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胎权之争,美国向何处去?

2022-07-18 22:42姜浩峰
新民周刊 2022年25期
关键词:联邦最高法院斯伯格韦德

姜浩峰

6月26日,在美国最高法院投票决定推翻“罗诉韦德案”之后,支持与反对堕胎权利的抗议者在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外举行示威活动。

当地时间6月27日,美国印第安纳州妇产科医生凯特琳·伯纳德接到来自俄亥俄州的同行电话,请她帮忙接收一名他的患者——一名怀孕6周零3天的10岁女童。因为此时,俄亥俄州已经根据美最高法院裁决,宣布胎儿满6周后不允许堕胎……

6月24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推翻“罗诉韦德案”,这不仅引起轩然大波,受到世界瞩目,还对美国的司法实践实质产生了影响。

美国总统拜登怒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这一决定是“悲剧性的错误”,“让美国倒退150年”。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则称,这项裁决“极具侮辱性,是对女性的一记耳光”。

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米歇尔·巴切莱特闻讯强调,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做法,“是对女性人权和性别平等的巨大打击”。

在美国国内,尽管2019年开始,诸如阿拉巴马、乔治亚、密西西比、密苏里、俄亥俄等州相继出台了不同版本的“心跳法案”,大致意涵为——能够监测到胎儿心跳时,就要严格限制堕胎,可在联邦层面如此否定女性堕胎权,仍让许多人瞠目结舌。其接下来必然会推动各州在限制堕胎方面有更多自主权,因此也导致了全美多地爆发游行抗议活动。

“我的身体我选择……”一群女性高呼。

“她的身体她选择……”一群男性高呼。

当地时间6月24日下午5点多钟,位于得克萨斯州奥斯汀市的联邦法院门口,汇集起几路游行队伍,有育龄女性,亦不乏男性,还有老人。不少人举着自制的标语牌。其中最为显眼的,则是2020年9月18日以87岁之龄去世的联邦大法官露丝·巴德·金斯伯格的画像。这张硬板纸制作的画像被人举过头顶,足足三个人高。画像中,身着法官袍的金斯伯格,面颊上被画上泪水。前襟写着“DISSCNT”(不同意)。这是金斯伯格生前的名言,也是今日奥斯汀游行者的心声。

假设1933年出生的金斯伯格没有去世,仍在联邦大法官任上,不知能否阻止此次联邦最高法院的裁决——毕竟,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依据1869年司法法的规定,为9人。而此次推翻“罗诉韦德案”,确实仅一票之差。

造成联邦最高法院如今这样投票格局的是唐纳德·特朗普。很大程度上说,目前只担任过一届美国总统的特朗普,在任命联邦大法官这件事上运气挺不错。依照美国宪法第二条,美国联邦大法官由总统提名、参议院咨议、批准后就职,在职的美国联邦大法官除非去世、辞职、自愿退休或遭到众议院弹劾及参议院定罪,才会被撤销职务,因此为“终身职”。而特朗普四年任期内,竟然获得了三次任命大法官的机会。与之相比较,里根干了两届总统,八年时间任命了三名大法官;奥巴马八年时间才任命了一名大法官。特朗普的三个任命,特别是第三个任命,改变了联邦法院的格局,而这种改变,因新任大法官的年龄普遍较轻——基本上在50岁左右,而具有一定的长期性。

虽说作为联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名义上该超脱党派、政见之分,秉公执法,但事实上,并不完全如此。譬如里根当选总统以后,名义上继续反堕胎,可在大法官任命上,里根却首先选择了支持堕胎的桑德拉·戴·奥康纳。她成为美国首位女性大法官。这让投票给里根的民众很不满,有人提出:“反堕胎人士认为堕胎是个纯粹的道德问题,但是政客们为赢取他们的选票,必须始终视堕胎为政治问题。”

假设1933 年出生的金斯伯格没有去世,仍在联邦大法官任上,不知能否阻止此次联邦最高法院的裁决。

在特朗普任命之前,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中,自由派大法官与保守派大法官在人数上基本持平——包括金斯伯格在内,所谓自由派法官,有4人;而所谓保守派大法官本有4人——克拉伦斯·托马斯系1991年由共和党总统老布什任命;另外两名保守派法官系小布什分別在2005年和2006年任命的约翰·罗伯茨和塞缪尔·阿利托;还有一人,则是1986年里根任命为大法官的安东宁·格雷戈里·斯卡利亚,他于2016年2月13日去世。民主党总统奥巴马在自己的剩余任期内并没有对这一职位空缺做出安排,而是“礼让”给下一届总统处理。这就让特朗普捞到了机会。

