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墙(短篇小说)

2022-07-23 15:08郝婷婷
椰城 2022年7期

作者简介:郝婷婷,80后,陕西延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于《青春》《延河》《延安文学》《黄河文学》《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文学刊物。

1

这晚田小欧梦见了于伟,梦里出现了静谧的房间、昏暗的灯光、绵软的沙发和纠缠在一起的身体。最后,她在一阵愉悦中醒来。梦醒后田小欧还沉浸在梦境的余影里,她知道梦境只是她大脑的潜意识。她打开手机揿亮屏幕看了看时间,深夜两点,又发现未读信息,点开微信一看,是方超发来的,一连十几条信息,发送时间显示零点一刻。

起身去餐厅喝了水,又去卫生间时看见洗衣机上扔着两条男士底裤,但没什么印象,底裤是于伟的。于伟就睡在隔壁房间里,田小欧从卫生间里出来经过他的房门口时彳亍了一会儿,房门总是紧闭,但她知道他在里面。

夏天时田小欧和于伟离了婚,他们离婚以后还住在一起,虽然离的时候也闹过一阵,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但为了不影响女儿于欢的成长,他们表面上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走到哪儿都是夫唱妇随、恩爱和睦的样子。那时候女儿于欢还在上幼儿园,两个人每天轮流接送于欢上下学。田小欧下了班还要做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继续做贤妻良母。于伟则陪于欢玩耍并辅导她做作业。他们分工更明确,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双方协商等到于欢高考结束后再彻底分开。

然而那段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只是一时的做戏罢了。等到于欢上了小学,又是被送进了封闭式学校,只在周末才回来。这下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个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彻底摘下面具不用再装模作样了。于是,家便冷清了。他们看起来住在一个屋檐下,可说话的时候并不多,早上两个人各自起床洗漱,然后出门上班。田小欧住在带有卫生间的卧室,上厕所、洗漱全在卧室里进行。于伟在外面的卫生间,两个人并不冲突。他们就像是一起合租的租客。只在于欢每周末回来时他们才重又一起吃饭,一起陪于欢说话。

几年前,于欢刚过半岁,于伟为了能在事业上进步,便和领导主动请缨去南方的一座偏远小城开展业务。三年后,他从南方调回来,果然如愿被提拔为副主任。但田小欧不会想到自己的婚姻已经危机四伏了,当她发现于伟在外面有了新欢,便很快跟他办了离婚手续。于欢的抚养权归田小欧,房子一人一半,并约法三章:不许把新欢带回家;不对外公开他们已经离婚的事实;不允许超过晚上十二点回家。

清晨,田小欧迷迷糊糊从门缝里听见于伟要出门了。她听见冲水马桶哗哗的水流声,于伟刷牙、洗脸、喝水,短暂的静默。接着又听见他穿上外套,从鞋柜的储物盒里拿上钥匙,换上鞋,打开门,随后啪嗒一声门被关上。田小欧眯着眼又睡了会儿才起床,她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有些悲戚,镜子里的自己这两年苍老的速度令她吃惊。她眼窝深陷,眼圈发黑,嘴唇干裂,枯黄瘦削的面颊上浮动着斑驳的阴影。田小欧拿起桌上的小镜子,脸颊面对着窗户,她想避开从窗帘缝隙折射进来的光留在她脸上斑驳的暗影。于是,她又起身将半遮的窗帘全部拉开,顷刻间一大束光铺天盖地地铺在她脸上,这下她彻底看清了,在充足的光照下,她确认了自己那张面若死灰的脸上坑坑洼洼的五官。

不过三十二岁,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她能怪谁?她当然不会怪时光,要怪也得怪到于伟身上去,怪这场婚变。但她转而又想,有许多女人即便没有经历婚变,她们也依然像是被年纪、婚姻、孩子,以及柴米油盐这些弄得鸡零狗碎,最终丧失她们自己。她们整天不修边幅,任由自己满身的赘肉,满脸的雀斑褶子,粗暴的脾性,彻底从性别意识中挣脱出来。田小欧知道还有一些女人在经历婚变后走极端,会用自暴自弃或自残的方式报复男人。她们自我放纵并开始游离于各色男人间,继而从报复心逐渐转化为享乐和自我认同感的确认。她可不想和她们一样。

