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勇散文小辑

2022-07-22 19:34张强勇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7期
关键词:矿工矿山

张强勇

矿山

我一直到参加工作,才知道矿山原来并不是一个专有的地名。

有煤、有锑、有锡、有石头,只要是矿,都叫矿山。频繁的工作调动,让我能见识着很多的矿与矿山。有煤的地方叫煤矿山,有锑的地方叫锑矿山,有锡的地方叫锡矿山。我以前工作过的税务所都设在有矿的山上,便也称之为矿山税务所。税务所一般都是在经济比较发达、人流比较多、交通条件也好的地方。矿山便也是人流、车流、物流的集散地。

我像个“潜伏者”,略带疏离、冷静地看着身边每日生成与消逝的“故事”,对老式的建筑、城市的落日、巷子的店铺、老旧的井口、鲜活或缄默的个体怀有热爱之心。

我来到矿山,有“普鲁斯特式”的回望和现实与梦幻相互交织的旅程——记忆像一只敏感的鳞翅目的昆虫,如果不悉心捕捉,它便会在若有若无的风中逃遁得无影无踪。

这里有一片高矮错落的房子,灰青色的房子外墙下面因为日晒和潮湿而爬满污垢,它们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逐渐上升。

矿上有楼房、有小桥,有俱乐部、门市部、小公园,有医院、澡堂、幼儿园、邮局,还有学校、报馆和新华书店……在山坡之上,盖满了一排排房子,一排叠一排,一层接一层,像极了鸽子窝。到了晚上,每一个房间里都亮了灯,灯光暖暖的,就像是每一孔窗户里住了一个小太阳,整个矿山就构成了一个热闹的太阳家族。

五六十年前,矿山是一个不错的居民生活区,那层层叠叠依山而建的红砖瓦房,曾经是万家灯火的美丽影像,刊载在《神州画卷》的封面上,让多少矿上的人们流露着几分喜悦与豪情。但现在明显有些陈旧和杂乱。近二十年来,外面的变化太大了,外面的世界太繁华了。倒是这里,不但没有变化、没有繁华,给人的感觉却是枯叶沧桑、繁华落幕。

时光的交错与生命的梦幻,在刹那间迸发出苍茫明灭的火光……

我在一处废弃了的垃圾场,发现了一个用红色牛皮纸做封面的笔记本。我看了看里面的内容,应该是矿山一个青年矿工的日记,大多是写于1991 年到1993 年间两年多的工作、学习和恋爱的笔记。这个日记本,应该更早于记载的年代,扉页上还有人用毛笔题的赠词:“把毛主席的指示,印在脑子里,落实在行动上。”落款是“采煤一队党支部赠一九六五年九月”,姓名汤岚。我打开被雨水浸泡了的笔记本,有的纸页已经粘连在一起,里面的字被雨水浸泡,犹如洇了浓墨的山水画。

我翻看了几页,“汤岚”,一个大学毕业分配在矿山的女孩,她模糊的印象闪现在我的脑海之中。笔记里记载着汤岚对科研工作的憧憬,有在矿上的初恋爱情。

可是,这些美好的记忆和美丽的笔记本,为何却遗落在矿山,丢弃在垃圾场? 我想,是不是因为走的时候太匆忙,是不是因为美好的初恋无疾而终,我不得而知。

我并不会将日记里的内容继续看下去。

我来到了我曾经工作过的税务所,在矿山的一处山坡上。矿山的三个井口终于关闭之后,税源一下子枯竭了,税务所搬迁到了另外一个经济更加繁荣的地方。现在,这里已经成为当地的一个养老康复中心。

对于更多长年生活在矿山的人们来说,关于矿山的记忆,就是一间间用杉树板子钉成的低矮茅屋,就是一排排用粉煤灰砖搭建起来的简易工棚;是在矿上的生活区沿街摆卖的米粉摊,是高低不平、错落摆放在山间岭上的旧宅子;是春夏时节走在干涸的小溪河道上的蜿蜒小路,是月朗星稀的夜晚从矿山小屋窗口里透出的一道亮光;是在煤矸石、矿渣石堆成的高坡上一起玩耍的儿时玩伴。如今,矿区已渐渐荒废,矿工们搬进了新建的楼房和经济适用房的生活小区。曾经朝夕生活工作的地方或已荒草遍地,岁月可以帶走矿工们的青春与年华,尽管生活也曾经艰辛和坎坷,但却带不走矿工们往日时光的美好记忆。

我想努力还原我对矿山的认识。

自从调离矿上的税务所,去矿山的次数少了,偶尔因为工作的原因,也是来去匆匆。再后来,矿山资源枯竭,一个个矿井关闭。从那以后,很少有人去矿山,现在的我,一个人来到矿山,在山路上回味曾经的记忆,体验矿山带给我的反刍。

