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嘎哈

2022-07-19 14:03李我
当代小说 2022年7期
关键词:瓜瓜潜水泵石碑

李我

1

邚坐在客厅沙发上,两眼瞪着骨,在骨背后丢下一句狠话,去嘎哈。

骨偏不尿邚那一壶,继续往客厅外走。

骨是邚的老公,我也是邚的老公。骨不怕邚,我怕邚。我在乎邚的每一个眼神,在乎邚的每一句话。骨和邚经常闹别扭,我总是在中间周旋。

我说,答应邚吧。

又说,量小非君子。

又说,宰相肚里能撑船。

我的话没有声音,没有声音地说话是我的长处。邚听不见我说话,我的话只有骨能听见。骨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停在门外。回头迎着邚的目光,骨终于叹了口气,转过身,从门外返回客厅。

嘎哈是邚的老家。邚的远房叔叔昨天在嘎哈去世,邚决定下午去吊唁。远房叔叔生前是一位干部,退休后回到老家嘎哈。远房叔叔去世的消息,是邚和骨在吃午饭的时候,邚的弟弟打电话告诉邚的。邚接完弟弟的电话,做出下午去嘎哈吊唁的决定,说话的口气容不得半点商量。刚吃完午饭,骨连续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潜水泵厂打来的,一个是父亲打来的。潜水泵厂让骨下午去厂里一趟。父亲也是要骨急着赶回去。父亲在电话里说,今天早晨他的脚崴了一下,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三桩事约好了似的,都要骨下午赶到三个地方。骨的第一选择是回乡下老家看父亲。我的选择是三个地方都去。

我说,先去嘎哈。

又说,下午赶回来,然后去潜水泵厂。

又说,去了潜水泵厂,再回老家去看父亲。

骨折回到客厅茶几旁,朝垃圾桶踢一脚,踢翻了垃圾桶。垃圾桶撞在茶几上,弹回来,来回滚动了几下,停在骨的脚旁。垃圾桶里没有垃圾,套在里面的垃圾袋翻了出来,瘪塌塌的,像骨和邚夜里做事用的东西。这个比喻形象、幽默。骨笑了一下,又踢了垃圾桶一脚,偏了一点,再补一脚。垃圾桶咕噜咕噜滚起来。垃圾袋脱离垃圾桶,旋转着,一颠一颠往上蹿着,倏地落下来,贴到邚的脸上。邚抬手一抹,垃圾袋飘了出去,又一颠一颠,一个一百八十度大掉头,折回来,落在邚的脚下。

骨目光落在工作服上。工作服挂在阳台的角落里,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骨是潜水泵厂的锅炉工,平时上班习惯骑摩托车。潜水泵厂搞改制停产半年了,这半年,骨没穿过工作服,也没骑过摩托车。工作服里放着摩托车钥匙,骨折回来找摩托车钥匙。骨是要骑摩托车去嘎哈。县城离嘎哈八十公里,骨要从县城骑摩托车去嘎哈,我感到十分意外。

我说,邚不是安排车了吗?又说,还是一辆宝马。

邚却误以为骨骑摩托车回乡下老家,从客厅里跟了过来。

骨拿着工作服翻过来翻过去,没有找到摩托车钥匙,倒着提起来一抖,摩托车钥匙从口袋里飞出来,落在邚的脚前。邚眼疾手快,一把抓在手里。

邚说,不去嘎哈,哪都不许去。

又说,我弟弟哪里得罪你了?

又说,瓜瓜住在我们家,你不舒服?

