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日子

2022-07-23 14:55李为民
躬耕 2022年7期
关键词:郭涛贩子红旗

李为民

1986年高考,我考取了安师大英语系。疤子王红旗招工进了机床厂的机修车间,景志刚家里托关系把他弄到远洋轮上当了个船员。我们都住在一个院,还有个发小崇晶,考取了皖北的一个财会学校。蹊跷的是,班主任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她家时,她父母有点歉意地向班主任解释,我姑娘执拗得很,就要当兵,去了大西北。

读高中时,我心里暗暗地喜欢崇晶。她长着瓜子睑,扎着马尾辫,成绩一般。每天我俩都背着书包走在青弋江的大埂上,崇晶话不多,柔和宁静。我问她什么,她总是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她父母原先是从外地调来的,我经常去她家玩。她家的院子很大,暑假我和崇晶做完作业,就在院子里散步。院子里有一棵银杏树,枝繁叶茂,晾晒的床单被夕阳映照着,看起来仿佛一朵落在屋顶的祥云。崇晶围着银杏树,踮起脚尖,做了一个旋转的动作,摆出一个小天鹅展翅的姿势。后来我俩一起上学走在青弋江大埂上,每次考试考得好,她总要摆一下那样的姿势,她的脚步轻盈,脸上泛着微光,眼神含着笑意。

我问她以后你最想干什么,她沉吟了片刻,歪着脑袋认真地对我说,要么当兵,要么当一个小学老师,天天都快乐。

她父母很喜欢我的憨厚和热情,高考前一年放暑假,邀请我去了一趟外地玩,崇晶家在外地有亲戚。我俩在餐厅吃了顿西餐,我不会用刀叉,动作笨拙,崇晶手把手地教我,我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她脸色绯红抽回手,从挎包里摸出一只崭新的上海牌手表送给我,声称以后天南地北,大家说不定见不上一面。我当时只顾埋头吃牛排,没有意识到她不久要和我告别的意思。我说碰上你这么个善良的姑娘,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很喜欢你。话说完了,我心里像揣了小兔子怦怦乱跳。崇晶倒显得从容大方,脸色也不那么羞涩了。我俩照了一张合影,那天的天空湛蓝如洗。我俩各自留了一张照片做纪念,后来她没有打招呼就走了,我心里很失落。

其实景志刚也暗恋崇晶,不过景志刚崇拜我学习好,有主见,他人也大大咧咧的,跑了几个航次的香港和日本之后,或许是见了世面,早把崇晶忘到脑后去了。每回船一靠朱家桥码头的锚地,他就拉着王红旗躲进中江塔附近的小酒馆,俩人嘀嘀咕咕。我那时候忙着考托福,系辅导员郭涛正准备去国外做访问学者,他父母和我父母都是一个院的,所以郭涛对我很关照。他给了我两个选择,毕业后要么考研,留校到安师大外事办,以后有机会出国,要么直接考托福,他可以为我做经济担保。这样一来,我渐渐地把崇晶也忘了,我们几个孩子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不久王红旗就出事了。他和景志刚一起倒卖摩托车,他俩把这些破烂货藏进中江塔里,王红旗天天守着,不曾想有那么一天,王红旗靠在中江塔拱形门上睡着了,打着呼噜,嘴角流着涎水,一副痴傻的样子,看样子是酒喝多了。正好碰到派出所夜间巡查,推开拱形门,王红旗一下子惊醒起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响过之后,便是一群人冲进了塔里,里面到处堆满了旧摩托车、双卡录音机和破彩电。

在看守所里,王红旗振振有词,拒不承认那些东西跟他有关,说他只是喝多了。他心里盼着我去捞他,就这样一直在看守所里关了十几天,直到景志刚失魂落魄跑到安师大找到我,苦着脸让我去一趟。我只好跟着景志刚骑车来到市郊,一起懵懵懂懂地进了看守所的门。见到王红旗,他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冲着里面的警察嚷嚷,你们没有证据,我要告你们。