去往矿上的路,有坡有岭,有弯有坳。

山路的两旁,有高大的樟树、苦楝树,浓荫遮蔽。爬上山顶,放眼望去,群峰层叠,错落有致,一览众山小。

我站在税务所的最高处,俯瞰着视线中的矿山,矿山给我的感觉确实是萧条落寞了。一条条的水泥路面,隐没在一片芜杂的建筑和巷道中。我记得离井口不远,那里有一个集贸市场,虽然破旧、拥挤、嘈杂,但永远都是生机勃勃与喜庆。餐馆、游戏室、五金店、水果铺、药店、理发店、服装店、早餐店、澡堂、裁缝店,甚至还有娱乐厅、影视厅。卖肉的、卖蔬菜的、卖鱼的。只要你能想到的基本上都能找到,只要你想买的,都有卖的。热热闹闹,眼花缭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胃,在消化这里的“食品”。四面八方的人栖息在这片嘈杂、混乱的屋檐下,生活在这条鸡肠般曲折而又喧嚣的街巷里。没有红绿灯,两边的人流车流互不相让地往市场路中间挤,形成一个短暂的密集而又热闹的旋涡。

哪怕到了夜晚,矿上的年轻人,从井下钻出来的矿工,又会聚拢到这里,焖几口小酒,唱几句拉花调,或者甩几把扑克牌。

矿上的职工医院,巨大红色的“煤矿职工医院”霓虹灯招牌,在夜晚会亮起来,它高高矗立在矿山最好的外科大楼的顶端,曾与我工作的税务所遥遥相对。当我从书桌抬起头,透过夜幕就会看到这血红的霓虹灯的招牌,我总会下意识地想到井下的矿工。我记得那一年,将近20 名矿工因井下瓦斯爆炸,没有一个人活着走出来。也就是在那一天,曾经几次要求关闭,有着近半个世纪的煤矿在风雨飘摇中关闭了。

我在春天里早晨的雾霭中,一个人走过人影幢幢的狭窄而清冷的矿山街巷。

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蜷缩在半山亭的一个旮旯里,而半山亭曾是矿工上下班的必经之地。老人身下是一张草席,上面还铺着一条脏兮兮的棉絮,穿着极薄的单衣,肤色不算太黑,瘦削、古铜色的脸庞,下身穿一条黑色的裤子。不多了的头发在晨风中凌乱,老人用怪怪的眼神盯着我,看上去感觉彼此间都是熟悉的。我看到不多的行人从老人的身边经过,显得若无其事又小心翼翼的样子。旁边有一些来路不明的食物,我疑心背后有人在为老人提供生活最低限度的一切。我慢慢地靠近老人,小心地和老人交流着,开始的时候,老人是拒绝我的,甚至很排斥我说话。我说,二十多年前,我也曾在矿上的税务所上班。老人微微地抬起头,看了看我,喃喃地说起矿山的过去。

两个世纪前,在这后背山上发现了煤,也是从那时起,人们开始去山上挖煤。那时煤洞子的巷道低矮,高度不到一米,像盲肠一样,宽不过一米,架子车勉强可通行。矿洞漆黑而低矮,为防止碰头,矿工们总是弯着腰,低着头,昏暗的手电筒挂在胸前。后来,有了半机械化采煤,深度达到了三四千米,内部布满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采场,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它黑暗、恐怖、危险、潮湿,从南到北,地底下被多处打穿,以至于熟悉洞道情况的下井者,根本不用翻山越岭就可以进出来往。

十多年前,老人确诊了尘肺病,这是三十多年矿工岁月带给老人的遗留,老人感到时间的紧迫,想起了大地3000 米下的矿工生涯。老人想起了那次在瓦斯爆炸中死去的儿子,那是老人唯一的儿子。老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要不是“农转非”,儿子又怎么能来矿山上班呢?又怎么能去那3000 米的地底下挖煤呢?又怎么升不了井呢?老人像是自问自答,又像是在问我。虽然老人在极力控制自己的伤悲,但战栗的手指和痛苦的纹路泄露老人的内心。发现自己已被生活所捆缚,茫茫来日,不知有怎样的命运来到,仍然不免有心如“挂钩之鱼”那样的痛苦与焦灼。

在一个客车停靠点,那里有两株高大的梧桐树,没人能说出它的岁数,我想,应该和矿山的年纪差不多吧。叶子开始发芽泛绿;春天里的风,吹落树下枯黄的叶片,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树下站着为数不多的做生意的人,卖炒粉的,担着篮子卖水果的游动小贩,还有三五个在等车的过客,是一幅清冷的画面。我看着这样的场景,记得二十多年前,刚到矿山税务所上班时,完全不是这样的。在不宽的地坪里,摆着两张桌球桌子,有固定的水果摊点,有固定的早餐店,还有卖槟榔、卖香烟的小店子。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搭建在临街低矮的铺面,曾经也是一铺难求。这些建筑,很多是附近居民用来出租的。那时,每天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黑溜溜的矿工,以及大量来矿山做事的农民,都租住在这里面。现在,却丑陋地暴露出被掩饰了的窗户,未粉刷的墙面,还有那破碎的石棉瓦,上面倒是零星地生长着一兜两兜的茅草,在暮春的晨风里放肆地张扬着,随风摇摆,好像过去的日子和它无关似的。有几株歪歪斜斜的樟树,静静地列队站立,风吹过来,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波浪一样,由远及近,一阵风吹过,便掉落一层树叶,地上的碎叶像无知的生命一样,被吹荡着,貌似欢快又像是悲凉地滚动着。

