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柔软的世界拥抱苍凉

2022-07-23 15:08李骏
椰城 2022年7期
关键词:长青母亲同学

作者简介:李骏,湖北红安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解放军文艺》等刊物发表各类作品400余万字,出版《仰望苍穹》《城市阴谋》《黄安红安》《红安往事》等著作16部。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精选》《读者》《中外期刊文萃》《青年文摘》等选载。

人生很长,每个人走的路也很长,认识的人也就更多。但是,人生也很短,短得来不及拥抱,意外与将来不知谁会先到。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在交错的人生中留下心灵的印象,也不是每个人都如刀一般刻在你的回忆里。能留下来并反复在梦里出现的人,一定自有缘由。

算起来,初中同学长青去世已有十几年了。

进入初中那年,来不及踮脚与小学的课桌告别,我们从山顶的小学转到了一个叫两道桥镇子上学。那个不到巴掌大的弹丸之地,因有两道石桥而名,而且是当年革命闹得比较有影响的地方。革命者与反动派反复在那进行拉锯战,杀人与被杀,都在河流的两岸。长大后,人们见到的牺牲太多,过去的事仿佛一阵风吹走了。我们到这里读初中时,除了两座桥仍在,其他一切如流水般逝去。

我以为,除了儿时的玩伴,真正懂得友谊是从初中开始的。进了校园门,仿佛世界与人心一下变得开阔起来,我们遇到了另外一些陌生人。其实我后来一直在想,人与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缘份,有的人能够马上一见钟情,浓如烈酒;而有的人在一起工作和生活了多年,还是一杯乏味的白开水。不好说,但如果说到有今天,我觉得在外面的世界完全是友谊滋润了的结果。正如一句俗话所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人一生中有许多的朋友,特别是后来我们的脚步踏遍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朋友纷至沓来。而人之初的朋友却潮水一般退去。人与人啊,在分别之后,最后靠的就是自己还努不努力了——有的人继续努力奔跑,很快到达人生的高峰;而有的人满足于现状,年纪轻轻便故步自封,因此总是在原地踏步。若有相逢别说变,只是能不能改变。你会发现,在横隔时间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四十年之后,有的变得更好,有的变得更糟。还有的永远过着不紧不慢、若即若离的生活,大抵心安即是家,也不妨是一种很好的方式。

回想起来,长青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之一了。我与长青原来是同桌,同桌的友谊似乎都是上天安排的缘份。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一样。你被意外安排与谁一起,都像是上苍选好的一样,不可或缺。我后来遇到了千千万万的人,但若论及厚道,那长青就是一个中规中矩、厚道守一的好人。这也因此成了我们友谊的基础。他还有一点特别让我感动,就是对他人具有非常朴素而崇高的情感。这种情感,拉近了我们心灵之间的距离。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我们两个家庭是如此地不同:我家是赤贫的农民阶级,父母大字不识,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有时吃了上顿无下顿;而他爸是隔壁大队的书记,在当地威望很高,赫赫有名,他妈是从县城里嫁到乡下的姑娘,虽然常年住在县城,但在我们那里就是一个传说。按说,我们两个不同阶层的人,在当时很难走到一起,但偏偏命运安排我俩坐在一桌,偏偏他为人憨直而又心地善良,而我性格与他又高度契合。可以说,这是我走出我们本吴庄大山之后,在外面的世界第一次收获友谊。

同学同桌,同桌同学,膝盖碰膝盖,胳膊碰胳膊。对付老师,应付作业,你打个盹,我眯会儿觉,互相照應,互相帮衬。时间一长,我们两个人之间便像别的同学那样,有了走动。所谓走动,就是偶尔能到对方家里,吃住一起。这种情况,在几十年前的乡下非同一般。同学能到另外一个同学家里的,可谓少之又少。

