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2022-07-16 11:53魏鹏学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红楼梦

魏鹏学

关键词:《红楼梦》 女儿形象 反抗性

历代文学作品,刻画人物形象犹以《诗经》为最,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喻让无数文人陶醉其中,终其一生倾情追求和顶礼膜拜,在现实社会中找不到理想的人物,就用一生的才情塑造出一群这样的女子。后世作家多是如此,只要撷取《诗经》中的一些天然成分,附加上人伦社会的成色便是经典了,撰写鸿篇巨制的曹雪芹也不例外,而且他于封建礼制专政的顶峰时代,倾其一生塑造还原的女儿形象更是成了千古绝笔。

《红楼梦》开篇便道:“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a“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b, “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c 不难看出,曹雪芹写《红楼梦》,就是要以大观园为花坛,写豆蔻年华的女子,赞风姿绰约的女人,吟才情横溢的女性,他用如椽巨笔,借一帮清雅可人、冰清玉洁的女子,把几千年来男人缔造的封建王国彻底颠覆。从此,王朝不再稳固,“城头更换大王旗”成了常态。

囿于清朝文字狱的现实威胁,曹雪芹先生不得不用曲笔的手法通过贾宝玉这个形象来表达自己的观点。那一句“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d。便是曹雪芹先生女儿观的概括,泥水之喻形象地表达了男女两性的自然属性,有泥无水浮尘满天,有水无泥难成形体;水太多,稀泥横流,泥太多,运化不开,水离开泥尽管难以成形,却清澈见底,泥没有水却干裂成浮尘、四散飘逸。理解了泥水之喻,再看那些世俗大厦下,蝇营狗苟、道貌岸然的势利之徒,一切就显得昭然若揭。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e。曹雪芹用“十年辛苦”写成的《红楼梦》,对女儿的描写、刻画与塑造,自然不能只停留在“水做的骨肉”这一抽象的层面上,“女儿”这个词,在曹雪芹的心中笔下,已成了纯洁、坚贞、清雅脱俗的象征。

《红楼梦》中的女子意欲彻底超脱那个讲究“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一帮女子,或恃才傲物、清高孤傲,或温柔敦厚、温婉平和,或世俗多情、性情刚烈……每一个都鲜活生动,令人怦然心动,梦寐思服。

女儿的人生追求,第一次由“三从四德”上升到了追求个性自由、恋爱与婚姻自主的层次。曹雪芹不只是在写几千年来,女性被束缚奴役成为男人附庸品之后的女儿,更是在谱写一首爱恨交错、悲喜交加、无奈和酸楚同行,凄婉与坚贞共存的赞歌与恨歌,一首源于悲悯抗争之心的女儿赞歌,一首自揭封建社会纨绔子弟劣根性的恨歌。

红楼中的女儿,个性鲜明,并非林黛玉的一枝独秀,而是荣宁两府众女儿的百花齐放,朵朵光艳美丽、才情横溢。曹雪芹笔下的女儿们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而存在,而不是千篇一律的知书达理、世事洞明,只专注于做女红、读《烈女传》的行尸走肉。这也是红楼女儿观中最有魄力和价值的一点。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和灵动飘逸,薛宝钗的老成持重和心思缜密,王熙凤的泼辣霸气和八面玲珑……个个都是珠圆玉润、有血有肉、个性鲜明的真女儿、好女儿。她们都有自己独特的精神气质,在为人处事上时时可见聪慧洞明之处。以林黛玉为代表的叛逆者走进庞大的贾府,不管对人对物始终“步步留心,时时在意”f。她在形式上的理性认知和骨子里的孤傲清高形成了鲜明的世俗对比,每当悲凄哀婉之处,总是动人心魄,情不能已。

當然可敬可爱的性格特点无法掩饰其受时代局限性而自然存在的可悲可叹之处,这是每个时代都有的人性痼疾,我们不能用现代人的自由开放思想匡正那个时期的女性,站在井口大言不惭地批评井底之蛙眼光太窄,这是最可悲的文学批评论调,是典型的以高大上的“理论正确”戕害存在瑕疵的人性美。

