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独立自主到回归闺阁

2022-07-17 12:33王若帆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女性观明代

王若帆

关键词:明代 凌濛初 女性观

一、《女秀才移花接木》中蜚娥的形象

《女秀才移花接木》中的主角闻蜚娥,是一位从小接受父亲、私塾悉心教养而文武双全的将门之女,在家中常着女装,在外则以男装示人。她为替父扬名, 免受人欺而入学,在父亲被诬后自告奋勇进京诉冤,并在经历被好友杜子中勘破女身和帮助父亲澄冤的事件后,最终回归女身,与杜子中缔结姻缘。

在这则故事中,易装情节的设置成为展现蜚娥形象的重要途径:她借助易装暂时抛开社会对女性勤持家、做女红、守礼仪的束缚,享受服饰掩盖下的性别转换带来的自身才能和性格自由释放的机会,以及进入公共领域参与社会活动的权利;而凌濛初对女性形象的积极想象和对理想女性的界定亦从中显现。此外,在凌濛初对女性易装的书写中,情与理、封建纲常与男女平等观念的冲突由于蜚娥性别身份的错位而格外激烈,蜚娥形象背后蕴含的更深层的社会矛盾得到彰显。通过研读和分析凌濛初对蜚娥易装前后行为的文本描摹,蜚娥这样几方面的形象得到展现。

(一)文武双全,操持家业

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背景下,绝大多数女性呈现出一种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她们被禁锢于四方的庭院之中,生存空间十分狭窄,不仅没有资格插手家族事务,更与进学习武无缘。但《女秀才移花接木》中的蜚娥却被塑造成一位文武双全,又能操持家业的独立女性:

自小习得一身武艺,最善骑射,真能百步穿杨,模样虽是娉婷,志气赛过男子。

此外,她还扮作男子进学读书,具备“满腹文章,博通经史”之才,并一举考中秀才;她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了家族成员的认可,成为操持内外家业、结交官府的一把手:

内外大小却像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凡事尽是他支持过去。

由此可见,《女秀才移花接木》中文武双全的蜚娥是对古代女性固有形象的反叛,它打破了封建社会才与武的领域不容女性涉足的局面,宣告着女性与男性权益的平等与获取知识和武力的自由,极具解放意义。

(二)自主择婿,颇有主见

明清时期的女性在婚姻中缺乏自主权,她们结婚往往要遵循“父母之命”;婚姻自主权的缺失成为反映明清时期女性自主意见被忽视及男女地位悬殊的一个重要侧面。凌濛初深刻意识到封建思想对女性的毒害和道德绑架下女性自主权缺失的悲哀现状,心中愤懑,便赋予其笔下的女性角色蜚娥以绝对的婚姻自主权。这样的自主权在蜚娥身上表现为:她自作主张将自己的择偶对象划定在杜子中和魏撰之两人之中,并以射箭定姻缘。从择偶到下决心与杜子中缔结姻缘,蜚娥全程独立自主地决定了本该由封建家长操持的终身大事,将选择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三)临危不惧,办事妥当

凌濛初在蜚娥身上注入了临危不惧、独当一面的特质。闻参将遭人诬陷后,蜚娥主动承担起为父昭雪的重任。面对此番家难,她始终秉持着镇定的态度,主动提出进京之计,并依靠着男儿扮相在京城奔走办事,递送揭帖;事成之后回乡,途经旷野遭遇歹人之时亦毫不畏惧,仅凭一箭便吓退了歹徒。从上述事例中,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临危不惧,遇事不乱,能慎重而果断地处理问题的女性形象。这一形象无疑是对性别二元对立的传统思维框架的挑战,彰显出凌濛初为主动缓解性别不平等做出的努力。

(四)在乎贞洁,自我反省

蜚娥在女扮男装时具有男儿的气魄和胆识,但仍会暗地里对易装时与男性多有接触的行为生发出自我反省意识。蜚娥从小在一个比较自由和平等的环境下成长,家庭内部并没有给她施加很强的性别歧视观念;但她内心深处却仍旧存在封建纲常伦理的思想。她对自己身为女性,却日日与男性在学堂接触的行为感到不安,并生发出强烈的自我反省意识,认为自己必须要在魏撰之和杜子中二人之中择一为郎君。这样的自我反省塑造出蜚娥虽独立自主但仍在乎贞洁、被封建传统女性观束缚的形象,而这一形象与凌濛初书写女性观的局限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五)回归婚姻,恪守妇礼