想起来,我第一次到他家里,是刚好他妈妈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有一天,他对我说:“我妈听说我有一个好朋友,总想见一下,想请你到我们家里去做客。”我那时自卑情绪非常严重,不太想去,但他约了几次。我对我母亲报告了一下,我母亲说:“我们家条件差,听说人家条件好,去了好不好呢?”母亲考虑了好几天,最后同意了,前提是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同时必须要有礼貌。

于是,我在走出自己的村庄之后,第一次到另外一个村庄的同学家里做客,见到了除我们自己大队外的同学的父母。那时还小,并不懂得大人们之间的事。后来才知道,其实在他的家里,尽管父母都对孩子们特别地好,但通过说话做事,感觉大人们之间总是有那么一点隔阂。这个我第一次去便感觉到了,他后来也坦率地告诉了我,说父母有分歧。因为他母亲是城里人,嫁给乡下的父亲时,外婆家里曾强烈地反对过。直到后来他们结婚了,才渐渐地被双方家庭接受。但随着几个孩子的出生,父母之间有些事也为难。我记得长青当时对我讲这些事时,他甚至有点想哭的感觉。两个少年最后坐在乡间的田埂上,对着四处生长的绿油油的庄稼,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好像一下子感觉夕阳之下的背后空空荡荡的。斜阳射在我们年少的脸上,让我们都有些茫然无措。于是,我们只有坐在两道桥的河边,互相搂着对方的肩膀,看着太阳从山的那一边落下去,感受着友谊好像是一种要穿透一切尘世的事物。回到家里,一切还是显得格外温馨。他父亲是威震一方的名人,平时话不多,在外总是一脸严肃,但见了我们总是开玩笑;他母亲也老是笑眯眯的,非常客气与和气,问我的家庭、生活和学习情况。她的声音非常好听,细声细气,钻入耳朵令人非常舒服。我如实回答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她很高兴。一来二往,很快她便将我视为己出—— 一个人对你的好与温暖总是随时能感觉到的,只是有心没有心罢了。因此,每次在他家里吃饭和聊天时,大人们都不提对方的事,一致对我们晚辈非常好,这让长青和我都很开心。

记得那时候,在我们那一带的乡下,好像只有他父亲拥有猎枪。他父亲喜欢打猎,经常约上一帮从县城来的朋友,一起上山寻找野味。因此,在那个物资普遍贫乏的年代,我在长青的家里尝到了野鸡、野兔、野鸭等美味珍馐。于我,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于长青,却是家常便饭。我回来把这些情况对我母亲讲了,母亲有些慌张地说:“伢啊,我和你爸这一辈子守在村庄里出不去,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自己的朋友。你已经开始有自己的朋友,而且人家条件比我们家好,关键是还对你这么好,你以后也要一辈子真心地对人家啊。”我坐在母亲身边,立即点头应诺。

但人生总归是有来有往的。有一天,我母亲说:“你老是到别人家里去,若他不嫌弃,也把他叫到我们家来住一晚,顺便在这里吃个饭吧。”

我把这事对长青讲了,他非常高兴地答应了。第一次去他家,我很自卑,因为我们家的住房与条件与他家相比,差距特别大。但是,长青是憨厚的、质朴的。他似乎没有这种观念与感觉,到我家后非常开心,有说有笑,与我一起打闹,还说我家腌制的咸菜特别好吃。他在我家住了一晚。那时我家没有煤油灯,只有在堂屋和灶房中间的墙上挖了一个洞,点着一盏柴油灯,好让光线同时照射到两边的房子里。他觉得非常好奇,与我们村来看热闹的人一起说说笑笑。由于他也是外面村庄第一个到我们村庄里的陌生人,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村里的大人小孩像看紧致似的,都跑到我家来看他。我家里人都非常喜欢他,我母亲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他吃。他很有礼貌,总是要说声“谢谢”,和我一样把母亲叫“大”。

