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牛角岭

2022-07-17 16:02兰洁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放牛娃斑鸠老黄牛

在苍茫的赣南山区,稍有点开阔的山间、山坳都有村寨,都有人居住。“牛角岭”原先是赣南一处普通的村落,稀稀疏疏地住着几十来户人家。这里流传着一个动人的传说。

有一年,—个骑着老瘦黄牛的放牛娃,经过一条小溪河,在一片连绵丘陵的山脚下,在有几株野生茶树的地方,老黄牛突然就不走了。这可急坏了放牛娃,这里荒山野岭,方圆十几公里都没有人家居住。这时,只见老黄牛围着茶树转了三圈,然后又在茶树的旁边四腿蹲地,两只眼睛望着放牛娃。放牛娃理解了老黄牛的意思,摸了摸了老黄牛的腮帮说:“我们在这里安家,是不是啊。”放牛娃同老黄牛在这里定居后,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不久,便盖起了房子,后又娶妻生子,成了这个村落的第一代人。

自从有了人烟,就激怒了山里的千年山猫。它始终把这片丘陵当作它自己的风水宝地,如今怎么能让放牛娃占了去呢!于是山猫便念起了咒语,瞬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四面青山徐徐并拢,把这片山地围成了一个盆地。从此,这里风吹不进,水也流不进。山猫想:“这样,总会把他们闷死、渴死了吧!”

没多久,这片田地干枯了,庄稼种不下去了,眼看着就要遭难了。山顶上的山猫高兴地饮酒作乐,“咪、咪、咪”地唱起了小调。正当山猫醉眼朦胧,得意忘形的时候,愤怒的老黄牛突然冲到山猫面前,用尽全身力气,一角撞去。只听“轰隆”一声,老黄牛不但把山猫撞得粉碎,还把山撞开了一个缺口,山外的河水便汹涌而入,把山下的田地灌足了。从此,人们便在这里开荒垦田,凿山乐业,世代相传。

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头老黄牛,给这个地方起名“牛角岭”。我很小的时候,在我们当地村小学教书的先生,当时年事已高,且患有老年痴呆。每次见到我们小孩子,他必定要说这个故事。至于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无从考证也无须考证了,在我上小学的年纪,老先生就已经去世了。

历史之父希罗多德有一句名言:“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无疑村子东面的这条河,就是大自然馈赠的风水,一条至美至柔,泽被万代,德施万物的河。老黄牛与大自然好像是通灵的,走到这个地方就不走了,让它的主人在这里安家落户。河的近旁是一大片的农田。夏天的时候,河里的水清澈翠绿,如一湾碧碧的玉带嵌在田野的近旁,像温柔可爱的姑娘,依偎在母亲的身边。而到了秋天,密密麻麻的芦苇,一阵阵起伏飘荡的芦花,一眼望不到边。芦花丛中的鸟儿上下和鸣,时起时落,欢快清脆,不绝于耳。

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每到夏秋季节,河水几乎近于断流,只剩下干涸的河床,还有河床上面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暗黑色的绿萍和深红色的苔藓。

在河岸的北面下游,有处断开的缺口,而缺口的下面又有一处长年累月冲积而成的深潭。潭不大但很比较陡。每到发大水的时候,潭水清冷冷的透着寒气。

于是,就有了关于这泓深潭许多神奇的传说。

据说,村子里有个整天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单只佬”,姓胡,因为说话嗓音大,大家称他为“胡大炮”。大概是因为家庭贫因,一辈子没有结婚成家。仗着自己身强力壮,膀大腰粗,无牵无挂,经常欺霸邻家妇女。每逢农历三、六、九的日子他必到乡里去赶集的,喝几碗水酒,买点日常必需品就回来。有一天傍晚,他摇摇晃晃着赶圩回家路过潭边。从圩上买来的镰刀莫名其妙地突然从手里滑落入了水中。当他匆忙去捡的时候,却发现镰刀不仅没有沉入水底,竟然还浮在了水面上,慢慢向潭心漂去。他大惊失色,匆匆离去。第二天中午,他再次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不经意地向潭边望了一眼,结果那把镰刀竟然又出现在了潭水边。出于好奇,他壮着胆子想把镰刀捞上来。没想到当他猛地用力一拉,捞上来的不是那把镰刀,而是婴儿的一双小红鞋,原来的那把镰刀却不见了。“胡大炮”浑身毛骨悚然,一溜烟跑回了家,大病了一声场,再也不敢从那里经过了,也变得老实了。