六年前,邚的弟弟不跟骨打一声招呼,将在县城上高中的瓜瓜寄养在我们家。瓜瓜后来考上了名牌大学,现在在某地政府机关上班,据说很有前途。在瓜瓜上高中的三年里,邚的弟弟也没有跟骨打过一声招呼。邚的弟弟不把骨当回事,眼里根本没有骨。骨和邚的弟弟因此生了芥蒂,骨和邚经常为这事吵架。我劝骨眼下去嘎哈要紧,不要纠缠于这些陈年旧事。

骨不听我的劝解,把手伸过去,说,还给我。骨让邚交出钥匙。

不给。邚说。

瓜瓜住在我们家,我弟弟没占你便宜。邚又说。

你的摩托车是我弟弟出钱买的。邚又说。

骨举起手,啪的一声,一巴掌落在邚脸上。骨说,哼,一辆摩托车。邚扑过去,你敢打我?和骨扭在一起。骨说,一巴掌便宜了你,又在邚脸上啪来了一巴掌。邚顺手还骨一巴掌。骨双手揪住邚的头发,邚双手掐住骨的脖子。

双方僵持着。

时间在客厅的挂钟上滴答滴答地响着。

两人喘着粗气,喘息几乎覆盖了客厅挂钟嘀嗒嘀嗒的响声。

我说,骨,松手吧。

又说,一辆摩托车,四千块钱。

又说,我们没白养瓜瓜。

骨鼻子里哼一声,四千块钱?四千块钱抵得了瓜瓜三年的伙食费?骨刚松开的手又揪紧邚的头发。邚掐紧骨的脖子。骨被掐得说不出话。骨在邚的脚上踢了一脚。邚在骨的脚上还击一脚。

邚说,哼,一个锅炉工。

又说,跟你结婚,算倒了八辈子霉。

又说,真后悔跟你结婚。

结婚时,邚是个临时工,后来转了正,现在是某局副局长。据可靠消息,邚马上要提局长。这些年来,邚想骨换个工作,骨不答应,还说愿意当一辈子锅炉工。当锅炉工有什么好?邚骂骨没出息。

我说,骨,松手。

又说,你松手,邚也会松手。

骨松了手。

邚没有松手。

骨再去揪邚的头发。邚突然松开双手,一左一右,给了骨两巴掌。骨挨了三巴掌,举手再还邚一巴掌。各得三巴掌,扯平了。邚把摩托车钥匙丢在地上,说,爱去不去,你看着办。说完,一个人出了门。

2

我在空中飞。好久没有飞了,还是在年轻时学会飞的。我越飞越快,越飞越高,县城、河流、公路、田野、森林、丘壑都在我身下。骨却还在县城没有起飞。骨在地上反复尝试,不管怎样使劲都飞不起来。我飞下去,回到骨身边。

怎么搞的?快点。我说。

邚一定会找到我们。又说。

邚有可能藏在我们周围。又说。

县城忽然摇晃起来,高楼大厦开始倾塌。骨爬上一处两米高的废墟。废墟像块嶙峋巨石。骨站在上面,踮起脚跟,抖动着双手跳下来,还是不能起飞。

我說,再试一次。

又说,不信飞不起来。

又说,起跳前,你做一下深呼吸。

骨站在废墟上做了一个深呼吸,脚一蹬,乖乖,成功了。我起飞啦!骨高兴得叫起来。我腾的一声飞起来,飞过骨的头顶,飞在骨的前面。

邚果然藏在周围。邚在后面追赶我们。

去嘎哈。邚一边喊,一边追我们。

我看见许多看热闹的人。看热闹的人都是些隐形人。邚看不见这些隐形人,骨也看不见。骨飞得不高也不快,邚却抓不着骨。隐形人都在笑。邚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转过身张开双手抖几下,从地上飞起来,双手拍着空气哗哗作响。邚朝嘎哈的方向飞去。