许多年后,我还在想,或许少年的朋友与理想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我们透过朋友看到了拥有未来的力量,从友谊中感觉到了前途的光明,感受到了生活的希望。一定是这样的,不然,我们在离开彼此之后,都会非常想念对方。

但前途并不是一下就能光明的,我们走了许多弯路。初中,我去学校仍然像是小学那样走读。每个同学都是如此,不管多远,都是从各自所在的村庄走到两道桥,等放学或放假后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到后来,学习的时间一紧,学校便要求我们住校学习,一周回一次家。我俩天天坐在一张桌前,睡在一张床上,甚至起床、上厕所也要同时同刻。时间一长,我便渐渐懂得了思念是一种什么东西——那就是每逢周六周日学校放了假后,我生活在自己的村庄里,会莫名其妙地突然想念一个人。那种感觉,与后来的初恋类似。我这样,他也如此。为此,我们便约定,只要条件允许,我俩每周轮换,或者我到他家过,或者他来我家过。我们一起到对方家同吃同住,一起上山砍柴,一起参加生产劳动。他有一个好哥哥,对他特别宽容,我们经常一起上他们村庄背后的大山上砍柴,然后一路高声地唱着歌回来。彼时彼景,至今仍刀一般地刻在心上。

那时,长青与他哥都有一个爱好,就是画画。他们经常按照小人书上的画来学画画,而且画得特别像。我在这方面比较愚钝,怎么也学不会。但等他们不画之时,我们便一起打闹,一起憧憬着以后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友谊之花,便这样浸润在我们少年的心田,扎根于广阔的田野与每天早晚的耕读时光里。我们在早上一起背单词和课文,互相监督;到了傍晚,便一起沿着学校的路边散步;晚自习时,一起做作业;熄灯后,一起用冷水洗澡。有时白天也凑在一起,参加学校组织的生产劳动。那时,我基本上都当班长,话比较多。而长青的话少,除了与我爱说爱笑之外,他与班上的其他同学交往不多。但是每到开饭,他的身边便常常挤满了一堆人,因为他从家里带来的菜不是鱼就是野味。这在我们班上是一件特别罕见的事,他也因为慷慨而受到大家的特别欢迎。

初一的那年,就这样一晃过去了。我们每个乡间的孩子,所有的青春岁月,都是在那贫乏的乡下学校,夹着各种各样的理想宏图与私心杂念。一边是对走出大山强烈的愿望,一边是对现实生活点点滴滴困难的煎熬。我们的友谊,便在这样痛与快乐中日益坚固。

当时,我们的学校条件很差。记得初中读书三年,由于学校不是漏雨就是刮风,因此连掳整修,我们甚至接连换了三个地方上课。在动荡不安的岁月里,我们幸亏有一位视野开阔的语文老师,在心灵上成为我们的导师,并且租车带我们去大武汉看了这个大都市。那是第一次让我对异地充满了向往与失落的城市——我还是借着本村一位叔叔的上衣去参加这个活动的,因为那件衣服上没有补丁。由于衣服太长,我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看上去非常滑稽。武汉的繁华与城乡间的巨大差异,让我觉得有风从硕大的衣服间吹过,心里顿时空空落落的。从留下的几张充满忧郁的照片中,我看到了自己真正的青春底色。至今看到仍令人忧伤,有时甚至想大哭一场。我后来想,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我们走到哪里,走得多远,我们身上永远都有着不被人知与理解的底色。它横贯了我们少年的成长岁月,从此在回忆中成为永远的隐痛。