传说归传说,却表达出人们对恶人的厌恶和痛恨。由于潭是和河水是一脉相承的,所以也使这条河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万物都是有灵的。人在与大自然融合和抗争的过程中,源于对大自然的敬畏感和神秘感,于是,许多无法解释和抗拒的现象是冥冥中的“神力”所造成的。为化解内心的无助和表达对自然的感恩,更好地营造与大自然的和谐统一氛围,各种拜祭祖先和神灵活动便应势而生,衍生出各式各样独特的客家民俗。在赣南乡间,村头村尾、田间路旁都有“社官”的踪迹:在高大浓郁的树下,有的是一个矮小的土神龛,有的是一块石碑或者一块石头,香炉里插着几炷香,那里供奉的就是村庄的守护神——“社官”。人们祭祀“社官”,便是对土地生长五谷,供给人们食粮的报德;是对土地对保护人们建房立基、安居乐业的感恩。

在这条河边下游的河岸上野生着几棵茶树,茶树旁边长着一棵高大的樟树。在蓝蓝的天空中,成群结队的白鹭翩翩飞来了,时而展翅在高空中盘旋,时而拍翅降落在树上。它很悠然的站立树尖上,人们说它是在望哨。也许是有了它的庇佑,每到洪水泛滥的时候,这里从没闹过水荒。后来,人们在樟树底下也搭建了一个矮小的土神龛——“社官”。

“社官”一般没有高大的寺庙,大多是在村庄附近一些较为高大的榕树、樟树底下安设一个神龛。这些树常被认为是神树,村民们是绝对不敢去砍伐。于是乎,天长日久,这些“社官”树尽情狂长,据说,有的“社官”树的树龄高达数百年以上。有点意思的是,如果村子里谁家里有人有点感冒、咳嗽的小毛病,在拜祭了“社官”之后,再摘点茶叶回去煮汤喝,没几日就没事了。

也许就是“社官老爷”为老百姓做的一件好事。每当爷爷讲完的时候,我都会有这样的疑惑,有时也会问爷爷,爷爷也是未置可否。但无论怎样,有了这条河的哺育,才有了我们这一带村民的生生不息。还为我们留下的还有许多优美的故事和神秘的传说,警示着我们一代又一代后人。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爷爷经常带着我去山里野草丰茂的地方放牛。

经常去的这个地方是一片草地,草地下边是一个水库。水库两边是不高的丘陵,丘陵上长着松树。松树不大,有的还不到碗口般粗细,有的大些,也不过七、八寸直径。松树满山遍野一片碧绿,四季常青,犹如湛蓝色的海洋。这时,我可以躺卧在山顶的草丛上,伸直四肢,仰望晴空,白云蓝天。那些白云不斷地变换形状:有的如棉絮,洁白绵绵,有的似宝马,奔腾长空,有的像大鹏展翅,敖翔天际。微风吹来,那绿色的松针波浪起伏,翩翩起舞,并发出阵阵和谐的天籁之声。那声音如仙乐长鸣,让人心旷神怡,如梦如醉,似仙非仙,感觉整个身体已溶化在天地间。

金粉一般的黄色松花,薄薄地洒落在地上,不敢用脚踩踏,生怕损坏了铺在地上的金粉。有些不长松树的山上,开满了杜鹃花,一簇簇点缀在山间,似一幅蓝色锦缎镶嵌着的红色宝石,每当杜鹃花开的季节我总是特别欢愉。松林之下,生长着许多杂草,有的地方很高,也很旺。草里有蛙,有鼠,也有蛇,有时在树丛里还会发现斑鸠。

