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里

2022-07-20 09:15姜博瀚
阳光 2022年7期
关键词:油壶二婶小飞

大油壶。我是该叫他姑父还是叫他大侄子,我也不知道到底称呼他什么好。我们这一辈的兄弟见着他都很为难。我二奶奶说:“小鳖种,你们不叫姑父,我就把你们的鸡子给揪下来。”小斌他娘碰巧走过来,把孩子往前一推搡,快让你奶奶揪了吧,老东西也不怕断子绝孙。大油壶在一旁尴尬地“嘿嘿”傻笑起来,就叫大油壶好了,大油壶。

“大油壶!大油壶!”我们一路子把他毛都叫老了。宾贤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事真不少。就这么大的一个庄,在我们家门里三五代的男人都存在着喜欢娶一个庄的女人进门。远了的我不说,就说这眼目前的人和事。

我二奶奶一辈子生了八个子女,五个闺女三个儿子。我二爷死得早,二奶奶年纪轻轻就守寡。我奶奶每次跟我爷爷说起他的二嫂子时都一脸的可怜相,为她感到悲伤。我奶奶不管有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让我给二奶奶送过去,就怕亏待了她的二嫂子。不管是我爷爷的生日还是我奶奶的生日,一碗面条也落不下她的那一份。我爷爷说:“还用那么大个碗,她一个人能吃多少?”“这顿吃不了她不会下顿吃?别让你觉得我不舍得给咱二嫂子。”我奶奶一边盛着饭菜一边朝着我笑,“你看看你爷爷,给人家点儿东西他都要管。这又不是给别人,亏得还是一个家门里的人。”

我端着大瓷碗一路飞跑着往二奶奶家去送饭。这样的营生我最愿意干,每次我總是抢着给她送。出了二道门路上碰到大婶子总要叫住我,掀开大瓷碗看看盛着什么好吃的。要是一不小心撞到嘴巴有点儿馋的霜他娘,她就会拦住我,翘着兰花指从碗里夹出一根面条放嘴里。她一边吃一边夸:“俺四婶做的面真好吃。四婶子做什么像什么,吃了都长寿。小明子你可放慢点儿跑,别踩上鸡屎把一碗面条撩到南墙上。”我走两步倒退着回头看,她意犹未尽的样子还在咂吧舌头。

我二奶奶就住在南园边。我大声叫她,她从鸡窝里拱出来,头顶上还插着两根麦秸草。她总是闲不住,一会儿往鸡窝里钻,一会儿从猪圈里跳出来。我每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不是握着一把葱就是攥着一把韭菜。她择菜都是从东家聊着西家,从西家聊着东家。我把面条往她锅台上的缸盆里一扣就想走。我奶奶每次都嘱咐我:“你给她扣下,把瓷碗捎回来。”我二奶奶每次都会重复说:“你这个熊孩子给我扣在缸盆里,你以为喂猪?等我找个碗。”还没等她找到她的碗,我已经给她扣下,撒腿就想跑掉。二奶奶拖住我说,在她屋子里就闻到了我奶奶的饭菜香,问我都是谁回来了。我说我爸来了我妈来了我大姑来了我大姑父来了,还有我们几个孩子也都来了。“好,好,这样好。都回来了。你奶奶天天盼望着你们回来。”

我二奶奶就是这样一个人,除非她的嘴里含着一块糖或者咀嚼着一撮韭菜才不会数落。不然她在大街上走一趟都要骂鸡骂狗,好像谁惹了她一肚子气。别人碰见她会不会绕着走开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往她身边靠,她越骂我越摩瞪着眼看她,她自己说着说着便笑了。有很多事情,她是因为死了男人以后才变成这样的。我母亲说她进这个门的时候,就听左邻右舍说,侄媳妇,你这位二婆婆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你得躲避着她点儿。我母亲说她耳朵里听了满满的这样的流言蜚语。

收麦的五月天,树叶挡不住光线。我拿着碗回来的路上,阳光刺眼。我把碗里两枚热乎乎的鸡蛋晃来晃去,迎着阳光看一看,蛋清和蛋黄在蛋壳里打转转。我二奶奶还说:“别路上打了蛋,回去给你奶奶。”二门外的一块砖头把我绊了一跤,一个鸡蛋像是从碗里飞出去一样,“啪嗒”落在影壁墙上,淌了一地。我急忙划拉划拉把碎鸡蛋收拾到碗里,黏糊糊的一手,用舌头一舔腥气难闻。像极了二奶奶身上刺鼻的气味。我奶奶说:“你要她两个鸡蛋干什么,她自己还不舍得吃呢。你看看你把这个鸡蛋揉搓成什么样儿了?真是窝囊个人。老头子,你说说这孩子总是毛手毛脚的。”我爷爷没说话,接过去把碗里的鸡蛋倒进了他的花盆,把鸡蛋壳摆在花盆儿边沿,玻璃海棠晶莹剔透地开放着。

匡三弦从院门外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只大公鸡。公鸡毛奓着,怒发冲冠把腮都憋红了。我爷爷从太师椅上起身出去迎接。

“来就来呗,怎么还拎着一只活鸡。”我爷爷说,“你这个人,真是的。”

“你看看,谁喝酒还有干喝的,甩嗒着个蹄爪我嫂子能愿意?”匡三弦笑眯眯的进了屋,“哎呦喂,你这棵玻璃海棠养得这么好,这花是不是用指头一碰就碎呀?”

一只火红的大公鸡用麻绳拴着两条腿,斜躺在门槛外,它一会儿就把翅膀扎煞起来蹦跶蹦跶。我奶奶说:“家里人都不会杀鸡,让他带回去。”匡三弦还没从口袋里摸出烟袋,我爷爷就把手里的一盒蓝“金鹿”递给他。“杀鸡焉用牛刀。”他站起来,“是不是哥哥,你说。”他跟我爷爷对了很多古诗词,洋河上的老人都很少说起的话,他们俩一碰面就叽哩咕嘟说上半天。我奶奶一边做饭,我母亲一边往炕上端菜。我父亲问我爷爷:“大大,你跟我三弦叔想喝什么酒?”我爷爷说:“里间的八仙桌下面有半瓶茅台,倒上一杯给你叔尝尝。”

匡三弦几乎是从凳子上跳起来:“喝什么?茅台?我真是从没见过。”

“今天这不赶上了吗,要不你能捞到喝?”我爷爷从炕头摸过来他的老花镜。

“茅台,听说在国外,把酒瓶盖一启开,就把老外熏倒了一片。”他看着我试图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说这个劲头,得多大?真能醉倒人。”

“熏倒一片,那不是酒劲儿。”我爷爷戴着老花镜把他写的诗词翻开,“是说酒香飘溢。你是听差了。”

我父亲把酒都倒好了。匡三弦端起酒杯碰了碰嘴唇,“是不是你在里面掺和了茉莉花?”他赞不绝口地说:“真香,真香。”

匡三弦只要一来我爷爷家,我爷爷都是喝茉莉花茶。我爷爷劝他多下一口,别舌尖舔着凑样子看。

我吃了一条鸡腿,就飞一般地跑到那棵梣树下去打尜尜儿。梣树枝繁叶茂足以遮住烤晒。

后来我听我母亲跟我父亲说起来,匡源莱下个月从部队回来探亲。他爹娘想趁机给源莱找个对象。那个年代洋河上出去当兵的小青年很多,保家卫国是他们一辈子的理想,对爹娘来说孩子去部队锻炼锻炼是很大的光荣,国家每年都会发一张“光荣人家”奖状贴在门旁。村子里有当兵的家庭很是令人艳羡的。很多貌美如花的大姑娘早就瞄准了这样的好青年,恨不得立马飞到部队去以身相许。匡三弦跟我爷爷说看好了他二哥的五嫚,看看我奶奶能不能在中间牵线撮合撮合。