此时的我与长青,真的是亲如兄弟。我想象不到在血缘关系之外,还能寻找到另外一种爱与思念的存在。他有一颗善良与悲悯的心,我有自己特有的敏感与丰富。每次我们(包括他的哥哥长松)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出入在故乡的大山中,走到哪里便把歌声撒到哪里。由于我和他时常到对方家里去玩,我感觉到他的家已成为我的另外一个家了。她的母亲偶尔从城里回来,每次遇到总是要拉上我俩的手说个没完。我们坐在他家门口聊天,直到夕阳最后把我们罩住,直到月亮最后把我们照亮。后来,他母亲还跑到我家里来见我母亲,两个善良的母亲惺惺相惜,都能说到一起,竟然也成了好朋友我想,如果除了我们村庄和亲戚之外,他母亲也许是我母亲的第一个朋友吧。两个少年的友谊温暖着彼此的母亲,转而又温暖着我们少年的心灵。何况,他家条件那样好,他还特别努力。不仅努力学习,而且努力为父母减轻负担。

有一年暑假,我正在田地里帮家里人插秧,忽然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起,原来是长青来了。他家里没有田地,也不缺学费,但那个暑假,他为了自己挣学费,骑着自行车四处贩卖冰棒。那时一只冰棒才五分钱,在乡下也很少有人买得起或舍得买。但在高温烈日之下,他从一个村骑到另一个村,沿村叫卖。来到我们村时,他笑着站在田岸上,满头大汗。他从自己制做的存放箱的棉被里掏出几根冰棒来,让我和我弟弟吃。我说:“我不吃,你还要挣钱呢。”他说:“我就是想自己挣点钱,但挣了钱我们也可以一起用啊。”我们坐在烈日下,含着冰凉而又甘甜的冰棒,看到他脸晒得通红时,我心里忽然对我们的命运感到特别同情。是啊,于我,無休止的乡间劳作与贫困,总是让我在忧郁中叹息命运;于他,虽然条件比我好,可家庭却并不像他需要的那样圆满和幸福……

我们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走着。到了初三那年,他突然告诉我说,他要转校走了,去我们县最有名的付桥中学去上学那是当时全县中考中每次都能获得高分的名校。那个学校因为有了一个姓李的老师当校长,使得每年中考学生的成绩普遍比整个县其他的中学都好,初中生如果能进去,基本上都能上中专。那时的中专,就是国家干部,吃商品粮。这让全县的学子都非常羡慕,但羡慕归羡慕,一般人也轻易进不去。

那天,他专门跑到我家里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听了既为他高兴,又非常惆怅。年少不知离别恨,转眼将是别离人。我们沿着我家背后的大山路走了一段,都不说话。他低着头,其实他也并不想离开这里,因为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也是处于中上,但他父亲让他去,他必须得去。何况,那是人人都向往的地方呢。他说:“我本来想让我父亲把你一起弄进去,但他说人家只给了一个指标。”我拥抱他,表示理解。同时,也表示祝福。但他离开后,我跑到大山上哭了一场。我们少年的情感丰富而又脆弱,就像故乡绵绵不绝的梅雨,越扯越长,越长越杂。从此,我们只能通过偶尔的信件交流。班里突然少了一个志同道合、意气相投的朋友,我便也少了一份难得的欢乐。他走后,我们只有在放假时才能相见。而且,随着我们学校不停地搬迁,大家对未来的期待越来越大,但考上中专的希望却仿佛越来越小。

果然,在经历了漫长的长跑与努力之后,我们只看到了希望的气泡,随着五颜六色的彩虹渐渐消失。人生的残酷就像炎炎夏日里的一场雷雨,一般毫无征兆、毫不犹豫地到来,浇得我们透心凉了。我们班的考试成绩都不算太好,许多期盼已久的理想,最终回到现实的土地,大家各自走上了别的道路。我至今记得问完分数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位小学时的老师,得知我考得不理想,他甚至都不愿理我。

