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诗的花园里侍弄一生

2022-07-18 17:03梁霄
阅读时代 2022年7期
关键词:狄金森艾米莉诗人

梁霄

《狄金森书信选》中收录的第一封信,写于艾米莉·狄金森(1830—1886)12岁时。那是1842年4月,艾米莉在信中告诉她离家的哥哥奥斯汀:“母鸡相处和睦,小鸡长得飞快。恐将矗成庞然大物,若你归家,凡眼不识大鸡。”

哥哥奥斯汀是艾默斯特学院的学生,若干年后,他将追随父亲和祖父的职业追求,成为一名备受小镇市民尊敬的严肃律师。与哥哥相比,艾米莉在童年时期并未肩负许多家庭责任。

除了在信中向哥哥详细记录自己今天又收获多少枚鸡蛋之外,艾米莉最大的兴趣在于阅读、烘焙、练习钢琴与园艺。事实上,这些爱好伴随着她的一生。即使在1862年,艾米莉写下“灵魂选择她自己的社群——然后——关上大门……”我们依然无法武断地揣测,艾米莉也将这些爱好关在了门外。

艾米莉·狄金森读过最多遍的书应该是钦定本《圣经》,这不仅仅是因为艾默斯特镇频繁的宗教活动——像许多清教徒家庭一样,艾米莉在13岁那年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本《圣经》。

《圣经》是艾米莉最初的文学养料,她读了又读,经常从记忆中引用。《圣经》里的故事和人物不断出现在她的信件和诗歌中。“圣经是一本古老的书——/被逝去的人写成”,艾米莉甚至曾单为《圣经》作诗一首。

另一个艾米莉终生阅读的主题是莎士比亚,她参加了一个由艾默斯特的年轻人组成的阅读小组,他们在集会时大声朗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不过艾米莉永远也没有想到后世会将她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美国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认为:“除了莎士比亚,狄金森是但丁以来西方诗人中显示了最多认知原创性的作家。”

1845年5月,艾米莉在致朋友亚比亚·鲁特的一封信中提到:“我的植物长势良好。附上一小片天竺葵叶,请为我压干。”这里无意间泄露了艾米莉的秘密。15岁时,她或许已经掌握小镇自然中的一切植物。

艾米莉终生都在父亲建于“家宅”后面的温室里玩赏侍弄,“我的花草鲜茂”——她时常向朋友描述花园的近况,又在冬天来临时担忧地询问别人,“你还有鲜花吗?”

艾米莉在艾默斯特中学就读期间,著名地质学家爱德华·希区柯克成为院长,许多学生注册了他的课程。希区柯克在课堂上讲授火山、化石和岩层,这构成了艾米莉对于自然物理本质的理解,而阿尔迈拉·哈特夫人在植物学上对艾米莉的指导,又促使她拥有了第一本植物标本集。

后来,艾米莉开始在文字中以前所未有的植物学精度描绘花草。1882年10月,艾米莉轻盈地在信中向朋友诉说:“蜀葵把衣物扔弃一地,我忙着捡拾茎和花蕊。”因为热爱园艺,艾米莉熟悉气候、季节的变化,敏感于昼夜交替,也善于辨认栖息在植物间的蜜蜂、蝇虫与鸟类。这一切都反映在她的诗中。

14岁时,狄金森对亚比亚·鲁特想要“完成”一项教育的想法一笑置之——“到时你可能是柏拉图,而我将是苏格拉底”——她这么嘲弄自己的好友。

艾米莉的父亲重视子女的教育,她早期的学校教育课程包括文学经典、拉丁语、数学和植物学。从艾默斯特中学毕业后,成绩优异的她离家前往十英里之外的南哈德利就读曼荷莲女子学院。又是在和鲁特的通信中,艾米莉巨细靡遗地记录下自己当时的生活:

我们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吃早餐。八点开始学习。九点,学院大厅集合祈祷。十点一刻,背诵一篇古代史评论,联系阅读的哥尔斯密与格里姆肖。十一点,记诵蒲柏《人论》选节。十二点,体操运动……

艾米莉为自己在信中“有那么多废话要讲”而欢欣鼓舞,然而在曼荷莲女子学院就读一年以后,出于某种学者至今仍在揣测的原因,她再也没有返校。

十年后,鲁特选择了婚姻所期望的角色和责任,而艾米莉则刚刚开始写她的诗。

无论如何,艾米莉觉得她一生的教育永远“尚未完成”,而她也要继续在诗中说她的“废话”。我们无法追究诗在艾米莉的生活中真正发生的具体时间,学者认为很可能是在1855年(她在1850年收到一本爱默生的诗集作为礼物,似乎从那时开始写诗),正是在这一年,艾米莉在“家宅”拥有了自己的卧室,二楼西南角的房间,而一张只带着一个抽屉的木桌成为整个房间里被使用最多的家具。

哥哥奥斯汀于1856年结婚,和妻子苏珊在“家宅”的毗邻之地建起“长青居”,这为艾米莉带来了更多的社交活动,人群让艾米莉自由,也让她感到焦灼。“很高兴与姑娘们欢度一晚,但今天下午,我颇多拜访,不留神,把心遗落沃纳教授家。请为我的精神保留一角席位,就在温妮(艾米莉的妹妹)后面。”这是艾米莉写给苏珊的信,她们二人隔着两栋房子之间的草地互传字条。在其中的一张上,艾米莉对苏珊写道:“我们之间的纽带非常纤细,是一根永远不会溶解的头发。”

