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尾藻海上

2022-07-22 23:02帕特里克·斯文松译徐昕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2年7期
关键词:马尾藻钓鱼竿鳗鱼

【瑞典】帕特里克·斯文松 译徐昕

鳗鱼的出生是这样的:大西洋西北部一片叫马尾藻海的海域,那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非常适合鳗鱼出生的地方。马尾藻海实际上不是一片有明确界线的水域,而是一片海中之海。马尾藻海就像梦境一样:你无法确切地说出你何时进入,又何时走出它。你只知道,自己曾经去过那里。

我不记得最后一次钓鳗鱼是在什么时候了,但是后来我们钓鳗鱼的次数越来越少。爸爸有时候会到溪边去钓鳗鱼,但他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我从学校毕业后开始工作。周末我会外出。我们渐渐疏远了,不是因为冲突或者意见不合,而是因为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曾经裹挟着爸爸来到一个全新地方的那股洪流,如今似乎也裹挟着我从他身边离开。20岁时,我離开家,来到那股洪流似乎早已为我设定好的目的地:大学。

如果说鳗鱼是我们之间的联结,那么大学就完全是它的反面,它体现的恰恰是我们之间的所有不同。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它跟我所熟悉的一切都极为不同。在记忆中,那里有高楼,人们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抽象语言说话,似乎没有人在工作,大家都在忙着实现自我。我对它着迷,可能稍微带着一点不情愿。我沉浸在那种环境和文化中,学着模仿所有陌生的社会密码。我捧着书走来走去,仿佛它们是我的身份证明文件。

但是每年夏天,我总会回一次家,陪爸爸开车去湖边钓鳗鱼。那时候,我们已经不用钓鱼线和捕鳗网兜了,转而用起了一种更为现代的底钓方法。我们有一种普通的卷轴钓鱼竿,它带有一个大的单钩和一个很重的沉子。我们把蚯蚓挂到钩子上让它落入水底。爸爸用很重的金属管做了固定钓鱼竿的架子,我们把它们插进地里,使钓鱼竿立在上面,就像桅杆一样伸向夜空。我们带了折叠帐篷和椅子,在钓鱼竿的一端系了小铃铛,当鳗鱼咬钩时会发出响声。然后我们一直坐到深夜,伴着急流单调的声音,看着柳树的影子慢慢拉长,看着蝙蝠们灵活地躲开我们的钓鱼竿。我们喝着咖啡,聊我们钓到的和从我们手里逃脱的鳗鱼,不太聊其他的事情。但不管怎样,我从来都不会对此感到厌烦。

一天傍晚,我们坐在帐篷里,望向外面的湖水。湖面涨了好几米,漫到了草地上。突然,水面上露出一些大而有力的尾鳍,就在草地的边缘。它们翻过来转过去,仿佛月色中深色的旗子。后来我们意识到,那是丁鳜,我们用之前钓鳗鱼的方法来钓它们:在带卷轴的钓鱼竿的头上系一个铃铛。我钓到过一条大约1.5公斤的丁鳜,它的身体是深色的,黏糊糊的,有着几乎注意不到的小鳞片。我们还钓到过欧鳊,一种懒洋洋的、笨拙的鱼,被拉出水面时几乎完全放弃了挣扎。但我们没有钓到过哪怕一条鳗鱼。后来这越来越成了一个谜。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没钓到过一条鳗鱼,”爸爸说,“这里肯定是有鳗鱼的。”可我们连鳗鱼的影子都没见过。仿佛是为了提醒我们它们曾经对我们的意义,鳗鱼在隐秘处躲了起来。渐渐地,我们开始怀疑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了。

爸爸病了,是在他56岁那年的初夏。对自己生病了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他身上疼,后来他去了诊所,诊所又把他送去了医院。他们给他拍了X光片,做了检查,最后确定了问题所在:是一个很大的恶性肿瘤。