而长青,却意外地传来喜讯——他真的考上了中专!那时,中专对于初中生来说,在我们那里是最好的道路。上了中专,意味着吃国家饭了。一时四乡八里的人,都在传说他的传奇事迹。我也在一边为他感到高兴,一边又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叹息。仿佛有两辆高速飞奔的马车忽然背道而驰,从此两人的人生路越来越远。我们在乡间路上走着,他本来话少,但那次他说了很多。他说:“苟富贵,勿相忘。只要以后我能做到的,你放心。”我们并肩走过田野,我知道他能够做得到。但是,我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他说:“一定要读书。接着读,读到考上为止。”于是,当他进了红火一时的师范学校报到时,我也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跑到外地一所高中去上学。最后从一所学校到另一所学校,转来转去。而他,就在县城读师范。我们也只有在放了假的时候,才偶尔小聚一下。但这样的聚会越来越少,因为他有时不回乡下,就在城里他外婆家住着。而我,也似乎感觉命运在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他的中专只读两年,便毕业了。而我读高三那一年,家里已拿不出钱来让我上学了。那时候他已拿了工资,一个月好像有四五十块。高中那几年,他先后主动资助了我几十块钱,我记得总共有九十多块——因为这些账,我一直用一个蓝色的笔记本记着。至今那个本子还无声地躺在我北京家中的书柜里——可以说,那是我在急难之时,得到除亲人外最温暖、最有力的帮助。这也是他后来不幸去世之后,我为什么连续12年资助他孩子上学的原因与理由。

高中毕业,我还是以几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巨大而沉重的打击。于是,费尽周折,我跑到外地当兵去了。走时我没有告诉他。因为我知道,如果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就有可能逃离不了故乡。我在异域边陲的新疆,一口气当了三年兵也没有回来。而那时,长青还在小学里教书,也总是被调来调去,直到调到我曾经上过的小学。但命运无常,由于他性格太直,不会拐弯,曾在课堂上狠狠地批评了一个不爱学习的学生,偏偏这个学生的家长又特别溺爱孩子,不服气便跑到学校来大吵大闹。但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这便诱发了他下定决心停职留薪,跑到了城里成为最早的一批创业者和打工者。先是在县城,后来又去了那个曾让我无比失落与惊慌的武汉市。因为从小有绘画的基础,加之师范学院两年过硬的培训,他在绘画上已有所成。他成立了一个小小的装饰公司,开始外接工程,过上了另外的一种生活。那时,他的家庭出现变故,他从来不说。三年后,等我考上军校归来,在另一个传奇般的故事从此在故乡流传很久后,我与他的会面便成了期盼。

终于,我们在故乡见面了。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拥抱与祝福,成了一对患难兄弟的最好方式。此时我才知道,他哥哥也已结婚生子,娶的就是我小学时的同班同学,一个真诚而又善良的同学。我在为他哥哥高兴的同时,问他为什么不找对象。他说找不到合适的。其实,他是一个害羞而又善良的男人,在女孩面前总是缺少主动。加之他自己跑到武汉单干,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我那时也被军校残酷的训练弄得焦头烂额,总是怕被淘汰,也顾不上这个。后来,有个暑假,我还到他在武汉开的那个小公司去看过,当时武汉酷暑难熬,在阳光直射的正午,我坐在他的小门面房里,感觉汗似乎是从身体里挣扎着奔涌出来的。他那时生意不太好,收入不佳,加之又不愿意回去教书,也是进退两难。我们在各自喝完一瓶碑酒之后,坐在那里,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更为糟糕的是,在他外出创业期间,他的母亲不幸因病去世,就埋在村庄的山头上。多么可怜而又令人尊敬的一位母亲啊,她的一生看上去也并不幸福。我母亲为此哭得死去活来。有年冬天,我探家时还和我母亲一起去他的母亲坟头祭奠过一次。我母亲泪流成河。我们跪在他母亲的坟头前烧纸,寄托我们的思念。而他泪流满面,几乎不说话。我们站在故乡的山头,茫然地望着对面的大路与奔流不息的河流感慨良久。此时,我已完全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和亲人,感觉到他的难受就是我的难受,他的不开心就是我的不开心,他的不如意就是我的不如意。我总想为他做点什么,但那时我们人微言轻,人脉与资源像浩瀚宇宙中的一个水分子,稍不留心自己就蒸发掉了,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按他的性格,其實我并不太赞成他走这样的路,他不适合应对广阔多变的社会。以他的性格,更适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安安静静地固守着人生的安宁。但他说:“我不服啊,我还是要闯一闯,看能不能闯出另外一条路。”他与学校斗气呢。而我认为,他所谓路,无非是多挣一点钱来证明自己。我为此劝他重操旧业,或者去考个美术专业,但最终他总是沉默不语。或许,他有他的难处吧。好在,就是这一年,他处了个对象。我在他的公司里见过一次,很好的一个女孩,话同样不多,但温柔阳光。我为此对他致以深深的祝福。