有一次,跟着爷爷去放牛,就在树丛中遇到了一窝斑鸠。于是我忙着去逮,还喊着爷爷帮忙。可惜的是老斑鸠没逮住,飞走了,只剩下几只小斑鸠。我要拿回家去养,可爷爷站起身来,看着飞远了的老斑鸠,叹息着说:“孩子,没了老斑鸠,这些小东西是养不住的!”我不信,用衣服兜了,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小斑鸠毛绒绒的,很是逗人可爱。但是没有了老斑鸠,它们也确实显得可怜。不久之后,小斑鸠果真一个个死去了。我跟着也伤心了好些天。

玩累了,我就会坐下来依偎在爷爷身边。我知道爷爷又要给我讲那头牛的故事了。“那头牛是我们家这头牛的母亲,是全村里数得着的一头好牛!”他的这句话我信,因为爷爷经常这样说。爷爷总是先足足地吸上一大口旱烟,然后便眯着眼,细细地舒舒服服地将烟吐出,才慢慢开始讲他的故事。

“我们家原来没有牛。每逢农忙时季,要去你的舅爷家牵牛耕田。”爷爷仍眯着眼睛,出神地望着远处,陷入深深的回忆。

舅爷一家都是吃“商品粮”的,在县城单位工作。只有舅爷的儿媳还在老家,“分田到户”时分了半亩田。他们家有一头黄牛,平常牵在我们家养着,农忙时季他们要牛耕田的时候,就让人捎口信通知我父亲去帮忙。后来,那头老黄牛生下了一头小牛,这头小牛就是现在我们家的那头牛。也许是父亲和这头牛有着天生的缘分,每次看见我父亲,这头牛总是忽闪着大大的眼睛,顺从地用头轻轻去蹭父亲的小手,伊伊呀呀地叫不得个不停。这时候的父亲也总是高兴地用手拍打着小牛。

小牛一天天长大。老牛的使命就要结束了,怎么样处理这头老牛,成了一个难题。每当爷爷讲到这里的时候,总是有些感伤。

老牛慢慢老了,两家人便商量着打算将那头老牛卖掉。一个逢圩的日子,父亲却一改他雷厉风行的作派,磨磨蹭蹭到10点多钟才出门。他牵着老牛慢慢吞吞地走在前面,那牛好像知道要被卖了,总是不迈腿,需要父亲用力拉着走。老牛时不时地回头,眼睛红红的,鼓得像铜锣一般。

“这老黄牛不错,肉够厚实,卖多少钱啊?”刚到圩场,看着一个像屠户的就过来问价。他是圩上的杀牛大户。

“你说多少呢?”父亲说。“1000怎么样?”屠户还算大方。那时的1000元,对于庄稼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不卖,不卖!”父亲嚷嚷着。“这牛脚很壮实,卖多少钱?”徐贩子过来了,他是乡里有名的贩牛户。

“你说多少?”父亲搭话。“1200卖不?”“不卖,不卖!”父亲很不耐烦似的。徐贩子知趣地走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卢木匠慢慢走过来了,他是老实的庄稼人,年轻时做过木匠,后来荒废了手艺,只留着一套木匠工具在家里,还时不时的拿出来磨一下,时常给左邻左舍修补一些桌椅门凳的。妻子是广东嫁过来的。说嫁过来还不如说是“流浪”过来的,一直不知道娘家在哪里,大家称其为“广婆子”,不能生育,没有子女,只有老两口过日子。

“卖牛啊?”卢木匠问。

“嗯,你要不要?”

“庄稼人没有牛不行啊,我先看看。”

“把我的牛买回去吧,便宜卖给你。”

“便宜?多少?”

“800怎么样?”

“800啊,我可没那么多,只有700。”

“700就700,你牵走吧!”