我就是从那时候知道了这门婚事的来龙去脉的。我奶奶手里攥着一把鸡黄油,她觉得提亲是她一辈子最得福报和乐意干的一桩差事。

匡源莱下个月要回来,我奶奶把这话递给她二嫂子。我二奶奶还一脸的不愿意,她说小源莱干巴瘦,能熬上军官还行。要是再回洋河种地,那跟没出宾贤庄有什么差别。我奶奶心想,说不定小红颜愿意。我五姑小红颜正手里拿着一面撑子回家来,她在白色的的确良上绣了一对儿鸳鸯,还有一朵莲花浮在水中央,真是好看。我奶奶说:“你这鸳鸯可是派上用场了。我马上给你介绍个对象,装枕头上让人一看多手巧的嫚。”我奶奶和我二奶奶靠在门框上一边一个,我五姑小红颜一股开心的劲儿横冲直撞,她说:“四娘娘,俺不要,俺不要。”她步步生风,引得院子里鸡飞狗跳。

“你小叔说了,就把你放在眼目前。你就别想着离开宾贤庄了。”我奶奶朝着屋里头喊道。

“我不管,你问俺娘。”我五姑小红颜在屋里翻箱倒柜找线团。

我母亲还跟我说起过她自己,下农村种地就没离开宾贤庄。但是外面的姑娘也是不愿意嫁进来的,她们说宾贤庄有山地,种庄稼还要爬山过岭。也有很多姑娘一听说宾贤,就抑制不住兴奋,心里一百个愿意。宾贤虽然有山岭地,可是架不住宾贤的水甜。小伙子大姑娘都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不像附近的杀牛沟、羊栏屯、窝洛、小埠头,那些村庄都是洼地,喝的水把人变得焦黄焦黄一口四环素牙。

匡源莱从部队回来了。他几乎是变了一个人。黑黝黝的肤色、圆寸头,肩膀上扛着肩章,看上去身材魁梧,胸膛宽阔了不少。他背着绿军包,戴着大盖帽,步履稳健地从我们大街上走过,瞬间刮起了一阵旋风。大爷大娘,叔叔婶子们都喳喳咕咕地评价他。齐刷刷站在大街上讨论一个人,还不多见。只有在国家大事面前,他们才会这样。匡源莱和我五姑见面的事,自然而然选在了我爷爷家。见着街坊邻居能说会道的小源莱在我五姑面前突然变得结巴起来,我五姑性格开朗一个劲儿地笑。“你这怎么去了一趟部队还成了口吃。”我五姑露着大白牙说他。确实是,匡源莱给人的感觉说话断断续续的没头没尾。本来就黑黝黝的肤色更显得黑糊乱糟的,只是身子坐着挺直,也不摇晃。我奶奶还说他,你看看以前还摇头晃脑抖抖腿的人,如今怎么成了木偶一样。我爷爷说:“你懂什么,这是在部队有出息了,男人稳稳当当的好。”他们的相亲过程几乎是没有什么花哨,我五姑说他没出去之前还成天调皮捣蛋,现在突然让人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们在我爷爷家里吃了一顿饭算是把这桩婚事就给定下了。我五姑把自己纳的红鞋垫给了匡源莱两双,一双是“喜鹊登枝”,一双是“鸳鸯戏水”。小好他娘看着啧啧称赞:“瞧瞧,你娘那个腿,这红红的颜色,密密麻麻的针脚,垫在你脚底板也不怕染红了皮肉。要是我的话,先在腿骨叉夹上三天两夜再拿出来垫。”我奶奶听见是小好他娘在墙外路上逗闲话,隔着墙就吆喝开了:“你还有没有点儿大娘样?”我奶奶端着簸箕花生米颠来颠去筛沙石。“你看看俺四婶出来了,我这不是高兴嘛。匡源莱还是我接生出来的呢,鸡鸡大小我都知道。他不会怪这个大娘脸皮子厚。”小好他娘拾起我奶奶簸箕里的花生米吃着,她们俩靠在屋山头聊了半天悄悄话。小好他娘一看手腕上的表,晌午歪了,她还急着去大队里开妇女大会。槐树上的大喇叭头子吆喝了一上午,累了就唱歌,唱完了再继续吆喝。动员妇女计划生育大结扎。一对儿夫妻最好生一个,根据实际情况可以生二胎。比方说,头胎是嫚的还想要个二胎生个小子的,可以申报。或者说一胎有点儿毛病的,也可以生二胎。

大金牙张着满嘴大金牙结结巴巴的从早广播到晚。

匡源莱带着我五姑去了一趟胶县城,扯了两块布料做了一身衣裳。粉粉的的确良衬衣,蓝色的布裤子。匡源莱还要给她买一双鞋的时候,我五姑从手绢里拿出自己平时攒的零花钱买了一双红凉鞋。婚一订,感觉他们的生活非常的富足。宾贤庄的人都竖起大拇指来夸这两家人,真是门当户对的好亲家。在匡源莱回部队前,我爷爷从黄历上查查日子,催着一对新人去他二哥的西茔上喜坟。他们也非常高兴地照做,用红线头缠着烧纸,我二爷爷在九泉之下也知道了他最小的五嫚有了好婆家。

我一直盼望着我五姑能快点儿结婚,匡源莱能升军官。之前的几个姑姑出嫁时我们都还小,甚至我哥还没出生。到了我四姑聘出门,都是我哥哥和几个叔伯兄弟去的大王邑送她。一路抬着箱、柜、镜子,还有一对儿脸盆。我二奶奶还把话说给家门里的人听,“你们兄弟都去,让他们看看咱们门里男人不少。不是吓唬他们,四嫚去了王家,要是有谁敢动她一根汗毛,这些后生们的大牛子就能抽倒他。”

我虽然还小,但是我能看出来我二奶奶对这门儿婚事并不是十分满意。她也是没办法的事,眼看着我二叔到了老大不小的年龄,总不能看着他打光棍。再说了,我三大大也眼睁睁地蹿起来了,不能摞挤摞压在一起。剛开始我二奶奶说服不了我四姑给她二哥换亲,死活也不同意。好像在洋河集上,她遇到了意中人。我奶奶就跟我爷爷说这事,老爷子你看看咋办,二嫂子都愁得睡不着觉。你得跟小红丹说说去,赶集的杀把手不好听,十个杀把手九个杀断了种。“照你说,屠户的儿子都得打光棍?”我爷爷说,“我去,我的脸就大了。这话没法说,嫚的婚姻嫚自己拿捏。”“你个死老头子,说得好听。”我奶奶就想把我爷爷拖下炕立马去办,“你是她小叔,你不帮她谁来帮她?二嫂子一个寡妇,头发长见识短,能有什么远见?”