这样的女儿才是真实的,才是最让人喜欢和惦记的,她们眼中有屈从于世俗的无奈,更有追求自我的坚贞和无语抗争。她们无可奈何地按照礼制祖训谨小慎微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但在内心却是阳光普照,开心地笑、放肆地哭,任花开花谢、云卷云舒,都真实地走过了一生。

她们没有屈从贾府的封建秩序,“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g。林黛玉没有被贾母的教导改变,更没有被污浊的贾府改变,清清白白而来,不染纤尘而去,纵使她的敏感小性儿让她失去了很多宠爱,可全书中未有一丝一毫向薛宝钗低头学习的文字描述,这是她的性情使然,贾母的谆谆教导和众人应和苟同的暗示规劝,丝毫没有动摇她的性情,她推翻不了看似坚固的世俗大厦,但可以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除过死亡,没有谁能撼动她内心的那一抹关于感情的福地。女儿就该是这样,身体发肤属于父母,但精神属于自己,如果有仰望星空的机会,宁可素面朝天,绝不会在封建枷锁的束缚下被那些贪婪的男人改变、玷污、残害。

芙蓉、海棠、牡丹,她们各自有各自的芬芳,各自有各自的瑕疵和花期,诚如她们的名字,时令顽固地给她们完全不一样的成长机会,但她们都在自己的花期里绽放了属于自己的美丽,尽管有遗憾,也有痛苦和不舍,更有贾府败落、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变故,但她们没有理由做那个时代的附庸,曹雪芹先生不允许女儿们步自己的后尘。

《红楼梦》用现实手法虚构的精神家园把本该属于女儿们的自由还给了她们,让她们百花争艳,在这一座与众不同的、包容一切的花园中永远散发着不朽的光芒。曹雪芹先生用一生之心血描绘这道光芒,赞美这道光芒。我们后人以“红学”的名义研究这光芒,学习这光芒,怀念这道光芒。

红楼中的女儿,个个精明博学,将男人的殿堂学府、诗词格律搬进了自己的大脑,她们在生活中用男人的思维方式折服男人,甚至胜过男人千百倍。别的不说,但看贾琏和王熙凤这两口子,是多么鲜明的对比。贾琏是管家少爷,可是王熙凤一来,“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h。足见“凤辣子”的精明厉害、泼辣霸气。偌大一个贾府,实际上全靠王熙凤来撑起这个已经被掏空的架子。她不识字,但她有胆略,有见识,甚至“慧眼识英雄”,把小红这个在怡红院无用武之地却嘴角伶俐的丫环收为己用。她放高利贷,对家人严厉苛刻,都是为了维护贾府的秩序,让贾府能够多撑一些时日。苟延残喘的大厦毕竟还是大厦,她是这个大厦标配式的管理者,对她来说没有退路,因为她的丈夫贾琏,只知道胡闹厮混,在外拈花惹草、吃喝玩乐,对家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出了事,不但不能挺起全局,还只会抱怨拆台,时刻惦记着他的男人权力,他和尤二姐鬼混时直接诅咒凤姐“他死了,再娶一个,也这么着,又怎么样呢?”i如果说曹雪芹要把王熙凤塑造为高高在上的女皇,那贾琏只能算是她王座下卑躬屈膝的佣人,尽管这对夫妻的关系是红楼梦中着墨较多的一对,但他们的关系从燕尔新婚的结发夫妻发展到贾琏嫌弃凤姐、背着凤姐接二连三地纳妾,这种源于生理,又被合法化的人性贪欲,是那个时代的基本人伦逻辑。一方面是对男人堂而皇之纳妾的宽容;另一方面是凤姐捍卫自己地位和尊严的泼辣果敢,形成了红楼女儿观中极为大胆勇敢的观点:女儿比男人强,她们也有胆略,有见识,即使在男人主宰一切的时代,并不比男人逊色。这需要作者的大胆构思和打破“三纲五常”的勇气。要知道那可是在“男尊女卑”主导一切的年代,最终曹雪芹却做了理想化的安排。