我走到一栋已经废弃的房屋前,门框、窗户、木梁开始腐烂,屋脚长满青苔。墙体因为雨水浸泡得太久太透了,太阳暴晒,慢慢开裂。蛛丝网一样的缝隙布满了墙面,逐年累月,缝隙被绷得更大,墙体开始松垮。被鸟儿衔来的、被风送来的种子,落在了墙缝里,发芽生根,只三五月的光景,郁郁葱葱地茂盛了起来。野草以顽强的生命力,占领了泥墙,又爬上了墙顶,独自在屋顶上招摇着。我似乎听到了屋子倒塌的声音,野草、藤萝、灌木,在毫不客气地占领着矿工曾经生活的地方。如今的矿山犹如被时间掏空了,树木与杂草,已经迫不及待地占领着那些已然废弃的楼房,我只能凭想象还原曾经的热闹与烟火。唯一门前挂着衣服的一幢房子,我没有看到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许他并不是这里的主人,也许只是一个过客,不知道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独自住在这里。很多的建筑成了野猫、野狗,甚至鸟儿安身的好住处。夜风在无言地、仿似感伤悲苦地吟唱……

矿井前,曾是非常热闹的井口,已经用方方正正的石头封住,一扇铁门上一把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锁锁住了里面的一切。我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一座山头,赫然矗立着一座古炮楼,古炮楼俨如一个卫士,一直默默守护着井口和矿山的遗址。

此刻,厚厚的云層边出现了紫黑色,镶着金边。矿上的每一种植物都已经开花散枝,绿意盎然,馥郁芳香。阳光下,一座座披锦着绿的山峦,仿佛印象派大师的杰作;环绕着矿山的一湾碧水,从群山峻岭间走来,鳞波闪闪,清澈可人;身姿婀娜的垂柳,沿岸边铺展,柳条儿似多情的手,轻抚着水面;小河里水丰草茂,阳光下闪着油绿的光;有水鸟跃出草丛,水面上洒下几声清脆的鸟鸣。

夜晚,我走在田畈与河边,在空阔无人的地方,坐在路边石头上,抬头望着夜色,有星星在闪烁。我看到一颗亮亮的星星,白光四射,银辉闪闪,那是金星。

浩渺的穹宇,金星却如一个晚祷的人,唤醒虫鸣。

矿山月色

童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再一次上了矿山。

矿山的陶塘街像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躺在资水边,当年的丰腴与风华被资江的流水带去了远方,暮霭一般弥漫着衰朽凋零的气息。街道窄狭,有着明清风格的吊脚楼铺面多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废弃的空地,或者布局凌乱的红砖瓦房,也鲜见商家和人影;偶尔有一两处断壁残垣,百年前甚至更早的青砖、木梁与兰花窗棂断胳膊缺腿,在荒草间颓然而卧,像刚经过一场激烈的兵匪交战。踩上去凉意直透顶门的一块块青石板,也不知去向何方,被些许粗硬的水泥地面取代。

童姑踽踽行走在矿山的街上,矿上的井口、巷道、学校、食堂、澡堂,砖木结构的建筑,墙体斑驳陈旧,让人生出些思古的幽情。听到的似乎只有自己孤寂的脚步声,像百年老宅里回荡的诡秘声响,毛孔间忽然生出寒噤。

矿上还亮着零星的灯光,显然还有人居住,有的则完全破败,月光从穿了洞的瓦屋顶上漏下来,又给残存的建筑物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辉,荒凉中让人惊悚。童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矿山会萧条、颓败到这样的境况。也就三五十年,曾经的矿山是锑业的源头,在矿山上,钻出了开采锑矿的第一孔炮眼,挖掘出了最早的一口锑矿洞,采掘出了第一篓锑矿石,还开创了第一个锑品交易市场……童姑踩在溜光的麻石路上,遥想当年的繁华,似乎还可以听到喧闹的回声。

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了,那里的一房一塔、一井一矿、一锅一炉,甚至一草一木,似乎和矿上的人已然没有了关联。只是没想到,矿山对于童姑来说,正像身上刚刚结痂的伤疤,隐隐作痛,又奇痒无比,只要有机会,就想去挠一挠,想去揭开看一看。当年,一拨一拨、一代一代矿山人,就是听着嘹亮的上班号,从这里奔赴各个井口、各个矿区的。只是现在,那些简易的工棚、低矮的茅屋,已经倾毁,找不到一间完整房间了。那破损的门窗、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满目狼藉的现场,让童姑心如刀绞,那样的场面让人想起了来不及清理的战场、溃不成军的逃兵。走在空寂的楼道里,阴森森的,寒意一阵一阵,不见老旧故交,只有风在提醒着童姑:“都走啦,都走喽……”

可是,小草呀,你是不是长错了地方,怎么长在了采矿区?而且是如此的不管不顾、葳蕤自生!童姑借着月色,看着肆无忌惮生长着的丛丛芭茅草。记得十多年前,矿上红红火火的时候,童姑和在矿山“坐机关”的人,会下到矿区、采区帮助工作,其中一项任务就是:除草。正像一个人胡子拉碴有碍观瞻,那些矿区、采区是决不允许小草疯长影响矿容矿貌的。

只是现在,在井口、矿区、马路边、机器旁,彻底实现“天涯何处无芳草”了。足有一人高的小草,掩盖了矿山的路,掩盖了矿工的奋斗足迹。哦,小草,你是在列队欢迎远道而来的童姑?罢了,罢了。

矿山的活力不只是从地底下冒出来,更是从夜色里招摇出来。童姑想起了,每到夜幕降临,球场夜色如水,呐喊声、加油声,声声震天,矿工在姑娘的秋波暗送中,力拔山兮气盖世,演绎了多少爱情神话,催生出多少奉献奇迹。矿山为了吸聚人才,从而引进优秀人才,正是人才的集聚,蓬勃的矿山更加蓬勃了,百年矿山曾几何时也焕发着勃勃生机。而今,将球场踏穿、球架拍遍,也无人理睬。伤感! 伤感!无尽的伤感!既然伤感在所难免,那么,就让伤感来得更猛烈些吧!

