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水流过都江堰

2022-07-20 09:15宋扬
阳光 2022年7期
关键词:成都平原岷江都江堰

宋扬

“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千水自西来,万源终归东。每一滴水都逃不出造化的安排,每一条江河都沿着自西(北)向东(南)的路径日夜不息,或万马奔腾,或温婉无声。

有一条江,也沿着这个轨迹昼夜不舍。它从川西高原阿坝藏族自治州弓杠岭和郎架岭的雪山之巅出发,穿成都平原,经青神、乐山、犍为,于宜宾注入长江。它就是天府之国的母亲河——岷江。

岷江于幽微处发端,谁能想象水的原初只是雪山顶的一片雪或是地底下的一眼泉。水的流动与归宿是征服,是裹挟,是冲撞,是凝聚,是操着不同乡音、携带不同土质的水民族的融合、分离、再融合,最后百川归海,到达宿命的终点。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没有千秋西山雪,成都市区可行万里船的锦江(岷江支流之一)就是一沟死水。成都平原整个地势从都江堰市玉垒山向成都市中心城区东南方向倾斜,都江堰距成都不出五十公里,落差竟达二百七十三米,坡度不小。岷江是成都平原头顶地道的悬江!如果信马由缰,任冲出川西山谷的岷江水恣意奔突,成都注定会被洪水淹没成鱼国鳖府。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岷江水患,长期祸及西川,鲸吞良田,侵扰民生。而这种情景,恰是都江堰水利工程建成前的真实景况。

半是魔鬼半是仙,水的润泽与杀伐从来相生相伴,一如人的敬畏带给水尊严,也如人的无知和生存的无奈带给水羞辱与伤害。每年清明节,都江堰放水大典隆重举行,人们祭拜岷江,感恩岷江,又源源不断地将生产、生活废水倾泻入岷江。一条浑身碧绿的翠龙在峡谷深沟中奔跑,它流过高楼摩天、机车轰鸣的城市,它的碧绿慢慢衰减,直至它献祭出澄澈,以污浊自己的方式清洗、包藏、容纳工业文明的一切衍生物。

不到都江堰,你对蜀水的理解一定是偏颇的。你会错觉于蜀水只是“黄四娘家花满溪”的雅致,只是“影入平羌江水流”的宁静,只是“门泊东吴万里船”的喧腾。只有登上玉垒山,你才能读懂锦江秋色自天地汹涌而来的磅礴气魄,读懂造就这蜀山秀色的正是眼前波澜壮阔的滔滔岷江。无数次见过水,见过无数地方的水,都远不及站立在鱼嘴(分流堤)前,眺望蜀水滚滚西来:仰天啸,壮怀烈,我不由萌生出按剑侠客萧萧寒风中与天地对峙的豪迈。恍惚间,我化为了一柄劈波斩浪的利剑。剑锋所指,鱼嘴所向,岷江水霍然二分。冬夏枯荣,水退水升,或四六,或二八,这剑、这鱼嘴调节内外二江流量竟如此灵活!“深淘滩,低作堰”,堰不必太高,滩必须深淘。李冰父子深谙治水先驱大禹思想之精髓。“治水之道,宜疏不宜堵”是大禹留给治水蜀人的警世恒言。

人与水的初战,与自然斗其乐无穷的豪迈和对水性的尊重双管齐下,力量、驯服、诓哄、疏导,各显神通。被分水堤切割到内江的水,并未就此举起双手投降。离堆前,洄水窝,潜龙至此,误入浅滩不战而屈人膝下的屈辱感,终于有了发泄之所。如飞龙在天,回旋、拉升、蹿射、沉入、翻涌,惊涛拍岸,溅玉飞雪,抛撒龙鳞万万千。

几番苦痛,纠缠,挣扎,消磨尽最后一丝愤怒,水龙在宝瓶口找到出口。随后,龙体幻变为江安河、走马河、柏条河和蒲阳河流向广沃的成都平原,它们是都江堰这颗永不停止跳动的心脏搏射出的四股生命之血,每一股又延伸到更贴近城市、乡镇、村庄的毛细血管,水网纵横,维系起天府之国的滋润与丰收。没有这四条河的疏浚,汹涌至宝瓶口的水,将以野蛮的姿势泛滥摧毁整个成都平原。没有都江堰水利工程对水的调节输出,成都平原在枯水季又成一片焦土。

岷江从山谷冲出来时,是一首九曲回肠的川江号子。奔涌到伏龙观下,是一曲与命运抗争的交响乐。流过宝瓶口,流过都江堰城区的南桥,流进漠漠大荒,岷江的沉闷呜咽才渐消渐止。平原如砥,如刚猛的拳头砸在棉花堆上,岷江不可一世的奔涌之力悄悄被阔野化解。至此,我宁愿称它们为蜀水,温婉、平静、潺缓的蜀水。都江堰水利工程终以佛一样的胸怀令汹涌的岷江接受了蜀人对旧山河的重新安排,完成了岷江与“天府之国”的相互成全。

先民开掘道路,多沿江而建,江有多长,路就有多长。“西关”“玉垒关”高耸于江边玉垒山的虎头崖上,扼古道之咽喉。雄关外,古道边,秋草碧云天。岷江东畔,“松茂古道”是连接成都平原和川西少数民族地区经济、文化发展的一条重要走廊,其宽不过两米,最窄处两个人不可并行,全长三百多公里,可抵达更远的新疆、西藏。正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时代发展高歌猛进。岷江之滨,从“松茂古道”到成(都)阿(坝)公路,到都(江堰)汶(川)高速,到正在建设的西(宁)成(都)高铁。未来,人们可以各种方式进入莽莽蜀山,追溯蜀水之源。老子云:“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都江堰水利工程是蜀地天水、灵山、智人协和统一之结晶。人与山与水和谐共生,这是水之道,是山之道,也是人之道。

都江堰水利工程百代长春,以不变的流淌,向下、向外,再向下、再向外,恒定为成都平原输送生命之源。这当然也要归功于世世代代为都江堰的岁修献出金银物资、血肉之躯、甚至生命的人。

野渡无踪贤哲慈怀怜万物,索桥重建夫妻大德济群生。安澜索桥,老百姓又叫它“夫妻桥”。这座横跨都江堰水利工程内外二江的交通枢纽明末毁于张献忠入川。清嘉庆八年(1803),当地人何先德夫妇倡议集资重建时,何君竟惨遭欲长期收取两岸百姓高额渡船费的“水霸”之毒手。玉垒山下,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德政坊”。清光绪年间,水利同知(知府副职)敬修之察民无力负担岁修之竹料,遂改民间摊派为官方采购,此制沿用至今。

水运系乎国运,治水方能治蜀。从来富民先治水,休言吃饭必由天。李冰治水时代之后的今天,“人民渠”“东风渠”两大高速水道相继建成。都江堰灌区从成都平原扩灌到川中、川北丘陵区。二○二一年,都江堰灌溉面积发展到一千一百三十万亩,涉及成都、绵阳、德阳、遂宁、资阳、乐山、眉山七市四十县。灌区以占全省约百分之五的土地貢献出全省近百分之二十五的粮食产能。岷江让远古蜀民留下的洪涝交织的记忆从此一去不复返,天府四川“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时代已经到来。

“岷三江,首大江出汶山”。岷江自西,涛涛流过都江堰。这一流,就是千年万年……

宋 扬: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散文》《延河》《野草》《青海湖》等报刊,出版散文集《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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