2

早上上班时,田小欧穿了一件七分袖的藏蓝色长裙,一双黑色高跟鞋出了门。她喜欢自己走在路上鞋跟与地面碰触发出吱吱作响的声音,她觉得这种声响可以增加女人行走的欲望和力量,从而使她们变得自信。她去单位听同事们说了一会儿闲话,几个男人聚在一起谈论哪里的楼盘快开盘了,哪家的车降价了,谁买的股票被套牢了。女人的话题总也离不开丈夫、孩子、教育、烹饪。再有趣点那就是谁离婚了,谁还不结婚,谁和谁搞在一起了,谁去了某某地旅游被宰。

田小欧刚离婚的那段时间,她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并且三天两头和领导请假。有同事小心翼翼试探性地问她怎么看起来总不高兴,她说没事。起初她也怕自己被人贴上“离婚女人”的标签,还会疑神疑鬼地想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点什么。虽然她和于伟离婚的事对外保密,可没有不透风的墙,指不定他们背过她又会议论她。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想到此她便彻底释然了。就算他们知道她离婚了又能怎么样,离了说不定她也会有第二春。这样想时方超的电话就来了。

方超早在几天前便约田小欧见面,田小欧将他们见面的地点选在一家位于城南步行街的咖啡廳。下午还没下班她便早早从单位溜回了家,去见方超前她又重新化了妆,也许是因为她比方超大六岁,见他总让田小欧有些压力。

咖啡店的女服务员走过来将酒水单递给她,田小欧随意翻看着。店里客人不多,只在靠窗一角坐着一对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方超仰头站在咖啡厅外面的大玻璃窗前打量,店里的灯光反照在他棕褐色的外套上,田小欧透过玻璃窗看到了他,她将自己的身体稍微向女服务员靠进去,避免和方超的目光相撞,可惜晚了,玻璃窗外的方超突然身体倾斜,满脸嬉笑地扬起一只手臂向田小欧挤眉弄眼。她觉得他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只从原始森林里逃出来的猴子。

方超走进来坐在田小欧对面时,他将摆在她面前正冒着热气的咖啡端起来,像喝凉白开似的大口往嘴里灌,只见方超嘴里的咖啡瞬间像火球吐也不是喝也不是。

“小心烫!”田小欧的提醒慢了,他被烫得龇牙咧嘴。

“不早点告诉我。”方超捂着嘴嚷道。

“哪有像你这么喝咖啡的。”田小欧嬉笑着说。

“哪有这么烫的咖啡!”方超有些委屈,并打算喊服务员却被田小欧拦住。

方超是于欢以前绘画班的老师,田小欧每周末都会带着于欢去青少年宫学画画。原本两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其他交集,就在田小欧刚离婚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晚上,田小欧下午下了班没回家,一个人躲进KTV喝酒买醉,喝到一半从包厢走出来摇摇晃晃的,在找卫生间时却被方超撞见,他将田小欧带去和自己的朋友一起玩儿,当晚田小欧便借着酒劲儿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婚变讲给方超听。那晚方超把醉酒的田小欧送到了她家门口,即使唱歌的地方与田小欧的家只隔了一条马路。

田小欧对刚才的那位女服务员招了招手,女孩正站在吧台里面,她旁边站着一位男服务员,很快男服务员拿着酒水单款款走来。方超给自己点了一杯香草杏仁咖啡,田小欧也给自己重新点了一杯,咖啡很快端上桌。

“怎么约在这么隐秘的地方,我找了老半天。”方超打量着这家看起来有些陈旧的咖啡厅,店堂并不大,只在一些靠窗和角落的位置摆放着原木桌椅。店里播放着帕格尼尼的音乐。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咖啡香,隐约混合了一些煙草和香料的味道。此时店里的客人似乎还没有店员多。这地方确实有些隐蔽,田小欧不想碰见熟人。

“我故意的,就是不想让你轻易找到。”田小欧故作俏皮地说。

“你这么坏啊!”