2017年1月,特朗普上任伊始,就任命联邦第十巡回上诉法院法官尼尔·戈萨奇为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以填补斯卡利亚去世后的空位。由此,使得美国联邦最高法院9名大法官编制满员,且保守派和自由派之比,重回4:4,外加名义上是保守派,实际上是著名“摇摆票”的安东尼·肯尼迪。与斯卡利亚同一年被里根任命为大法官的安东尼·肯尼迪,其观点与斯卡利亚却截然不同。尽管是罗马天主教徒,可安东尼·肯尼迪曾在2015年写下过同性恋婚姻合法的判决,被一些美国网民评论为“辞藻最美丽的同性恋婚姻判词”。

2018年7月,时年82岁的安东尼·肯尼迪退休,特朗普任命时年53岁的保守派布雷特·卡瓦诺接任。卡瓦诺上任前,曾遭到联邦调查局“补充背景调查”,原因是他涉及性侵案。最终,因特朗普的辩护,美国参议院司法委员会以11票赞成、10票反对通过了卡瓦诺接任大法官之提名。

当金斯伯格因胰腺癌并发症去世后,特朗普并没有学着前任奥巴马,将机会留给下一任美国总统——也许那时候他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赢得选举。他飞速提名时年48岁的保守派埃米·科尼·巴雷特为联邦大法官。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就此评论称,由9名大法官组成的联邦法院将以“6比3”、“保守派”占多数的局面,结束“5比4”的保守主义时代。“这不仅仅是一票之差的简单问题,而是用一位极度保守的法学家取代自由派代表人物,是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最为保守的时刻。”CNN称,“特朗普的这一任命,会让美国法律倒退几十年,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倒退回罗斯福新政之前的年代。”美联社则称,巴雷特出任联邦大法官,将是美国最高法院长期以来在意识形态上“最剧烈的转变”。

“勤王军”攻陷国会,是这种疯狂的巅峰之态。而如今“罗诉韦德案”被推翻,则是这种疯狂的延续。

如今“罗诉韦德案”被推翻的情况,在特朗普埋下巴雷特之“雷”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而特朗普在2016年竞选美国总统成功,本身就被视为美国“精英政治”和建制派的“滑铁卢”。特朗普是美国历史上首位商人总统,是2016年世界飞出的最大“黑天鹅”,选战开始前,很少有人预料他会战胜希拉里·克林顿。2020年,特朗普在选战中输给了拜登。可由他挑动的美国社会的疯狂却没有停息。2021年1月6日,“勤王军”攻陷国会,是这种疯狂的巅峰之态。而如今“罗诉韦德案”被推翻,则是这种疯狂的延续。

回看“罗诉韦德案”。

1972年,得克萨斯州两位年轻的女权律师莎拉·威丁顿和林达·考费试图挑战当时的堕胎政策。她们选中了一名希望堕胎的21岁女子诺玛·麦考沃伊——她当时从事餐饮服务行业,居无定所,无力抚养孩子。两名律师让麦考沃伊化名为简·罗,将达拉斯地方检察官亨利·韦德告上法庭,要求得克萨斯州取消堕胎禁令。几经周折,1973年1月22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最后以7比2的表决,确认妇女决定是否继续怀孕的权利受到宪法上个人自主权和隐私权规定的保护,这相当于承认了堕胎在美国是合法的。不同于大陆法系的成文法或者制定法,英美法系或者说普通法系国家法律的主要渊源是判例法。“罗诉韦德案”的判例,为此后直至2022年6月24日前的美国有关堕胎案例之判决圭臬。即便特朗普上任美国总统后,特别是2019年以来,美国有多州出台“心跳法案”,也无法完全跳出“罗诉韦德案”之判例。但这并不代表“罗诉韦德案”出台后,美国的司法实践就一成不变。“罗诉韦德案”当初大致规定了对怀孕三个周期是否堕胎的处理方法:第一周期内,政府不得以任何形式限制堕胎;第二周期内,各州可以适当介入,但是主要还是应以保护母体健康为主;第三周期内,在胎儿有比较大概率可以存活后,各州可以立法对堕胎进行限制乃至禁止堕胎,但有三大例外是可以堕胎的——强奸、乱伦和母亲有生命危险。