警察说了一句,老实一点。王红旗只好乖乖蹲下,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无辜可怜的样子。景志刚脑子转得快,把高个子警察拉到一边,低眉顺眼地解释,的确是抓错人了,王红旗是他的表弟,除了唯一的爱好喝酒之外,脑子还不正常。景志刚又冲我努努嘴,使了个眼色,我赶紧说我们愿意接受罚款处分,同时拿出一份事先准备好的精神病诊断证明。高个子警察皱着眉头,转身去了另外一个房间,打了一通电话,出来时态度就缓和了。我们交了罚款,王红旗跟着我和景志刚出了看守所的大门。

景志刚冲我和王红旗拱拱手,拉着我俩回到青弋江边的小酒馆里。上满了酒菜后,景志刚端起酒杯真诚地说,苍蝇围着厕所飞,蜜蜂跟着花儿笑,这次多亏王学伟(我)。景志刚一仰睑,一杯酒灌进肚里,我睑上露出鄙视和厌倦,可又不好多说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疤子王红旗连干三杯酒,瞪着红眼珠子向我简单地解释了几句,景志刚从日本弄了一些旧玩意儿回来,他负责把这些玩意儿销售给二道贩子。

景志刚掏出烟递给我一支,自己点上猛吸了几口咽进肚里,咳嗽了一声说,听说你要出国,我有外汇,算我给你的补偿。他叼着烟,从怀里掏出一个报纸包着的包裹,打开报纸,抓起一叠美元递给我。

景志刚说,学伟老弟最有文化,最有前程,今后崇晶你要好好珍惜她,听说她在大西北工作,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我们三人摇摇晃晃地走上了青弋江大埂,刚下完雪,枯枝上震落的雪粉簌簌地往下落,脸上、鼻子上是凉的和甜的。我借着酒劲,双手狠狠地揪住景志刚的脖颈说,美元我收下了,今后大家互相都不欠谁的了。

王红旗醉鬼似的使劲摇晃大埂边上的树干,一团团雪雾四面飞溅,如同晶莹剔透的珠子散落在我们三个人身上。他摇摇晃晃,景志刚踹了他一脚,王红旗怪笑一声,顺势从大埂上滑落下去。

不久,王红旗因为这件事被工厂开除了,他索性跟着景志刚跑大船,当了个水手。一两个航次回来后,王红旗穿金戴银,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神气十足地鼓动我也上远洋轮算了,出国没什么意思。恰巧我那时去国外留学的手续没有办成,一直被拒签,心情沮丧,辅导员郭涛早已飞到国外,我一封封的信写给他,指望能上一个有全额奖学金的大学。郭涛只回了一封信,意思他也在打拼,况且我的托福成绩也不理想,写推荐信的教授也不是外籍教师,被拒签是自然的事情。这样我出国的路被堵死了。

景志刚也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既然都是兄弟了,我们就一起跑大船吧,先挣钱,以后再找机会。我半天没吭气,景志刚又神秘地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说不定你还能看到你想要看到的人呢!我找家里商量,父母年迈,身体又不好,希望我早点攒钱成家立业,他们同意了。

就这样我上了远洋轮船,我们这艘船跑的航线主要是长江沿岸港口至日本、韩国和越南。我跑的第一个航次的船上,装满了废旧二手汽车。

我看到一个高个胖乎乎的圆脑袋,同一舱间的王红旗眼尖,让我小心点,不能讲实话,他是个车贩子小头目。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我拿着对讲机和其他水手在干活,王红旗面色紫僵,往铁锚墩上扔缆绳,那个圆脑袋家伙和蔼地问我,小伙子有东西卖吗?

我摇摇头,第一次上远洋轮船,我什么也不敢乱说乱做。头两天晚上景志刚领着我和王红旗,打着手电,提着麻袋,下到底舱,那儿堆放着一排排汽车。

我们用铁锤、螺丝钳、消防用的铁斧拆下了部分汽车上的一些值钱的玩意,装了整整三麻袋,都堆在我和王红旗的舱间里。我心里一直发虚,景志刚却安慰我,没事,我是三副,算高级船员了,也替你和船长打过招呼了,这艘远洋轮就你一个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你好好干,又懂外语,以后说不定能干到管事(远洋轮的内勤总管),说话算数了。

