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水

2022-07-20 09:15海峡
阳光 2022年7期
关键词:老宅画室爷爷奶奶

海峡

精维作画是用口水研墨的。这秘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爷爷奶奶和毛存,如果告诉他们,他们未必会理解他的“怪癖”,还有可能吓到他们。一旦他们不小心告诉了外人,自己就有可能被当成异类,招致被参观、被采访,甚至沦为人们赚取各种利益的工具。他可不想被打扰,他只想利用一切时间画更多的画。

精维每天只有喝足了水,晒足了太阳,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口水可以用。如果不喝水或者没有太阳晒,他就口干舌燥,没有足够的口水,就不得不停止画画。倒不是用别的水研墨他就不能画画,只是那样画画时他就生不出灵感,画不了几笔就再不想画了。对于精维来说,没有什么比画笔下缺少灵感更让他沮丧的事。他画画便是输出内心的灵感,而这灵感又是通过口中的津液流出来的。

每天,精维关上门之后,便把一切都关在了门外。在画室里,他用口水研墨,随意挥毫,幸福和快乐随着一幅幅作品的完成而绽放。

精维和毛存从爷爷辈就是门挨门的好邻居,他俩又都从小没爸没妈,两家人相互帮衬着过日子,俩人的爷爷奶奶去世后,两个人就相依为命。精维的画室是他打小就住的小屋,那时候毛存在他家玩儿得晚就跟精维挤在一张床上睡。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精维不再让毛存进他的小屋了,精维进出小屋随手关门,他的小屋连爷爷奶奶也不让进了。精维的小屋,也就是他的画室,没有窗户,精维用一块黑布帘把门从里面挡上了,所以从外面的门缝也看不到里面。爷爷奶奶总是对毛存说,不要打扰精维画画,他干的是正经事。

比精维小一岁的毛存打小儿就干不了这样的正经事,他只会东颠西闹。爷爷奶奶离世后,他这个不干正经事的人,在夜市摆摊卖起了烧烤,他和精维要吃饭。精维除了画画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可是他的画却换不成能让他活下去的哪怕一袋大米或白面。毛存养活着自己和精维,心里特别有成就感。爷爷奶奶要是在的话,会不会夸他也能干正经事了呢?

不过,毛存也知道,与精维作画相比,自己做这点儿正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虽然精维的画无人问津,但在他的心里一直认为精维干的事才是真正的正经事,而自己干的事只是让他和精维活下去的手段。毛存愿意这样养着精维,不管他有没有出头之日。精维没有亲人了,除了画画什么心思都没有,他不养他难道让他饿死不成?毛存知道,精维和他一样,在他的内心,他俩早已经是亲人了。

一大早毛存带了精维的画去画展中心,路上,绑在摩托车后架上的画卷散了一地。遛弯儿的李是墨恰恰路过,看着毛存手忙脚乱地捡拾着画卷,便走过去帮忙。

其中一幅画脱了卷筒,散开了尾部。李是墨看到这幅画的尾部,眼前一亮,顺手把画卷打开,眼睛盯着画卷,问这个毛手毛脚的愣小子,你要把这些画带到哪儿去?画儿的落款是精维,精维是谁?毛存说,我赶时间,麻烦您快把画卷起来吧。李是墨赶紧卷起画,笑笑说,对不起,我被这些画惊艳到了,有点儿激动。您是说这画画得好?毛存问道。好,很好,我做书画经纪多年,看到这幅画的尾部,我就断定它是一幅好画了,打开了看,果然不一般。毛存在李是墨的帮助下,把整理好的画卷重新绑到摩托车的后架上,急切地说,这是我哥精维的画,他画的画从来没卖过,昨天我路过一家画展中心,突然想,也许可以把精维的画拿来卖。就找到了画展中心的负责人,人家说让我今天拿些画给他们看看。毛存说着骑上摩托就走。李是墨拦了辆出租车,尾随毛存来到画展中心。

在展厅门口,毛存把画卷从摩托车上取下来。李是墨追到毛存身边,对毛存说,请你把带来的画都让我看一下儿好吗?如果这些画都像我在路上看到的那幅一样有特色,我可以帮你卖掉这些画。毛存将信将疑,说,我来这里就是要卖掉这些画的,当然可以看。李是墨打开一幅画仔细观看,陆续有人从展厅里走出并围拢过来。他们大多认识李是墨,不断有人指着李是墨打开的画问价格,毛存说,你们看能给多少?李是墨悄悄地告诉毛存,哪有你这样卖画的?你先不要着急把画卖出去,我去找一下展厅负责人,先把画挂起来。李是墨领着展厅负责人回到展厅门口时,毛存已经把画卖完了。毛存乐呵呵地对李是墨说,难怪你说我哥的画儿好,一会儿就被抢光了。没想到这些画能卖这么多钱,而且还这么抢手。李是墨看着喜不自禁的毛存,痛惜得直摇头。