美国总统拜登7月1日在华盛顿与10位民主党籍州长举行会议,商讨如何在最高法院推翻“罗诉韦德案”之后采取行动保护需要堕胎的美国妇女。

里根当政时期,美国社会反堕胎势力主要围绕“罗诉韦德案”中规定的第二、第三周期,在各类诉讼中想尽办法为堕胎设下了各种限制。1992年,宾夕法尼亚州计划生育协会起诉时任宾州州长凯西是此类诉讼之典型。1982年的《宾夕法尼亚州堕胎控制法》规定,女性堕胎时的等待期、必须通知配偶并且要求获得配偶同意以及(对未成年人)在接受堕胎手术前必须征得父母同意等五项规定,在宾州计划生育协会看来是违宪的,官司打到联邦最高法院,有人担心共和党提名的法官会借此推翻“罗诉韦德案”,没想到情况正相反,最高法院仍以5:4维持了罗案的支持,并判决《堕胎控制法》违宪。

“凯西案”也让美国有关堕胎的司法实践大约从三周期标准改为体外存活标准。亦即当胎儿在现有的科学技术条件下比较有概率能够在母体外独立存活时,最高法院就会允许各个州自行立法来限制乃至彻底禁止堕胎。特朗普本人最为耿耿于怀的是“凯西案”所带来的改变。2019年,时任总统的特朗普称:“我强烈捍卫胎儿的生命权,但三种情况例外:强奸、乱伦和母亲有生命危险——罗纳德·里根采取同样的立场。”

在“凯西案”之后,今年5月,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又有一个触及“罗诉韦德案”红线之举。当时,印第安纳州限制堕胎法有关胚胎组织处理的条款,要求联邦最高法院认定合法有效。其规定,“堕胎后的胚胎组织必须掩埋或者焚烧,等同于处理人类遗体”。而这本身就是1973年“罗诉韦德案”的焦点之一——没有出生的胎儿,是否受美国宪法第14条修正案“正当法律程序”条款保障?当年的判决认为:美国宪法上的“人”(person)应当仅适用于出生之后者,至于未出生胎儿(unborn child),并非宪法修正案第14条中所称的“人”。然而,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于2022年5月28日最后判决,承认印第安纳州限制堕胎法的有关规定。这是其又一次改变了对“罗诉韦德案”的理解,令该案摇摇欲坠。

2020年9月26日,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正式宣布提名巴雷特(右)担任最高法院大法官。巴雷特是一名反对堕胎的保守派。

此前,于5月2日由《美国政治新闻网》(Politico)披露的文件,已经显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正准备彻底推翻“罗诉韦德案”,将女性堕胎问题交由各州法律自行裁决。在草案披露前,美国广播公司、《华盛顿邮报》于同一周发布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58%的美国人表示,在所有或大多数情况下,堕胎应该是合法的;54%的人表示,法院应该维护“罗诉韦德案”。在5月22日的另一项民调中显示,在共和党支持者中,仅有30%支持女性的合法堕胎权、63%反对堕胎。反对者的主要构成即特朗普的支持者、较低学历者和75岁以上的老人。

综合几处民调数据,无疑可以勾勒出美国社会对堕胎的看法——大致上,整个社会是撕裂的,支持合理堕胎的人略多,但反对堕胎者的数量并不少,且这些反对堕胎者更多是共和党特别是特朗普的支持者、白人低学历者。如果再细究,则还带有宗教因素——无论是天主教、基督教加尔文派、摩门教甚至犹太教势力,都介入其间。纽约福特汉姆大学社会学教授迈克尔·库内奥曾言:“若无天主教徒,也就没有美国的一系列反堕胎运动。”库内奥还曾观察到,一度,当天主教徒将反堕胎运动搞得如火如荼时,大部分基督教新教信众并不热衷于此。新教信众的感觉是——“天主教的议题,与我何干?”可1979年,福音派神学家弗朗西斯·谢弗通著《人类发生了什么》一书,竟然神奇地获得了不少教派信众的共同支持。他们开始走近,起码在反堕胎问题上产生共识。特别是新教团体“道德多数”,发出“爱生活,爱家庭,爱道德和爱美国”的呼吁。这帮白人为主的信众甚至模仿20世纪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的做派,到堕胎诊所门前抗议、呼吁反堕胎。

当“罗诉韦德案”于6月24日被推翻以后,特朗普又表态了:“这是在遵守宪法。我认为,最终,这将惠及每一个美国人。”福克斯新闻披露,当被问及是否他任命的三名保守派大法官发挥了作用时,特朗普说:“这是上帝作出的决定。” 而民调支持率暴跌至30%以下的拜登方面,面对今年中期选举民主党可能保不住议会,迅速让自由派大法官斯蒂芬·布雷耶退休,让凯坦吉·布朗·杰克逊于6月30日接任大法官。杰克逊成为美国首位非洲裔女性大法官。可这是否能稳住联邦最高法院呢?这是以特朗普之道还治特朗普之身吗?如果特朗普真的赢得下一届美国总统大选,又是一场新的驴象恶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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