不久,我们前面出现了许多高压电线。高压电线拦不住我。我穿过高压电线,直冲云霄。骨在下面快要接近高压电线了,身体一沉,差点落在地上。我重新飞下去。

我说,停下来停下来。

又说,不飞了。

又说,你太紧张啦。

骨嘴里咕哝着,我要飞,我要飞。骨左冲右突,满头大汗。

我说,急有鸟用。

又说,急,反倒飞不出高压电线。

又说,下去,重新起飞。

我们一起落在地上。我说,脱衣服吧。骨看看四周,开始脱衣服,扭扭捏捏,只脱了上身。我说,裤子也脱掉。骨脱掉裤子,全身一丝不挂。我说,再撒一泡尿。骨这泡尿撒了很久,撒完尿,骨急着穿衣服。

我说,害臊了?不穿。

又说,放松了,去飞吧。

又说,相信我。

骨的两只脚垂在空中,不停地抖动着双手。我站在地上,提醒骨,飞要有飞的姿势,身体向前倾斜,最好保持四十五度夹角。但不管怎样,骨还是飞不出高压电线。

我说,真麻烦。

又说,下来下来。

我怀疑问题出在你的脚上,我在骨的脚踝上敲了几下。里面咚咚响。脚踝裂开一个口子,一块石头跳出来,又一块石头跳出来,一块石头接一块石头跳出来。我捡起一块石头,仔细观察,石头上沾满了血,上面刻满了汉字,字迹模糊,只认出“之乎者也”幾个字。

我说,原来如此。

又说,难怪飞不起来。

又说,这下,石头没有了,可以飞啦。

骨刚刚飞临高压线,高压线却旋转起来,逐渐变成高速旋转,形成一个黑洞。我和骨被转进黑洞。

向黑洞深处飞去。

速度太快。几乎感觉不出速度。

3

风中有泥土气息,甜。

两个端点,骨和邚向一个中心奔跑。像要变成两支箭,射在一起。骨双手捧起邚的脸,吻邚。邚主动让骨吻着。骨解开邚的上衣扣子,准备吻邚的乳房,但是骨不吻了,低头望着邚。邚仰脸望着骨。

邚问,你真的喜欢我?

骨回答,我喜欢很多,但我只喜欢你。骨在大学里学中文,说话像个哲学家。

骨和邚是高中同学。骨考取了大学,邚没有考取大学。骨在大学里差一个月就能毕业,毕业了可以拿到大学文凭,拿到大学文凭可以分配到省城。骨却选择了不拿大学文凭。

邚问,你真的不要大学文凭啦?

骨说,一张纸。

又说,不要这张纸,不要分配。

又说,嫌我不?

邚想了想,说,不。

骨问,嫁给我?

邚又想了想,说,好。

骨开始吻邚。后来,两人手拉手来到一条林间小道,幽暗、浪漫。两人拥抱在一起,倒在草地上。骨压在邚身上,开始解邚的腰带。邚没有再说话,骨也没有再说话。

这段文字,汉字,正楷体,工工整整刻在时间隧道的石碑上,是骨的一段初恋浪漫史。时间是一九× ×年。

一九× ×年,骨不认识邚。被骨压在下面的那个女孩,是骨的初恋情人,不是邚。

把邚当作骨的初恋情人,这玩笑开大了。我和骨被高压电线卷进去后,发现里面不是黑洞,是时间隧道。我和骨以感觉不出的速度在飞,一块接一块的石碑在耳旁呼啸而过。两旁有很多石碑,骨的过去都刻在上面。我和骨站在这块石碑前,都被这段初恋浪漫史气晕了。

我说,怎么能刻错呢?

骨说,怎么能刻错呢?

我又说,时间隧道的其他石碑上,不会都刻错吧?

骨又说,时间隧道的其他石碑上,不会都刻错吧?

4

宝马一个急刹车停住了。骨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这是什么地方?邚侧脸斜骨一眼,说,堵车。

堵车?骨说,坏了!