在李是墨再三请求下,毛存带他到家里见精维。李是墨对精维说,我可以介绍你走进本市的书画圈子,并把你的画推介给更多识货的人,賣出更高的价儿。今天你兄弟把你的画卖得太便宜了。精维说,我对圈子没兴趣,卖画的事毛存做主。说完又一头扎进画室关上了门。

李是墨追过去敲着精维画室的门,求他开门让他进去,他有好多话要对精维说。毛存说,别敲了,他的画室谁都不让进,包括我。李是墨笑着说,其实一个画家的画室是最不值得想象的地方,精维的画室大概比他的头发还乱,所以不想示人。

精维轻易都不想张口说话,他不想浪费他的口水,他深深地明白爱惜口水就是爱惜自己的灵性。

李是墨走了,毛存把精维叫出画室,把卖画的钱交给他,说,你的画竟然能卖这么高的价钱,比我做烧烤一年的收入还高出许多。精维瞄了一眼毛存手里的钱,平静地说,钱还是你保管吧。转身又进了画室,并随手关上了门。毛存愣在那里半天,对着画室的门大声说,钱我替你保管,可是你怎么能一点儿都不激动呢?这可是你第一笔卖画的收入呀,而且还这么多。我算是明白了,你这家伙,平时不问吃喝,反正有我养着,当然不知道钱的重要了。还好,你总算有收入了,以后我不用再养活你了,可算是把你这个包袱给甩了。哈哈哈……我真是太开心了。

精维的画通过毛存的手被李是墨一幅幅拿走,又变成大笔大笔的钱回到毛存手里。

一个仲春的中午,天气晴朗得很,小院里洒满了阳光。看到精维从画室走出来,毛存说,精维,你的钱太多了,你不必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画画了,你想干什么都可以去干,比如出去旅游、闲逛。不用再发愁会饿肚子了。精维却像没听到毛存的话,显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到厨房,拿出水壶、水杯,水壶里毛存早早就帮他装满了开水,又搬了椅子,坐到小院里,像平时一样边喝水边晒起了太阳。毛存抱怨说,你倒好,两耳不闻窗外事,害得我连烧烤摊也做不成了。精维淡淡地说,我都能挣钱了,咱俩吃喝不愁,你还下那苦力干吗?卖画的事就够你忙了,你就专心帮我吧。你不帮我,难道让我再雇别人帮忙?毛存无奈地笑笑说,找谁帮你我都不放心,没准儿哪天你会连人带画一起被人卖了。唉!还是我帮你吧。

那天,精维和毛存接到城建部门通知,他们的小院将接受老城改造。毛存问送通知的人,怎么改造?得到的回答是,按统一规划改造。统一规划,统一规划,这不等于没说吗。毛存和精维都不愿意小院被改造,更不想搬离这个地方。老宅再简陋,也是他们打出生就居住的地方,有着他们和爷爷奶奶的温暖记忆,有他们成长中的酸甜苦辣。精维忧心忡忡地对毛存说,我离了这个地方,大概就作不了画了,不只是作不了画,大概我会死去。毛存说,呸!咋就跟死联系上了呢?我和你一样不想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毛存心疼着精维,安慰道,只要不让我们搬离这个地方,接受改造也没什么的呀。精维长叹一声,他没办法让毛存明白自己内心的担忧。

通过帮精维卖画,毛存认识和结交了一些社会名流,在他们的帮助下,终于争取到了不用搬离原址改建老宅的批示。

趁着老宅改建,精维接受了去外地参观学习的邀请。临走时,精维对毛存说,不管外围如何改造,内部一定要保留小院的原貌,还有小院里的那口土井,一定要保留。毛存说,放心走吧,有我监督,老宅改建一定让你满意。

精维听信了毛存的话,放心去了外地。

相关部门把知名画家精维当成当地的名片,自然也对他的老宅改建十分用心。毛存时时监督着施工质量,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会让精维失望。他铆足了劲要给精维一个大大的惊喜。毛存看着改造后的老宅,心想精维一定会夸赞他的。小样儿,看你走时满腹心事的样子,生怕别人把这破旧的老宅怎么样了似的。