一听到“坏”字田小欧便心虚了几分,当初田小欧只说她离婚,并未说离婚不离家。她觉得这话还不到说的时候。虽说方超在田小欧刚离婚的那段日子,频繁给她发信息,一早一晚地问候和关心,也的确令田小欧心里舒畅了不少。但他们毕竟不算是正式的恋爱关系。

对面吧台的女服务员正在跟男服务员说笑。女孩看起来很开心。她一边笑一边用手在男孩胳膊上使劲地捏了一把,男孩很快做出疼痛难忍的表情,接下去男孩突然在女孩的脸上亲了一下。

“看什么呢?”方超好奇地转过身朝田小欧目视的方向看过去,“他们是情侣吗?”

“应该是。”田小欧转而问,“你不是说你感冒了,都病得起不来了吗?”

“骗你的,我就想知道你关不关心我,我想见你总也见不到。”方超一脸委屈地说。

“我比你大,还带着欢欢,感情的事我不会随随便便的。”田小欧觉得自己这话虽然有些自作多情,但话说开好过憋在心里,使她虚得慌,“你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没有浪费时间,我在做能令我开心的事,见我想见的人,这没错。”方超坦诚道。

田小欧听后觉得方超倒是活得通透豁朗。吧台的女孩此时站着低头不说话,她面颊红润,妩媚动人,男孩紧挨着女孩一侧,一只胳膊搂住女孩的腰身。

方超突然抓起田小欧放在桌上的一只手。眼里满是柔情。田小欧不安地将手抽回。

方超像是化解尴尬似的,忙将手从桌上移开,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他的嘴巴忽然像拧开的水龙头,那话像水一样不停地往外流,还都是田小欧不听不太懂的,就好像他故意在和田小欧制造距离。他从画师、商稿、买家谈到古典主义、抽象派,最后是毕加索、达利。田小欧很快感觉到他们谈话的气氛有些不对。同时,心里又陡然生出新的惆怅,像是又要失去什么似的。她垂下眼不再看他,听也像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目光落在杯里的咖啡上。

“如果你不喜欢我,那我以后……”方超突然嗫嚅着说。

“不是,”田小欧猛得抬起头轻声说,“你很好。”

田小欧的嘴唇微微地牵动起一丝微笑,但却笑不出来。说真的,她对方超有些复杂又矛盾的情感,她觉得应该让他走,却又想牢牢地抓着他。他对她就像是她的一个底似的,有方超作底,她想等到日后哪一天于伟突然从这个家全身而退,彻底要从她的生活里抽身离开时,田小欧不至于又痛得活不下去。想当初,田小欧和于伟闹得最厉害时,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常常半夜跑进于伟的房间,将熟睡的于伟从睡梦中拽醒。她对着他嚎啕大哭,诉说自己这三年来一个人照顾女儿的辛苦和委屈,谩骂于伟忘恩负义,是当代陈世美。田小欧的委屈是实实在在的,只是她的委屈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又总在最不合宜的时间,结果可想而知。起初于伟看着田小欧心里很自责后悔,并且还有一丝怜惜,于是他对田小欧再三保证绝不再跟那个女人联系。每当这时田小欧像是暂时得了一剂良药,那一刻的情绪被治愈了。等到于伟顺势将她搂进怀里时,田小欧便像一只被驯服的猎犬乖乖在于伟怀里躺下。可等到她听见他重又鼾声四起,她心里的恨意和不平又使她一骨碌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再次将他拽醒。

方超看见田小欧的眼里突然泛起泪光,他有些惶惑地问她怎么了。田小欧的目光闪闪烁烁,只说没什么。方超将一张纸巾递给她,她接过纸巾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两个人的手碰到一起,田小欧的手都是冰凉的。

3

本来于欢住进学校,田小欧不再包揽于伟的晚饭,两个人各吃各的。但于伟对此有些幽怨,他对田小欧说他可以在每月为于欢支付的抚养费中再加五百元,希望田小欧可以顺便也把他的晚饭做了。田小欧一听不悦,心想真把她当成保姆了?但她再一想,干吗和钱过不去,无非多添副碗筷的事。

