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曲贴现”与“贫穷陷阱”

2022-07-18 00:08王豫刚
中国经济评论 2022年7期
关键词:穷人

王豫刚

自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庞巴维克(Eugen von Bhm-Bawerk)于19世纪末提出时间偏好理论,认为人由于对将来的认知能力不足,作为一个行为主体总是偏好现在胜于将来,并通过《资本实证论》和《资本与利息》等著作完善了边际效用理论和时差利息理论开始,对人的行为和决策为何无法在时间上尺度上保持一致,就成为经济学研究中一个重要的课题,这催生了理性人假设,也催生了“有限理性”分析,更催生了行为经济学、有效市场理论、误判心理学、组织行为学等等一系列领域的研究成果。

近年来一系列研究都表明,我们大脑难以处理长期的信息,因为里面包含了太多不确定性。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对收益的感知是下降的,呈现双曲线趋势。所以,决策中,我们倾向于把长期的权重调低:无论是收益还是成本,只要时间够长,我们都倾向认为它不够重要。这一现象由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戴维·莱布森(David Laibson)总结后,写了《金蛋与双曲贴现》一文,(“Golden Eggs and Hyperbolic Discounting,”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Vol.112,-No.2, pp. 443-478),这就是著名的 “双曲贴现模型”,此文也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引用率最高的文章之一。

对于个体决策与群体决策的研究,在关注贫困问题、不平等问题的发展经济学领域,也催生了一系列成果,201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就授予了《贫穷的本质》一书的两位作者,阿比吉特·班纳吉(Abhijit V.Banerjee) 和埃斯特·迪弗洛(Esther Duflo) 。在这本书的前言中,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即“穷人与我们有相同的欲望和弱点,也并不比我们理性多少——正好相反,恰恰因为他们几乎一无所有,我们常常会发现,穷人在做选择时会非常谨慎:为了生存,他们都需要成为精打细算的经济学家——一切都表明,对于穷人来说,要想充分發挥自己的才能,为自己家人的未来提供保障,他们需要拥有更多的技能和更强的意志力,承担更多的义务。然而,恰恰相反,正是我们大多数人所忽略的那些小花费、小障碍、小错误,在穷人的生活中却成了尤为突出的问题。”

的确,从201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理查德·塞勒(Richard Thaler)的“助推理论”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与本书作者类似的观念:我们在思考贫困问题时,应当“反过来想”,即是设身处地去考虑什么样的约束条件使得这些群体做出了种种“非理性决策”,以至于他们无法逃脱“贫困陷阱”。而在芝加哥学派代表人物托马斯·索维尔(Thomas Sowell)的著作《财富、贫穷与政治》中,则分别阐述了地理因素、文化因素、社会因素和政治因素对贫困问题成因的历史作用,亦可为《贫穷的本质》一书里各种具体个案的背后复杂脉络来对照注解。正如作者所言,穷人的经济生活现实和相应的选择是自洽的,这本书讨论的问题,聚焦于通过什么方法可以让穷人改善他们的生活,又有哪些障碍需要消除,更重要的是,这些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是什么。

在《贫穷的本质》中,班纳吉夫妇提出了“S形曲线”,用于描述“贫困陷阱”的形成机制:你今天的收入会影响将来的收入,这个将来可能是明天、下个月,也可能是下一代;你今天有多少钱决定着你能吃多少,有多少钱用来买药、支付你孩子的教育费、为自家田地买来化肥或更好的种子,所有这些都决定着你明天会有多少钱。对于处于“贫穷陷阱”地带的穷人来说,将来的收入低于今天的收入;对于那些起点在“贫穷陷阱”地带以外的人来说,明天的收入会高于今天的收入,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会变得越来越富。

《贫穷的本质》第一部分,是关于营养、健康、教育、人口四个方面的生活案例,从这些案例中,作者观察到,穷人的首要选择显然是,让自己的生活少一点儿乏味。我们会好奇,为什么他们不把买那些东西的钱攒下来,将钱投入到真正能使他们过得更好的地方?然而,穷人会更加怀疑那些想象中的机遇,怀疑其生活产生任何根本改变的可能性。他们的行为常常反映出这样一种想法,即任何值得做出的改变都要花很长时间。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只关注当前,尽可能把日子过得愉快,在必要的场合参加庆祝活动。为此,“时间矛盾”概念被引入了分析,罚款或奖励可以促使人们采取某种行动,这是他们心中向往却总是在拖延的行动,这也是我们在一开始就提到的“双曲贴现”问题。“双曲贴现”造成了在贫穷地域普遍存在着的不现实的目标、不必要的悲观预期,以及不恰当的激励机制,进而使得在发达地域的成功机制很难由于现实约束而发挥效果。改变人们对未来的预期非常重要,这在人口政策上,就体现为如何让人们觉得有/无必要生育更多子女。