骨从挡风玻璃望出去,前面警灯闪烁。骨按下车窗玻璃,伸出头问路旁的警察。警察说,有重大活动,暂时交通管制。骨回头看看后面,车一辆一辆跟上来,堵成长龙阵。骨升上车窗玻璃,重新仰靠在座位上。

骨的耳畔突然响起父亲的声音,我的脚……你快回来……我听见声音回响了很久。骨的手机嘀的一声,收到潜水泵厂的微信。骨点开看一眼微信,爆了一句粗口,狗日的!我知道骨不是骂潜水泵厂,骨很少爆粗口,车堵成这样,不能如期到达嘎哈,骨是急火攻心。

我说,别急。

又说,警察不是说暂时实行交通管制吗?

又说,也许一会儿就会解除。

骨再次放下车窗玻璃。不久,前面的车开始蠕动,有几辆车向右拐进一条村级公路。骨让邚把宝马开过去,后面的车紧接着跟了上来。没走多远,前面迎头来了一辆大型货车,大货车后面跟着大车和小车。路面太窄不能会车,给堵死了。

骨打开车门,跳下去。一会儿又上来,重重关上车门。车门嘭的一声响。

邚问,发谁的脾气?

又说,是你出的馊主意。

又说,不该抄这条小路。

骨不爱听,长叹一声,仰头倒在靠背上。骨慢慢闭上眼睛,时间隧道重新浮现在骨的眼前。

骨和我以感觉不出的速度在飞。

我们在下一块石碑旁停下来。

石碑上,正在播放骨和邚的视频。视频上现出一行字幕:一九× ×年,初恋情人弃骨而去,投入别人的怀抱,骨没有文凭,一无所有,在这座县城像浮萍一样漂泊,还是在这座县城,骨选择了邚,此时,骨和邚已结婚一年。

接下来的视频效果不是很好,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建筑工地,骨在建筑工地上拌砂浆……石碑旁有一个遥控器,骨拿起遥控器将视频切换到高清,视频变得清晰了。视频里,骨已经从建筑工地回来了。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邚也坐在沙发上,盯着骨额头上没有洗净的污垢。

然后是污垢特写。

旁白:邚很在意骨额头上的污垢,当时,潜水泵厂在招聘办公室主任,骨的同学是潜水泵厂厂长,邚一直在劝骨去找这位同学,帮忙招聘到潜水泵厂当办公室主任,但是骨不想当什么办公室主任。

旁白完,视频继续。视频里,骨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骨说,办公室主任高人一等?

又说,要是招锅炉工,我倒想去试试。

邚站起来,气恼地指着骨,你,你……

骨停下踱步,问邚,我什么了?

又说,嫌我了?

又说,那就离婚吧。

邚说,离婚?

又说,也不是不可能。

邚转身去了卧室。邚在卧室期间,骨额头上的污垢被放大,再次特写,定格。

邚手里握着一把剪刀从卧室走出来,用剪刀指着骨。

坐下。邚说。

骨问,你要干什么?

坐下。邚说。

你的同学有的当了厂长,有的当了乡长,有的当了副局长,有的还调到了北京。

而你呢?又说。

把手伸过来。又说。

骨看着邚,坐下,没有把双手伸过去。邚坐在骨身旁,抓过骨的一只手。她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抓着骨的手,翻着他的手指头,说,你自己看看,全是黑指甲。又说,来,给你剪指甲。骨抽回手,说,不剪。

邚说,去见你同学,留着黑指甲,好意思?又浅浅一笑,有些娇嗔。

骨又說,不剪。骨站起来,重新在客厅里踱步,又从茶几上抓起一只茶杯,重重地摔在地上。杯里的水和茶杯的碎片,在屏幕上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骨和邚淹没在这朵菊花里。

在这朵菊花里,别人看不见骨和邚在干什么,我知道骨和邚在干什么。骨改变了主意,伸出双手给邚,让邚剪指甲。剪完指甲,骨抓住邚,双手抱着邚,吻着邚,解开了邚的裤子。

骨和邚穿好裤子后,石头上又出现了视频。视频里,骨匆匆出门,从西大街出发,经过月池塘,斜插君子巷,再插李家巷,来到建设路,向前走五百米,到了潜水泵厂大门口。大门口贴着招聘启事。骨朝上面看一眼,看到还招聘锅炉工。骨笑了一下,在大门口徘徊两分钟,走了进去。