初秋时他接受了手术,那是一个很复杂的大手术,直到入冬很久后,他才出院回到家里。他在一间大病房里躺了好几个月,床边是输液架,不能吃东西,甚至连鼻烟也不能吸。我们去看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艰难地从床上起来,身体靠在助步车上,试着在走廊上来回走动。他脸色苍白,病号服下的身体变得消瘦。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虚弱。

手术后,在病床上躺了大约半年后,爸爸的生命又延续了4年。那是缓慢恢复的4年,后来肿瘤复发了。每一次都更为凶险。先是第一次复发,秋天又经历了一次手术——有并发症、疼痛,住了几个月的院。然后是第二次复发,这一次一切挣扎都无济于事了。当时爸爸60岁了。一天傍晚,我在家里跟他一起看电视。他半躺在一张黑色的扶手椅上,身体往后靠,脚搁在前面的一张凳子上。他很疲惫,但心情不错。我们并不知道肿瘤已经复发了,我们对那个再一次潜伏在他身体里的东西一无所知。至少我不知道。

天黑了下来,爸爸坐在电视机前越来越疲惫。但我注意到他在努力打起精神。他想再待一会儿。他不愿意承认疲惫占据了他的身体,不愿意承认一切都不复原来的样子了。所以他坐在那里听着,用很轻很弱的声音跟我说话。突然,话说到一半,他的眼睛就闭上了,他睡着了。他坐在那里,背靠在椅子上,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呼吸又深又重,仿佛他只是突然走开了。我一个人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把目光转向电视机,等待着,却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过了一会儿——10秒、20秒,他重新睁开了眼睛,看着我,努力地露出微笑。“我打了一小会儿盹。”他说。

后来,我们坐在那间小小的临终关怀病房里,门开着,外面是一块草地。我不知道在那个暖和的早晨,他的身体里是不是仍然有某种意识、感觉或者梦想。我也不知道我在那里到底坐了多久,渐渐地我对时间失去了所有概念。但是我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一点,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有一会儿没有听到他的呼吸了。我大声喊护士,她迅速走进来,抓起他的手腕感觉他的脉搏。我看着她,我的手仍然握着他的另一只手。她也朝我看了看,默默地点了点头。

几周后,举行完爸爸的葬礼,我又去了湖边。又是一个闷热的夏日。草干干的,很久没有修剪了。鱼鹰飞过刺眼的阳光下水平如镜的湖面。我站在湖边,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眼睛盯着那个起起伏伏的浮标。有人在叫我,我把钓鱼竿放到草地上,让浮标仍然漂在水上。几分钟后当我回来时,我看见水面下有什么东西正把整根钓鱼竿往湖里拖。钓鱼竿飞快地在草地上滑行,钓鱼线直直地伸进水里。我在最后一秒钟一把拽住钓鱼竿,立刻感到来自那条鱼在上下拉扯挣扎着的力量。我正在想这感觉很熟悉,它就往睡莲那边游去了。突然它又掉转方向朝岸边游来。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钓鱼线就消失在了湖边的大石头间。它在那里不可避免地被缠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静止了。紧绷的钓鱼线、微弱的挣扎。我将钓鱼线卷起来,钓鱼竿弯得像一根芦苇一样。我往旁边走了几步,想找到一个新的角度,我拉拽着钓鱼线,尼龙绳发出鸣叫。我心想,只有两种方法可以摆脱这一困境,但这两种方法都有输家。我暗自咒骂,最后跪了下来,手里拿着钓鱼线,低头往那混浊的湖水里望去。

我知道那是一条鳗鱼,因为我看见它了。它缓缓地在黑暗中扭动,向我游来。它很大,是灰白色的,有着纽扣般的黑色眼睛。它看着我,仿佛在确认我也在看着它。我放掉了钓鱼线,看见它在抵达水面的那一瞬间从钩子上挣脱下来,转身再次滑入那个隐秘的世界。

有那么一会儿,我跪在湖边没有起身。四周一片安静,湖水闪闪发亮。太阳如同一道白光照在水面上。水面下的一切仿佛都隐藏在一面镜子背后。这是一个藏在水下的秘密,现在它是我的秘密了。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鳗鱼的旅行》,西米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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