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与反抗

2022-07-17 12:33潘红运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7期

潘红运

关键词:《不- 不仔》 反英雄 反身份建构 多元文化主义

一、引言

《不- 不仔》(No-No Boy,1957)是日裔二代作家约翰·冈田(John Okada,1923— 1971)于1957 年出版的唯一一部小说,奠定了他在日裔美国文学中的地位。亚裔美国文学学者金惠经(Elaine Kim)曾评价:“没有任何日裔美国文学作品比《不- 不仔》更生动或深刻地描绘了拘留营对家庭和社区的支离破碎的影响。”a1941 年日本突袭珍珠港事件后,美国政府以“军事需要”为由对在美的一百多万日裔进行“忠诚”问卷调查,小说正是以此为背景,围绕主人公一郎(Ichiro)回答两个“不”后的经历展开,展现了战后日裔美国人的真实境况。小说出版后,受到冷战和民权运动的影响,日裔群体被称为“模范少数族裔”(Model Minority),那些在战争中英勇战斗的日裔被宣传为“英雄”。这与《不-不仔》中病态且不完整的日裔群体形成鲜明的对比,知道这本小说的日裔美国人甚至对它的出版感到耻辱。因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在一开始就被赋予了反叛性。正是这种反叛和不合时宜导致小说长期无人问津,直到20 世纪70 年代的多元文化浪潮和泛亚运动(Pan-Asian Movement)的兴起,赵建秀等人将它从旧书店发掘出后才开始获得极大的关注。

《不- 不仔》的反叛性对于族裔身份建构极具前瞻性,同时反英雄人物形象的书写对于展现民族认同的“缺失”往往更具有穿透力。一提到“英雄”,他们通常具有高贵的出身、伟大的追求和不屈的毅力等,被赋予人类对美好道德和信念追求的最高意义。“反英雄”(anti-hero)是传统“英雄”的异化,象征着“二战”后西方文明及价值体系走向崩溃。他们丧失了传统悲剧英雄的崇高理想,更缺乏对某种信念的强烈追求,他们无视传统道德规范,面对现实总表现出无力,更像是社会的局外人。“从表面上看,他们可能卑微琐碎,对社会政治和道德往往采取冷漠、愤怒和不在乎的态度,甚至会粗暴残忍,但他们的动机并不邪恶,体现了作者对‘英雄’概念的分解和拆卸。”b因此,本文的分析主要集中在小说中四个典型的反英雄,以文化符号作为切入点,挖掘出他们在身份构建中的反叛性和颠覆性,发现其中暗含着的存在主义哲学思考和对多元文化的开放态度,反映了约翰·冈田在对当时日裔社会困境的深刻洞察的基础上,旨在提供一个可能的新未来。

二、作为反英雄的“不- 不仔”

“二战”期间,美国对所有日裔进行了“忠诚”调查:是否愿意宣誓无条件忠于美国?是否愿意放弃效忠日本天皇或其他外国政府?那些在调查中回答了两个“不”的日裔青年被称作“不-不仔”,然而选择成为“不-不仔”

并不意味着他们选择了日本,回答中的两个“不”更像是直接否定了他们的全部身份。他们既不是美国公民,也不是日本人,同时又被同族的日裔美国人瞧不起。于是,在家乡记忆与未来希望的同时缺席中,他们成为无名之辈,成为社会的边缘人。面对这种荒谬,小说中的两个“不-不仔”:一郎和弗莱迪(Freddie),看似做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实则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这个破裂的社会进行反抗。

一郎可以说是小说中最为矛盾的反英雄人物。战争前的他作为一个工科大学生拥有光明的未来,但战争带走了他的身份,回到西雅图的他不得不承受着外部和内部的双重歧视。对于美国社会,他是备受歧视的日裔;对于日裔社区,他是不敢上战场的懦夫。因此,他只能保持沉默,努力将自己隐形起来,不被人认出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受到了昔日好友江渡(Eto)的嘲讽和自己亲弟弟太郎(Taro)的怨恨,而他的母亲却依旧沉浸在自我编织的日本帝国胜利的梦中,在一郎出狱后拉着一郎向亲朋好友们炫耀他们一家对日本的忠诚。