那个圆脑袋车贩子看出我眼里流露出一丝害怕的神情,安慰我,别怕,小伙子,有东西卖给我最安全,价格还好商量。

蹲在甲板上的王红旗像条狗似的喘着粗气,对我使了个眼色,那意思让我找景志刚商量。他绕过铁锚墩走到那个圆脑袋车贩子跟前,真诚地摊开双手,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没有,圆脑袋车贩子也没纠缠,扶着软梯下了船。

没过一顿饭的工夫,王红旗看到我身后跟着景志刚,后面还有一个圆头脑袋,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家心照不宣地进了我们的舱间,我和王红旗费劲地把三麻袋鼓鼓囊囊的玩意儿搬了出来,景志刚面色平静地问,看看吧,你打算给多少钱?圆脑袋车贩子问,你打算卖多少钱?

景志刚心里早已有数,汽车音响喇叭一对十美元,牛皮座垫一只三美元,千斤顶八美元,加上其他捡来的破烂玩意三麻袋,算了算值一千八百美元,一口价不还。

圆脑袋车贩子眯缝着眼睛嘴里嘟囔着几句家乡话,我们没听懂,他睁开眼,肥厚的嘴唇上下一碰,來了一句一千五百美元成交。

景志刚摇摇头,微笑着拉开舱间门,那意思不能成交。圆脑袋车贩子眼睛瞪得像牛卵子似的,站在那儿半天不吭声,王红旗威风凛凛,两眼冒着凶光横在他面前。圆脑袋车贩子尽管方脸阔嘴,长得跟大猩猩似的,看到我们好几个人围着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临走前甩下一句话,我出的这个价最高,没有人敢超过我。

王红旗补了一句,我们不卖了,就这样大家暂时先撤了。

夜幕降临,我和另外一个水手值班。这家伙海螃蟹吃多了,本来长得又瘦,捂着肚子拎着裤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厕所跑。我独自站在甲板上,撅着屁股向上望,心里有点害怕。不过看到船长室里灯火通明,打牌的喧闹声此起彼伏,我那颗心稍稍安定下来。

我一转身,借着货舱的桅杆灯光,王红旗像个鬼似的蹿到我跟前,掏出一叠美元在我眼前晃了晃,有些得意地说,我把那三个麻袋卖给了下面那些车贩子,一千八百块,正好一人六百。我内心狂喜,接过用橡皮筋扎紧的钱揣进怀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除了兴奋之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果然,没一会儿,王红旗屁股后面跟了几团黑影,我看清楚了是那个圆脑袋车贩子。他森冷的目光像一道闪电在脸上利刃似的划过。他一挥手,几团黑影把王红旗围住了。王红旗猛地一惊,立刻意识到眼前将会发生什么事,他也不含糊,怒气顶上脑门,骂了一声。

他抬起胳膊,啪地扇了圆脑袋车贩子一个嘴巴,扇得圆脑袋车贩子哀嚎一声,一拧身,又蹿上来两团黑影,一阵闷响,几个人打成一团。此刻港口升起了雾气,飘飘缈缈缠绕着货轮,王红旗被踹倒在地上,抱着头发出低沉的呻吟,我惊恐得浑身像在筛糠,脑袋忽然被那个圆脑袋车贩打了一棍子,眼中直冒金星。

瞬间我好像被打清醒过来,心头怒火四处喷燃,我从旁边抄起一根铁棍,双手紧握,借着光影朝圆脑袋车贩子抡去,圆脑袋顿时趴在甲板上哀嚎。

那个窜稀的水手,一身轻松,吹着口哨,活蹦乱跳地从尾舱的甲板走过来,猛然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心中咯噔一下,人像一尊冰雕一动不动了。王红旗找到机会,如泥鳅一样在甲板上滑了一圈,爬起来,一顿乱拳,身边的几团黑影不见了,只有圆脑袋仍然趴在甲板上哀嚎。

王红旗冲我低吼,快跑!我吓傻了,像个木桩似的,杵在船舷边,一动不动,王红旗踹了我一脚,我依然没反应,他跌跌撞撞地跑了。

后来王红旗失踪了,窜稀的那个瘦子告发了我,我坐牢了,不过没有判重刑,因为那个圆脑袋车贩重伤没死。景志刚很会撇清自己,一直辩解自己在船长室打牌,有人能证明,也的确如此,后来他依然在船上当三副,不过托关系把我弄到家乡码头的理货公司跑单据,为工厂办理一些进出口报关手续。