父亲态度坚决,不容商量。父亲接了钱说:“我的牛绝不卖给屠户,也不卖给牛贩子,再多钱都不卖!以后就辛苦你好好照顾它了。”

“好的,好的!”卢木匠的脸上乐开了花。

自此,那头牛和卢木匠与“广婆子”老俩口相依为命。闲暇的日子,“广婆子”常常一个人默默地牵着牛去山沟里。她总是轻轻抚摸着牛的身体和头,默默地看着牛慢慢吃草。忧愁的时候,她总对着牛的耳朵絮叨,好像对牛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因为“广婆子”不能生育,有时卢木匠会打她。她就跑到山里对着空空的旷野大地喊一通。每当这时,那牛也会竖起耳朵,轻轻地甩着尾巴,静听空旷的苍穹深沉悲怆的回声。

“牛是通人性的。”爷爷默默地吐出一口烟,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日子长了,邻里乡亲看着“广婆子”有些可怜,于心不忍,纷纷指责卢木匠的不是。可是天不遂人意,卢木匠在一次去逢圩回来的路上意外死亡了,人们都不知道意外死亡的原因是什么。这一下,“广婆子”又更加的可怜了。她牵着牛对着空空的旷野又大喊一通,老牛也跟着大喊着。人们劝她把牛卖掉,反正牛也老了,干不了多少活,然后再另嫁他人吧。可是“广婆子”坚决不肯。人们知道牛是她的命根子,这事只好作罢。

那时因为生活贫穷,偷盗盛行,如地里长的野草,随处都是。鸡鸭牛羊都是被盗的对象。一天夜里,“广婆子”的牛也被盗了。没了牛,“广婆子”的心都碎了。她什么都没说,当天夜里,就去了找牛。因为她听说是几十里外的一伙人所为。等他赶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天刚刚亮。“广婆子”用渗着血的泪水哭诉哀求了半天,但还是遭到了一顿毒打。“广婆子”紧咬着牙关没有吭声,又跪了整整一夜,终于被打动了。当“广婆子”再看到牛的时候,她激动地抱着牛昏了过去。老牛正在用自己的身体紧紧贴着“广婆子”,它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昏迷不醒的主人。牛的眼睛忽闪着,眼睛里发出的全是悲哀无助的目光。

随着时间的流逝,老牛终于还是病了,走向了生命的終点。“广婆子”挂着满脸的泪痕,带着深深的悲痛,埋葬了老牛之后,“广婆子”病倒了,病得很重。在迷迷糊糊中,她呼唤着那头牛。遭受了一次次沉重打击的“广婆子”,在一天夜里艰难地呼唤着她那头心爱的牛儿,沉沉地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当第二天旭日东升的时候,人们都说“广婆子”一定是去寻找那头牛去了。

讲到这里,我发现爷爷浑浊的眼里竟然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从那时起,在爷爷的引导下,我便了解了那忠实如人、能通人性的牛;从那时起,我便了解了那忠厚如牛、憨厚执著的人;也是从那时起,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播下了爱和恨的种子。

“牛角岭”这个村落在“分田到户”时一分为二。其中胡氏和卢氏村民搬到了隔河相望的另一处山脚下,成了隔河相望的两个村落了。蓝氏村民还在当年放牛娃落足的地方世代居住在,后来被认定为畲族村小组。

我刚上高中的那年,爷爷因为重病去世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毛茸茸的斑鸠,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些神秘忧伤的传说,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牛和人的最凄美动人的故事。留在心间的,只有我幼小的心灵深处那朦朦胧胧的关于善与恶、爱与恨的印痕,还有那些过去了的关于那些人和那些事的记忆。

兰洁,畲族,江西信丰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青年作家报》《散文诗世界》《散文选刊》《赣南日报》等报刊。

猜你喜欢
放牛娃斑鸠老黄牛
小斑鸠和知更鸟
猫头鹰搬家
小斑鸠和知更鸟
吹柳笛
不爱叫的老黄牛
老黄牛
开捶背店
放牛娃传奇
一只宝罐
老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