精维回来了,他眼前改建后的老宅既古朴典雅又浪漫新潮。改建后的画室,柱子擎顶,配以透雕原木四壁,明亮通透。被保留下来的小院,青石铺地,寸土不沾,洁净优雅,那口土井还在,只是井口被钢筋铁网焊死了,并围井修建了精致的井台和亭子,小院里多了一处风景,井水却打不上来了。毛存在旁边说,你再不用在幽暗的小屋里作画了。来访、参观的人再不会以见不到你画画而遗憾了。考虑到以后会不断有人来访参观,小院被打造成了一个适合人们游览的地方,为了游人安全,把土井的井口也焊死了。

毛存没有看到精维惊喜的眼神,相反,他从精维的沉默里看到了说不出是什么的可怕东西,一种不祥的感觉抓住了毛存的心。

一连几天精维都一副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样子,甚至不吃不喝。毛存守在精维身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希望精维能骂他打他,只要精维肯说出来心里的难过,可是精维只是沉默着。

小院里有专为精维晒太阳而设的木椅石桌,毛存扶着虚弱的精维坐在椅子上,从屋里取了精致的茶具和上好的茶叶放在石桌上,用瓶装水为精维烧水、沏茶,小心地把茶水捧给精维。精维僵硬地坐着,碰都不碰毛存递过来的茶碗。精维想告诉毛存,瓶装水即使泡了上好的茶叶也抵不过老宅的土井水,那亲切的土腥味,让他闻到就口舌生津,话只是在心里打旋儿,精维不想说出口,他的口水几乎干枯了,他不想再浪费口舌浪费口水,直到现在,他仍然不想告诉毛存关于他用口水研墨画画的事情。毛存没办法,只好收起茶具,扶着站起身要进屋的精维。精维冷冷地推开毛存,自己有些艰难地走进画室。

站在画室内,精维对着一张张白纸神情忧郁,发呆了半天,却不研墨也不提笔。

毛存隔着画室的透雕壁墙,小心翼翼地问精维,如果不习惯在明亮的画室里作画,那我就拿黑色的围布把画室四壁围起来吧?精维像没有听到他说话。

李是墨又来催画,看到精维病怏怏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开口了。毛存把李是墨拉到一旁,悄悄向李是墨打听,您知不知道哪里有灵异大师?精维去外地学习,一定是遇到什么灵异把他的魂魄摄走了,不然怎么会得了这样的魔症呢?李是墨说,不要相信那些小说中虚构的东西,天下哪有什么灵异,哪有什么大师。李是墨告诉毛存,精维大概还不习惯这新的居住环境,等他慢慢适应吧。毛存当然愿意相信李是墨的话,但内心对精维的莫名担忧却一点儿都没有少。他在内心祈祷,但愿李是墨说得对,但愿精维能快点儿适应新环境。

李是墨也同意毛存用黑布把新画室的四壁围起来,让精维的感觉过渡一下。

新画室又变得和原来一样黑暗。精维一头扎进去,就再不愿意出来。毛存心想李是墨明天就可以拿到精维的画作了。李是墨可是天天盼着精维的新作呢,有好多买画的人已经通过他向毛存交了定金。

两天过去了,精维却没有新画作拿到画室外。

又过了几日,精维终于又有新画作拿出来了。走出画室的精维眼睛红肿,无精打采。他们不知道,精维是用自己的眼泪研墨作的画。黑色的围布给不了老屋的气息,更隔绝不了外面的喧嚣,他口中再无唾液分泌,他的悲伤无人能懂,他哭了。眼泪滴进研瓦里,墨被稀释了,他慢慢研开墨,用画笔蘸着和了泪的墨开始画画。他暗自感叹,幸好眼里还有泪,只是他不知道眼泪能流多久。

行家们都说这画虽是出自精维之手,却分明与以前的画作不同。到底哪里不同,他们又说不出来,总之没有以前的画有质感,而且透着难以言说的悲伤。

之后一连几天,精维都没有画作拿出来。

又过了几天,精维从画室出来,面无血色,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手里捧着新作的画。

行家们看到精维的画,都惊呆了,说他的这幅新画作中难以言说的悲伤更加浓重了,而且有着让人害怕的绝望。李是墨心情沉重地说,大概他是用血研的墨,画上有着濃浓的血腥味。

精维瘫在老宅院里,像一摊被泼在地上的水,阳光照在他没了血色的脸上。此时隔着青石板,他再也接收不到地面泥土的气息,身体的津液包括血和泪都将要干枯。他拉着毛存的手说,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和毛存又回到了小时候,在老宅里,爷爷奶奶又挖了一口井,井水打上来,好甘甜呀,他大口大口地喝着井水。满院子阳光,他跑进他的小屋里,关了门画画,画了一幅又一幅。毛存哭了,都怪我没有记住你交代的话,没有保留老宅的原貌,爱慕虚荣把老宅改造成现在的样子。精维说,我不怪你,要怪也怪我不愿意让你明白一些事情。我想爷爷奶奶了,我有好多话要跟他们说,你带我去看他们好吗?毛存顾不上多想,背上精维跑向城外的山岗,那里埋葬着他们的爷爷和奶奶。

