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里的一盏灯

李晓

那一年，因为父亲在城里上班，我由乡下学校转到城里上初一。

学校晚自习下课以后，我每天要经过一条黑漆漆的没有路灯的小巷。腊月里的一天，小巷的一户人家里死了人，传来悲悲戚戚的哭声，吓得我跌跌撞撞地奔跑。石板路上有一层绒毛式的青苔，我一个趔趄栽倒在地，门牙把嘴唇磕破了，血一下流了出来。

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小巷子里，突然想哭。这时候，我的心更加胆怯了，小巷里的风呼啸地打着转，像是凄凉的哭声。我想起一个人走在乡下黑夜的山梁上，风也是这么来来回回地吹。为了给自己壮胆，我独自哼起了山歌。我的家就在山脚下，一旦听到我的歌声，母亲便会提着一盏油灯，趟过足有半人深的野草丛，油灯的灯光靠近了我，母亲的手也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在油灯的灯光下，两个高高低低的影子回到了土墙里的家。

就在我哼起山歌时，前面一扇窗户突然拧亮了灯，一扇木窗推开，灯光投射在小巷的路上。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老奶奶正探出头来，朦胧的灯光下，我看见她慈爱的脸。老奶奶不说话，但我看见她在冲我笑着，那意思是说，孩子，快走，奶奶给你灯光。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我经过那条巷子时，只见两个老人靠在两把藤椅上，他们手里各自握着一杯热茶，正笑眯眯地望着我走过。我明白了，这是小巷里的一对老夫妻，望一望他们家那木质雕花的窗户，我想，他们差不多与这条小巷的风霜岁月同龄吧。

从此以后的每个夜晚，我晚自习后回家经过小巷时，那扇窗户几乎准时打开，那盏灯里散发出来的光芒，温暖地覆盖了小巷的路，覆盖了青苔斑斑的墙壁。在这柔和的灯光里，我不再害怕，也不再哼起山歌，怀着一颗温暖的心，回到父亲单位那小小的房间。

这一盏灯，就这样陪伴着我读到了初三。初三下学期的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经过小巷，只见两个男人从老人房子里抬出一個人，他们快步冲出小巷子，好像是在往医院赶。我的心一阵狂跳，一直用手按住胸口回到了父亲单位那小小的房间。

一连两天晚上，小巷的灯没有再亮起。第三天中午，我看见小巷里搭起了灵堂，我从照片上一眼看出，那位笑眯眯的老人就是那位老奶奶呀！我冲出小巷，满脸都是泪水。

几天后，小巷的灯又亮了起。从那团黄色的灯晕中，我总觉得，那一盏灯光有些温暖，也有些孤独。我白天从小巷经过，那位老人依然躺在藤椅上，手里握着一杯热茶，笑眯眯地望着我。

初中毕业以后，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我又回到乡下中学读高中。三年后，我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城里，来到那条小巷，我想向那位可敬的老人说一声：“谢谢！”然而，小巷依旧，木门却紧锁，打听了几户人家，才知道老人早已搬走，说是到成都工作的儿子那里去了。

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我乘船回家。在江上清凉的夏风中，我默默祝福老人那手里握着的一杯热茶，永远都不要凉。

今年夏天，当我怀着一种寻旧的心情，想再去看看那条小巷时，昔日的小巷早已是碧波盈盈的一片湖水了。三峡工程完工后水位上涨，这个城市的下半身，都已被一湖碧水覆盖。

然而，这条小巷里的灯，依然在我的心里闪烁，它一直温暖地照亮着我，穿过黑漆漆的迷惘岁月，穿过冰凉落寞的忧郁年代。

（源自《西安晚报》）责编：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