贾宝玉算是《红楼梦》男人中的佼佼者了,可每次诗社作诗,怡红院的“红公子”总是不敌那些姐姐妹妹。元春省亲作诗,贾宝玉却只能靠薛林二人的帮助才能侥幸过关,元春却还说林黛玉的最末一首为最。薛宝钗随口一支《寄生草》——“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j 把贾宝玉佩服得五体投地,“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1。试看明清小说文章,无一不是“才子佳人”

的统一模式,永远是男人满腹诗书,女子“无才便是德”,可《红楼梦》创造了新的天地:女儿的精明博学,远胜过那些追名逐利的男人。女儿们的才华能力、胆识气魄、心胸气质,应该在社会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她们应该走出别人圈禁的思想阁楼,融入社会,被世人所知晓、所赞美。曹雪芹的这一观点,在书中曾多次被提及,例如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虐补余香》中,宝钗说道:“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2。这便是曹雪芹对那个时代男人的观点,他们读书识字,却并不用在正途上,只用那点可怜的学识追名逐利,谋高官,得厚禄,并不想为社稷、为民众做事情,可不是“泥做的骨肉吗?”只会糊弄墙壁。女儿们博览群书、才华横溢,胆略气势与男人相比毫不逊色,却只能死守闺中,做“贤妻良母”,曹雪芹为这些“水做的骨肉”鸣不平,为她们所受的压迫和束缚而叹息抗争。

作为一个男人,能够有这样的思想境界,是自带光芒的衍射,非心胸开阔、格局远大难以做到,更何况他没有停留在怨天尤人的层面上。他用自己的笔为女儿们大声疾呼,让她们流芳千古,被世人尊敬追慕。如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黛玉、探春责怪宝玉把她们的诗拿给那些相公们看,宝玉说:“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m 前面说过,贾宝玉在《红楼梦》中是曹雪芹思想的载体,那么这一句话也就深刻地体现了曹雪芹要为女儿们树碑立传的思想。他希望“闺阁中的笔墨”传出去,希望女儿们的才华传出去,为世人所知,为世人所敬,为后世所学,就像李清照一样,“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语诉尽思念之情,无人望其项背。自秦皇汉武到明清民国,能够为世人所知,且被史学家客观赞美的女子,只有武则天、李清照、秋瑾等寥寥几人,而曹雪芹一下子就塑造了一百〇八位各具特色的女儿,尽管这些女儿都在他的笔墨里,不再现实社会中,但是谁又能否认这部小说的女性启蒙之路呢?在当时的社会,单凭曹雪芹的这一观点,不能不说是大胆独到,甚至是思想超前了。他打破了千百年来的礼制固化,描绘了一个“阴盛阳衰”的贾府,把女儿推上了历史的大舞台,并扮演了主角。后世社会发展的历史趋势和发展脉络也验证了这种大胆思维的正确性,那个看似庞大繁华的帝国大厦终于倒了,它的倒塌似乎都是女儿提升自己话语权的做法导致的,当然,这里不讨论女儿自身视野的局限性,只谈曹先生的良苦用心。

红楼中女儿,可爱真诚,不失女儿真性情。曹雪芹虽然是在借女儿来表现一个十分严肃的话题。但女儿毕竟是女儿,而且是十六七岁的女儿,当然也不能失掉自己可爱真诚的性情。曹雪芹在这方面的塑造十分成功,黛玉葬花、宝钗扑蝶、香菱学诗,“憨湘云醉眠芍药茵”等都是我们所熟悉的。特别是“香菱学诗”这一段描写,是最经典的。曹雪芹在这一段中只用了寥寥数语,用香菱学诗时表现出的“呆、疯、魔、仙”四个状态,便使一个憨态可掬、惹人怜爱的香菱形象跃然纸上。“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院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她数次睡觉,她也不睡”n,“ 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写她学诗的痴呆。香菱不是一个最主要的人物,但这恰是她表现女儿真诚可爱一面的有利之处,因为描写她,不必有太多的铺垫暗示,可以单点直入尽情地描绘一个刻苦学诗、有点傻气的香菱,一个体现红楼女儿真性情的人物。