二奶奶言语一向很露骨。我爷爷不出面则已,一出面就把事办得漂漂亮亮。我爷爷在工作组那时候就是调解各种纠纷,他的好友张临时还是我爸妈的媒人。我爷爷去请教张临时,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张临时说:“换亲是定下了。两换不好听,生下的孩子也不好叫,到底是姑呢还是妗子?咱就来个三换。这样谁都不难看,还亲上加亲。”为了这事,我爷爷又把他的茅台酒赏给了张临时两杯。我爷爷说,谁都不服,他就服张临时。每次见到张临时,我都吓得绕道走,他不是要摸摸我的蛋蛋吃,就是要给我介绍个媳妇。他说他要把谁谁家的那个大眼嫚说给我,我吓得就跑掉了。

我二叔结婚那年冬天宾贤庄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我替我母亲来看喜,一个家门里的不管结婚、坐月子、还是分家都得递过去二十块钱,算是一种礼节。我二婶穿着一件红棉袄急急忙忙摘掉头上的盖头跑出去上茅房。我还小,我坐在门槛上。她几乎是跳出去的,尿憋不住她就会“嘎嘎”笑。我一直以为我二婶傻里傻气的,好像缺点儿什么。她总是骂我二叔是个彪子,彪子又灌酒了,彪子又吹牛了,彪子又打纸牌去了。我二婶进了门,我四姑紧跟着嫁出了门。家里添了一口人又少了一口人,我二奶奶寒冬腊月在大街上排队去供销社买把红筷子过新年。年一过,我二婶吵吵嚷嚷要分家自己过,我说她傻。可是那些大爷大娘都说她矬子心眼子多,她是看到了我五姑和我三大大都还没成人连累不起。家口大了,吃喝拉撒一大群人等着揭锅。二婶像冬天里的麻雀子叽叽喳喳的搬走了,我二叔偶尔回去看看他娘,她都不让。又骂彪子灌酒了,要打人。我看我二婶成天价抽着脖子,缩在棉袄里。她怕冻着凉着像是坐月子的老母鸡。分开家后,我母亲让我哥哥又拿着两封钙奶饼干一把子鸡蛋和钱送去二婶家烧炕。这是宾贤庄多年的习俗,预示着新的日子的开端。我哥哥从二婶那里回家来,嚷嚷着要写一首诗:

手指对手指,现在她是我的。

她不是很远。她是我的遭遇。

我像打铃那样击打她。我斜靠在

你曾骑过她的凉亭上。

在铺开的鲜花上你借用了我。

晚上,孤独地,我嫁给了床。

…… ……

我父亲说:“这是你写的诗,这诗真好呢,你再给我读一遍让我寻思寻思。”我哥哥大声朗读起来,半截上他露着大虎牙笑场了,他说这是二婶背给他听的,我说他胡扯。我二婶脑子不好使,怎么还懂诗?“不信去问二婶。”他说。我二婶童兰兰,的确是高中毕业生,当时张临时还说别看她没考上大学有点儿半途而废,可是个有名的文化人。这个女孩子考上瑞华中学就爱写诗歌,那是瑞典人创办的百年老校,唱诗班是人家西方的文化传统。兰兰这孩子太痴迷了,最后影响了考大学。要是换个好茬儿,让孩子再复习一年说不定就是大学耙子。不知道的都说她腦子不正常,据我了解她是装疯卖傻。这样的人多半是聪明人。张临时的话我哥哥一直记在心里,他还跟我说,他一定要考上瑞华中学,到胶县一中去读书。他后来真写了好几本子诗歌,他肚子里的故事也是讲不完的。

我二奶奶让我五姑去看看他们两口子又吵吵什么,我五姑说:“二嫂子骂二哥彪子天天跟着大油壶打纸牌。”大晚上黑灯瞎火的看不见路,我五姑深一脚浅一脚要走到东场院去找她二哥,在半道上她就听到一群人在大油壶家吆五喝六的声音。宾贤庄的狗吠也是此起彼伏。

大油壶有着厚重深沉的嗓音,强壮上比匡源莱还要膀实。身材也高大,像一头大牡马。有一次在路边,他把一台拖拉机硬生生地从水沟里拖出来。爪钩子仰面朝天躺在浑水里足足呛了一肚子泥水,要不是被大油壶救起来,他说他爪钩子早淹死在水沟里了,跟那些死鸡死狗死猫死猪之类的没有什么区别。爪钩子每每说起来,他都要委屈地哭起来。大油壶是怎么叫开的,从我懂事起就跟着大人这么叫。有的说他太能忽悠,没一句实话,翻过来覆过去就成了大油壶。有的说他在山窝子里打石头,是体力活儿。要钻眼放炮,从一片山里打出每一块石头都要汗流浃背。大油壶很少穿衣服抡铁锤,他经常一丝不挂。抡一次锤,他就“嘿”一声,那根黑屌就跟着颤悠一下。散播说这事的是李老撇。李老撇扁着嘴,长得像个老太太,一根胡须在风中来回移动。婆婆妈妈的男人,只能从他嘴里说出来。按照他的话说大油壶的时候,就说大油壶那根棍,粗得像壶口长得如壶嘴,他的身体呢简直就是用凿子从石头里雕刻出来般有凸有凹。他形容着还要附加上手势在空气里上下比画着,山窝子里打石头的男人都这么添油加醋地说大油壶,他大理石一样硬硬的。反正女人们是不会去那些又放炮、又钻眼的石头窝子洗衣裳。小孩子们也不让去危险的地方。男人们打石头打到中午,一般就会放一炮,碎石块满天飞。轰隆一声震得窗户棂子都颤抖。

大油壶看我五姑来找她二哥,他就叫一声五姑。大油壶他爹木匠刘,那是出了名的嘴笨。年轻时候学木匠,画线都是歪的。打造的家具不上道,一看没前途,就回家抡起了铁锤。木匠刘见着谁都像没见着,只知道扛着大铁锤闷头走路打石头。哪里像他的老婆,跟一只旱鸭子似的“嘎嘎”叫,人未到声音早蹽出去了。我对她始终没什么好印象。一张大脸盘,短头发,穿着男人的绿军鞋。挺着两个大奶子像推着一车葫芦往前走,难看极了。这样的女人很少见。就是木匠刘这样的老实人,说啥都行。她一生生了六个儿子。五个孩子都是大脸盘,站着不动就像五匹骡子。另一个呢,像个瘦猴。有人还问木匠刘,小三是不是他的种。木匠刘说,谁知道呢。在他家里就是他的种。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家户看着受累,但是不受欺负。兄弟们多了,也能立得住门户。

我二婶站在墙顶上敞开了怀骂我二叔大彪子,骂够了我二叔。她开始骂大油壶。路过的人说:“童兰兰,钢豆她娘啊,你站的不够高啊,大油壶住在东场院,这么远他听不到。”我二婶更来气了,她从墙头爬上房顶,她骑在红砖瓦上,扶着烟囱扯开嗓子骂大油壶不是个东西。我二叔在山窝里打石头挣点儿钱,打纸牌输光了。我二婶就把账目赖在大油壶身上,骂了个祖宗朝天。大油壶听不见,即便他听见了也不哭也不闹。我二叔被喊话,他回来笑眯眯地教训了我二婶一顿。“童兰兰,你真是个彪娘们儿,你得彪死。”我二婶就哈哈大笑。“你也不怕从屋顶上掉下来摔瘫了。宾贤庄李老撇爬树头喊女人,在洋河上出了名。你是上墙揭瓦想男人,我看你是爬墙上房也快出名了。”

邮递员来了。匡三弦正赶着一头黑猪去曹汶配种。黑猪起圈了,怎么都不听话,就往邮递员身上撞。

“匡大爷,你这母猪真俏货,配个种还得过河跑胶南去配。”邮递员把车子往玉米地一歪溜过去,“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发情这么厉害的猪。”

猪左撞右撞的乱跑,匡三弦就气得吆喝着他:“兔崽子,别看你穿一身绿皮,你想配我的猪都不用你。”