借用日本家喻户晓的桃太郎神话,一郎将自己比作桃子里男孩,將他的母亲比作捡到他的老妇人。“按照古人的逻辑,这些英雄必然有领导同胞走向幸福的力量……而到了日本,这些前提条件就集中在了‘主人公从桃子、瓜子等物中出生’这样的异常出身上。”c可在一郎这里,他并不认为自己具有桃太郎象征伟大英雄的出身,战争将他分为两半:一半是日本人,一半是美国人。“神话是与认同联系在一起的,神话对‘我们’是谁以及‘我们’从哪里来和‘我们所处何处这些问题给出了答案”d,一郎对神话的颠覆恰恰体现了身份的缺失。于是,在这种身份拉扯中,一郎意识到他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美国人,他怨恨母亲,怨恨自己,更怨恨这个相互争斗、相互仇恨的世界。

面对如此无能为力的困境,一郎内心却始终有一种幻想和希望,他仍想在这荒诞的社会中抓住希望。

正如加缪呐喊的那样:要对生活回答“是”,要对未来回答“不”!一郎坚信这些无力的现实都会随着时间过去。为了摆脱这种游离感,他希望用生命去换一枚奖章,换一个真正的美国身份。他也想向他那“病”了的母亲了解真正的日本。然而这些不过是隐藏在一郎脑中的想法,从未真正言说。母亲的去世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反抗,象征着他与一代日裔真正的决裂。

母亲的葬礼上来了许多陌生的亲朋好友,烦冗的仪式只让他感到厌恶。扬·阿斯曼认为,“仪式的作用是要使集体的认同体系保持活跃而不至于陷入停滞状态,仪式将那些与认同相关的知识传达给每个参与者”e。

可一郎却表现得出奇冷静,没有掉一滴眼泪,他认为母亲的死能够随同时间一起埋葬彼此犯下的错误,所以母亲的死甚至让他感到更加自由。他提前离开母亲的葬礼并在当晚就和惠美(Emi)出去跳舞喝酒,这无疑是违反仪式传统的,同时意味着他对这种传统的逃离。对一郎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不在意他人想法,因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救赎。他开始意识到必须像以前那样热爱这个世界和人,正如小说结尾描述的那样,一郎一个人走在黑暗的小巷,他一边走一边思考,他在寻找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而这个未来在他的心中已经成形。

一郎的形象作为这类反英雄,蕴含着崇高与卑下的矛盾对立,这正是当时破裂社会的缩影。他生动地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矛盾和软弱面具下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叛逆精神的反英雄形象。他并没有吸收从上一辈那里继承来的文化进行认同,而是在对抗中完成与日本文化记忆的割裂,去寻求一种既区别于美国人又区别于日本人的独特日裔身份认同。

同样作为“不- 不仔”的弗莱迪比一郎早出狱一个月。弗莱迪和一郎一样,一开始面对排挤他的社会充满迷茫。他花了一周时间进行思考,毕竟他在战争前就是一个经常忧愁善感的人。然而到了第二周他就放弃了,他开始意识到,面对这个异质的社会,做什么似乎都是徒劳且无济于事的,他认为他和一郎仅仅只是站错了队伍,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停止生活。“荒谬的人不会去自杀:他要活下去,但不放弃自己的任何信念,他没有明天,不抱希望,不存幻想,也不逆来顺受。”f他从此成为失去信念的年轻人,以开玩笑的态度对待余下的生命,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放弃工作,吸烟喝酒打牌,和隔壁的女人在一起也仅仅是因为女人可以照顾他并且不在乎他的过往。

和一郎不同,他选择了消极的反抗。可以发现,约翰·冈田有意将日式英语运用到弗莱迪身上,弗莱迪的语言里充满了粗俗的话语,错误的英语书写和怪异的符号运用,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发泄他的不满与愤怒。这正是赵建秀(Frank Chin)等人极力推崇的“亚裔美国感”(Asian American Sensibility),他们认为这种语言的使用是对白人至上主义的一种反击。弗莱迪正是通过对英语的反抗试图挣脱白人社会和日裔社区对他的控制。他似乎因此成为一个自由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干涉他的生活。然而弗莱迪却没有承担起萨特所强调的责任,“这种绝对的责任不是从别处接受的,它仅仅是我们自由的结果的逻辑要求”g。弗莱迪拥有自由的反抗,但是他这种反抗没有做到承担他人的责任,因而容易渐渐走入极端甚至精神崩溃。这也就能理解他在面对江渡的嘲讽时,选择直接砍了江渡的手。弗莱迪的反抗无疑是绝望、疯狂且难以控制的,这才导致他行事不计后果。尽管他的这些做法一直是一郎所不支持的,但一郎深刻理解弗莱迪的做法,他对弗莱迪深感同情,因为弗莱迪憎恨这个颠倒黑白的非理性社会,于是才会盲目地寻求解脱,厌恶地拒绝自我、家庭和社会。