桌上摆了两菜一汤,菜色看起来很精致,使人充满食欲。一道是回锅肉,如硬币厚的肉片中零星夹杂着几片红辣椒和绿葱花;另一道菜乍一看像番茄炒蛋,仔细一看里面还加了三丝。汤是紫菜蛋花汤。

于伟很有食欲,他很快吃完一碗饭又去厨房添了饭,并拿出手机打开直播,又将手机放在支架上。一边吃饭一边看起了直播,跟以前一样。

田小欧很早就总结出饭菜与夫妻和睦之间的利害关系,它的重要性一点不亚于性生活的和谐度。放在于伟身上那便是饭菜的好坏直接决定了他的食欲,继而决定了于伟在饭桌上对待田小欧的态度。饭菜要合他的口味,那话便也多了,笑容也有了,气氛也融洽了。于伟会对她侃侃而谈最近的金融、楼盘、股市。田小欧不懂这些,但他不在乎她懂不懂。要是饭菜是敷衍之饭之菜,那于伟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吃饭和手机直播上。饭也是吃得味同嚼蜡,话也没有几句。有也多是抱怨、牢骚,看她的眼神都是藏了点埋怨的。

这会儿她看着他大快朵颐地埋头吃着饭,嘴巴时不时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嘴角还粘着饭粒。她奇怪地联想到一句不合时宜又极具讽刺的话:要想留住男人的心,先要留住他的胃。难道他当初和外面的女人乱搞是因为吃不到她做的饭?想到这儿,田小欧不禁笑出了声。这一声笑才将于伟从饭碗的深渊里拉回了现实,他茫然无措地打量了田小欧一眼,并警觉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田小欧平静地说。但她心里却说,怎么可能呢。

田小欧对自己的厨艺有清晰的认识,她饭菜做得再好也是没法跟江南的美景美色比的。不难想象,于伟当初在外,身在那种开了门窗就是小桥流水、花红柳绿的江南小镇。门口再站上他这位身高八尺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倘若细看这男子有着浓密的黑发,粗黑笔直的眉,小却忧郁多情的眼睛。这样一棵玉树,不遇到点儿风月之事都要糟蹋了这美景。

田小欧吃饭像猫似的,只吃一点儿,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对于那个女人的全部记忆都在当初她从于伟手机里面发现的那几张照片里。照片里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身穿一件鹅黄色长款风衣,风衣敞开着,里面是一件从烟灰过渡到白色的印花长裙,裙摆下端打了几圈波浪形的褶子。她的头靠在于伟的肩上,看上去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笑起来时嘴角还有隐隐的小酒窝。她的牙齿比田小欧白,皮肤比田小欧细,发际线也没有上移的迹象。嘴唇上涂了亮红色的唇膏,热烈、奔放、青春,还有魅惑。

恨意和怒火又将她烧着了,田小欧的痛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自找的。

她突然问于伟:“你女朋友呢,她知不知道你每天还在吃我做的饭?”

于伟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顿了顿才平静地说:“她很好,谢谢!”说完继续吃饭看直播。

4

审视眼下的生活,田小欧觉得虽算不上幸福,但也不是最坏的。即便日子每天周而复始,一天重复一天,一月重复一月,没有生机又毫无波澜,但却难得地安逸。在经历了一点风浪后,田小欧才逐渐懂得了安逸平淡的好。

晚饭后她一个人出去散步,天已经黑了,又刚下过雨,出了门觉得空气清爽,路面凹陷的地方有些积水。商场、餐馆、酒吧门口总是聚集着很多人。城市夜晚的景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起来没什么差别。若要说差别,最明显的便是在冬天里听不到有人半夜三更在路边的酒吧门口放声尖叫,似乎那些所有的撕心裂肺、欲火中烧都被寒冷凝固了,等这会儿到了夏天,那些青年男女被燥热的空气炙烤得血液沸腾,积攒了一冬的后知后觉无惧无畏,热血沸腾在酒吧里的酒精、重金属音乐中彻底解救了。

从酒吧走出来的情侣们摇摇晃晃地手牵着手,肩挨着肩,他们旁若无人,明目张胆地做出各种亲昵的举动,好像在和全世界宣告什么似的。谁没有年轻过,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这世上有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吗?田小欧觉得没有,她觉得这都是人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再亲密的人也逃不掉两个人同吃一碟菜各是各的味,同赏一朵花各看各的美,就算同睡一张床,那也是各做各的梦。难不成你还能跑进她(他)的梦里与她(他)一起做梦?