当然,说到可爱,不得不提到史湘云。《红楼梦》曲《乐中悲》写道:“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洪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5 她善良、活泼、率真,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灵,虽然生活并不如意,可有她的地方总少不了笑声。她总是拿最真诚的心示人,更重要的是她“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所以她不会有太多的愁绪,只知道爱别人、相信别人。她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玉,没有一点尘滓瑕疵。怪不得民间流传“娶妻要娶史湘云”的说法。在《红楼梦》中,史湘云差不多是一个完美的人物,她的身上,集中着女儿所有可爱的性情。在“醉眠芍药茵”中,这种可爱娇憨更是达到了极致。香菱和湘云,只是《红楼梦》中可爱女儿们的典型代表。

连宝钗这样端庄稳重的人也忍不住流露出小女孩的天真可爱,戏蝶的宝钗,是最真最美的宝钗。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写,“扑蝶”这样的事在宝钗的身上是很难得一见的,平日雍容华贵、娴静文雅的宝姐姐,却童趣盎然,怡然自乐。手持香扇,步履蹁跹,兴冲冲地追逐着一双“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香汗淋漓,娇喘细细”!6, 洋溢着无限灵动的青春气息,它生动地表现了宝钗作为一个“女儿”天真烂漫的一面。和李清照笔下的女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毫不夸张地说宝钗是封建社会塑造的典型大家闺秀,幾乎到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地步。“淡极始知花更艳”,表明她对自己内在的可爱和外在的贤淑都充满了自信和矜持,第五回里说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7, 即是旁证。“愁多焉得玉无痕”一句,直接指的是白海棠,诗社社长李纨以为“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这身份就是封建社会“淑女”的身份。作者的红楼女儿观,不只有女儿天性遭遇礼制约束的苦恼和痛苦,也有心灵深处最自然、最纯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美丽。

可爱、真诚的红楼女儿,抛开一切世俗的礼制约束,只有童真的、最自然的真心流露。这也是曹雪芹极力赞扬,并大胆呈现给世人的观点。女儿——那一群“水做的骨肉”,永远都在内心深处有自己最真最美的真性情,像是一块水中的白玉,在晨曦暮雨的润泽下,越发纯洁无瑕,让人心清目爽。曹雪芹没有忘记生活中女儿本该有的东西,他想还原被世俗熏染的女儿本性,他塑造的女儿真实可爱、天真烂漫,不只活在他的心底和期望中,也活在世人的梦想中。

如同《诗经·邶风》描写男女之约:“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其中“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八个字形象地刻画了姑娘的调皮和小伙子的憨厚,读来意蕴清纯,心底顿生甜美之感,因此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声、情、文、义俱佳,足以为《风》之始,三百篇之冠。

可惜经过了几千年的文化浸染和人性戕害,现代女子连李清照笔下“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羞赧都不复存在了,更没有了《诗经》中女子的自然质朴和清纯可人。

红楼中的女儿,情不情,草木皆有情。“情不情”是《红楼梦》的思想主题。用在贾宝玉身上,就是他对众女儿的温柔体贴,对“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女儿们的万般情思。用在众女儿身上,内容就深刻了。情不情,就是无情也有情,贾宝玉“情”的对象是女儿;女儿们“情”的对象是自然与万物。试看“海棠社”“桃花社”中,每一次吟咏的对象,都少不了花草。林黛玉有“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8 ; 薛宝钗有“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成几痕霜”!9 ; 史湘云说“寒塘渡鹤影”,林黛玉对“冷月葬花魂”@0。这些或新巧或冷静的诗句,将女儿们的诗情才华展露无遗,同时也体现了女儿们心中对自然、对万物、对这些花草的无限深情。只有心中有情,笔下才能传情。在她们眼里,花鸟虫鱼成了自己生命的附着体,眼之所看、言之所及、心之所想都是鲜活的生命个体。

