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之舞

2022-07-23 15:00邹贤中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线头针线缝纫机

在岁月中舞蹈的针线,传递着温馨、爱,是连绵不绝的传承。

那个细雨连绵的下午,我和一群同学走在放学的路上。春色正好,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贵如油的春雨已经下了好几天,颇得农人的欢心。正是三月,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无边无际地延伸在湘南的农村,梯田里的油菜花随着山势顺延而上,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烟雨蒙蒙,诗情画意,路的一侧,是蜿蜒的小河,河流淙淙,向前流淌。那是周五的下午,较之平时,放学的时间更早一些。想着有两天的假期,大家的心情格外畅快。

一群孩子撑着伞,难免要追追打打。各式各样的伞如小船一样在路上游荡。都是简易的长柄伞,由伞柄、伞桅、伞布组成。顶部是尖锐的伞尖,手柄处弯曲着。撑开的伞就是一件得心应手的“武器”,伞尖是矛,可以用于攻击;伞布是盾,可以用于防守。雨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忘我的追逐中,我们忘记了这面“盾”是不堪一击的。当我的“矛”准确无误地击中同学的“盾”,只听见“噗”的一声闷响,同学的伞面瞬间被刺穿了一个洞。伞面较为厚实,在洞穿的瞬间,作用力还连带着撕裂了伞布。一块布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那个一拳大小的破洞像是在嘲讽着我,告诉我,接下来将有一场惊心动魄的纠缠。

果不其然,这“噗”的一声响,如将正在观看的电影按下了暂停键,我们一群疯玩的孩子都吓傻了。很快,有人解除了暂停键,生活还得继续。同学让我赔偿雨伞。他说,如果不赔偿雨伞,他无法回去跟爸爸妈妈交代。

我理解他。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生活都艰难,雨伞在湘南的农村虽然不是稀罕物,但也绝对不是可以随手丢弃的,绝大多数家庭还做不到人手一把雨伞。我们站在路上,协商着解决的办法。其他同学看事情不对劲,生怕惹祸上身,都悄然离去。我的面前是一摊浅浅的水,水泡在黄泥地里,浑浊不堪。我用右脚的脚尖点地,在地上摩擦着,松软的地面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坑。同学见我无言,着急地催促着:“你说怎么办呢?”我知道,同学是真的着急。我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面的小坑,豁出去了,说:“你到我家里来吧。”

我们一前一后,沉闷地前行,再也没有了之前鲜活的言语。同学误解了我的意思。其实,我的本意是让他跟我回家,想让父母给他赔偿,毕竟我身无分文。可他误以为我想耍无赖。在分叉路口,我们无言地告别。我想,同学不跟着来,也许是放弃了,现在只能走着瞧。回到家,我并没有把事情跟母亲汇报。

湘南农村的雨日,天黑得比较早。傍晚时分,母亲正在用刨子给萝卜削皮,家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是同学和他的母亲。同学手中还拿着那把被穿了一个孔的雨伞。母亲本能地感觉到事情不好,于是连忙起身相迎,给客人让过凳子后,她赶忙去洗手,随后给客人泡茶。这是湘南农村的礼仪,让座、奉茶。对方并不买账,她说:“你家孩子把我的雨伞弄坏了,你知道吗?”她将目光投向我。母亲的目光捕捉到了对方看向的方向,又将目光射向我,似乎是在询问我,我点了点头。对方满意了一点,也许她最怕我不认账,见我认账,态度和善了很多。她撑开雨伞,伞桅张开,伞面紧绷绷地罩在伞桅上,一个黑洞洞的口子如无神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看着我。

她问我母亲:“你说怎么解决呢?”

母亲走上前去,接过雨伞,仔细地端详着。母亲没有说怎么处理雨伞,而是叫我去做饭,多下一斤米,并且叫我去柜子里取出几块腊鱼来。看来母亲是想留对方吃饭。

母亲给我安排好工作后,又开始给对方上了瓜子。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终于肯坐下来了,母亲取得了初步的成功。母亲陪对方坐着,和对方拉了一通家常,聊着孩子的学习成绩,聊田里地里的农事。前来找碴的同学母亲,从面无表情到开始点头,到有了语言的回应,她在母亲的润物细无声中将母亲当成了朋友。最后,母亲一锤定音:“伞面确实是坏了,不过我可以给你缝好,保证很漂亮。如果你不满意,我赔偿你一把新伞。”同学的母亲听到前半句时,嘴唇翕动着,看样子想表示反对,等到听完后半句后,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倒是把正在做饭的我吓了一跳,如果对方真的不满意,那就亏大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好说了。饭已经做上了,腊鱼也拿出来了。腊鱼炖萝卜是湘南农村的招牌菜,也是母亲的拿手好菜,母亲给对方做了一顿简单但又可口的晚饭。由于对方再也没有担心我们耍赖的心理负担,于是晚饭在和谐的氛围中进行着,宾主尽欢后,母亲开始为同学缝补雨伞。