又过了几年,郭涛给我来了封信,告诉我他们全家在国外站稳了脚跟,他和太太开了一家中医按摩诊所。他拐弯抹角打听到我的消息后,特意给我汇了几千美元,让我帮着他代理报关中成药和一些医疗器械的出关手续。我那段日子过得像喝醉酒似的,什么人找我干事,我都拍着胸脯满口答应,每天和那些码头工人、卡车司机在报关大厅里排队,等候报关窗口里的叫号声,闻着一股股汗味。

那天我低着头,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因为中午喝了不少酒。王红旗在外地躲了一阵子,见风声过去了,和当地人合伙做电子元器件的供货和销售生意。一天夜里我俩酩酊大醉,王红旗眯缝着醉眼,舌头僵硬,嘴里像含了一块肥猪肉,一个劲地絮叨,说对不起我,当年如果不在船上打那么一架,我的下场也不会是这样,不过我的好运就要来了。我醉醺醺地反问,我有什么好运呢?

王红旗嘎嘎笑了两声,伏在餐桌上打起了呼噜。

我低着头,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转过脸,一个穿着套装,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微笑地看着我,她锐利的目光让我的心不由地一颤。她开口说,王学伟,今天的天气真好啊,她那种带着江南口音的腔调很温暖很柔和。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上高中时我和崇晶坐在大埂边的石头上静静地读书,崇晶手中的柳条轻轻地拍打着水面,浪漫天真的姿态让我也不由地微笑起来。

晚上我请崇晶去了一家我们老家当地的西餐厅,崇晶依然还是那么善解人意地望着我,饶有兴趣地问我,你干现在的这份工作挣大钱了吧?

我打趣地说,不瞒你,当年你送给我的那块上海牌手表,我把它卖了,才请你吃这顿饭,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

我继续说,我已经走背字了,当年你鼓励我考大学,我得感谢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没料到会落到今天的下场,实在愧对你。

崇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你就那么沮丧吗?不就没出国嘛,想那么多干吗?我这趟回老家,就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了。

我也很干脆,咱俩现在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我也不连累你。我端起酒杯,灌了几口酒,脑袋又晕晕乎乎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好歹?

谈不上,崇晶平静地望着我。

我得把话说狠一点,我是劳改犯,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崇晶夺过我手里的酒杯,拉着我走出西餐厅,我俩又爬上了熟悉的青弋江大埂。

夜晚的大埂十分安静,小虫子在草丛中轻轻呜叫,露水扑簌簌地从草丛中落下,打湿了我俩的脚。我睁大眼睛,前方的中江塔影影绰绰,左边的沿河路正在改建,到处灯火通明。

崇晶边走边告诉我,她当兵去了大西北后,先分在通信连里当话务员,退伍后她又回来工作,至于在哪个部门,她没告诉我,我也没问。我俩慢慢地走近了中江塔。

中江塔正在修缮,脚手架上电焊枪发出的电焊光嗞嗞啦啦,耀眼夺目。崇晶指着沿河路那块商业区对我说,景志刚他们拿下了商业街改造的投标项目,王红旗从福建回来后,开了一个家用电器连锁店,现在是华东地区的总代理,跟着景志刚搞地产开发,也是景志刚告诉我你在这儿的。

崇晶朝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我冲崇晶拱拱手,淡然地说,希望你们大家都过得比我好。

我和景志刚结婚了,女儿三岁了,孩子在外婆家。女人哪,有时候真的很爱慕虚荣,我也搞不清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和他結婚了,你不会怪我吧?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说最后一句话的语调有点颤抖。

我脸上的微笑有点僵硬,一股铸铁般的窒息感硌得我胸口透不过气来,不过我的睑上依然挂着笑容。我说,哪能呢,志刚是我的哥们,我们又都是发小。

当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崇晶认真地盯着我。

我觉得她的语气有点矫情,你在哪儿,你干什么,大家都不知道,我苦笑一声。

崇晶无语,临别时她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我有事找她。她认真地用笔在我手掌上写下了几个数字,我按捺着不耐烦,还是将号码留下来了。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郭涛委托我办理的中成药和医疗器械的出关手续,我都落实到位了。他很高兴,打了个国际长途给我,问我愿不愿意过去读书,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了。