品读《红楼梦》中的经典葬花词,林黛玉把自己的满怀愁绪向花、向鸟抒发。“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1, 谁怜自然界中的这些草芥、贵族花坛中的应景花儿呢?她怜。她若不怜惜这些花儿,怎会为它们做花冢,怎会为它们而伤心流泪?她的这一首千古绝唱,是对“情不情”的最好诠释。“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2,见落花流泪、见月缺伤心的林妹妹内心的敏感,是由情而生的。她把落花当成了自己,把自己与落花融为一体,这种融万物于己心、“天人合一”的境界,不是只有中国古代文人志士才有,林黛玉,这个多情的女儿也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3, 她赞美这些自然的精魂,渴望着它们的纯洁与飘逸。她最后的死,与这些“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落花也不能说是毫无关系。自然,是林黛玉向往的境界,那种空灵、纯真的境界,是她最为渴慕的。这种对自然的真情,是对一切生灵的无限的热爱与向往的情,红楼女儿中,以林黛玉为代表的众女儿们,都有这种超越时代、充满诗情画意的美好感情。

曹雪芹在这方面无疑秉承了《诗经》的精髓,试图努力给社会一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天真烂漫、俊俏自然,没有完全世俗化的女儿。在她们身上,“情不情”是一种痴情,一种看似有点傻的痴情,但想要真正做到这种痴的地步,需一种无我的境界,而且是一种超乎一切的脱俗的境界。曹雪芹在这一点上,对女儿的赞美与敬佩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她们不仅有普通人出类拔萃的才能,而且有超乎常人的精神与胸怀。红楼女儿,再也不是“大门不出,中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形象,而是有思想、有境界,眼里有天地、心中有梦想的人。她们超越了很多世俗男人的境界,在一个女孩子几乎不能喘息的高宅大院,书写了一群女儿的精神传奇。曹雪芹,这位立志“使闺阁昭传”的男人,成了一位让女儿大放异彩的先行者和咏唱者。

红楼中的女儿,勇于追求,敢于抗争,为了自己心目中几缕苟存的情怀和隐藏在骨子里的风骨,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向命运发出无声的挑战。反封建一直是大家公认的红楼主题,贾宝玉不爱做官、不想考取功名,只爱脂粉是这个主题的主体。然而只有他自己游走于大观园的水榭亭台、阁楼诗舍之间,毕竟太孤独。于是曹雪芹在他身边安置了可爱的女儿们,“一点绿中万点红”,这样的安排本身就新巧。但女儿们的任务不单是簇拥着贾宝玉,让他更加努力地反抗。她们自己也担负着反世俗礼制的任务,她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履行着艰难的世俗使命。她们不甘于被封建势力摆布,因为她们是如此的独具个性,是如此的精明博学,又是如此的可爱真诚、热爱一切。这样优秀、这样拥有自己思想的女儿,怎会甘心于束缚与压迫,怎能甘心于埋没与平庸?

那个“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来往的人都咤异”学诗的香菱,她没有任何背景,仅凭一腔修炼性情的痴念,她就可以废寝忘食学诗,物我两忘,最后写出了“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4 的诗句,这哪里是一个普通女子的梦想?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5 的林妹妹,更是有绝世的容貌、旷古的才情和“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的傲世风骨。她从走进贾府,就是一个悲剧的开始,她骨子里的冷傲和不容于世俗的清高,几乎成了历代文人敬佩倾慕的典型。客观地分析,林黛玉这个人是很难让人懂的,但一旦懂了,呈现在读者眼前的,将会是一个既有“潇湘仙子”的柔情,又有绛珠仙草的孤傲,同时,又在柔弱中隐含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坚强的红楼女儿。作者塑造宝玉与颦儿的爱情,就是要把他们两个人的现实命运连在一起,携手在黑暗中抗争。所不同的是,贾寶玉有独子的身份与贾母的宠爱集于一身,就算挨打也有人出来维护。而林黛玉呢,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儿,稍不留意,还留下了“尖酸刻薄”的骂名。“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6, 所有成建制的礼制都不允许她有非分之念,因此,对于试图打破礼制约束的她,周围的环境无疑是残酷的。她对于爱情的追求,遭到了所有封建制度卫护者的打击。可贵的是她从没有想过要改变,也从没有想过要屈服。她固执地走了一条注定没有她的凤冠霞帔的不归路。直到最后,像她所赞美过的落花那样,被人世间的风雨打落得七零八碎,回归属于她的幻海情天。