当蜚娥被同窗好友杜子中勘破女身,并与之私订终身后,她便逐渐回归女装,步入闺阁,而让身为男性的杜子中替代她去承担应尽的责任:她同意杜子中将闻参将洗刷冤屈的大小事务一应揽下,同时将操办之后的退聘事宜一并推给杜子中去做。当蜚娥与杜子中喜结连理之后,她最终脱离女扮男装的状态,真正回归传统女性身份,并拒绝面对昔日异性好友的拜见,拾起封建社会对女性的种种禁锢。此时的蜚娥俨然已被塑造为一个恪守伦理纲常的“完美”传统女性的形象。

二、《女秀才移花接木》中蕴含的女性观

通过分析作品的文本内容,结合凌濛初对蜚娥形象的塑造,笔者认为凌濛初的女性观蕴含以下两个相异的方面。

(一)进步而开明的女性观

凌濛初所持有的进步而开明的女性观可以从“支持男女平等”“肯定女性才学,支持女性接受教育”“对女性自主婚姻的支持态度”“闻参将对蜚娥的尊重和重用”等方面得到展现。

凌濛初在表达对蜚娥才华的赞美时丝毫不吝笔墨,成功塑造出一位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的女性。闻家家主乃是当朝武官,家族累官至参将,家财富厚、性情豪奢;闻夫人已故,有一子为妾生,未满三周岁。上述两个层面的背景设置是凌濛初致力于为蜚娥创造女扮男装的条件与施展才华的空间而给予她的特殊身份标签,成为蜚娥习得善骑射、百步穿杨的好武艺,参与家族事务不可或缺的条件。此外,凌濛初对蜚娥才学的贊誉及蜚娥易装后进入学堂读书的情节安排亦能反映出其对女性进入公共空间、提升综合素养的支持态度。

从凌濛初对蜚娥突破传统观念、自主择偶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窥见其对女性自主婚姻的肯定。同窗杜子中和魏撰之皆是“出群才学,英锐少年”,蜚娥会对二位青年才俊产生爱慕之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凌濛初没有对此讳莫如深,或借助纲常伦理观念让蜚娥和这段自然产生的感情做个了断,而是将选择权完全地交给了她。从最初的一箭择婿到后来自主决定与接受杜子中的求爱,并与他结为夫妻,蜚娥始终将选择伴侣的权利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此外,蜚娥之父闻参将对女儿的态度亦可以反映出凌濛初进步而开明的女性观。蜚娥虽身为女子,闻参将却对蜚娥施以不加性别束缚的精心培养,鼓励她从小习武,又令她进学读书。当蜚娥在童生考试中一举进学做了秀才后,府县迎送到家,闻参将也只是选择将错就错,欢欢喜喜开宴。闻参将为女儿做了秀才感到欣慰和喜悦,像同时代家庭对待考上秀才的儿子一样为蜚娥举办了庆宴,真诚地为女儿贺喜;当蜚娥已经具备相当的才学和能力之后,闻参将便将家内外大小事务如数交给蜚娥去操办;被政敌诬陷,遭遇危险之际,他仍然看重女儿并将她作为依傍,与她商议筹划计策。在闻参将的身边,蜚娥是完全被当作一个独立自主的个体来对待的,上述种种文本细节皆透露出闻参将将男女平等视之的态度,而凌濛初所倡导的男女平等观念亦于其中展露无遗。

(二)纲常伦理观念隐现

凌濛初纲常伦理观念的隐现从“蜚娥对贞洁的自我要求”“蜚娥仕途中断”“蜚娥回归婚姻”几个角度表现出来。

某日蜚娥进学结束归家,褪去男服,穿上女装,生发出这样一番自表:“我久与男人做伴,已是不宜;岂可他日舍此同学之人,另寻配偶不成?毕竟止在二人之内了。”从这番话中,我们能够看到一位女性对自己越界行为的自我反思和对真实性别身份的自我提醒,而这样的提醒亦透露出作者凌濛初的心声:他是较为看重女性贞洁的,女性失贞的行为在他看来是应当受到批判的。蜚娥的行为于当时的社会而言虽是越界的,但她与男性整日同处做伴的行为也仅仅是打了贞洁的“擦边球”;凌濛初虽然没有像批判《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七中丧节失贞的女子吴氏一样斥责蜚娥,但从他对蜚娥自省的叙述当中,不难看出封建纲常伦理观念的隐现。

女扮男装的蜚娥与男子一同在学堂读书,具备“满腹文章,博通经史”之才。但具有如此才学的蜚娥却在与父亲商量后以“若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干系”的理由放弃了进京乡试的机会。凌濛初赋予蜚娥秀才的身份,却又剥夺了她进一步考取功名的机会,可见凌濛初虽赞同女性拥有才学,但又深畏于女性功名过高,为社会所不容的矛盾观念。