邮递员送信走街串巷总是这般风风火火,满脸的兴奋像跳着舞步在庄稼地里飞奔。匡三弦说他的一身绿皮,那可不是能随便穿的。谁见了谁都称赞他端着国家的铁饭碗。

邮递员来了,我五姑的心情非常激动。匡源莱回部队后,就忙着写信。每一封信,我五姑都像收到第一封信一样兴奋。这不,她才收到了一封信又紧跟着一封信。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看看信封上的邮票和邮戳日期都是那么喜悦。她轻轻地抽出信来,里面还夹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他穿着海军衫站在军舰上的握枪照,后面是蔚蓝的大海,海鸥飞翔;一张是他在书桌上读报的生活照,仍旧是戴着条条帽子。邮递员是宾贤庄西河崖的小眼,去年春天他刚接替了他父亲的班,送起了信。小眼每天穿着绿色的制服,邮包、脚踏车也都是一色的邮电绿。我远远地看着他跨过洋河水,一路从镇子上骑来。嘴里还唱着歌,“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我跟我母亲说,我也要当邮递员。母亲说:“那得好好学习,考上学才可以。”小眼是接班的,就不用出力种地了。没几天小学校的民办女教师就答应跟小眼相亲。之前哪个嫚能看上他?说一个散一个。瘦巴啦叽的眯缝着眼,连袋麦子都扛不动。人好事来了,转大运。你快摸摸耳朵垂,看看你爸爸什么时候也把咱娘儿几个的户口转正了。有一阵子,我也盼望着家里有信来。盼望着国家政策的信函飞到我父亲的手里。我母亲把墙上的月份牌一天撕下来一张,她把昨天揉搓在手里扔掉,又会跟我说今天,然后又会跟我期盼明天的到来。可是没过多久,我母亲便说上面出新政策了,我父亲正在学校里办理农转非。

我五姑读了小学三年级,她读起信来磕磕巴巴。她爱拿着信找我一块儿看。前前后后几个嫚簇拥着她,都想知道匡源莱跟她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匡源莱穿着海军衫的照片让我羡慕不已,两张照片在几个嫚手里抢来抢去的轮流看,我五姑说“你们这些野东西别给我撕了”。“抢你照片看,又不是抢你男人。”几个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匡东章家里的从胡同走过来:“来,让我这半大婆子也过过眼瘾。”我大娘一看,顿时惊讶起来。“我的祖师来,匡源莱真不是以前的匡源莱。你看看这小青年出息的,一副军官相。小红颜你是真有奔头儿啦。”她又对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姑娘说,“你们这些浪嫚都学着点儿小红颜,到处打听打听洋河上还有几家当兵的小青年。”俺不要,俺不要,几个嫚羞答答地捂住嘴笑。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会改变。旧的作废,新的焕然一新。夏季的一场暴雨漫过了山洲水库,大雨一路漾溢到洋河,几乎是冲垮了河堤。雨过天晴,洋河上汪洋一片海水。蛤蟆、知了叫唤个不停。我和几个小孩子从葡萄山采马虎爪子路过大坝,一个黑色的西瓜皮样的东西在水波里被浪花打来打去。我们在大坝上奔跑着、哭喊着,水库里淹死人了,水库里淹死人了。跑下大坝,我们就冲进了一片西瓜地。匡三弦爷爷正坐在瓜棚里剥花生种。他一听说淹死人了,就浑身哆嗦。他扔下手里的活儿就往山窝子跑,大雨蓄满了石头窝子,大油壶和李老撇正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烟。

“大油壶,快,快穿上衣裳,你去看看!”他紧张得前言不搭后语。

大油壶在前面跑,我们在后面紧跟着。大油壶奋不顾身下了水,游了十几二十米。他踩着水从下面托举起一个孩子。孩子披散着头发,雨水泡肿了他的屁股蛋。等孩子上了岸,我们才反应过来。哎呦娘啊,这是我大爷家的小飞。

大油壶双手托着小飞往家里跑,匡三弦和我们几个孩子跟在后面追。跑着跑着我冲到了最前面,我推开门拽住二奶奶的衣角,“小飞淹死了!”我二奶奶一腚坐在院子里的鸡窝旁,两个鸡蛋淌了一地。匡三弦进屋就揭下来一面铁锅搬到了大门口扣在地上,大油壶把小飞放在锅底上往外控水。水从小飞嘴里“哗哗”地往外流,大街上围了很多人,有人在擦眼抹泪。我又跑去东场院把小飞他爹叫来,我不知道我大娘王梅花是怎么来的,一听说小飞淹死了,她就趴在地上,一路爬过来的。小飞不会死的!我想。我爷爷去找洋河上的王医生,等赤脚医生来已经晚了。他戴着听诊器往小飞的胸口、肚子上听了听。孩子已经没救了。

我再也无法与他说话了。我二奶奶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他死了,我二奶奶怎么办?

我五姑说,前天夜里她还梦着自己的头发奓毛了,她在梦里丢了一头的乌发。她并没有想到这个梦的寓意,更想不到小飞会淹死了。我二奶奶在一边哭得死去活来。我大娘傻了一样瞪着两个大眼痴痴地发呆。我二婶手里拿着一把笤帚头子围着小飞扫来扫去,只是在空中扫,笤帚并没有落到实处。她说她这是在上神。她嘴里叽哩哇啦、咕嘟咕嘟诵唱起来。她舞蹈般的动作优美极了。本来刚刚还是哭泣和可怜巴巴的气氛,被我二婶一上神,顿时活跃起来。我站在大跟前聚精会神地看着趴在铁锅上的小飞,他的两只胳膊耷拉在地上,黑黑的沾着锅灰。我蹲下去看,他的脸上也是灰不溜秋。大人们都害怕,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不知道是谁拖了我一把,想把我拖出这个圈子。我突然看见小飞的后背动了动,似乎他开始喘氣了。我真想上去牵住他的手,告诉他睡了这么长时间。大家看他像看马戏表演一样,也看不出个眉目。在小飞掉进水库里以前,我二奶奶还带着他走了二十里山路去一个山沟沟里看神医。说是神医,都是偏远山区的一些偏方,被山里人带到宾贤集上。每逢赶集,宾贤集就围得水泄不通,我凑上去看热闹。有个人坐在中间一个方凳上,神医手中点着一些蒿子在他的脊梁上烤。然后一巴掌拍上去,来了个突然袭击。就把病人拍好了。这个人站起来活动活动四肢,在空中跳一跳。他会说,这太神奇了。他的胳膊竟然不疼了,腰酸也好了。这样的神医留着两撇山羊胡,背袋斜挎在肩上。我母亲说小飞害了一种什么毛病,小鸡鸡就是站不起来。我那时候想小鸡鸡站起来干吗?反正小飞的小鸡鸡一直站不起来,就那样耷拉着。尿尿的时候也是困意绵绵,经常是把裤子尿透了。我二奶奶说:“你就不会用两个指头夹住它,你看谁撒尿不扶着小鸡鸡。”我跟我母亲说:“我的小鸡鸡就不用扶,它会滋出去很远。”很多乡下男孩,都会站一排看谁的小鸡鸡尿得最远。大家都憋足了劲头往远处滋。小飞的小鸡鸡就啪嗒啪嗒像屋檐上的雨滴。我奶奶跟我二奶奶说,得找人去看看,不能这么干耗着。等孩子大了,更不好治。我二奶奶收拾收拾包袱,带着两个干粮就带着小飞出发了。他们来来回回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傍晚,日头从大白石山落下去她们祖孙俩才回来。我二奶奶说,高家茔的那位神医挺邪乎的,他从院子里抓了一只鸭子,把小飞的小鸡鸡放进鸭嘴里。被鸭子含住五分钟,鸭子不停地吐出黏液。小飞也说,黏糊糊的痒痒。神医说,这叫自然消毒。又从罐罐里挖了两茶匙粉碎的黑面面,让我二奶奶给小飞掺和着鸡肝炖了吃。小飞吃了十天,小鸡鸡就站起来了。我三奶奶还逗小飞,小鸡鸡能飞了吗?小飞说尿尿的时候不滴嗒了。我就想着小飞趴在铁锅上和小鸡鸡挤压在一起,给他压坏了怎么办?我奶奶从屋里拿出来一条被单给小飞盖在身上,怕孩子冻坏了。夜,渐渐地黑下来。我二叔推搡着二婶,非要把她拖回家去,嫌她在这里瞎折腾添乱。