和同学见面有些尴尬。骨不忍再看,啪地一下关掉视频。

我和骨又飞到另一块石碑旁。石碑上刻着一幅漫画,是骨在烧锅炉的漫画。骨头戴工作帽,身穿工作服,右手握着煤铲,左手在脸上一抹,满脸黑煤。

漫画里的骨开心地看着石碑旁的我和骨。

5

嘈杂的车鸣声中,骨慢慢睁开眼睛,推开车门跳下车。

骨站在外面看着邚,说,下车。

又说,走路去嘎哈。

邚说,我不走路。

又说,我不下车。

骨绕过大货车,在邚的注视下,消失在前面的车辆间。邚跳下车,向前跨出一步,犹豫了一下,收回脚步。邚转身上了车。

交通管制大约半个小时后被解除,堵在村级公路的车辆慢慢倒入主干道。十分钟后,邚到达嘎哈。

宝马在哀曲中慢慢行驶在新修的村级公路上。公路两旁站满了人,有人发出啧啧赞叹。宝马倒入停车位置,邚从车里下来。有人认出了邚,说,邚局长。丧事接待匆匆走过来,领着邚走在人们羡慕的目光里。邚一边走,一边向站在两旁的人挥手示意。

前面有十几人在等待邚,都是邚的同姓亲友。按照辈分大小,邚不应该排在最前面,丧事接待坚持将邚排在最前面。丧事堂里,孝子们跪在灵柩旁迎接客人。邚的同姓亲友列着整齐队形,一个辈分接一个辈分地行完大礼,又分别跪下给亡者磕头。跪拜完毕,由丧事接待引进接待室。落座后,丧事接待陪邚讨论了一会儿家乡大事,分析了一会儿国际形势,又扯了一会儿天气变化。丧事接待退出接待室。

按照风俗,吊唁者送来的财物由理事统一登记,这叫打祭。理事身边围了许多打祭的人,都主动让道给邚。邚也不客气,走上去,登记了五千元。旁边的人啧啧称赞。在啧啧称赞和羡慕的目光中,邚离开回到接待室。

一会儿,有人喊,开席啦。丧事接待走进来,领着邚和同姓亲友走出接待室。

晚宴是流水席,设在丧事堂旁边的大厅。邚和同姓亲友站在大厅门口,等待丧事接待安排座次。大厅里的桌席布局为正品字式,八仙方桌共三桌,每桌八人。丧事接待领着邚走到品字头的那一桌,安排邚在上方正中位就座。

按照传统风俗,八仙方桌靠右一方的上位最大。但丧事接待安排邚在上方正中位。邚站在这个座位旁,没有坐下,不解地望着丧事接待。

丧事接待说,现在提倡创新,传统风俗也要创新,经我们治丧委员会研究,把八仙方桌最大的座位,改为上方正中位。

又说,八仙方桌的上方只坐一个人。

邚连连点头说,改得好,改得好。

又说,可这个座位轮不到我。

又说,我不能坐这。

丧事接待说,你不能坐这,没人能坐这。

邚摆着手,推让着,最终在这最大的座位上就坐。

6

前面出现两条岔路。不知道哪一条通向嘎哈。

骨站在岔路口,取出口袋里的手机,准备打开高德地图导航,手机却响了起来,是邚的电话。骨挂断邚的电话。一位老人朝岔路口走来,骨迎上去问路。老人摇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嘎哈,有这么个地方,这地方出过不少人,唐代的太尉、宋代的右丞相、明代的侍郎、清代的四品典仪。骨皱一下眉头,问,老人家,到底走哪一条路?说话间,邚的电话又打了进来。骨长按关机键,直接关了手机。老人指指其中一条岔路,不怀好意地看骨一眼。