日常生活的迅疾改变让艾米莉·狄金森对命运变得敏感,自然时间与社会时间相互交叠,命运的步履加快了节奏。她开始面对扩大的家庭关系和不再封闭的社会空间,一颗备受呵护的心灵初次展开对外部的体验,破碎的思绪捡拾起语言的骨血,这激发了真正的写作,并在随后持续数年。

艾米莉35岁的时候,她已经创作了超过1100首简洁有力的诗歌(目前留存于世的诗歌共有1789首)。在这些诗歌所能抵达的最小的读者范围内,艾米莉审视着自然和艺术,反复质询道德和信仰:一道被生活割破的伤口在她的诗歌中更加真实,而倘若任何追问被施加了期限和条件,那么它将无法在艾米莉那里得到回答。

如果“诗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是做到“一件不可能发生但却可信的事比一件可能发生但却不可信的事更为可取”,那么艾米莉在诗中谈论的那无法握著的“心”,那个“我为美死去”的事实,是不可能发生但却可信的吗?是什么在艾米莉的诗中充当了“不可能发生”与“可信”的分界点?

文学的修辞首先作为外涌的力量召唤了动人心魄的想象——青苔掩盖了那些为美和真理而死的人的名字,而从甘愿为美殉身的“我”到达一种心灵交汇的良善,则需仰赖存在于诗歌里的诗人自己,是作为“我”出现在诗歌里的艾米莉·狄金森使我们相信,这个在一张从律师办公室里随手拿来的商业便签上写字的诗人,所说的一切都是可信的。

诗人的主体性和她的经验不仅决定了语言的排布、诗行的韵脚,更决定了诗的情感逻辑能否让诗不再成为一种“鬼演”,从而落脚于真实。恰恰因此,在历史资料里研究诗人将永远走向殊途,如果想与艾米莉相逢,不要踏上“家宅”里那个窄小陡峭的通往二层的楼梯——事实上,前来拜访诗人的友客后来只能站在楼梯下与她对话,艾米莉其实躺在那座为美而死的墓中。

接下来的艾米莉·狄金森已经成为那位后世熟知的“奇人”。1865年以后,艾米莉不再大量写诗,她杜绝一切社交活动,穿上一身白袍。除了因为治疗眼疾而外出的几次短途旅行,艾米莉再没有踏出“家宅”的大门。

她写给别人的信越来越短,留在文字里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病痛,或许是因为与她通信多年的朋友接连去世。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与死亡如影随形,她的父亲死于1874年,母亲死于1882年,哥哥的孩子吉伯在8岁时死于伤寒,那是1883年,而某个她可能爱过的法官死于1884年。

“死亡的深渊对我来说太深了,我的心还来不及从一个深渊爬起来,另一个就已经来了。”这一年,艾米莉在写给朋友的信里说。如果我们在死亡庞大的阴影中再次谈起“诗艺”,它将再也无关于符号、隐喻和命题,“诗艺”化身为一个简单有力的动作,在双脚还没有被泥土掩埋之前,作出博尔赫斯所言的“尝试”:“我们尝试了诗;我们也尝试了人生。而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说,生命就是由诗篇所组成的。”

艾米莉·狄金森因“布莱特氏病”(某种肾脏疾病)死于1886年5月。就在这一年春天,她还写信给自己的姑妈伊丽莎白·狄金森·柯里尔:“藏红花斗志昂扬,水仙花舒展到第二个节,让我们携手康复。”

艾米莉可能还没有见证这年春天最茂盛的景象,马萨诸塞州的雨水太多,夏季短,冬季漫长,若干年前,当她在凋敝的园中行走,找不出一朵可以壓干送给朋友的黄花时,无声和细小的时间已经向诗人宣告了胜利。

面对死亡,艾米莉说自己“驻足在一幢屋前”,那屋顶似乎仅能“微微入目”“檐口飞张于地”。走入这幢屋子对于一位勇敢的诗人来说,就好像只是搬了一次家。托马斯·温特沃斯·希金森,这位艾米莉钦仰的导师,在葬礼上朗诵了艾米莉所喜爱的另一位艾米莉·勃朗特写的诗,诗里说,“我没有怯懦的灵魂”。

1845年,那是艾米莉只有15岁的时候,“她学习蜜蜂的拼写,学习玫瑰的数学,她记住花园里生长的每一种东西的历史”(摘自《诗的一生》),但与此同时,一双笃信万物有灵的眼睛又在对那些注定只存在于思想中的事物展开抽象观察。在一封信里,她郑重其事地写下:“我真的相信,时间的车轮一定抹过了油,我记不起他何时经过。”

时间造成了一种物理性的改变,它的理智和坚定能让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增长,让裂缝爬满砖石,让一件或许拒绝了爱情的白袍泛黄。此时此刻,我们可能仅仅剩下了那张只带着一个抽屉的木桌。

想象艾米莉·狄金森吧,她伏在桌前朴素地劳作,握笔的手凝成一个时间无法毁灭的姿势——只能同情那张书桌了,它旧得非常寂寥,等待它化为齑粉的世界里,诗人已经不在其中。“别淡忘你诚挚的朋友。”艾米莉说。

(源自“读库”)

责编:王晓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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