母亲拿出了杞柳编织的针线笸箩,笸箩呈脸盆大小,红褐色,里面的东西很简单,大小型号不等的针、各色线条、碎布条和一把小剪刀,这就组成了针线笸箩的全部。母亲撑开雨伞,目测着洞口的大小,准确无误地剪下了一块浑圆的布條来。她的手很灵巧,随意挥洒着,就是一个圆。母亲又找来一根小号针——这也是有讲究的,伞布精细,需要密集的针脚,自然无法容纳粗大的针——大针穿过伞布所留下的洞口也会很粗大。母亲用手捏着针尖,在灯光下端详着针眼,针眼很小,线有一点毛边,母亲将线头含在嘴里,用口水湿润着,随后一举将线穿过了针眼。以针眼为中点,母亲将线条居中后,捏着线尾,绕着针尖绕两圈,顺着针尾,一直滑到线的尾端,线条就这样被巧妙地打了一个结。她拿起剪好的布条,先缝边,这是为了防止布条周边的线条散开。随后将布条覆盖在洞口,开始走针。

走针是有讲究的,为了美观,第一针大多是从伞面的背面开始的,这就保证了线头留在背面,而经验不足的人,会将线头留在伞布的外面,一旦撑开伞,小小的线头在光滑的伞面上就格外醒目了。针在伞布上上下翻飞,针脚沿着布条画圆,一块布就稳妥地覆盖在了洞口。这是单程的走针,为了更加牢靠,母亲开始回针,沿着每一个针孔,将空出的间隙就此覆盖。

缝补结束,就该进入收针这最后一环。母亲将最后一针走到伞布的背面,她将针尖紧贴着伞布,线头缠绕针尖两圈,缠绕好之后,她用指头按住被绕的线头,在按住被绕线头的同时,将针头拉出,一个小巧的结就打成了。母亲拿起剪刀,剪掉多余的线头就大功告成了。一来一回,密集的针脚将圆布与雨伞稳妥地结合在一起。那块圆布像一块漂亮的装饰,有了画龙点睛的效果。

同学的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大姐,没想到你有一手这么好的针线功夫,这简直是给我们的雨伞绣上了一朵花。”可能引发的口角和扯皮,在母亲娴熟的技艺下,不但消弭于无形,还为母亲赢来了一位朋友——那位同学的母亲后来还成了母亲的好友,我们两家也时常走动。

天色已晚。我们两家相距的也不是很远,对方告辞而去。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着灯光下缝补的母亲,一种温馨的感觉在我的心头荡漾,母亲为我缝补衣服的情景,乘着记忆的河流如浪潮向我扑来。

那时,我还没上幼儿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湘南农村,人们所穿的衣服,大多是先在集上购买布匹,然后回家加工而成的。只有极少数经济条件宽裕的人家才会去集上买现成的衣服。而我自然属于大多数的那一部分。

从集上扯回布条后,母亲开始了工作。这时候,需要用到一种工具——缝纫机——一种用一根或多根缝纫线,在缝料上形成一种或多种线迹,使一层或多层缝料交织或缝合起来的机器。缝纫机是那个年代农村的三件宝之一,我家拥有的就是脚踏式缝纫机。并没有学过缝纫技术的母亲凭借自己的聪慧,趁别人做衣服时偷偷留心观察、学习,然后回到家里,自己摸索、绘图、剪裁、缝制,最终自学成才。

时至今日,我对缝纫机的工作原理还是没弄明白,只是看到过近代著名思想家、政论家王韬的描述:家有西国缝衣奇器一具,运针之妙,巧捷罕伦。上有铜盘一,衔双翅,针下置铁轮,以足蹴木板,轮自旋转,手持绢盈丈,细针密缕,顷刻而长。

诚如王韬所言,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给我缝制衣服时也是如此。只见她将布料、线条、缝针准备好,只需踩动脚掣,缝纫机就飞快地转动起来,母亲的双手牵扯着布料移动,只消片刻工夫,一件衣服,或者一条裤子的边就缝制成功了。母亲的双脚即时停止,那铜盘和针也静止了,母亲将布料调换方向,踩动脚掣,周而复始,一件件带着母爱的衣服就这样缝制而成。

岁月绵长,针线笸箩和缝纫机陪伴着我一起成长。它们在岁月中传递着温馨和爱。在我的记忆中,它们是母亲的得力助手。在农闲时刻或雨季,母亲就会带着她的针线笸箩,与村庄里的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顺便做一些针线活。一家四口的衣服、逢年过节给爷爷奶奶等长辈缝制的衣服、平时的衣服、袜子的破损都需要缝补,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这一切都需要母亲那双灵巧的手。针线笸箩见证了“慈母手中线”,见证了“临行密密缝”,它不仅承载着一家人的四季冷暖,也装满了母亲对全家的爱。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也开始学着缝补衣服,这也是每一个农村孩子的必备技能。