童姑想起了爷爷临终的话语,说着我要上矿山,我要上矿山。

童姑看着爷爷从昏迷中挣扎着爬了起来,双手颤抖着从床头边的木匣子里掏出一张矿产资源图,不由得陷入无边的思索之中,他转过头来,透过阳春三月明亮的窗口,想着数十年在矿山的日子,眼角溢出了喜悦的泪水。

“冬天的矿山,天黑得特别早,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在童姑的记忆里,爷爷讲述着矿山的历史时,就是这样的开场白。

矿山到处是宝藏,工业文明的疾风吹到了这里,矿山便也吸引和撩拨着世人发财的欲望。精明的客商不会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趋之若鹜,来这里淘金;就连洋人,也知道了矿山的石头都是比黄金还珍贵的宝藏,也怀揣着发财的梦想,奔向这里;本地有钱没钱的人,更是不会等闲视之,率先加入挖矿开洞的洪流……

童姑说,1945 年元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没有夜色如水,只是雪夜笼罩下的矿山,显得更加的凄冷和哀愁。爷爷童浩月为了躲避国民党抓壮丁,在老乡介绍下,来到矿山,在矿洞子里做起了采掘工。那时的矿洞子照明用桐油灯,抽水用竹筒,打炮用手工。放炮后的矿洞子硝烟弥漫,三五尺外看不见人,矽尘弥漫着整个矿洞,呛得矿工们咳嗽不止,矿工的肺都会咳了出来。进矿三两年,矿工得了矽肺病是常有之事。童姑的爷爷和矿工坐着罐笼车来到矿洞子的工作面,口里衔着桐油灯,背负沉重的装满矿石的篓子、箢箕,弯着腰在矿洞子里艰难爬行。后面是穿着对襟衣褂的把头,手持皮鞭在盯视、驱赶着矿工,就像驱赶着童姑家里的牛和马。矿工不堪重负,跌倒在地,把头用皮鞭狠狠地抽打着矿工,童姑的爷爷就是在连牛马都不如的环境下艰难地工作和生存着。矿工因一些小事就会被矿霸、监工和把头扭送到矿主修筑的碉堡内拷打,甚至打入土牢折磨。

那几年,童姑的爷爷在矿上,不是下井就是担脚,除了能填饱肚子,也没能落下几个辛苦钱。漆黑的矿山,看不到一点月色和星星,倒是看着矿工下井时的生命还是鲜活的,从矿井出来,已经奄奄一息了。有一次,童姑的爷爷听到有人在井巷里大声地喊叫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年轻气盛的童浩月冲在最前面,冲向倒在地上的矿工,赶忙扶起矿工,说着:“大哥,没事吧?”矿工们早就对他们的行为愤恨不已,拳头经常捏得吱吱作响。愤怒的矿工很快围住把头,把头惊慌失措。血气方刚的童浩月,一拳打在了把头的额上。

把头姓陈,长得尖嘴猴腮,矿工私下叫他“陈猴子”。陈猴子把工人闹事的事报告给了矿霸,矿霸的脸上有如被倒春寒的冷风刺破,脸上撕裂得如同几块抹桌布。

两只凸凸的蛤蟆一般的眼睛里放射出一股阴冷可怕的光亮,那蒜头似的鼻子不停地微微抽动着。听完把头的汇报,矿霸狠狠地把茶碗摔到桌面上,破碎的碗片吓了把头一跳。矿霸打开银烟盒,伸手从里面掏出了一支又黑又粗的雪茄,点上火,猛地吸上一口。

雪停了,天气格外寒冷,矿山的人们走在路上,嘴里吐着白气。天色阴沉黑暗,没有一颗星星的月色更加晦暗如海,井口的灯笼残油已尽,火终于熄灭了,整个街上一片沉寂,只有矿上的铁皮灯罩在北风的呼啸声中“哗啦、哗啦”地响着。矿上的每一间工房在把头剧烈的敲门声中惊醒了,许多临街居住的矿工纷纷跑到街上,在寒风中哆哆嗦嗦,惊慌地四处张望。童浩月听到街上传来乱哄哄的声音,将头探出门外,看到把头带着几个身穿黑色衣服的打手,在挨家挨户敲门。

矿上发生过的一幕幕闪现在童浩月的眼前:老礦工累倒在矿洞里,矿霸用皮鞭狠狠地抽打着老矿工的后背,一道道血印立刻显现出来;未成年童工的嘴唇干裂,两眼散发着如矿山开裂的土地上燃烧着的怒火。童浩月一拳打在监工的脸上,监工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这时矿工们围了上来……矿上那尖厉而刺耳的汽笛声,撕裂层层夜幕,穿过一堵堵墙壁,越过数不清的障碍,像锐利的钢针一样,不停地刺破着生养在这块土地上的矿工……