我根本没有想到小飞会死了,我以为他会控活。他像很多正常的孩子那样站在土堆上,立成一排尿尿,看谁滋得更远。可是,他却死了。这个夜晚显得很黑很黑。孩子不成人,草席卷巴卷巴撂在西河崖,都没放到第二天。他死了,我二奶奶一个人每天半夜跑到山岭上哭号。哭得人们的心都碎了。她哭着哭着就骂自己的命薄。是啊,我母亲说她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一个大闺女家做了我二爷爷的二房老婆,大老婆死后她來续弦,拉扯着七八个孩子吃尽了苦头。孩子多了尿布都洗不过来,孩子大了也没沾着光。眼看着我三大大个头蹿起来要盖房子娶媳妇,没有一点儿间歇。我三大大,坐在屋檐下抓虮子,挤得啪啪响。他哪里像个快要娶媳妇的人。我一直觉得他身上有一股特殊的臭味刺鼻子。我不愿意靠近他。

秋天的时候,匡源莱又给我五姑寄来一封信。这次没有附带着照片。等我五姑断断续续把信读了一遍后,她还是不敢相信。她以为自己读错了信,她偷偷地让我把信读一遍给她听。匡源莱的信字迹特别凌乱,完全不像上一封信写得那么漂亮。这封信大体意思是往后要绝交了。我五姑让我保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说出去。我不知道秘密是怎么传遍了洋河的,休妻的大有人在,有陈世美,有恶婆婆,但是像匡源莱这样的帅军官怎么能做出退婚的事,谁也想不明白。我五姑还想着秋天去部队找他一趟,所有的幻想都变成了泡影。她不再像一个胜利者,倒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夹尾巴四眼狗。眼睛都哭肿了。她走在麦田里,手还在颤抖,风一个劲儿地刮着她凌乱的头发,她的心灵受到创伤,我紧紧地跟着她,直到黑暗像一张硕大的床单紧紧地包裹了她。

我二奶奶见着匡源莱他娘就吐唾沫,呸呸呸。匡源莱他娘也不再是亲家母长亲家母短。她看着我二奶奶大老远就急忙躲起来,绕道走。两家人倒是没打没闹,匡三弦觉得这是往自己脸上扇巴掌,他一见到我爷爷扑通就跪下了。我爷爷明白不是大人的问题,是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这么多年,我爷爷和匡三弦一直是好兄弟,礼尚往来不断。匡三弦是活活被匡源莱给气死的,我爷爷让我父亲给他老伙计去上人情,包了六十块钱。

我五姑哭得很伤心,爱情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就见了那么一次面就相爱了,几个月不见面又不爱了。在乡间的家门口,退亲这股邪风弄乱了她的裙摆。大油壶就跑到她身边逗她。“姑你甭哭,你甭以为没人要了,别人不要你我大油壶要你,我给你盖最大的房子。”我五姑就让大油壶滚开。大油壶一口一个“姑”的叫着,这辈分都差到哪里去了,他还想着娶她。我奶奶跟我爷爷说:“要不就让小红颜跟着大油壶。”我爷爷说她爱跟谁就跟谁,咱别去搅和。木匠刘老婆倒是趁热打铁,她突然改口叫我二奶奶大姐姐。我真不知道是哪门子亲戚。她一夜间把自己的辈分提升了三级。我母亲说:“她叫大姐姐一点儿都不错,我们都是孙家的闺女。虽然女人出门了都随着男人论道,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论也就不论了。”这,我才知道。我二奶奶和大油壶他娘跟我母亲,都是宾贤庄后街的娘家。论起孙家的辈分,大油壶叫我二奶奶大姨,要是随着他刘姓还真是该叫姑奶奶。我当时很蠢,一直把大油壶叫大侄子。大油壶挑着两个水桶走过来:“小明子快叫大侄子。”我问他大侄子是什么东西。他说:“大侄子就是大牛子一咕噜,大嫚见了大礼物。”我就叫他一声大侄子。他把水桶往边上一扔,蹲下来,他把我两只手往后一背。“你猜,我会变出什么来。我也不知道他会变出什么来?”他攥着一把杨树叶子,他用两个叶梗跟我做游戏,看看谁的树叶子能勒断谁的叶子。我用足了劲和他拉起来,他的梗断了。他说:“这个不算数。”他又从地上找一个金黄色的,跟我杠起来。一直到他输完蛋了,他才拾起扁担去挑水。然后,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把最大最粗的叶梗挑出来。大油壶挑着一担水颤悠颤悠地走来,两个水桶哩哩啦啦一路滴着水。等他把水桶放在地上的时候,我趴上去“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清凉的水,甜润着喉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石榴。“你猜,这是从哪里弄来的?”他的表情好像是他身上结出来的。我说是水井里的。他说肯定不是。我说大嫚给你的。他说也不是。看我不猜了,他觉得无趣。“这个你都不知道,我是挑水路上从刘振善墙外摘的。”他把石榴给我,我就藏在背后。“大油壶是个小偷。”他想反悔,刚给我就想要回去一半石榴。我不掰给他,他说我这个小叔真是个小气鬼。他是在支验人。就像大冬天他去挑水遇见我,在雪地上用树枝画画给我看。画了一幅一幅的小鸡,他还画一个女人扎着大辫子。用煤块铺在雪上,表示黑色的头发。他问我这是谁,我说大嫚。他说等我长大了也要送给大嫚大礼物。我就骂他大油壶。他咧嘴笑,突然大声地笑起来。跟神经病一样。我希望他挑水摔倒在雪地上,把水洒一地。看我闷声不高兴,他就要哄着我堆雪人。他的手大,一会儿就把雪人堆起来了。树枝插在鼻子上,歪歪扭扭。煤块当眼睛。等他走了,我就偷偷摸摸在上面尿尿,滋出来黄色的印迹。我连忙跑掉,如果被他抓住,我就得叫大油壶大侄子。把他叫欲足了,才把我从空中放下来。我理解不了这些辈分的来龙去脉和高低。到大了我也不爱叫他其他,每次见着了就咧嘴笑笑,表示是一个家门里的亲戚。他也很关注的样子看着我,有点儿激动。似乎都明白对方的心理活动。

我穿的第一条牛仔裤,还是大油壶从青岛捎回来的。他跟我五姑说:“他再也不去山窝子打石头钻眼放炮了。”他跟着洋河建筑公司的包工头去了青岛做建筑工。一趟楼房盖起来,他风光满面的从青岛回到宾贤,拿着厚厚的一沓子钱。他给我家里所有的人都买了礼物,他穿着一条蓝色的粗布裤子。我五姑还说,你穿着跟打铁的一样。大油壶说:“你是不知道。城市里的小青年都这么穿,这是牛×裤。”于是整个宾贤庄都说大油壶去了一趟青岛混牛×了。他给我带回来的高粱饴糖,是我吃过的世界上最好吃的糖。我二奶奶也说:“是啊,世界上都没有。”糖黏住了她的大门牙,怎么也舔不下来。小胜利他娘说:“二婶子你不会让大油壶用牙刷给你刷刷。你看看他用的牙膏都是面糊子,装进管里就成了中华牌。”我倒是听进去了。我说:“我也想用牙膏。中华牌的。”大油壶说好,下次回来就送给你。