星期五下午,于伟按时去寄宿学校接于欢回家。父女俩中途又去了一趟超市,大包小包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回到家里,田小歐腰间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着做晚饭,于伟在客厅辅导于欢做作业。她看见于欢拉着于伟有说有笑,恍惚间也感到了那么一点儿久违的幸福感。毕竟是骨肉相连的父女,女儿对于父亲的意义自不必说,那些随处可见的鸡汤文字早就说烂说透了。可夫妻关系就复杂多了,原本非亲非故的两个人靠一纸婚书都保证不了什么。纸还没烂人心倒先变了,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纸也破了心也散了的。

一桌子菜吃得见了底,父女俩都夸田小欧的厨艺有进步。

晚上一家人洗漱完毕,等到快要上床睡觉时,于欢突然说要爸爸妈妈陪自己一起睡。这让两人有些不知所措,女儿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在于欢的记忆里,自己几乎没有和爸妈同睡过。

于欢睡在田小欧和于伟中间甜蜜地打着轻微的鼾声,田小欧睡在靠窗这一侧。凌晨一点她还没睡着,她听见于伟似乎也没睡着。两个人一会儿你翻个身,他拉一拉被角。田小欧这一夜的心和大脑有些复杂,她不知道于伟为什么也失眠,她不由得想东想西。街灯的光亮将虚掩的窗帘和房间映得昏黄,明明灭灭的。她想,在这座城的深夜里,不知道正有多少人像她一样躲在影影绰绰的窗帘背后,人却依然醒着。

田小欧几乎每晚都要做梦,她梦见自己头上生了很多白发,比她实际的白发还要多很多,醒来后习惯性地去百度找答案,没有看到特别好或者不好的解释。她又想起方超前几天说他梦见她死了,田小欧说,梦见死了那是为她增寿。方超说,可是后来又活了,并说是他抱着她把她摇拽活的。田小欧说,那你这梦到底算不算把我梦死了?方超不说话。接电话的时候田小欧正在上班的路上,她抬头瞟了眼窗外,天灰蒙蒙一片,不远处的山峦笼罩在灰白的雾中,死气沉沉的。

或许是因为梦,她近来有些心神不宁。下午快下班时她接到方超的电话,这次不是说梦,是他病了。

她打车赶到方超的画室,门虚掩着,她推开门进去。只觉屋内光线昏暗,可她能清晰地看到挂在朱红色墙壁上的大型壁画和画上造型奇特、怪诞、夸张的花鸟植物图案。她被这里的艺术气息吸引,只顾着观赏墙上的壁画,竟有些忘记自己来的目的,当她想起时方才四处寻找方超的影子,却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方超站在不远处正对着田小欧微笑。他穿着格子衬衫和蓝色牛仔裤,头发蓬乱,面色苍白,胡子拉碴,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田小欧转身走到他面前,疑惑地问:“你不是病了吗?是不是又骗我?”说完上下打量了一圈,“你哪儿病了?”

方超走到田小欧跟前突然握住田小欧的一只手,并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说:“你摸摸,是不是很烫。”

田小欧有些慌乱,她摊开手掌摁在他的额前,随后便说:“确实是发烧了。”她缩回手又问,“吃药了吗?”

“吃过了。”方超不紧不慢地说,说话的声音轻微得像莺声燕语,不是那种早上叽叽喳喳出去觅食的欢快的莺燕,而是晚上归来疲惫不堪的莺燕。

田小欧这才意识到他骗了她,有些气恼埋怨地说:“你药都吃了,为什么还说你家里没药?”