童姑听着爷爷的述说,逃到矿山的童浩月还未成年,硬是靠着自己的一双脚一条扁担,在矿山做着营生的行当。矿上的矿石多,来矿山的脚夫也多,有外地脚夫,有矿山本地脚夫。他们穿草鞋,系汗巾,在裸露的黑炭似的臂上膀上挑运花砂、锑品,送到资水老码头、县城等地,再运往更远的地方。童浩月刚到矿山的时候,起初是挑半百的担子,挑了几年,人长高了,力也充足了,开始挑整担,像大人一样挣钱。发担的有时将一块上百斤的矿石放在箢箕里,另一头也上百斤,一挑担子两百余斤,担得人心窝子里的血要迸出来。童姑看到矿山陶塘街的青石板被脚夫、商人磨得泛着青光。她想着爷爷年轻时佝偻着瘦弱的身躯,用力往前,心底里是痛苦的。

矿山的春天似乎也来得格外的早,矿上传来一个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解放军来到了矿山,矿山就要解放了。矿工们都非常高兴,年轻的矿工童浩月更是兴奋无比。1949 年10 月中旬,解放军向矿山挺进,枪声越来越密,炮声越来越隆,战斗越来越激烈,童浩月也与矿工们忙着给解放军送饭、送衣,还给解放军带路。不到三天,矿山解放了,童浩月看到大街小巷处处放着鞭炮,欢庆的锣鼓震天,矿工们手捧棉被、鸡蛋、茶水、大米等物品,拉着“热烈欢迎亲人解放军!”的条幅,大家兴奋地将帽子抛向空中,跳跃着热烈鼓掌。

又一年过去了,一个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日子,矿山召开矿工代表大会,会场里掌声热烈,与会的矿工热情高涨,选举成立矿山工会,童浩月被选为工会主席。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站在讲台上,满怀激情地说:“我将不辜负党和人民的嘱托,团结矿工们,建设好新矿山!”

看到几只萤火虫在矿山的每一个角落翩翩飞舞,发出的光虽然微小,但很美丽,照亮着矿山的每一个角落。

矿山的声音

午后,守在矿上的人们,像吮吸到花香的蜂,三三两两地拥到楼下的空阔处。老唐的临时理发摊尤其醒目,几个邻居正无所事事地看着老唐给一位老人理发,老唐一手护着老人的脑袋,一手持推剪,自下往上一推一推,推剪发出嗡嗡的低鸣声。理了头,又将热过的毛巾叠成方块,啪啪地在手里翻转二三下,将老人仰着的脸擦拭一遍,躬下身,拿了剃刀,用大拇指顶住,手腕转动,凝神屏息,从额头开始,上眼皮、眼角、脸颊、耳脊……刮刀贴着皮肤往下,一路沙沙声,轻音乐般。完了,老唐又不无调侃地说:“成新郎官了。”老人眉清目爽,乐得合不拢嘴,说老唐不但人敦厚,活儿更是一流。60 多岁的老唐摆了摆手,扬了扬眉,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虽是毫末技艺,实乃顶上功夫。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阳光将老唐的小院照得暖融融的。老唐还会侍弄花草,院子里有含苞的兰花,开碎花的米兰,黄澄澄的佛手,紫的、黄的三角梅,还有海棠,居然都开着花,红的、白的、绿的,各种娇媚色彩衬着滴翠绿叶,矿山上各种花开的声音,好像生命里诸多可能,都在春天里呼啦啦地醒来了。

老唐年轻时是矿里的采购员,天南地北去过不少地方。他喜欢花花草草,每次出差都会捎带回稀奇的花木。后来矿山整治,井口关闭,老唐那时已到知天命之年,本想外出打工,只是看着年迈的父母,还有妻儿,终是不忍。就想何不在矿山养花弄草,还能够照顾好家庭,不想,就此又有了新事业。

几年前,老唐在矿上寻山,有幸寻到了一株野生的兰花,钟爱得不行,他拿出浑身本领用心呵护,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竟然有半个花圃成了兰花的世界。矿上有一位读园林专业的孩子,准备撰写一篇与花草有关的论文,暑假全靠在老唐这里细心观察才成稿。不承想,還让老唐尝到了分享的成就感。老唐又在矿上的小学当了一名义工,每周给学生上一节植物课。课堂经常设在野外,老唐说,野豌豆就是薇,车前草就是芣苢。把学生领到自家的庭院,教学生如何做盆栽,如何嫁接,如何收集植物的种子。孩子们都喜欢老唐,围着他叽叽喳喳,看去,恰如矿山的株株老树,开出朵朵新花。