毛存把精维放在爷爷奶奶的墓地旁,突然天空下起了大雨,精维躺在泥土地上,闻着泥土的芳香,张开口贪婪地接着雨水,不一会儿雨过天晴,阳光普照,精维慢慢地睁开眼,他的脸上有了血色。他告诉毛存,他要画画。毛存说,好,我这就带你回去。精维说,不,我不回去,我的身体接触到这里的泥土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会活过来的。我再不要回去,那里不再是我的家,我要在这里与爷爷奶奶在一起。

看着虚弱的精维,毛存不敢与他争辩,他问精维,你在这里怎么画画?精维坚持说,你帮我把笔墨纸砚拿来吧,我要在这里画画。

毛存在山岗附近的村庄买了一处农家小院,按老宅的样子重建,并在小院里挖了一口土井。精维又闻到了泥土的气息,喝到了带着土腥味的甘甜井水,在满院的阳光里,他一眼便可以望见树影晃动的山岗。白天,精维坐在小院里大口大口贪婪地喝水,沐浴阳光,夜晚关上门,用口水研墨,将灵感释放。

一幅幅画作从精维的书房里递出来,毛存却仍然被李是墨催得焦头烂额。李是墨告诉毛存,要抓住时机,现在精维正在风头上,有太多的人追捧他。再看看那些过了风头的画家们,多少年都卖不出一幅画,想当年他们也是像精维今天这样,画作供不应求啊,多少人为得到他们的画不惜出天价,那时他们却以为这样的好时候会地久天长,于是不紧不慢,甚至故作姿态,说什么暂停画画,要放空自己休养生息,吊大家的胃口,结果呢?当有一天他们打开门发现门前冷落时,才知道另一个新秀的门已经被挤破。再说了,精维能有今天,还不是我等炒作的结果吗?我也是看好他才这么帮他的。希望你能转告精维,不要辜负这样的好时机,不要辜负我等的期望,要尽量多出画作,赚更多的钱。毛存说,前一阵精维差点儿死掉,身体才刚刚恢复,我不想让他太累。再说了,他赚的钱已经够多了,何必为了赚钱而不要命?李是墨说,我说句你可能不太爱听的话,你根本不是做经纪人的料,你帮不了精维,要是我给精维做经纪人的话,我会把精维推向世界的。毛存说,原本我也没想要做什么经纪人,我只是不得不帮精维。李是墨说,如果你和精维愿意,我愿意给精维做经纪人。毛存低头不语。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毛存一个人来到山岗,坐在爷爷奶奶的墓前,对爷爷奶奶说,我好怀念卖烧烤的日子。每天傍晚推着烧烤车,哼着小曲出门,忙到半夜回来,给画完画的精维做饭,不等精维吃完饭,我便倒头大睡,睡到晌午,再起来给精维和我自己做饭,这个时候,一般精维还没起床。我叫醒精维一起吃饭。吃完饭,精维在小院里晒太阳喝水,我去街上买肉买菜,准备晚上的烧烤食材。日子简单,却很惬意。如今,精维赚了好多钱,却仍然只专心于画画,一切事项全交给我,我帮他数钱数到手软,可心里却空落落的。我不理解李是墨做书画经纪人怎么能一做多年,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帮精维卖画了,可又不放心把帮他卖画的差事交给别人。李是墨总说我傻,不懂得抬高画的价格,明明可以卖到高价的画却被我低价给卖了。我知道自己不是做经纪人的料,可是把帮精维卖画的事交给李是墨我怎么都放心不下。李是墨曾经对我说过,想把精维的画全买下来,转手再卖,我不同意,我怕李是墨坐地起价坑害客户。我从内心里感谢人家来买精维的画,感激人家喜欢精维的画。精维的劳动得到了承认,也算是对他热爱画画的补偿呀。一张画如果没有人喜欢,就是一张废纸嘛。再说了,要那么多钱干吗,以前没把画卖出去时,靠我卖烧烤我们也生活得很好嘛。