郭涛在电话的另一端又问我,现在是不是和崇晶走得很近?他的语气漫不经心,我迟疑了一下,回答我们就见了一次面,吃了一顿饭。

郭涛哦了一声,叮嘱我,你还是赶紧办出国手续吧,早点过来,免得惹是生非。

我揣摸不透郭涛话里的意思,只好挂了电话。父母已经过世了,我依然住在老房子里。刚跨进院子,一团光影迎面向我移动过来,我瞪大眼睛,看清楚是王红旗。我也没过多的惊讶,这些年该经历的我也经历过了,王红旗冲我诡异地笑了一下,把我拉进里屋。

刚好停电,我点了一根蜡烛,灯光在桌子中间幽幽地亮着,感觉像到了地狱一般。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王红旗气宇轩昂,头梳得油光锃亮,手里拿着个牛皮包,一看就像是个做皮包公司的。

他一屁股坐到我身边,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自己点燃,吸了一口对我说,这世界真他妈奇怪,硬生生把像你这样的好人往死里逼。

我迎合了他一句,我们就过好眼前的日子算了吧,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崇晶说你现在电器生意做大了。

王红旗摇摇头,又吸了一口烟,扔掉烟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有人在算我过去的老账,景志刚让我离开这儿,我想跟着朱家桥码头的远洋轮出港,你得帮我一个忙。

这些年见惯了风浪,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慌,我忽然想到郭涛跟我在电话里说过的那些话,我瞥了一眼王红旗,神情极其自然地说,没问题呀。我打了一个极其舒服的哈欠。

王红旗叹了口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其实我们穷其一生追求的,蓦然回首才发现,万物为我所用,不为我所有。

请你讲人话,你怎么现在也变得文绉绉的呢。王红旗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景志刚和境外的人搞到了一起,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后来转行从良了,还把崇晶骗到手,他之所以能拿下步行街的改造工程,这桶金赚得不容易,现在资金链断了,我们毕竟是兄弟,得帮他一把。

一股寒意像刀子一样,刺在我的心里,我没有表露出来。王红旗走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崇晶曾经给我留过一个号码,我找到记事簿,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居然还真听到了崇晶的声音。我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崇晶喘了一大口气,像是缺氧,沉默了半天,平静地对我说,谢谢你。电话挂断,一阵忙音,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肩膀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担子。

按照王红旗的方案,去日本的定期班轮一停泊朱家桥码头,他让我做的,就是把理货公司的集装箱装船清单复印一份给他,过几天有人会联系我领取。

没过两天,我再次见到了景志刚,他一把抱住我,搂住我的肩膀说,我们又见面了。

找了个饭馆落桌后,景志刚略带歉意地问我,没料到我和崇晶走到了一起吧,这杯酒我先干了。我满不在乎地端起酒杯,来,我们连干三杯吧,为过去,为将来,从此以后,我们谁都不欠谁的了。景志刚也是见惯风浪的人,愣怔了一下,喝完三杯酒,放下酒杯,感慨了一声,崇晶这个女人啊一一

打住,崇晶也是你叫的吗?

景志刚惊愕地望了我一眼说,我心里清楚,我有点对不起你,王学伟,你别这么瞪着我,爱情是自私的嘛。

我脑袋有点眩晕,过去的事都翻篇了,还提它干什么呢,景志刚,我还不了解你吗?从小吃亏上当的事你都不干,不过现在我不怕你了,我又干了一杯酒,瞪着景志刚。

景志刚沉吟片刻,慢悠悠地说,王学伟,凭着你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你应该冷静地考虑一下,你给崇晶带来的只有贫穷和痛苦,当然你也可以依赖崇晶的家世和背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你是老爷儿们啊。

我端起酒杯闷头又喝了一杯,景志刚,你找抽吗?

景志刚那双含着尿黄色液体的眼睛带着威胁注视着我,你是劳改犯,要不是因为我,你怎么能过上现在安逸的日子呢?