一百多年前的1897 年,湖南矿务总局在一个叫七里江的地方采矿,开启了百年矿山的序幕。

几年后,县城的晏咏鹿与刘履斋以堪舆之名,来到矿山,“见榛莽间,似锡非锡,前明炼余之块,犹有存焉……命取砂三十斤……运省验之,确。”不久,矿山锑矿开采的大幕就此拉开。矿场、炼厂、锑庄迅速兴起,矿工、矿主、矿商蜂拥而至。矿山出现空前繁荣,前所未有。“无论智愚贤不肖,皆鸠集于此。莘莘学子,辍学以归者有之,膺教职者,弃其教鞭,谋差事者,返其征旆……四方苦力皆凑集矿山,佃户舍田而不佃,雇工舍值而潜逃。”往来矿山的路上,人群如蚁,集队成龙,来往不绝,或担锑挑焦,或贩菜运米,山间小径,踩成宽广大道,全山矿工多达十万,“从事锑业工商,共达十六万人。”山上山下,连厂成街,洼地平地,集宇为市,街面熙熙攘攘,行人挤挤挨挨。工人、农民、矿主、矿商、士绅,官吏邮差、矿警匪霸、官僚买办,来自德法英美日的洋人洋商,引车卖浆之流,无不咸集于此。“市上繁华,如向荣之木。日用之物,应有尽有,举凡百货、匹头、山珍、海味,县城之所无者,山中皆可买到。茶馆酒肆,栉比连云,到处笙歌,牌赌鸦片,通宵达旦”。“矿山的烟馆,在百家以上,嫖吧、班子有四十多家。百家以上的面馆和两百家以上的客栈……经常有一百以上的枪兵驻扎”,“其繁盛较省城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史志上的矿山,当我将历史拉回到今天,走在矿山的路上,和矿工的交谈,矿山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呢?

我的爷爷很少跟我提及矿山的过去,他在上个世纪90 年代因肺病过世。但我的奶奶经常在我面前讲述矿山的故事,经常唱起“养崽莫上锡矿山,上山容易下山难。养女莫嫁石匠郎,口吐烟子无下场”的歌。那梅山山歌的调,唱得婉转凄凉。我父亲的爷爷也是在矿山最繁盛的时候得“烟子病”死的。矿山改变了我们的命运,矿山也改变着自己的命运。

在这个寂静的春天里,我依旧能听到一阵巨大的、错综复杂的机器的轰鸣声,这是一种真正的从地底深处冒出来且有无限穿透力的声音,它像一粒粒春天里的种子在我的心田里播种、复活、发芽和茁壮成长,我感受到灵魂的震撼、呼叫和奔腾……矿工的故事,井下作业的图片,让我的内心震撼着。

1949 年10 月,矿山回归到了人民的怀抱,矿山解放了。在矿工眼里简直就是改天换地、前所未有的新鲜事儿!矿山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矿山必须加速动工恢复生产。年底了,从各地抽调的专业人才和工人来到了矿山。我爷爷的同事老赵怀抱着建设国家矿山的崇高理想留在了矿山,他们的到来,轰动了整个矿区,矿工称呼他们是“特殊工人”。对于老赵来说,有着多年的采掘、冶炼工作的经历,积累了丰富的矿山采掘实践和技术。无论是打眼、放炮,还是铺轨、架线,也不论是开电镐、开电机车,或是机械修配,他样样内行。

刚办完报到手续,老赵就急切地找到矿领导说:“我的身子骨还硬实,经得起摔打,快给我分派活儿干吧!”矿领导笑了笑说:“别愁没工作做,咱这么大个矿山,你有多大劲儿也施展得开。”接着又说,“如今矿山是咱们共产党人领导下的人民矿山,可要继续发挥专长,一定要好好工作,用掌握的矿山技术,带动大家艰苦奋斗,尽早地恢复矿山生产,为矿山发展提供技术。”话说得简单,轻细无声,却很有感情。老赵心潮激荡,在空中挥着紧攥的拳头说:“放心吧!无论前面有多大的困难,我们也能顶得住,绝不退缩,坚决打好恢复矿山生产这一仗。”

冬日里的阳光把矿山照得金灿灿的,矿工們精神抖擞地奔向不同的工作岗位。在通向采掘区的崎岖山路上,老赵他们在矿工的引领下爬上了山。每到一处矿井,阴森的巷道里,岩壁大面积塌落,棚梁和棚柱子的木头变成了黑色,散发着腐烂发霉的气味。矿车仰天翻地,矿石堆了一地,矿区外到处是残垣断壁,杂乱无章,一片废墟。老赵看着一个个采掘点,内心里是五味杂陈,心情很沉重。更加痛恨以前的矿主矿霸,只采富矿,在矿山多个山腰开凿平峒,直插地底。

万事开头难。打眼没有大锤、钢钎,老赵就带着工友到矿区里的乱铁堆里去找。没有通风设备,井巷掘进粉尘污染严重,风钻打在坚硬的岩石上灰尘飞扬。在这样的环境下作业,会让人得矽肺病,每次放炮后,巷道里浓烟滚滚,辣眼睛,呛鼻子,浑身上下都是矿灰。然而,他们丝毫也不管这些,放完炮后,马上开始打下一茬炮眼。在他们的心里,只希望能多出矿,多炼矿。

矿工行进在炮烟弥漫的井巷,匍匐于低矮潮湿的工作面,手与矿石抵近,心与矿壁贴紧。打眼、放炮、采矿、放顶……手指头还残留有细小的矿砂。偶然听着矿工低沉的号子在井巷深处回荡,一种悲壮油然而生……当泪水和着矿石在传送带上奔泻不停,当奋战了一夜的矿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出井口。暖融融的朝阳照耀得人睁不开眼睛,矿工是明白的,大家与矿山紧密相连、休戚与共。井下巷子炮烟呛人,采矿的工作面充满了未知的危险、艰辛,甚至流血和牺牲,却还要前赴后继地下井,哥哥走了弟弟替,父亲去了儿子顶……想想这些仿佛发生在昨天的近乎残酷而又真实的故事,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矿石,所有的委屈和劳累都烟消云散。