毛存跟爷爷奶奶絮絮叨叨,不知道精维早就站在他的身后。精维也像毛存一样盘腿坐到地上,告诉毛存,明天你就去卖烧烤吧,我就对外宣布我的画暂时不卖了。我早就有一个想法,正要告诉你,我想把画作积攒下来,每年举办一次公益画展,公开拍卖,将卖画的钱捐给贫困地区,帮助需要的人。毛存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精维告诉他,租住在邻居家的小女孩病了,是不太好治的病,他的爸爸妈妈从边远山区带着她来这里打工,就是为了给她治病。他们在城里租不起房,只好在这城外的村里租房,每天爸爸妈妈骑着电瓶车跑很远的路去城里的饭店打工。我也是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谈话才了解这一切的,我画室的后窗正对着他们租住的房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的谈话虽然很小声,却震得我浑身难受,心疼得很。我没有看到过这一家人,心里却一直放不下他们。我有一个想法,想与爷爷奶奶商量后,再与你商量,没想到你也在这里。我想拿卖画的钱捐助这个家庭。毛存说,我同意,我想爷爷奶奶也会支持你的。

李是墨找到毛存的烧烤摊,苦口婆心地说着已经说了八百遍的话。第二天,毛存的烧烤摊不见了,李是墨找遍了他能想到的地方,却找不到毛存和精维的踪影。

在那个生病的小女孩的家乡,毛存租了一面山坡。白天精维和毛存一起种梨种桃,晚上在山下的小木屋里闭门作画。

第二年春天,在另一个城市,精维举办了自己的画展。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他们欢呼,失踪的画家又出现了。因为有人把画展和精维的照片发到了网上。

李是墨也来了,他捎来了一个重大消息。由于城市扩建,精维和毛存的爷爷奶奶的墓地都在被征地范围。他建议精维和毛存赶快回去处理迁坟事宜,不然爷爷奶奶的坟墓将会被夷为平地,并很快被林立的楼房所占领。

精维和毛存一回到家,有关部门就来访问,说迁坟的事一切听从精维和毛存的意见,想往哪里迁,他们都会想办法满足,补偿款也会按规定从高不从低,精维是地方的名片,他们为精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地方代言。

在李是墨的陪同下,文化部门的领导也来看望慰问了,说只要精维不再离开,他想在哪里畫画都可以,他们会提供一切方便。精维是地方的脸面,精维的离开已经让地方脸面尽失。

爷爷奶奶搬家到另一处远离城市的山岗上,精维也在附近有了一处小院,小院里打了一口土井。毛存安顿好精维,自己就在城里重新做起了烧烤生意。

一日精维找到毛存,说他作不了画了。他喝再多井水,晒再多太阳,都分泌不出口水,感觉像一条被扔在砂石路上的鱼,快要干死了。毛存说小院里不是有泥土吗?精维说,有呀。人们总去参观访问吗?精维说,没有人来打扰。毛存不解地望着精维,我给你找的厨师做的饭不合口味吗?精维摇摇头说,他的厨艺很好,也很负责任。毛存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精维紧锁眉头说,我说不出来,我好像每天不是在作画,而是一尊站在公园里的雕塑,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雕塑是不会作画的,对不对?毛存听精维说完,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精维又失踪了,毛存的烧烤摊上再不安宁。李是墨天天来造访,围绕着精维的离开,关切的话语更像是刑讯逼供。记者们也蜂拥而至,更有众多网红,天天来烧烤摊打卡,买一串烧烤,能和他来半个小时的互动,毛存不知道,一天中,他有N个时段,在N个网红直播间摆弄着手里的烧烤。有人说,找不到精维就捧红毛存,失去一张名片,就树起一个网红。

有人出资给毛存建了个烧烤城,一应事宜准备齐全,烧烤城将在三天后开业,这三天中烧烤城门口彩旗飘扬,锣鼓喧天,似乎全城的人都流向了这里。毛存好想逃,算算这会儿精维大概还没有到足够安全的地方,他还得坚持两天——他没有跟精维一起离开,就是要留下来转移大家的视线,给精维留足时间安顿自己。

开业前一天晚上,人们守着毛存的家门,各种摄像、拍照设备的长枪短炮对准门口。一大早烧烤城主敲锣打鼓来迎接毛存入驻烧烤城,却迟迟不见毛存开门。眼看就错过了入驻仪式既定的时间,人们纷纷猜测,毛存可能不太情愿入驻烧烤城,但这个时候由不得他了,参加仪式的各级领导早就到了。大家终于破门而入,却寻不见毛存的踪影。

海 峡:女。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会员,社旗县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小说月刊》等刊物。著有小小说合集《对着月亮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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