离开家乡后,我前往深圳打工。那时,所穿的衣服已经不需要母亲去集上扯布缝制了,最多是纽扣掉了,拿出针线笸箩来进行简单的缝补。以前忙碌的针线笸箩像是被时光的洪水所抛弃,沉寂在荒芜的一隅。

我在南方的一家油漆厂工作,与针线几乎没有交集,针线在我的生活中愈行愈远。廉价的工衣每年都会发两件,它们用不了多久,就会油漆斑斑,脏到一定程度,就被随手抛弃了。频繁地更换衣服,针线自然再也用不上了。那种在家乡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缝纫师傅,在南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是在二○一八年冬天,我考入了一份工作,下发的工服过长,而着装规定衣服的下摆必须扎入裤子。过长的下摆让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去找一家裁缝店裁剪一下。我骑着电动车穿行在社区的大街小巷,却找不到一家裁缝店。经过多方打听,才在一处不起眼的出租屋里找到了一个裁缝,裁缝是一位年约五十的阿姨。在她的家里,只有一台古朴的缝纫机摆放在不起眼的角落,最多见的是垃圾,各种各样的垃圾摆满了屋子。

看到我不解的目光,她说:“收垃圾是我的主业,缝补只是副业。农村人,喜欢这个,但是光靠这个,养不了家。”我明白了。

当我说明来意,阿姨给我量好了尺寸后,她搬开缝纫机前面的纸皮,人坐在缝纫机前。那一刻,这个在生活重压下的中年女子恢复了神采,她将我的工服平摊在缝纫机的工作台上,左手持尺子,右手用粉笔画出了一道笔直的白线。一把锋利的剪刀到了阿姨的手中,她顺着白线的痕迹,将过长的部分裁剪下来。

这只是工作的序曲。阿姨调试好了缝纫机,将裁剪过的衣服下摆放置在缝纫机的针尖下,她凝神端详一会,右手拨动着转盘,双脚配合着踩动脚掣。缝纫机旋转了起来,针以均匀的速度上下移动着。阿姨的右手已经从转盘上撤了下来,和左手一起拉动着衣服的下摆移动,一圈密密麻麻的针脚为衣服重新加了工。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有纤尘在空气中飘移,阿姨神情专注。专注,就是美。屋内,是踩动缝纫机发出的“嗒吧嗒吧”的声响,这一切,倒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加工完成,和新衣服没什么区别。阿姨的手艺得到了我的好评。而且还不贵,也就花了五块钱,实在是很实惠的价格了。

还有一回,晚上下班路上,天上下着雨,车行缓慢,堵车了。深圳地铁16号线的建设让路变得更窄,归来的我骑着电动车沿着路边行走。雨潇潇而下,暗夜里,光线不好,就是开了车灯,在雨夜也不太明显。正在前行,只听见“噗”的一声脆响,是塑胶撕裂的声音,一股巨大的拉扯力从后面传递过来。我及时刹住了车,回头一看,在风中飘摇的雨衣被路障挂住了,我后退几步,才将雨衣取下来。天下着雨,我无暇他顾,先回到家里再说。

到了家里,这才发现雨衣被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留给我的只有兩个选择,一是再去买一件雨衣,二是缝补。当缝补雨衣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冒出来时,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好像电流穿过。

在南方的日子里,虽然再也不用去缝补衣服了,但是偶尔纽扣松落,为此专门去找一个裁缝实在是不划算的,我特地在商场买了一个针线包。那是一个普通的针线包,有八种颜色的线条和大小型号不一的针。原以为买针线包会很困难,没想到,在这繁华的前沿城市的商场,我竟然买到了。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针线,这像古董一样的针线,原来并未远离,它静悄悄地安置在我们周边,伴随着我们,只要我们有需要,它们愿意随时效劳。

当我取出针线,穿线、打结、走针都有条不紊地走下去时,我很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缝补是我早已丢失的技艺。原来,我穿针走线的技艺一点都没有丢失,依然那样娴熟。我原以为,离开家乡十几年,这时光的洪水让我们已经是楚河汉界,在这中间,是无法逾越的距离,然而,我错了,当我拿起针线,这种沉寂已久的血液又在我心中沸腾,我这才明白,这种农村孩子人人都掌握的技艺已然深入我的骨髓。是的,我是一个农民的孩子,缝补是融入我血液的本能。而在岁月中穿行的针线,它们闪烁着绚丽的光辉,将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在科技进步的今天,我们用到它们的时候并不多,但是在你需要时,它们会一如之前的古朴与自然,为你缝补生活的本真。

作者简介:邹贤中,系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著有(连载)长篇小说《限期破案》《剑雨残阳》,散文集《乡村图景》。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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