曹雪芹将林黛玉按照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来塑造,以悲剧命运结局更衬托出了她反抗的悲壮,由此进一步反映了封建礼制对女儿的无情摧残。林黛玉是一个叛逆者,也是一个勇敢者,她与“只有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干净”@7 的贾府格格不入。她仿佛天生就是要反抗这个世界的,因为她不会融进这摊浑水中去,剩下的,就只有抗争,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林黛玉只是一个反抗的典型代表。红楼女儿们,不管形式上如何遵从大观园的秩序,但在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反叛精神,数晴雯为最。惜春、探春,都是不甘平庸、富有独立思想的女儿,但都以自我逃避的方式苟存于某个空间。晴雯的所谓“狐媚子”,惜春出家的所谓“大逆不道”,探春对自己“是姨娘生的”

的排斥和质疑,都是在反抗着传统的伦理观念和尊卑等级。她们渴望着自己能够冲破周围厚厚的障壁,成为自由的、尽情绽放的花朵。

这些花朵中,浑身是刺的晴雯最具有反抗的彻底性。晴雯在下层婢女行列中表现出的独特个性魅力,让王夫人侧目忌讳,却使贾宝玉浑身舒服,最终视其为人生知己。晴雯为人处世正直无畏,刚直不阿,容不得虚伪作假的阴微卑贱,看见不顺眼和听不惯的事,她都会给予反击和讽刺,让人觉得她十分刁钻刻薄,然而这也正是她光明磊落、洒脱泼辣的表现。文中第二十回,写宝玉的乳母骂了袭人,宝玉替袭人抱不平,说:“这又不知是哪里的账,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哪个姑娘得罪了,上在她的账上。”晴雯听了这话极为不满,在一旁笑着说:“谁又疯了,得罪她作什么,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認,不犯带累别人!” @8晴雯一番抢白,话里话外夹枪带棒地反驳了宝玉和袭人,让他们无言以对。这件事充分表现了晴雯对那些敢做却不敢当的做派的憎恶和蔑视,也从侧面说明了她性格的火爆和敢于顶撞主子、绝不虚伪的个性。

正因为晴雯个性的洒脱泼辣,无所顾忌,总用天真善良的心态对人,以坦荡无欺的方式处事,刚强而又浑身是刺,所以大家认为晴雯身上有林黛玉的影子,从进贾府到被逐出贾府含冤而死,晴雯的一言一行都在向人们宣示着她蔑视权贵,追求平等,向往公平的人格魅力。“晴雯撕扇”的精彩片段是下层婢女同贵族公子之间的一场较量,晴雯无所顾忌地在贾宝玉面前撕扇,表面上是赌气使性子,排解郁闷之气,灵魂深处折射的是她倔强不屈的个性特点,她不会因为地位卑微而选择无原则地接受主子向她撒气的不公和偏狭,她敢于对贵族公子说“不”。一个地位卑微,语言刁钻刻薄,却个性高傲纯净、目下无尘的婢女,始终顽强地保护着自己作为奴婢的尊严,绝不卑躬屈膝、献媚奉承,用贾宝玉的话“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星日不足喻其精,花月不足喻其色”