骨走在这条岔路上,越走越远。这是一条没有人烟的山路,一条没有尽头的山路,路两旁是阴森森的山。我觉得这条路有点不对头。

我说,先歇一会儿吧。

又说,刚才你的态度很不好,一定是老人指错了路。

又说,还是打开高德地图导航吧。

骨停下来,望着前面阴森森的路,又回头望着后面阴森森的路。骨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取出手机,长按开机键打开手机,输入开机密码,微信和电话的提示音乱响一阵。骨点开通话快捷键,显示有三十六个未接来电,三十四个是邚的,一个是父亲的,一个是潜水泵厂的。骨的目光在父亲的号码上停留了很久,又在潜水泵厂的号码上停留了很久。骨点了退出键,打开微信,一百零八条未读微信,全是邚发的语音。骨退出微信,目光落在抖音上,显示有十二条未读抖音。骨点开抖音,刷出了第一条推荐视频。

抖音视频地点:嘎哈。

正品字式桌席的大厅里,品字头一桌像会场的主席台,邚坐在品字头一桌的上方正中位。

品字头一桌摆着一瓶貴州茅台,其他两桌各摆着一瓶散装谷酒。

邚坐的品字头一桌摆着一包芙蓉王烟,其他两桌各摆着一包白沙烟。

邚坐的品字头一桌摆着六双崭新的红筷子,其他两桌各摆着九双旧筷子,还有些长短不一。

邚坐的品字头一桌摆着锃亮的饭碗和调羹,各六只,其他两桌各摆着九只饭碗和九只调羹,有的边沿儿上出现多处缺口。

邚坐的品字头一桌的椅子有靠背,油漆闪着光,其他两桌的椅子是长板凳。

邚坐的品字头一桌的下面有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其他两桌的下面没有炭火。

抖音视频播放到这里,又回到开头,反反复复地播放着。骨竟然在第一次播放时就睡着了,在骨的眼前,骨和我竟然出现在嘎哈的丧事现场。

骨望见邚的远房叔叔灵柩上冒出了一股青烟。邚的远房叔叔在青烟里身形一闪,变成一位鹤发老人,飞到骨的身上。我认出鹤发老人是谁,上前阻止鹤发老人,却被鹤发老人用力一推,推得远远的。鹤发老人又身形一闪,融入骨的身体里。骨倒在地上,全身发抖,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邚跑过来,蹲在骨旁边,邚的弟弟跑过来,丧事接待跑过来,都蹲在骨旁边。看热闹的人都跑过来,站在周围,都没见过这场面,都被吓坏了。

邚去掐骨的人中,还没掐几下,骨睁开眼睛,瞪着邚。

骨问,你是谁?

又说,我认识你。

又说,你是邚局长。

骨双手平举,一下从地上立起来,在丧事堂来回踱着方步。骨在邚身边停下来,问,认识我不?邚露出异样的眼神,连连后退。骨说,别怕,邚局长,我当上了潜水泵厂办公室主任。骨活动了一下双手,像变魔术一样,上身衣服自动脱下,又指了指脚上的鞋和袜子,鞋和袜子自动脱下。骨从灵柩旁拖出炭盆,倒出炭盆里的木炭,把燃烧得正旺的木炭铺在地上。骨光着膀子,光着双脚踩在炭火上,蹚过去,转身,蹚回来,一来一去十几个回合,双脚脚板丝毫未损。骨跃上灵柩前的八仙方桌,身形一闪,穿过丧事堂墙壁,出现在丧事堂外。又身形一闪,穿过墙壁,出现在八仙桌上,变成邚的远房叔叔的遗像。

邚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其他人也齐刷刷跪在地上。

伏身叩头。

骨在遗像里长笑一声,跳下八仙方桌,仰身倒在地上。邚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其他人也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惊愕地望着骨。骨躺在地上,全身不停地颤抖,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