弗莱迪通过对标准英语的颠覆,确立了自己的主体性,可他更多的只是通过语言进行一种情绪的发泄,寻求一种妥协和逃避。尽管他反复强调自己正在生活,然而他却活在一个不用承担责任的生活里,他永远无法真正认识自己所需要的,最终那些否定性的反抗也将他带向死亡。

三、作为反英雄的“是-是仔”

与“不-不仔”相对的是“是-是仔”,他们想通过加入美国军队以表达自己的忠心,同时也能获得美国公民身份。在“忠诚”调查中,日裔美国人选择回答“是”的人数占了大部分,日裔美国人想通过这种方式融入美国主流社会。

健治便是“是- 是仔”中的一员,他应召入伍参加“二战”,在战场上为美国英勇战斗,然而这场“光荣”的战争除了剩下一枚带有银星的勋章,并没有给健治带来任何东西,反而夺走了他的腿。當他从战场回来后,他要面对的却是进入倒数的生命和已经崩塌的社会。

但健治和同样作为“是-是仔”的江渡不同,江渡在战后依旧活在替美国战斗的“光荣梦”中,他为自己的军装感到自豪并逢人便炫耀;而对于健治来说,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谎言,效忠美国,穿上军装并不会改变歧视,就像《人间天堂》(This Side of Paradise )的主人公艾默里(Amory)所说的:“他们是新的一代……

等到他们成长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神都消逝了,所有的仗都打完了,人们的信念也都动摇了。”h经历过不变的歧视、残酷的战争和持久的病痛后,他清楚地看清了这个社会的虚伪与荒诞,曾经被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情如今却看不到一点价值。于是,健治讽刺地向一郎问他能算得上英雄吗。

或许是他曾在战场中杀死过德国人,也或许是不断腐烂的腿带来的疼痛,帮助他形成了对身体独特的认知。他愤恨因为不同基因和身体特征而形成的歧视现象,他渴求去往一个不分国度、人人和谐相处的社会。这样就不用看到同族的人仅仅因为找到白人男友或女友就装腔作势,不用看到黑人叫喊着让日本人滚回日本,不用忍受警官仅仅因为他们的亚洲面孔就出言不逊。在生命的最后,他劝一郎离开西雅图去别的地方寻找机会,然后娶一个白人或黑人或意大利人甚至中国人,只要不是日本人就好。“在基本群体认同上,由于身体是最初级的要素,因此,许多族群对异族通婚具有极严格的禁忌与处罚,以免族群的身体一致性遭到威胁……对日本人来说,保持身体的同构性乃是最珍贵的德行。”i可健治不仅没有像大部分日本人那样对通婚带有偏见,反而厌恶日本身体特征,也许他厌恶的更多是因为身体差异所带来的歧视本身。他从一开始就执意追寻美国身份,而真正拥有时却意识到自己不过是陷入了白人的意识形态陷阱中。作为反抗,他并非选择自我接纳,也并非是进行自我否定,而是试图穿越肤色与其他身体特征的界线,寻求一种“混血”来抵消白人与其他人种之间的二元对立,向往一种没有战争、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的社会。

同一郎一样,作为“是-是仔”的健治充满了矛盾与复杂,但他要面临的困境显然又和一郎有所区别,一郎陷入的是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说的赤裸生命(bare life)般的境遇,而健治由于在战争中的英勇表现在一定意义上属于真正的美国人,可他依旧面临着身体带来的种族歧视。于是,他试图跨越种族界限,尽可能地在有限的生命里帮助同样深陷荒诞境遇中的人,但最终还是不幸沦为这个时代的牺牲品。