回到双曲贴现模型,穷人投资未来的最大障碍是在边际效用递减规律支配下,不愿意投资未来,过度追求边际改善。回报会发生在未来——一个特别不愉快的、谁也不愿去想的未来。不去花太多时间预测这些事件,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并且,由于穷人抵抗风险的能力更差,他们不得不花费更多精力去规避风险,因为他们“输不起”,所以长远考虑,也是一种奢望,这种不得不为之的“过度短视”,体现在投资上,呈现“All in”特点,他们的投资风险暴露程度非常高,追求一夜暴富;体现在消费上,则更容易追求短期的强刺激娱乐和成瘾性物品,如酗酒、赌博、药物滥用等等;体现在健康上,则是忽视保险,不愿预防,却过度治疗。

为下一代投资也是如此,对于穷人来说,存钱的吸引力更小,因为在他们看来,目标太遥远了,而且他们知道一路上会遇到很多诱惑。不过,如果不存钱,他们会一直穷下去。这些决定需要考虑到未来,为了每周或每月都能存下钱,穷人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克服自我控制问题。此外,穷人还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而由压力产生的皮质醇会使我们做出更冲动的决定。因此,穷人只能以更少的资源完成更艰苦的任务。作者认为,减少人们的压力,让他们对未来抱有希望,这两方面直接关系到决策能力。只有在有外在力量提供“兜底”的情况下,才能改善穷人对未来的预期,使其能够进行“跨期决策”。

在《贫穷的本质》一书最后,班纳吉夫妇提出了五点建议,即提高信息传递质量、提供基本社会保障、补贴普惠服务、改变政策惯性、启动预期良性循环。这也正是中国的扶贫、脱贫实践中所關注的,“脱贫致富终究要靠贫困群众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来实现”,加大基础设施建设力度,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增强贫困地区自我发展的“造血”能力,“摆脱贫困首要并不是摆脱物质的贫困,而是摆脱意识和思路的贫困。”

在写作《贫穷的本质》十年后,班纳吉夫妇又出版了《好的经济学》一书,在该书中,他们提出了另一个有趣的看法:公众对经济学家在其专业领域的判断存在“信任赤字”,在英国关于专业人士言论可信度的一项民意调查中,护士排在第一位,84%的人投票信任护士。政客排在最后,得票率只有5%,经济学家的排名仅仅比政客高一位,得票率在25%,天气预报员的信任度是经济学家的两倍。这种信任赤字和另一种现象互为镜像,那就是经济学家的专业共识(当它存在时)往往和普通民众的意见截然不同。总体而言,典型的学院派经济学家和普通人的思考方式存在巨大差异。

“向普通民众准确地传达观点,需要花费巨大努力,并且伴随各种风险,比如普通民众会认为你的观点听来非常愚蠢,或者你小心谨慎选择的措辞被媒体操弄,让公众误解成截然不同的意思。”

班纳吉夫妇指出,经济学家们一直在争论经济增长究竟是归功于特殊的、非常规的政策选择,还是归功于其他常规因素。可以预见的是,每一次讨论都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和富裕国家一样,我们也没一个公认的方法让穷国实现经济增长。我们讨论过的所有经济增长理论都存在一个核心原则,即希望把资源顺利地用于最具生产力的用途。只要市场运作完美,这个假设自然会实现。最好的公司应该吸引最好的员工;最肥沃的土地应该得到最集约化的耕种,生产力最低的土地将用于发展工业;有钱可贷的人应该贷给最优秀的企业家。”他们认为,经济学家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即他们往往从“总量”的视角去思考经济增长和国家资源,比如“劳动力”总量、“资本”总量以及“GDP”总量。宏观经济学家高谈阔论一个经济体内的“资本”或“人力资本”是没有意义的,虽然现实经济显然并非一个庞大的机器:每一个资源流向其效率最佳的用途,每个企业就像这个机器上的一个齿轮让整个经济体顺利运转,但真实情况往往并非如此。在一个特定的经济体中,生产性企业和非生产性企业并存,资源并非总能发挥最大的效用。无法采用先进技术不仅是贫困家庭面临的问题,也是发展中国家在工业领域存在的一个问题。因此,与其说发展中国家面临的技术问题是无法获取有利可图的最新技术,倒不如说是它们无法充分利用好现有资源。不仅技术没得到充分利用,土地、资本和人才等资源也是如此。不能想当然地认为资源会流向最佳用途。“如果在一个家庭或一个城镇中都无法做到这一点,我们显然不应该期望整个国家层面能做得到。资源错配会降低一个国家的整体生产力。穷国之所以穷,部分原因是它们不擅长分配资源。另一方面,只要将现有资源分配到更合适的用途,就有可能实现增长。”