“我在你来之前的五分钟才出去买的药。”方超有些无辜、有些委屈地看着田小欧说,“我怕你不来,我也怕我会死。”

方超望着田小欧,两人对望了一会儿,方超眼里流动着的病态的光与柔迅速在空气里散开,像是一股乱人心智的迷药,田小欧这时竟有一种怜爱在心中升起,同时,她的心砰砰直跳,急忙转过身去,不敢再面对他。

5

自从于伟当上了副主任,应酬也越来越多,一周有三四天都在外面吃饭,渐渐地,田小欧的晚饭也做得少了,就好像她以前的晚饭是专门做给于伟的。她躺在沙发上看了会儿书便睡着了,醒来看了一眼窗外,太阳被一大片乌云遮挡着,天色有些暗淡。家里安静极了。她站在窗前打量窗外,客厅的窗户正对着小区大门的方向。她以前将能随时走出那扇门当作理想和愿望,那时田小欧一个人在家照看于欢,每天到点起床、洗漱、整理家务,为女儿做饭,喂她吃饭,逗她玩耍,跟她说话,陪她看重复了无数次的动画片。她觉得自己像被困在牢笼里的鸟。她时常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小区院子里的人从那扇大门走出去,一直走到外面的街道上,再沿着街道一直向前,直到走出田小欧的视线。这会儿她注意到窗玻璃上趴伏着的一只白色的飞蛾,飞蛾扑扇着青白色的翅膀也望向窗外,她拉开窗户,打开纱窗,飞蛾很快便飞走了。

下午她一个人在外面吃了饭,又去了一趟美容院,天黑才到家。一进门便看见于伟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酒,桌上放着开封的红酒,酒已经喝去一半。她正换鞋,却听见于伟跟她说话。

“回来得正好,”于伟上下打量了田小欧一眼说,“过来一起喝。”

田小欧觉得于伟有点反常。她换上一件胸前画着机器猫图案的睡衣,简单地洗漱之后坐在于伟面前。她今晚看起来容光焕发。自从那天早上她照过镜子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给自己办了美容卡和健身卡。

“隔三差五就出去,还越来越爱打扮了。”于伟盯着田小欧含笑着说,“肯定是恋爱了。”

“我以前也打扮,”田小欧端起酒呷了一口,“我再不打扮就更被男人嫌了。”田小歐突然觉得此时的感觉很微妙,她居然和敌人坐在一起畅饮了。

“女人也会嫌弃男人的。”于伟漫不经心地说,“嫌弃男人……”于伟说着,突然把话停住不再往下说。

田小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心想:难道他这么快就被外面的女人嫌弃了?这样想时她的心不由得战栗着,她微微一昂下巴,讪笑着说:“你说得没错,但凡不靠男人养活的女人,怕是最见不得没本事还要沾花惹草,又自以为是的男人。”

餐厅的鹿角吊灯散发出的光晕打在于伟的脸上,于伟眉头紧锁,他的脸在暗淡的光影中像是被一种茫然无措又绝望的东西笼罩着。

“不过,男人嫌弃女人的地方也多。”田小欧的心又软了,像弥补什么似的说,“男人嫌弃女人的地方更多,嫌女人生完孩子身材变形,不打扮不化妆,吃饭吧唧嘴,被窝里放屁,爱搬弄是非,疑神疑鬼,整天只知道……”田小欧陷入一种自嘲的快感里却被于伟打断了。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于伟又将话题拉回田小欧身上。

“你能谈,我就不能谈?”