邚的远房叔叔赖在骨的身体里,阴魂不散。我试探着靠近邚的远房叔叔,说,回灵柩里去吧,入土为安。邚的远房叔叔鄙夷地看我一眼。我心生一计,从身上抽出一根长铁钉,走到灵柩旁。据说,将铁钉钉入灵柩,可以钉住死人的灵魂。大家惊愕地看着我,回过神后过来制止我,被我大喝一声吓退了。邚的远房叔叔也被我吓退,身形一闪,飞出骨的身体,消失在丧事堂的空气里。骨终于恢复正常。

骨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石头上,身后背靠着一棵树,手里的手机还在播放着抖音视频。骨退出抖音,打开导航。导航提示距嘎哈还有十二公里。手机嘀的一声,提示电量耗尽,手机将在三十秒内关闭。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路两旁出现了黑魆魆的山影。

7

月色朦胧。夜,藏着一片诡秘。

骨在山路上绕来绕去,始终没有到达嘎哈。路上,我总觉得有什么跟在身后。骨每次回头都会看见一个影子一闪而过,藏进路旁的暗处;停下来,身后的影子也停下来;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影子跟着往前走一步。骨加快了步伐。

走过一座山,又走过一座山,眼前出现一座城市。城市里,灯火隐约,远程探照灯的光束一来一回,相互交织,照亮夜空。

我说,这是我们县城。

又说,不是嘎哈。

骨说,这是我们县城。

又说,不是嘎哈。

人流、车流、霓虹灯、高楼大厦,一切如旧。骨的身后还跟着那个影子,回头看,没有发现什么。一辆宝马停在骨的身旁,邚从车里跳了下来,两眼瞪着骨。

邚说,你在中途下车,是不是存心不去嘎哈?

又说,存心不去嘎哈,是不是因为瓜瓜?

其实,去不去嘎哈与瓜瓜没一点关系。去嘎哈前,骨说的都是赌气话,现在骨还在赌气。

骨说,对,因为瓜瓜。

又说,因为瓜瓜,我故意在中途下车,存心不去嘎哈。

又说,存心不去嘎哈,就是因为瓜瓜。

邚正要发作,挎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邚慌忙取出手机接电话。接完电话,在骨面前露出难得的笑,说,我副转正啦!邚钻进宝马,撇下骨,一个人走了。

骨来到潜水泵厂。潜水泵厂大门前贴着两张告示,一张是改制成立上市公司的决定,另一张是新公司的用人名单。在用人名单里,骨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骨的名字赫然在目,仍然是锅炉工。

骨终于松了口气,笑了。

我说,笑什么笑,一个锅炉工。

又说,你看邚,马上要提局长了。

潜水泵厂前面有一个公园,骨在公园里的石凳上坐下来,背靠着树慢慢闭上了眼睛。邚的远房叔叔身形一闪变成鹤发老人,浮现在骨眼前。

骨说,你一直跟着我?

又说,为什么老跟着我?

又说,你到底是谁?

鹤发老人说,你应该认识我。

又问,想不想当办公室主任?

又问,或者总经理?

又问,或者董事长?

骨有些不耐烦,说,好吧,什么条件?

鹤发老人说,跪下,给我叩个头。

骨说,不行。

鹤发老人说,不行?你继续当锅炉工吧。

我在一旁急了,说,跪下叩个头,有什么大不了?

又说,跪下吧。

骨惶惶四顾,跪了下来给鹤发老人叩头。

鹤发老人说,这就对了嘛,长笑一声,化作青烟,消失在空气里。

空气里冷风飕飕作响。骨打了一个寒颤,醒了。

我说,回家吧。

又说,明天再去看父亲。

骨说,好,回家,明天再去看父亲。

我身形一闪,回到骨的身体里,和骨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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