小飞死了后,他娘王梅花心疼得厉害。她生完孩子半年工夫就得了疾病,死了。孩子没到摘奶年龄,也得摘掉。我二奶奶说把孩子拦住了,千万别出个什么差错,就给孩子取名兰兰。二婶听说女孩叫兰兰,她打心眼儿里就生气。下一辈的孩子怎么能跟她重名?她坚决不让叫。言外之意是把她的好运气都叫没了。村里人说,不大碍事。你叫你的,她叫她的。还有的人让我二婶养着兰兰,做干闺女。我二婶说自己亲生的还照顾不了呢。她是想方设法的往我二奶奶身上推。喜欢可怜人的老人看着兰兰嘤嘤呜呜的小嘴,就把话撩出来了:“婶子大娘不是娘,䄻秫糁子不是粮。”兰兰躺在我二奶奶的怀里,“你还笑,不是亲生的靠谁都不行。”我大爷损失了老婆孩子,成了孤家寡人。我二奶奶找个瞎眼子先生来看看。瞎眼子把手里的棍子往脚边一放,就掐手指头。他翻着红眼,掐算掐算就能说出很多道道来,真是神奇。“他屋下面是不是有口井?问题就出在那口井上,把它填上,深埋。”我二奶奶跟我大爷说这事的时候,我大爷不管信还是不信,他也只好按照瞎眼子掐算的办事。找来瓦匠工把房子推倒了重新翻盖。果不其然有个黑洞,像饿兽张着大口。我大爷一副痛苦的表情,都不敢往下看。当时盖房子都是队里的地,下面挖了很多地窖。年轻人谁都不知道还有这些论道和说法。

夜猫子在窗户前那棵家槐树上笑,我二奶奶就跑出来拿只鞋砸它。“王八操的,你再敢来嘎嘎叫,我就撕了你的毛活扒你皮!”她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我点把火燎了你,杂种养的。”夜猫子扑棱着翅膀逃跑了,这些鹰家族一直在南山岭上隐居,往后再没敢进过村。那些睡在瓜棚里的人听见过,它喜怒无常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像是一个疯子在撕咬。连瓜地里的田鼠都缩头缩脑地吓破了胆。野兔也不敢出来,就趴在西瓜地挖窝生育兔崽子。宾贤庄的女人也赶紧抓住时机生养。“二婶,你别太难过了。”小好娘趴在我二奶奶的耳朵上,“你看看你大伯嫂子家,生个哑巴,你还能扔了她吗?”二奶奶手里端着兰兰晃来晃去,“瞪着眼,也是条性命。哪能扔。”“我接生了多少孩子,宾贤庄谁没有本难念的经?”小好娘把兰兰接过来抱一抱,“计划生育多少还是松了不少,赶上以前罚五百都没门儿。”小好娘说的哑巴,是家门里老大家的。他们家跟我们家很少来往,大人几乎不走动。孩子们倒是在街上耍成一群。小冬梅应该比我小几岁,女孩子不怎么爱说话。她娘后来又生了二胎,一心想要个男孩,结果又生了个女孩,还是个哑巴。我母亲说千万不要笑话别人,笑话别人永远跟不上人。小冬梅的奶奶是我母亲在这个家门里的大妯娌。跟谁都不合群,不是讥笑东家就是讥笑西家。他们还想再生三胎,还没等上面放开政策,就急急忙忙的在外面生了孩子。我一直没见着那个孩子,都说不敢回宾贤。偷生的家庭,亲属们全遭了殃。有段时间,天天去洋河办学习班。没文化的不知道学习班是什么,以为真去学习了。后来听说跟蹲监牢差不多,就是逼着亲属们把怀孕的女人赶紧追回来去流产。实在严重的派人去,扛着梯子爬上墙,揭锅、锁门。吃不了饭,进不去门。我看你怎么办。还有人拖着车连夜把家里的粮食搲光了,被子褥子也拾掇净了。亲属跟着倒霉不算完,又传出来什么“几户联保。”鼓励左邻右舍互相举报,举报了还有奖励。好像是没有实行下来就半途而废了。全家都跑到东北去躲计划生育,庄户茬子能有什么线索?生完孩子的拖拉着一大群回宾贤,我见过三五家。小好娘每次见着小喜来都逗他,“小喜来,你罚了几百?”小喜来就鼓鼓着个黑肚子说:“八百。”小好娘把小喜来的“八百”给叫开了。一旦有什么事关系到小喜来家,大伙儿都这么说八百家,八百他爹或者八百他娘。一说八百都记住了。不交八百就是黑户,落不下户口。庄户人喜欢生孩子,尤其喜欢生男孩。生男孩就说你家里以后有人,有人就是有财。跑出去又从东北跑回来的男人对着宾贤庄的嫚说:“不管你白,不管你黑,只管领着你嫚下大东北。”曾经流行了一段时间,宾贤庄的嫚闯东北去。回来的人说东北辽阔,有着广袤无垠的黑土地和粮食。诱惑大了,我五姑身边的那几个识字班的,一说二卖就被拐去了。几年都回不来一趟,坐火车还要三天三夜才能到黑龙江。

匡源莱把我五姑退回来,宾贤庄闲言碎语说了若干年。有的说匡源莱真是奓煞啊,这么好的嫚还不要,看他在部队能混出个什么人模狗样来。有的说小红颜成天往大油壶家里跑,能有个好?姑娘家不自重,都是定了亲的人了。无风不起浪,换成谁不气才怪呢!我五姑呢,刚开始是去大油壶家找她二哥,根本叫不动人。时间长了,她就在旁边看热闹。串个门子消磨时光。可是在人嘴里被喳喳咕咕成了不是好货色。宾贤庄个别人心嫉妒红了眼。我五姑一气之下就把那身衣裳脱下来扔到了水沟子里,送给了水鬼。红凉鞋放在门槛上用菜刀剁得稀巴烂。我觉得我该跟着她痛苦一场,可是她却带着我去看电影。我父亲从河西郭教书回来,我五姑把自行车借出来。她骑着车风快,带着我去了南坦城。人山人海的麦场地金黄的庄稼收成一片。她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她站在地上看。华志强跟小日本比武,在黄河里练就了一身武艺。可后来还是被日本鬼子暗下毒手,一枪打死了。我看着更加伤心起来,我五姑说“这是电影,是假的,你别当真。”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又破涕大笑。“你长大了真应该去当演员,多么多愁善感的孩子。”晚上,我真梦见了我站在长城上跟日本鬼子比武。我一脚踢在窗台上,窗户棂直颤抖。我母亲开了灯,以为有贼进了宅子。

我二奶奶对五嫚跟大油壶的婚事,不说赞成也不说不赞成,拖了很久。我三奶奶就看不过了:“嫚娘,你想好了没有,你要把小五放在这眼目前吗?”我二奶奶沉默不语,说不出个一二。“都挤到腿骨边儿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好看吗?”我三奶奶说话利落,“不想想要害,这些闺女子离得近了惹人生气,光图他一把韭菜一把葱花。”我二奶奶说她管不了,她也不想管。要订就赶紧的订,不订就拉倒。别扯着方方不方方,圆圆不圆圆。大油壶是家里的老大,大油壶他娘就怕老大的事黄了,后面一拖拉孩子不好找对象。她天天哄着我二奶奶,一个劲儿“大姐姐,大姐姐”地叫,我二奶奶好像也默认了这个妹妹。大油壶他娘着急忙慌地托人捎信让大油壶赶紧从青岛回来定亲。我倒是盼着他赶紧回來,他说好了要给我带“中华牌”牙膏。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大油壶送给我一条牛×裤。我迫不及待地登上试试,宽窄肥瘦正好,就是腿儿长了点儿。大油壶蹲下来把裤子两边向后捋一捋,帮我把裤脚挽上两层高。我母亲说:“不长,再长两年上了初中还能穿。”可是大油壶说:“牛×裤就应该这么穿,裤脚挽起来赶时髦。”我在学校里穿了一星期不换,学校开大会还特意强调某些同学不是穿喇叭裤就是穿劳动布,这是美国伐木工人的工作服,穿着像犯人。不要穿到学校里来。那些长头发的同学,都把头给我铰了,下次再让我抓住我就免费给你们剃成光头。