那之后,我毕业留在了北方。虽然各自面对一个复杂烦琐的世界,但我们仍然时常联系,相互鼓励。不久,他已与那位他爱的和爱他的姑娘结婚。生活仿佛走上正轨,一切开始阳光灿烂、梦想成真、万事呈现。很快,他有了自己的儿子,这是一件令我们都非常高兴的事情。有了后代,人便有了寄托。我也非常高兴。只要回故乡,我必定要抽出时间与他见上一面,顺便去看看他的父亲——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觉得他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此时,我们在一起,由于每个人的经历不同,遇到的事不同,生活的环境不同,虽然话比原来少了,谈的都是过去的一些事情,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纯真而纯洁的友谊。我后来甚至一直持有这样一个观点:无论你在哪儿,无论你生活怎样,那些过去的同学,如果当时关系好,后面不管横隔了多少年再见面,仍然是非常好的。

岁月,不因我们生活的环境与条件而改变患难之交的友谊。

有一年——具体哪一年我忘了。人越往前走,过去的时光动辄以几年甚至十几年计算,记忆便靠不住了。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哥哥去世了!这个消息于他于我,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那么好的一个爱唱歌的阳光男孩啊,在留下两个孩子之后,竟然年纪轻轻的就走了!

得知此信,我头脑里一直回荡着这样一个场景——我们走过他们的村庄时,他哥哥那爽朗而真诚的笑声。那个善良的、憨厚的、可爱的兄长,突然在有了两个孩子后就这样走了!

当时我很震惊,问是什么病,他说是肝癌。我忽然联想到他母亲也是肝癌去世的,便建议他赶紧也去医院查一下。他听了。这一查,不乐观的消息就又接着传来:他的指标也出现了异常!

从此,他便时常服药。从此,阴影便浮现在他和我的心上。有时,有些东西一旦有了默契,即使你不说话,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想干什么。

时光拉拉杂杂的。他还在外面打拼,并且有了儿子。我说:“干脆还是回去当老师吧,工资不高,至少稳定,何况有了孩子。”

他沉默良久,才说:“回不去了。我也不想误人子弟。”

我不知道他说的回不去是单位不让他回去,还是他不想回去,或者是他想回去,但已经做不起这项职业。我们往往沉默在电话的两头。那时,我也东奔西突,生活得并不像故乡人想象的那样如意。事实上,每个人真正的痛苦,都只能由自己慢慢在时光中咀嚼消化,别人怎么能够分担与替换?特别是在人生低谷的时候。

此时,可能因为有了家庭和孩子,他感觉自己的压力更加重了。他足履的范围更广了。从武汉到重庆,他的步伐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低沉。每次我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都是问家庭怎样,老婆和孩子怎样,最后才绕到他的病情上来。他总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我不便详问,怕引起他的悲伤。但我知道,既然有了他哥的开头,也会慢慢有他的结尾。那时,作为军营里的一员,我的生活不由自己安排,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忘了具体是哪一年,我被总部借调到北京上班的时候,他突然从重庆打电话找我,让我在西南医院找人帮他看病。刚好那个医院我因写一个院士的传记曾去采访过,有熟悉的人。我便委托别人帮他找到了最权威的主任。看完后,他好久都不讲。我打电话追问,他才淡淡地说:“医生说,晚期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空一声劈雷,让在他乡城市的我与他乡城市的他,都流下泪来,我们都哭了。因为我也知道这种病的严重性。我母亲后来就是因为这种类似的病去世的,手术也解决不了。