“发展到哪一步了?”于伟紧接着问,并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田小欧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说,“都是过来人了,什么没见过没做过。”话一出口,田小欧自觉说得有些没边儿了。

她在一旁细细打量于伟,于伟的脸在云淡风轻下显现的是满脸的安之若素。田小欧顿时觉得自己又像是被什么打败了。

“恭喜!”于伟端起酒杯在田小欧的杯壁上轻轻地碰了一下,田小欧咧嘴一笑,说了句谢谢,端起酒杯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躺在床上细想了一遍刚才和于伟喝酒时的细节,一种莫名的挫败感使她的心感到一阵悲伤。她发现天花板的吸顶灯上有一只蚊子,便盯着蚊子发了会儿呆。又过了一会儿那只蚊子从她的头顶缓慢飞过,像步履蹒跚的老人似的。入秋了,蚊子的大部队都已经去了极乐世界。她想,这只蚊子也许会觉得孤单,不如她现在成全了它,她缓缓起身开始寻找那只蚊子,很快便发现它停靠在墙壁上,她半跪在床上盯着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扣在她的手掌心,田小欧感觉手掌凸起的边缘由于用力过猛有些火辣辣又黏糊糊的。她摊开手掌一看,一小团血迹上面,躺着一只血肉模糊的蚊子尸体,她轻轻地用手指将死蚊子弹到地上,盯着手掌上的一点血迹看,看着看着又悲伤起来,心想:也许它并不孤独。

夜里她梦见自己在房顶上乱飞,又梦见自己被人捆绑在树桩上。不一会儿又隐约感觉到有双热乎乎的手在她身上游弋,她很快清醒并意识到这不是梦而是于伟的手。田小欧起初并未阻止,于伟的手继续在她身上摸索,就在他一边呼哧地喘着热气一边开始褪去田小欧的底裤时,田小欧忽然摁住于伟的手,并在黑暗中冷冷地说:“我觉得你脏。”

于伟在黑暗中静默了片刻,他的身影就像是一座透着一丝丝寒气的冰山。田小欧隐约看见那身影似乎在微微战栗。他们离得这样近,却又远得犹如万里之遥。她看见于伟在黑暗中缓缓走下床去,绕到床的另一边,抱着被子走出了房间。

于伟走后,田小欧再也睡不着了,她想,那个女人成功地夺走了她的幸福。

6

方超病好之后,非要带田小欧去他的秘密基地。田小欧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车子飞快地穿过街区朝着郊外的方向开去,窗外的街灯逐渐亮起,远处的山峦却逐渐隐没在黑暗中。方超一边开车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车窗落下一半,夹着烟的手伸出窗外,烟雾在车厢内外飘散开,风从外面灌进来。田小欧静静地望着公路,车子很快开向高速公路。过了收费站,沿着一条土路开进去。田小欧不认识这地方,他们下了车把车停在路边,街道两边是一排三层小楼,临街一层是烟酒铺、饭馆和药店之类的商铺。方超从身上掏出钥匙,沿着商铺间的楼梯走到二楼的一间房门前立住脚。田小欧借着月光看见门上贴着纸片,上面写着:有事外出,请电话联系。

这是一间套房。里面还有两间房间,地面铺着木质地板,墙壁贴着绘有金色花纹的深蓝色壁纸,墙上挂着镶有黄铜色画框的画,房间显得十分幽静。

“这里就是我的秘密领地。”方超说着拉起田小欧的手,两个人朝着里面的一间房间走去。里面是一间小的展厅,田小欧很快看见墙上挂着一幅裸体女人的画像。女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干瘪下垂的乳房,肥胖臃肿的腹部,她的下体被一块布遮挡住。

“你画的?”

“对。”

“为什么画这些?”田小欧说完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白痴便又问,“她是为了挣钱?”

“对。不过,她挣得没那些年轻女孩的多。”

方超说着又指向另外一幅年轻女人的半裸画,田小欧很快发现墙壁上有好几幅这样的女性肖像画。她走到其中一幅有些奇怪的女人画像前,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她半躺在床上,全身裸露,两条腿并拢搭在床沿上,其中一条腿的肤色明显深于另一条腿的肤色。

“为什么两条腿的颜色不一样?”