大油壶跟我五姑订了婚,他就在青岛拼命地盖楼房赚大钱。反正大油壶他娘到处显摆说大油壶又托人捎回来多少多少。谁也没看见他的钱。大油壶他爹在山窝子里打石头,打了一车又一车,我二叔就借来一辆拖拉机帮着往家里运石头。半年工夫下来,麦场里备好了盖新房的材料,沙土、石头、秫秸秆、砖头,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我在河西郭中学读书,很少回洋河。我爷爷骑着自行车跑来河西郭找我父亲,我爷爷说大油壶在青岛抢劫给抓起来了。让我父亲看看这事怎么办好。我父亲问我爷爷听谁说的,我爷爷说是青岛那边来的通知。

“这个鳖种,抢了五塊钱。”

“五块钱,你觉得少了,抢一分也是抢劫罪。”

我父亲说:“这事怎么办?谁也办不了。”我父亲就会稳稳当当的教书授课,外面的事他一概不打听,也没有社会上的关系。我父亲跟我爷爷说正好是严打期间,大油壶就往枪口上撞。我爷爷骑着自行车又回宾贤,一路上心情不好车子骑到草沟里摔坏了腰。妯娌三个在家门口等着他问结果如何。我三奶奶说:“不让小红颜去,她非要去,趁着事赶紧断了亲得了。”我奶奶说:“那不好,一伙又一伙的,这日子往下怎么过?”我二奶奶气得就打我五姑,打她的命苦附带着打自己。我真以为我五姑会去撞南墙。周围嘈杂的声音都来骂她不是,好像她的血液里流淌着坏东西。如此冷酷地对待她,她却悄无声息的往自己肚子里咽下去。事情的缘由谁也不清楚,我五姑从青岛处理完回宾贤啥也没说。她是死心塌地的等他。传回来的话更难听,说大油壶是强奸未遂,反正是判刑十年。奔腾的洋河,金色的太阳。我五姑时常一个人来到河边坐下来,她也想到了立马死去。最好能跳进水里一口气淹死。与那些冷漠和流言蜚语相比她觉得河水始终是温暖的。这使她的生活充满了恐惧。她只能包扎自己,继续跛行。

寒冬腊月我回到宾贤庄。我大爷听说我回来了,他就来我爷爷家找我,他坐在板凳上,缩着脖子。我爷爷说他不许喝那么多酒。他说不喝酒还能干什么去?反正也没有个正经事干。我爷爷再往狠里说,让他好好过日子,以后还得再找人说个家口。我大爷红着脸,把头歪向一边,瞅着房门上的日历。我爷爷问他娘好了没有,他说看着也好不到哪里去。能过去年就不错了。我二奶奶刚从县医院回来没几天。我奶奶去看望她,她坐在炕上扎煞着头发。她跟我奶奶说浑身没力气,想梳梳头都抬不起胳膊来。我大爷听说我回来了,他找我给二奶奶拍张大相片。我去拍照,我的四个姑姑都回来了。只有二奶奶最大的闺女因为要看孩子,脱不开身。二奶奶背靠在被子上,她看见我进屋来,唰地就把身子挺起来,惊讶地笑着。我说给二奶奶拍张照片,她说拍照好,拍照好。我就以为要拍张全家福,我还张罗着姑姑们都到院子里站成一排,结果姑姑们都不出去。我五姑就偷偷地躲在门后面哭,无人知晓她是怎么了。我再看看四姑小红丹,她也可怜巴巴的表情,站在一边。只有我三姑跟我聊了几句家常,在北京好不好,好好发展之类的。我大爷回来了,他进屋找来梳子给我二奶奶好好地梳了一顿头发。又让她换上一件新的黑棉袄,闻着还有新棉花的味道。我二奶奶穿上一双新袜子,板板正正的坐着,我印象里她从来没有这么干净利索过。我大爷把二奶奶背到院子里,子女们围绕在她身边,我给拍了她平生的第一张全家福。我二奶奶特意嘱咐过我,给她单独拍张大的,她给我钱,把她的相片放大成两面小镜子那么大。她到时候放在大桌子上摆着。刚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啥用意,后来我拿着放大的相片送给她的时候。她非常满意。

在我们快要忘了大油壶这个人的时候,他突然放出来了。大油壶他娘说大油壶表现得非常好,在里面吃苦能干,从上到下都喜欢他。刚开始还干体力活儿,后来就分到缝纫组做衣裳、刺绣,荣获一等奖,组织上就给他减刑。大油壶他娘把大油壶夸得像一朵花。我见到的大油壶却沉默不语。他走路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他的屁股像被扎了一针似的小心翼翼地迈动着步子,不像以前咋咋呼呼的爷们儿劲儿。我母亲挺喜欢扎花、裁衣服、缲裤边这些细针线活儿,她跟着大油壶学了不少新花样。尤其他跟我五姑结婚那天,他坐在炕上盘着腿,胸前插的花都是他亲手一折一折叠的玫瑰。新婚感觉不到他的兴奋。我们六七个弟兄都商量好了折腾他,结果他也不起兴。让人乏味的婚姻像是走了一个过场。我二婶倒是不讲那一套,她站在自家平房上对着我五姑的新房子喊:“男人和女人今晚都一起睡,你们解开衣扣,你们拉下裤链。你们脱掉鞋子,你们把灯关上……我却是孤单的,我嫁给我的床。”

来看新媳妇的街坊,不看新媳妇都在看我二婶的热闹。狗爪子老婆来叫二婶,今晚上新媳妇不能跟男人同床,要去她家里睡。她就朝着我二婶吹胡子瞪眼指责一番,你这个二嫂子当得真好,你给我下来,今晚上我当你的炕睡。我二婶当然嫌弃她长了一双狗爪子似的不干不净的手,她十分不乐意。

我父亲说二奶奶走了。早晨吃饭还好好的,突然就喘不动气了。当时身边只有兰兰。兰兰只有五岁,光知道哭。也不知道她奶奶怎么了。半天儿过去,等子女们来了,她已经身体冰凉梆硬的,连送老衣裳也没穿上。宾贤庄的老人说,有福气的人都是临终前把衣裳穿好了。到了那边一看蓝色的衣裳,就有人接待,不会关在门外。不知道二奶奶到了那边怎么样,是不是像她活着时一样手忙脚乱。我父亲说,出殡那天为这事,我大爷和我二叔在大街上打起来了。亲兄弟俩喝了点儿酒,说急眼了拧巴着抱在一起滚个子。兄弟俩滚到了大街上跟滚雪球似的满身淌泥,彻底变成了泥猴。我二婶还在大街上拍手称快地叫好,一家子人像耍马戏。街坊邻居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骂大彪子二彪子真不愧是一个娘养的。亲兄弟彪到一块儿了。两个人打完了哭,哭完了又打。想想他们的娘,想想他们是怎么对待老娘的心里就酸。

匡源莱根本就没提军官。他退伍就回到了洋河,刚开始在乡里单位跑跑腿递递信。时间长了觉得挺吃亏,混不上正式工不说,还浪费了一身好力气。干脆回家买了一套机器,看上去挺先进。他逛遍了洋河一带所有的山岭,寻摸着在石头窝子揽活儿干。他开着一辆红色的拖拉机上山凿石头,他学会了钻眼、放炮。

匡源莱有匡源莱的好,有人就喜欢他喜欢的要命。庄户人就图他个身板,啧啧称赞不已。在石头窝子凿石头,他干一天活儿都不觉得累。走到哪儿随身都携带着茶叶、水壶,给砸石头的工人泡上一壶。人们喝一碗都说他的茉莉花香。他的房子盖得最大最敞亮,人家都是四间,他一盖就是八间。这样的好青年在当地过得算得上是上等日子。谁都发愁打光棍,娶不了媳妇。他小源莱的媳妇却是排着队拥来。他的第一个老婆好像是从西南乡铺集娶来的,一口诸城话。咬舌头的方言土语,要猜闷半天,总的说来,长得不坏。女人长得五大三粗,都说腚盘大能生养。刚娶来两年就离了。后来,一个又一个,结了四次离了四次,一茬媳妇生一个闺女给他留下来。提起匡源莱谁不笑话他,古有“王登云休妻”,今有匡源莱耍婚,人家都想把他的故事编成吕剧来唱。