从此,沉寂的山沟,有了欢快的笑声,更响起了创业的隆隆炮声。矿石,在矿工们的心中早已不仅仅是矿石了,它已成为一种图腾……

所有远去的岁月都要成为往事,没有例外。

我来到矿上,呆坐在某一隅的天井旁,夕阳坠落山际,我漫步在石板路的街巷。矿上的大街小巷全是长条的青石板,因为年代久远,凹凸不平的路面青幽发亮,适宜布鞋的踩踏,或光着脚丫奔跑,这里,也曾留下过矿山少年的身影。涟溪河绕矿而过,河水清澈,河面不宽,很安静的样子,水清如透明温玉,柔如黄昏炊烟。三月,伸手在水里泡上一会儿也就觉得刺骨。公路顺着河流向群山深处延伸,空气变得凉爽。零星的木架房子隐在树林里,每一道山梁都在向远处延伸,将夕阳分割成无数的光带,沟谷隐藏在阳光的阴影中,每一座矿山都充满了神秘感,那些远离人间烟火的密林里,到底隐藏了些什么。

远远地传来矿车卸矿石的翻斗声,“咣当、咣当”如夜半的钟鼓。起风了,窗外的一阵风轻轻吹到了井口,不断掀动桌子上的记录本。那是矿上洗衣房里的值班记录,记录着一天的工作。缝洗的衣服,有的衣服要重新标记上矿工的号码。洗衣房旁是充电房,矿工出了井,把矿灯放到一排排的充电器上。凌晨一点,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期,有来拿干净衣服的,有匆匆放下脏衣服的,有放矿灯的。矿上的女工把干净的衣服叠放整齐,放在衣架上,将矿灯充满电。矿区的澡堂里,出了井的矿工摘掉矿帽,脱去工装,往池子里一钻,洗去矿灰后,彼此间是赤诚相见。不远处还有一间烤火房,烧着两盆煤火,供上下班后的矿工取暖。夜深了,北风仿佛一个哮喘的老人,倒春的寒流正穿透稀疏的瓦皮和壁缝,缭绕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

穿过井口,就是矿上的办公楼,安静地趴在掉光叶子的梧桐树下,阳光从巨大的通风天窗照进来,投射在斑驳的红砖墙面。几栋两三层的建筑,古旧的红墙红瓦,中间有南北向采光通风天窗,就像西欧电影里常见的小洋楼。西门已用砖封闭,东门有铁轨直接通向厂房,现在只剩下两根生锈的铁轨从东面一直延伸进井口。现在已没有火车进出,站在空旷的车间,仍能想象当年汽笛长鸣、机器隆隆的繁忙场景。一切仿佛刚刚停顿,似乎到了第二天,还会有人戴着矿帽,拿着矿灯,打开铁门,拉动井口的铁索,开始一天新的工作。这些看似破败的建筑,在无声地回放着矿山发展的尘封历史。

傍晚,我来到了矿上的段家大院,遇到矿工童化文。这里,曾经是矿工的聚居地,低矮的苏联样式房屋,一块空地是以前的球场,稍显寥落。“最鼎盛的时候,这里每天出入井下的矿车,就有上百台。”老人说的鼎盛期并不十分遥远,二十多年前还出现过这样的场景。现在只剩下零星的几户人家,没有铁轨的铁路被野草淹没,斑驳的矿车在时光里生锈、腐朽。

六十多岁的童化文现在已搬到了城区,每到周末,他会回到矿上的段家大院照看自家菜地。天气好时,还会在段家大院住上几天,采摘些蔬菜回城里的家。1978 年,他从邻县招工进入矿山,“10 月来的,我结婚才几天。”在矿山的三十多年,依旧带着乡音。“那时候一个公社就招三五个人,我是其中一个。”“以前上学不要钱,住房不要钱,用水不要钱,用电一个月才几毛。”絮叨里,是他对于矿上“好日子”的怀念。当时,他在井下的一个作业面当采掘工,每个月工资55 元钱。“有两个和我一批过来的年轻人,下了一次井,就因为害怕回去了。扛着百来斤的钻机,上了井,手都抬不起来。”不过,相比于矿井里的辛苦,童化文更享受穿着工装回乡时带来的羡慕眼光,“ 那时候真叫衣锦还乡了。”他揉了揉曾在井下作业时一个受伤的拇指说。

幸运的是,离开了矿山的人们,在城里再次相聚,也许他们住在同一个安置小区,虽然没有了澡堂和食堂,但幸好还是那一群人。在春日阳光下,搬一条木凳,一坐就是一下午,来往过路招呼不断。有时候,门也不关,方便邻居来往。居住在小区里的大多还是以前的工友,路过身旁,彼此拍拍肩膀,递根烟。