我劝他说:“回故乡去吧,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他没说话,但我知道他做不到。他有老婆孩子,他总想在有生之年,多为他们挣一点钱,多为他们留下一点什么。

又是几年过去。有一天我接到他老婆打给我的电话,说他回了故乡红安,住在县医院里,人快不行了。

那时我刚调到北京不久,就在一家全国知名的医院机关工作。凭着经常带病人看病的经验,我预知到了一种不好的结果。虽然很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当时我又不能回去,便赶紧给县医院的同学打招呼,请他们关照他。同时又委托我姐姐前去探望,代表我给点钱。那几天,我们俩几乎每天或者隔一天通个电话。他还是像当年我们认识那样不急不躁,平淡平常,说话还是慢慢吞吞的,温温和和的。但我知道,他的心中激起的一定是狂风巨浪!

他老是说:“没事没事,住几天就好了。”

但是,这一次的事实并没有像他以往说的那样。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姐姐给我打电话,说他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在异乡的街道上握住电话,一时泪如雨下。

我很想回去,但单位不准请假。我没有去为他送行。听同学们说,他们过去师专的一帮朋友,与他的家人一起张罗了他的后事。我悲痛欲绝,甚至想象到他的父亲,曾经那么坚强的一条汉子,在白发人送黑发人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接二连三的打击,已让一个乡间硬汉屈从于命运的摆布……

从那以后,只要回家,我必去看他的父亲,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至今如此。他也是一个令人同情而又可怜的男人,他先后送走了妻子和两个儿子,后来又找了一个老伴,但时间不长,老伴却突然瘫痪并且一病不起,几年后又撒手人寰……命运,似乎给一个家族画上沉重的注脚。我后来在一个冬天去看他时,进了他家的門,看到一个完全瘦下去的老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火盆前烤火。我喊了他一声“伯伯”,他吃惊地抬起头来,眼里的光在慢慢地湿润。我回家的时间短,几乎每次只能陪着他坐上那么一小会儿,说起他孙子也上学的事,无非都是安慰。因为我知道,这个变化莫测的世界,已与他们当初想象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就是从长青去世那年起,我开始资助他的孩子读书,一直到12年后他考上了大学。我也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孩子的面了,他的母亲在坚守多年后,听从大家的劝导,已经改嫁他乡。虽然那个家庭的人待长青的儿子视如己出,但我一直害怕孩子的成长会因亲生父亲的去世,变成社会上的一个异类。所幸,孩子像我的儿子一样,也有过短暂的叛逆,终于长大成人。这是最值得我欣慰的事。或许,这正是我与长青乡间友谊的一段开始,而不是结束……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帮他的骨肉。那也是我永远的亲人。

此后,每次我回故乡,心情总是带有沉甸甸的感觉。那些比较要好的小学或初中同学,因病和意外等原因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有好几个。每次我走在乡间的路上,在萧条的冬天,在一望无人的四野,任寒风吹着脸庞,我看着那沉重的大山,听着沉默森林的呼吸,不知不觉的就非常悲伤,让我感到生命的无助与孤独。每当我乘车或开车从他们的村庄路过时,远远地我总是觉得,他就坐在坟地的河流对岸望着我。只要车上的人不急,我都要下车,对着那块埋葬了他生命的土地,深深地鞠上一躬,表达我的思念之情。同时,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刻,在为家里故去的人烧纸钱时,我总要让我父亲多买上一些,自己跑到路口去为长青和另外几个同学烧上一份。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他们一定在另外一个漆黑的世界里等着我。作为他们还活着的朋友,无论今生今世如何,我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以真诚和坦荡之心,去另一个世界拜会曾经不幸英年早逝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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