匡三弦活着的时候没抱到孙子,他就跟我爷爷诉衷肠。

“我的老哥哥呀,你还有闲心在炕头听《小姑贤》,我这一天天的都被小杂种匡源莱气死了。他什么时候能给我争争气。”我爷爷说:“你这是自己找气生。”我爷爷总是开导他别想那么多,新社会多么好。生闺女好命,生儿子好名。你还要个名声能咋样,说得匡三弦心里跟开水锅里煮豆腐一样七上八下。眼泪就滴下来。

我爷爷很念旧情,他把精心培育的玻璃海棠给了匡三弦两盆。他从来没有说过匡三弦的不好,儿子大了不成器,由不得爹娘。何况以前那些旧事都堵在他心里也很乱,我爷爷把匡三弦安抚住了,男人当家各有各的路。让他凡事往好里想。周末我父亲带着我回宾贤,我奶奶出去串门子八九不离十都在匡三弦家里拉呱。一场大雪覆盖了洋河,匡三弦过河去胶南赶王台集滑倒在冰窟窿上就死了。他走后就剩了老太太,她也会拉起我的手说:“俺和你奶奶好了一辈子,俺俩没使过坏,没绊过人。在一起就是拉拉呱,聊聊家常,从来不传舌头。你们不回来,你奶奶想你们啊。你们这些孩子对她也好,你不知道把你奶奶亲的啊!”我微笑着听了她这么说好几次,每次都是一样的话。我奶奶跟我爷爷说,匡源莱他娘偷偷摸摸找瞎眼子给儿子算了一卦,说小源莱命里吃五口井的水。这孩子还有第五个老婆等着他。你说吓不吓人,旧社会也不过这样,新社会更养不起了。

瞎眼子的话我信,他天天握着一条竹竿在宾贤街上到处出溜来出溜去,像一条蛇。我碰到他的时候就指点他,往里走,你再迈一步就掉水沟里了。他的嘴像一把钳子,“小明子真是个好孩子。回去跟先英大妹子说,我想摸她的奶。”狗爪子老婆走过来说:“你还告诉他,让他掉水沟里淹死算了。一张臭嘴真不像个大爷。”瞎眼子就哈哈笑起来,老嫂子,“你的奶我不摸,留给狗爪子摸。”狗爪子老婆说:“你小心叫明他妈一铁锨劈死你。”我跟妈学舌,我妈也没拿铁锨,我妈说瞎眼子就是那号人,他是跟你开玩笑。下次瞎眼子走路踩在牛屎上,又骂骂咧咧,嫌弃我不领着他。我在旁边笑,他就跑起来追我。一直把我追到草垛后。他敲打着竹竿在南墙边行走,吆喝着我。他大声嚷嚷着姜红颜。他摸着我五姑的手说:“五嫚,你甭心里委屈,把你说给匡源莱那是鲜花插在牛屎上。”

十一

我见过匡源莱的第五个没进门的老婆,这个嫚是宾贤后街上的,人长得胖胖的性格脾气也慢悠,隔著很大的辈分,嫚的爹娘同不同意还在试探中。匡源莱前窝里留下的几个孩子一个叫小阿妮一个叫小茉莉,剩下两个太小我记不住名字。他本想着第五个老婆能给他生个儿子,结果是他死在了石头窝子里。我父亲还说,石头窝子就是下了一场雨,水深水浅也不至于把他淹死。据他们一块儿干活的人说,他们那天喝了点儿酒。但也不至于喝出了人命。再说了,他们是在家里喝的酒,他怎么就趁着酒劲儿跑到了石头窝子呢。都说他这些年赚了不少钱,也得罪了很多人。当时的乡村也不流行报警,发生了这样的人命案件谁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当然了,也有人第一个想到了大油壶。说再大的仇恨也比不上爱恨情仇大,他们真以为是大油壶把匡源莱给害死了。村里大队长带着工作组找过大油壶调查此事,从大油壶嘴里也问不出个结果。大队长对着看热闹的人群大骂一顿,快散了,别在这地方瞎喳喳咕咕。你看大油壶那个熊样,他有那个本事吗?你们说他杀人,我看他也顶多抢个块儿八毛的能耐。你让他去杀人,比杀猪还难。我也觉得他真没那个熊胆。大油壶蹲在屋山头一角,卷着一袋旱烟。他还真想把事揽在自己身上,哪怕真是他把匡源莱杀了他都愿意。他也不情愿被人当怂货骚包看待。他直恨匡源莱临死都不给自己一次机会。

我祖父过世的时候,胶东地区下了一夜的大暴雨。我回老家奔丧,结果大雨还是溢出了胶莱河,淹没了桥洞,害得我只能在高密下火车。我爷爷我奶奶都不在人世了。

我的心情坏极了。

我双膝跪下去磕头,迎接我的是我爷爷温和地笑着的遗像。

乍一看,一个约莫六十岁的老头儿颤颤巍巍走过来扶我。我看见他自己胳膊底下还架着一副拐。他满脸沧桑、声音非常低沉:“起来吧,你们兄弟三个在外都混得响当当的,俺小叔也天天高兴啊!”感觉他口齿不清,我擦着眼泪望着他,他比我还苦。我父亲走过来递给他一盒烟,我才突然忆起来。大油壶怎么老成这样了。他说,“你是不是不敢认我了。别看这十多年不见,我可是认识你们的模样。”我五姑站在一群姑姑堆里戴着白孝带像戏剧里的人物,她还是那么高挑的个子,还是那样的俊美。

五姑看我回来,你就不能多吃点儿,天天熬夜写剧本吗。她哈哈笑着,还跟我开玩笑:“姜导,你看看给我安排个什么角色,演个群众甲还是群众乙?”

“姜红颜,你去演个卖肉的妇女。”二婶额头上贴着一块胶布,“论杀猪,谁也杀不过你。”

我五姑在大白石山里养了一百多头猪,前年英国的一场牲口瘟疫,新闻传到宾贤庄。吓得养牲畜的庄户茬都不敢养了,在瘟疫来临之前就匆忙杀掉卖了。大油壶腿瘸,只能当下手。大油壶说,那么多猪都是我五姑给杀了去赶集。大鹏三十多了,天天嚷嚷着要到青岛搞艺术。花了家里不少钱,也不结婚。我二婶的三百只鸡不舍得杀,后来都被村里来人活埋了。弄得我二婶神鬼起舞。我堂弟结婚,新媳妇进来一个月就嫌弃她天天絮絮叨叨。闹着要分家。婆媳俩打成一锅粥,把她的脸都抓破了。

小媳妇脾气也厉害,跑回娘家。不分家就不回宾贤庄。分好了,再去叫她。

丧事闹了三天三夜,说拉弹唱。喇叭、唢呐、鼓手、柳琴响起。优美动听的吕剧似乎唤醒了沉睡中的我爷爷,也唤醒了蹒跚在田埂上的大油壶。披麻戴孝的子孙后代跟随着长长的队伍绕着宾贤庄走了一大圈儿,七月的田野上像下了一场大雪般的雪白。我看见我爷爷正朝着无人的旷野疾奔。

姜博瀚:本名姜宝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等刊物。著有小说《顺着迷人的香气长大》《我和我父亲的过去与现在》《电影是一种乡愁》。电影《逃犯》获全球华人“非常短片”创意大赛入围证书暨台北国际短片电影节。

猜你喜欢
油壶二婶小飞
老油壶
小油壶里的大隐患
没主见的二婶
笑脸
戏 家
如何让脏腻腻的油壶变干净?
妙招让脏兮兮的油壶变干净
“小飞”的杰作:地月合影
嫦娥五号小飞成功
令小偷无语的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