现在的矿山还有很多的老房子,掩映在高大的樟树林中。十多年前,矿上关停了许多的矿井,像童化文一样的矿工,大部分都搬到了城里居住。矿山注定成为过去,不过,它们将以另外一种方式再次出现。矿山最大的一个矿区正在搞旅游开发,被封禁的矿井也再次使用,作为游客下井采矿的体验项目。在通往矿区的路上竖着不少旅游指示牌,矿区内原本锈迹斑斑的机械、水塔、矿车,甚至办公楼都被涂上了颜色,房子经过了修葺、装修,有的景点已经开放。矿山的人们始终相信,那些曾经失落、散去的辉煌,终究会回到这里。

我居住的城市,最开始的时候,是因為有矿,有了矿区,才有了城市。如今我们所能触摸到的,只剩下当年那些残缺的矿山和业已萧条了的矿区。

第一次收税

1991 年的春天,我20 岁,刚刚大学毕业。

当年2 月,我拿到了去税务所上班的派遣单。单位人教股长一再地和我说:“小张,要不要带你去所里报到呢?”声音好听,带着商量的口吻,似乎也有命令的口气。当时的我要是能用心听的话,是应该听懂的。可是,那时我年轻,什么都不懂,便直接拒绝了领导的一番好心:“那个税务所,虽然是远了点,我可以坐中巴车去。”

一路随着中巴车摇摇晃晃,不知道翻越了多少座山,俯视了多少条环绕在山脚下的山涧溪流。

“到站了。”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售票员的话,立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带着一丝兴奋地问售票员:“税务所在哪里?”

“你看,在那边。”顺着她手指着的方向,我看到用水泥石灰写成的粉刷体“税务所”三个大字很夸张地镶嵌在墙面上,远远看去,张扬而醒目。“你下了车,上了桥,再走五六百米,往右拐就是税务所了。”许是售票员和我一般的年轻,见我也斯文,又和我多说了几句。

我是一路小跑着,只三五分钟就跑到了税务所,我站在大门口,还没来得及打量所里的环境,就看到一个身着税务制服的中年男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赶忙迎了上去,问:“请问您是税务所的吗?”中年男人没有回答着我的话,反问着我:“你就是市局新分来的小张吧?”我说是的,立即将揣在右手兜里焐得热乎乎的派遣单拿给了他。

“我带你去找所长吧。”我还以为是所长呢?我心里嘀咕着。好在中年男人并没有再问我了,帮我敲开了所长的办公室。

“你一个人来的?”所长看着我背着简易的背包,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很好,很好,一个人来,很好!”

四月,所里要举办企业所得税汇算清缴辅导培训班。所长安排我把会议通知送达企业,那时的企业和会计都没有手机,有的企业连固定电话都没有。所里也只有一台工具车,没有派给我,我只是去企业送会议通知,车子需要派给更重要的人和更重要的事。

所长安排我跟着一位同事下乡收税。

同事老吴就是我的师傅,我就好比是他的小跟班,跟着他学着怎样和纳税人打交道,怎样去发现税源,学着怎样收税,怎样开税票、开发票,有时还跟着他装模作样地翻看企业的账本,学着怎样查账。那时,我还学会了抽烟和喝酒。

那时在我们单位,流传着“一国营,二集体,不三不四管个体”的说法。我刚参加工作,并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含义,我也不会去想那么多。只是心里在想,领导安排我下户收税,就是对我的信任,我要对得起领导的信任。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定要把该收的税一分不少地收上来。

征期里的第一天,天还只微微亮,我就被老吴从睡梦中喊了起来,说:“张干部,快起来,要去市场里收税了。”平时,我看到代征员天没亮就夹着一个公文包,带着一本税票去了市场收税。心里是羡慕的,没想到,才只几个月,我也能夹着一个公文包,兜着一本税票去市场收税了。

我跟着代征员老吴来到市场一个卖肉的摊子面前,他拿起一腿猪肉掂了掂,刷刷地开起了税票,交给了卖肉的师傅。我心想,收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啊!于是,便和老吴说:“老吴,这个税就让我来收吧。”老吴倒是没多说什么,便把税票给了我,带着我到了一家卖衣服的门店。

这个税怎么收啊?我拿出税票,一时半会儿地不知道该怎样填写税票。我在心里嘀咕着,犯起难来,我不知道这个店子的纳税人是谁,我也不知道要收多少税。老吴看着我尴尬的样子,走近我,拿过税票,刷刷刷地填着。

在回所里的路上,老吴和我说着他的经历。原来,老吴在税务局做代征员已经有十多年了,一直在市场里收税,对这些个体户和摊点的经营情况了如指掌,哪家个体户生意好不好,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生意的,哪个纳税积极,哪个又是纳税刁难户,都能知道个七八成,心如明镜似的。

老吴说,市场里的个体户,所里实行的是阳光定税、核定征收。个体户是按照自己申报的收入和所里核实的收入征收税款。你如果不清楚这些纳税人,又不知道缴多少税,你是不好去开票收税的。

闲话和星星一样越多越缭乱。

老吴和我说,在他年轻的时候,每天都在市场收税,鼻子的嗅觉也是异乎寻常的灵敏。能嗅到市场里的猪肉是刚宰杀的,还是先天没有卖完的……

吃过晚饭,父亲打电话给我,说他今天挽着裤腿,挑着满满的稻谷去了粮管站。回来的时候,裤袋里兜着一张交粮的完税证明单。父亲在电话里问我,在税务所工作顺利吗?我说,还行。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很沉的,一直到早上八点才醒来。

只是第二天,却是一整夜都没合眼,一整夜都在数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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