以作者的看法而言,我们了解到的一切错配现象都提示我们必须超越各种模型的“总量”思维,而去思考如何提高资源利用效率。如果一个国家一开始使用资源的方式非常糟糕,一旦实施改革,资源得到最佳利用,就会催生第一批改革红利。中国等一些国家之所以能够长期快速发展,一个重要原因是它们一开始就拥有大量未得到充分利用的人才和物资,而这些人才和物资后来被利用了起来。在解决资源错配问题上,中国和韩国政府做得很好的一点是找出那些规模太小无法满足经济需求的经济部门(往往是为其他产业提供基本原材料的产业,比如钢铁和化工),然后通过国家投资和其他干预措施,引导资本流向这些经济部门。这可能加快了向高效利用资源的过渡。

在两位作者看来,GDP只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GDP是一种有用的手段,尤其是在创造就业、提高工资或削减政府预算以加大收入再分配的时候。但最终目标是提高普通人,尤其是最贫困者的生活质量。他们认为,最好的福利政策组合可能是这样的:一方面,实施“全民超级基本收入”计划,面向国内所有居民,无论是谁,都能从该计划获得一笔福利金;另一方面,实施补贴金额更大的“有条件现金转移支付”计划,面向那些非常贫困的群体,为申请者设置一个前提条件,比如必须在孩子获得预防保健和教育服务之后才能提出申请。但这种前提条件在实施过程中无须非常严苛,不然会导致很多人望而却步。

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在《正义论》中提出了“社会正义”的概念:“在社会系统中无论个体初始处于何种地位,亦即不考虑出生时的收入阶层,拥有相同的天资与能力并且运用这些才能的意愿均等的人,在经济活动中具有的成功期望应当是相同的”,索维尔对此评论道,混淆“机会均等”与“成功可能性均等”是不可取的,影响个体经济效率的因素众多,人们具备这些因素的可能性也有很大的不同,一般意义上的机会均等与实现某项目标的机遇同等也是非常不同的,但这一差异经常被忽视或混为一谈。从读者角度来思考,为大众所观察到的“贫困问题”可能更多是“成功可能性不均等”的结果,我们并不能通过“强行摊平”的方式来解决贫困的根源。

班纳吉夫妇的研究中,最典型的例证是贫穷国家无法有效利用人力资源的问题:由于求职者对劳动力市场的真实情况缺乏了解,导致现实与预期之间的错配日渐强化。几乎所有人一开始都过于乐观,预期的薪酬是条件相似的工人所得薪酬的1.7倍。在了解劳动力市场的真实情况之后,他们的期望就降低了,工资预期变得更接近实际情况。劳动力市场因这种根本性的错配而陷入近似冻结的状态,这是对人力资源的一种浪费。大多数年轻人在等待他们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的工作。有一小部分工作比其他工作更有吸引力,而这种吸引力与生产率无关。最好的例子是政府工作。在最贫穷的国家,公共部门和私营部门雇员的工资差距很大,前者是后者的两倍多,这还不包括慷慨的医疗和养老福利。如果政府的工作不再受欢迎,那么在很多年内,将会有大量求职者选择参加工作,从事生产性劳动,而之前这些劳动力都被浪费掉了,因为那些年轻人一直在等待几乎永远无法得到的工作。

他们总结出,在许多发展中国家,劳动力市场存在二元性特征:一方面,存在一个没有任何保障的、庞大的非正式部门,在那里,太多的人由于缺乏更好的选择而从事自由职业;另一方面,存在一个正式部门,在那里,雇员不仅可以得到优厚待遇,而且受到强有力的保护。一定程度的就业保护当然是必要的,毕竟员工不能被雇主随意摆布,但如果劳动力市场的监管过于严格,就会制约资源的有效再分配。对于政府来说,一个更现实的策略或许是增加采购劳动密集型服务的预算,以此提高对这类服务的需求,而没必要直接提供这些服务。一个重要的考虑是政府不要创造那些工作量少而收入较高的工作机会。

在发展中国家,这点尤其重要,因为这类活少钱多的工作将导致每个人宁愿排长队碰运气,也不愿接受那些薪酬较低的工作,最终导致劳动力市场的冻结和整体就业率的下降。工作岗位必须有用,薪酬必须公平。这样的可能性有很多。虽然自动化技术提高了人们的生产率,但在养老、教育和儿童护理等领域,自动化的影响非常有限,至少目前如此。投资于更好的教育和儿童护理可以为社会带来巨大的潜在收益。这需要花钱,而无论政府愿意花多少钱,这两个行业都能吸收。如果这些钱能为人们提供稳定高薪、受人尊敬的工作,将达成两个重要目标:为社会创造有用的东西,提供大量有意义的工作岗位。

跳出“贫穷陷阱”,需要每个人都真正能做“长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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