“她自己要求这样画的,她的一条腿是假肢。”方超说,“但这不影响她的美。”

田小欧又看了一眼画中女人的表情,她上扬着头,微闭着眼,看起来自信且充满了欲望,她不由得朝女子的双腿间瞥了一眼,仿佛看见一片茂盛的绿草地。她觉得男人的一缕烟草味好像都能令这个断了腿的女人燃烧起来。当然,她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她不该如此狭隘粗鄙。

“如果把你画出来,一定比她还美。”方超的声音像一缕柔和的清风突然从背后抚摸着她。田小欧的脸微微有些发烫,胸前的衣襟缓缓起伏,寂静的房间令她隐约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她瞬时被一种旺盛的荷尔蒙,鲜活的女性生命力召唤。

方超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欣赏画,心里却在想,他此刻究竟是在看画上的女子还是在看自己。

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她突然对他说:“那你也帮我画一幅吧。”

田小欧躺在一张靠墙的蒙着枣红色丝绒的长沙发上,方超又把她绾在脑后的头发披散开来垂在胸前,两只饱满坚挺的乳房在柔软棕黄的卷发里若隐若现,乳沟像一条溪流从双峰间穿过。田小欧感觉自己面颊滚烫,她笑着对他说:“这姿势让我有种在演泰坦尼克号的感觉。”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画完画,方超把她的画像拿给她看时,她发现被炭画后的自己有了一种艺术化的美,她觉得她像是到另一个有别于现实生活的世界里活了一会儿。

田小欧刚穿好衣服,方超便从身后将她紧紧地抱住。这一刻还是来了,她想。方超将她紧紧地揽入怀里,她忽然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竟然和于伟身上的味道惊人地相似,田小欧想,这个世界上也许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她不安地从方超的怀里挣脱出来,并背过身去。

“太晚了。”田小欧边整了整衣服边说,“回去吧,十二点前我必须得回家。”说着朝门外走去。

返回的路上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方超一边抽着烟一边开着车,田小欧看着窗外不远处挤挤挨挨的房屋里星星点点如豆一般的灯光,她在心里问自己:这个时间,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在离家不到百米的十字路口下了车,方超突然從车窗探出脑袋笑着对田小欧说:“我还会想你的。”说完便扬长而去。田小欧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走在马路边上,亮晃晃的街灯使半空的月亮黯然失色,街上已没什么人,车辆稀少,树木和街灯的上空是沉寂的黑夜。每有出租车经过,司机便放慢速度不停地对她按喇叭,她只好冲司机摆摆手。等到第三辆出租车再次不知疲倦地对她狂按喇叭时,她走过去坐上了那辆出租车。

上车后司机问她去哪儿。

“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就停。”

司机一听有些不好意思,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田小欧一眼。

田小欧问:“师傅,你们一般跑到晚上几点?”

“两三点,三四点,也没准。”

“今天跑多少钱了?”

“差十块钱就两百了!”

田小欧想,和这位司机师傅比,自己算是幸福的。至少不用为了生计在此时奔波,幸福有时就是在与外界和他人的比较中才能使人领略到细微的或巨大的幸与不幸。但她又想,也许司机师傅的睡眠比她好。

下了车,她多给了司机师傅三块钱,给了他十元钱。

回到家时,田小欧把画放在卧房的壁柜里。早上出门时,喝剩的牛奶还摆在桌上。沙发、茶几上似乎还是自己走时的样子。她看不到有人在这里走动过的痕迹。她简单地洗漱便去睡了。临睡前路过于伟的房间,门关着,门缝里透着亮光。

半夜醒来,她起身去喝水,走到外面看见于伟的房间仍然亮着灯,这会儿已经深夜三点多,她喝完水回房后又有点惶惶不安。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这几天刷到的一则新闻,新闻里说有一对夫妻由于常年分房睡,妻子在自己的房中死了几天,丈夫居然都不知道。她重新来到于伟的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推开门看看,她先轻轻地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于是便推开门,房门打开时田小欧愣了几秒,只见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和酒精的气味,飘窗一角的圆桌上放着酒杯和空酒瓶,散落的烟灰像蜘蛛网一样附着在地板上。于伟侧身躺在地上,身子蜷缩在一起,一只胳膊压在身下,另外一只手臂搭在头上。她走上前去,看见他的身旁流有一团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亮光。田小欧愣怔在那儿,仿佛听见一种奇怪的音调由远及近,她确信那音调不是于伟的,很快便听见自己血液的流动声正在她的耳鼓里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