来形容这位惊世骇俗的女儿实在不为过。

当然晴雯的俊俏容貌(狐媚子)、心灵手巧(替宝玉病补孔雀裘)足以引起贾府权威的高度关注(王善保家的进谗言),王夫人担心晴雯“勾引”带坏宝玉,在“四五日水米未沾牙”的病榻上晴雯被逐出贾府。按照常人逻辑,这样的变故,除过一个女孩的香消玉殒之外,一切都彻底结束,但是宝玉却从心底惦记这个非同寻常的女儿,他时刻挂念病中的晴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看望晴雯,亲自给晴雯端喂苦涩难咽的茶水,晴雯索性将自己的两根葱管般的指甲剪下来给了宝玉,又与宝玉互换了贴身穿的袄,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9 宝玉和晴雯最后的温情告别彻底打击了王夫人寄予宝玉考取功名、续写豪族门楣的美梦。

晴雯的被逐和含冤而死对宝玉的身心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宝玉把全部的伤感和愤懑熔铸在那篇情深意长的《芙蓉女儿诔》中。以群花之蕊、冰鲛之毅、沁芳之泉、枫露之茗,于夜静无人之时致祭晴雯,为她的抱屈天亡而鸣不平。芙蓉是秋花,淡雅、清秀、凄冷,恰好配得上晴雯那样一种悲剧性格和被暴力摧残的命运。她不容任何人诟病非议的个性特点,让每个向往世间美好事物而又不执偏见的人,肃然起敬,心生无限怜悯和敬佩之心。

晴雯明快爽朗、纯真坦荡的性格和大胆的反抗精神赢得了宝玉的赞赏,并成为宝玉的知己。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为了一个地位卑贱的婢女,不惜放下身段主动向晴雯示好,让对方任性撕扇排解心中的不快,以赢得她对自己的宽宥和谅解,后来甚至冒着风险跑出贾府和晴雯做最后的告别,这个安排充分体现了作者源自心灵深处的人性之光。

曹雪芹是一个时代的思想叛逆者,他笔下的女儿们是其精神气质、理想追求的战士,她们在无情的社会里做着有情的抗争和努力,尽管礼制的约束和阻碍如阴暗的牢笼一般让那些鲜艳的花儿失去了含苞待放的机会,但女儿们竭力怒放的精神气质和抗争精神永留人间。

同样是写女儿,《金瓶梅》中的女儿完全没有大观园中女儿们的诗情画意,虽然潘金莲美艳动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不差;李瓶儿又白又富又美,对西门大官人情深义重;庞春梅心高气傲,忠诚深情,时有聪慧憨厚之态;孟玉楼憨厚豁达,与人无争;韩爱姐专一痴情刚烈义气,但都附着了女性的贪欲、放荡和痴念,应该属于低层次的物欲情痴,根本达不到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和红楼女儿的诗情画意,也就是肚脐眼以下的爱恋,比较原始纯粹。

这种给形形色色的女子站台发声,揭示官商匪勾结鱼肉百姓的现实写作手法,成了明清小说的主流。兰陵笑笑生倾情人性的美善丑恶,用最接地气的话语借女子的身体、才艺和贪欲本性揭开了几千年来男性自我膨胀、甘于堕落、放荡伪善的本性,用最原始的本能将西门大官人(一个时代的代表)送去了该去的地方,作者颠覆男权龌龊世界的视角和手法几乎接近顽劣和低俗,却有“盖为世戒,非为世劝”#0 的警诫提醒之意。

但是红楼中女儿,个性鲜明、独具才情,个个精明博学,人人真诚可爱,她们厌恶一切非人性的精神戕害,但又如此热爱岁月里的诗情画意,曹雪芹试图还原被世俗熏染的女儿该有的天真烂漫,恢复《诗经》里女子的天真纯朴的自然野性之美,就用如椽巨笔塑造了一个别样的“女儿国”。他把自己的志向追求、精神家园,寄寓在这样一群别样的女儿身上,凝聚成一个立体的光芒四射的女儿观,给历代文人营造了一个无法割舍的精神家园。

阳光下,那一片艳丽的花田,散发着诱人香气,也许她还是《诗经》里女子的化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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