魏撰之听罢杜子中解释玉闹妆定亲的始末后,便前去闻宅道意;但此时的闻小姐已改回女装,不便与之相见。此时,她易装时所具有的与众不同的魅力已经完全消失,封建时代下女性需要避嫌的保守规训在此展露无遗。回归女身后,蜚娥的举止言行与纲常伦理束缚下的传统女性别无二致,一切行动都要遵从封建礼教的规章;她的聪颖与才华被蒙上灰尘,仿佛从未开启的精致妆匣。“不出来了”四字带来一种沉重感和被束缚感,蜚娥已经不能再借助易装进入社会公共领域,她的脚步和生存活动空间也因此被永远地局限于封建礼教所框限的范围之中。

《女秀才移花接木》中蜚娥易装、进学、救父等行动成为女性偷入男性领域的一次无伤大雅的暂时性僭越。凌濛初最终仍然以婚姻之名,令蜚娥回归到男性主导的夫妇关系和封建纲常伦理所构建的牢笼中,成为没有灵魂的金丝雀。诚如吉尔伯特与古芭所言:“文学中父权主义隐喻最终的矛盾在于作者同时创造及禁锢女性人物,在给予她们生命之同时将她们‘杀死’。

三、凌濛初女性观的成因——情与理的矛盾

凌濛初女性观的产生与其当时所处的时代背景和贯穿中国古代社会的封建正统伦理观念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它们与凌濛初所怀有的对女性的同情以及希望为女性发声的进步思想发生碰撞,触发了其内心情与理的矛盾,这样的矛盾被视为其复杂女性观的一个重要成因。

从明代中叶开始,我国的封建经济中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这种萌芽在明末得到发展,从而在意识形态领域呈现出了带有资产阶级成分的各种学说,衍生出宣传男女平等的社会思潮,催生出一批倡导男女平等的进步知识分子,凌濛初便是其中翘楚。他提倡男女平等,并提出诸如“情由心生”的进步观念。与此同时,他意识到当时中国的女性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机会对积淀已久的封建纲常做出反抗,于是便拾起女扮男装这一文学母题,通过文学创作为女性发声,鼓励女性挣脱枷锁,维护自身的权益。在以《女秀才移花接木》为代表的作品中,凌濛初有意突出女性的智慧和才干,彰显其不逊男儿甚至赛过男儿的潜力;他的作品反映出自尊、自主,以“爽情”为基础,夫妻相敬平等的爱情婚姻观。

纵观凌濛初以女性为中心的文学作品,我们发现,其进步妇女观的背后仍不免留有落后思想的残余,彰显出深刻的社会问题。封建社会中,掌握主导权的男性通过压抑女性的天性来维持社会的伦理与道德,经过数代的累积之后,对女性贞德的苛求被社会所接受、固化,并无可避免地渗透到当时社会成员的思想当中,控制着人们的价值判断。置身于那样一个时代的凌濛初也不例外,他笔下的女性仍然没能脱离纲常伦理下的女性被束缚的本质。从表面上看,蜚娥在学习、社交和爱情三大领域都获得了当时女性难以企及的相当的公平:在学堂读书,年纪轻轻就做了秀才;在学堂中结交了情谊深厚的友人,并从中觅得佳婿;更凭借一己之力奔走衙门,为父诉冤。但事实上,蜚娥所取得的成就均是她凭借易装所获得的男性身份得来的,不可完全被划分在女性成就范围之内;社会的认同和赞誉仅仅给予具有男性外表特征的闻俊卿而不是作为女性的蜚娥。蜚娥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闯出了一席之地,用自己的才学赢得众人的赞誉,这是蜚娥对男尊女卑的社会的反抗,却是一种有前提的反抗:蜚娥为了在社会中拥有话语权只能披上男性的外衣,掩藏女性身份,通过易装将自己置身于非男非女的尴尬状况之中,这本质上便是对“男尊女卑”的默许。易装只是使得蜚娥被动地融入男性主流的社会,并没有为女性发声留有余地,亦没有从根本上颠覆和改变封建纲常对女性的约束,反而进一步强调了封建时代男性在家庭、社会当中无可撼动的权力与地位。这样的书写局限性,与凌濛初所处的时代、个人体验和審美倾向是分不开的。

在男权社会中,“男性所自喻和认同的并不是女性的性别,而是封建文化为这一性别所规定的职能。这是一种神话性认同,它说明女性真实的性别内涵被剔出这一神话之外,除了形象和外壳之外,女性自身沉默并淹没于前符号、无符号的混沌之海”c。此语揭示出男权社会下男性对女性形象书写无法跳脱出的囹圄。男性作家在作品中无意识地渗透着时代积淀而成的观念,塑造着客体化的理想女性。从这个角度来审视,《女秀才移花接木》中应有的反抗精神和积极意义已经完全被剥夺,这彰显出的不仅仅是女性在男权文化中的生存困境,更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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