四、作为反英雄的日裔女性

小说中出现的日裔女性并不多,惠美是其中一位。她的丈夫拉尔夫(Ralph)的哥哥麦克(Mike)曾经是一名光荣的美国退伍兵,可当“二战”到来时他却依旧被当作日本人,被迫接受“忠诚”调查,受尽侮辱的他一气之下返回日本。拉尔夫为他哥哥的这一行为感到羞耻,于是不愿意回到自己的社区。对于拉尔夫而言,显然荣誉比自己的妻子更重要。于是,惠美从此没有收到有关于他的任何信件,独自一人住在公寓里,陷入无穷无尽的等待中。

然而,或许是丈夫的离开使得惠美拥有了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所呼吁的“自己的房间”,她得到了思考的权利,这使她和其他传统的日裔女性区别开来。她更像是一个“异类”,保持着自我独立的意识与反叛的精神,她甚至比许多日裔男性都富有自由的思想。

兼好法师在《徒然草》里提到“十月小阳春”,意思不是冬天完了春天才来,而是在初冬十月里就有了春天的气息。惠美与一郎的婚外情并不是偶然,甚至可以说是必然的,从一开始作者对她衣着的细节描述便可以看出。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曾在她的《第二性》中提出:“打扮的这种社会含义,使女人通过自己的衣着方式,表达她对社会的态度。”j惠美将服饰这种文化符号用来表现一种反叛的姿态。当健治来到她家时,聊天的过程中,她踢掉鞋子,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懒得把裙子拉到腿上。在她与一郎发生关系后,她将丈夫的衣服拿给一郎穿,而自己则直接穿着男士连体裤,挽着裤脚便出门了。在东方或是西方,女性都曾被束缚于宽腰带、紧身胸衣等之中,被约束的身体与道德紧紧联系在一起,而惠美的穿着永远是宽松的,明显地反映了她对循规蹈矩的蔑视。她和一郎谈到她丈夫的哥哥在“二战”中回到日本时,她的丈夫认为这是耻辱,因为对于日裔群体来说,集体荣誉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但惠美根本不看重这些所谓的荣誉,她并不认为参加战争就会改变任何事情。

同样,传统的道德观也被她摒弃,从一开始她和健治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她不觉得已婚女子深夜留两个男性在家过夜有不妥之处,甚至才刚认识一郎就与他发生关系,同时更是直接大胆承认自己对健治和一郎的爱。她的反抗意识正体现了萨特的自由选擇,她深刻认同是懦夫把自己变成懦夫,是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于是,当一郎还深陷迷茫时,她劝一郎聪明点,承认犯下的错误并去干点什么。反抗的种子早已在她内心种下,她尽情寻欢作乐,最后,她和拉尔夫离婚并继续追寻自己的感情。

惠美拥有简·爱(Jane Eyre)般的勇气与自尊,但她似乎更加叛逆。她试图颠覆世俗的价值观,摆脱性别的压制,大胆承认爱,从身体与男女关系中探寻自身的自由。

五、结语

在美国复杂的霸权文化影响下,面对遭受了拘留营囚禁后的战后日裔社会,《不- 不仔》中的反英雄人物以一种反叛的姿态为未来日裔生存提供了一条可能的出路。作为“不- 不仔”的一郎通过对神话和仪式的颠覆确立自己作为“日裔美国人”的独特身份。弗莱迪则通过背离标准英语的方式发泄苦闷,反抗霸权。“是- 是仔”健治则从身体出发,寻求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而作为日裔女性的惠美摆脱服饰对身体的束缚,向传统道德观发出挑战,追寻不被束缚的自由。可以发现,约翰·冈田笔下的反英雄都意识到了社会的荒谬性,并努力地通过自己的方式在这荒诞的社会中寻找价值与意义,他们既是社会的边缘人,又是社会的“斗士”,这与存在主义思想不谋而合。另一方面,这种反抗凸显的是反英雄人物们的独特性,他们不再一味地迎合主流文化,在他们的反身份建构中反映的是约翰·冈田对多元文化的开放态度。然而,这些反英雄人物们由于过于追求差异而忽视了大洋彼岸的日本的“根”,在今天看来似乎仍然存在问题。不可否认的是,作者通过自己深刻的洞察力,在当时敢于挑战和颠覆主流声音,寻求多元文化,无疑具有精准的前瞻性和难能可贵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