我平静地说,我目前是不能给崇晶什么东西,以后也不好说,但她心里一直给我留了一块地方,我能感觉到。

景志刚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看我的地产业做得这么大,也不是等闲之辈吧,至少我会观察人,这些年,你一定不开心,你一直很自卑,出狱后一直没找她,对吧,你甚至到现在还在单相思。来,兄弟,再干一杯,要学会放下,都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

谢谢你,我站起身對景志刚轻轻地鞠了一躬,转身就走。景志刚在我背后戏谑了一声,男人嘛,留三分贪财好色,以防与世俗格格不入,留七分一本正经,以图安分守己谋此生。

我转过睑骂了一句,你怎么和王红旗都一个腔调呢?人模狗样的,放心,该怎么做,不用你教,然后跨出了酒馆的门。

那天深夜,朱家桥码头的月光照遍周围的一切,我站在离定期班轮不远的理货仓库门边,借着月光看到几个黑影。领头的是王红旗,他迅速地爬上软梯,有几个人跟在他的身后,抬着一个大木箱,慢慢地消失在月光遮住的巨大远洋轮船的阴影里。

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听到类似咔咔的咳嗽声,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快速撞击,强烈的喘憋和濒死感令我意识模糊,我猛地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爬上了班轮的软梯。

周围的灯光全熄灭了,仿佛陷入黑暗中,犹如时光逝去了所有的真相,只有前舱有些骚动。我缓缓地沿着甲板向前舱的集装箱区域挪动脚步。就在这时,一阵海浪似的轰鸣声席卷而来,头顶上方巨大的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一架直升机犹如科幻电影中的机械昆虫盘旋在前舱的集装箱区域上空。船舷边掀起了波澜,让水面变得虚幻而飘渺,喇叭声再次响起,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船上所有人全部蹲下,不许动!

我心中一颤,没敢靠近。直升机放下一条软梯,从软梯上跳下几个黑影,然后似乎有几副担架缓缓地被吊起,升向夜空,像是舞台的布景,一时虚与实难以分清。直升机闪烁着斑斓的光芒,又是一阵轰鸣,掠过前舱的桅杆灯,朝着月光的反方向一一浓稠的黑暗飞去。

生活重归平静。两年后,我辞掉了理货公司的工作,再次回到老家。步行街改造工程结束后,我们住的老房子旁也焕然一新,每天熙熙攘攘,来这儿参观游玩的人不少。我索性就在院子的前方开了一家烟酒杂货店,每天靠在躺椅里,望着寂静的山谷,时而显得空灵幽微,时而又烟火味十足。我记得那天天色晦暗,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僵着脸,嘴唇翕动,却找不到合适的话。

郭涛端了个小板凳坐在我的面前,满头银发,安然自若地微笑着说,王学伟同学,你这个店太小了,你有什么愿望跟我聊聊,我考虑一下能不能帮帮你的忙。

那些日子,他在大学里忙着搞讲座,如何将中医医学理论研究推广到世界,所以一直待在老家。没事的时候,我会陪着他去青弋江大埂散步,春天到了,阳光明亮,大埂上浓密成荫的竹林里,到处是贴着地皮生长的洁白蘑菇和破土而出的笋尖。到处是熟悉的风景,郭涛有些感慨,目光骤然聚起来,望着不远处浩瀚的江面,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我,崇晶的葬礼你去了吗?

我平静地点点头,我忽然有一种想要倾诉的欲望。我告诉郭涛,那天在警校法医系的解剖室里,崇晶躺在冰冷的台子上,身上盖着白布,一直拉到她的下巴处。她的面孔依旧那么年轻,嘴角含着一丝微笑,即便死亡,也没能抹掉她脸上年轻的光芒,只是因为子弹穿过太阳穴,失血过多而显得青白,像蜡一样泛出冷冷的凝光。景志刚的脸和头部还好,胸口有一个窟窿,下嘴唇有些肿胀。王红旗混乱中跳进江里,至今生死不明。案件卷宗里的报告写得很清晰:崇晶和景志刚互相举枪对峙,景志刚命令王红旗开枪,王红旗弃枪,抱起救生圈纵身跳江,崇晶命令景志刚放下武器,最后俩人同时开枪。

我略显得疲惫,递给郭涛一瓶矿泉水,郭涛面无表情地转过脸,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我,问过去的老院子里崇晶家还有几间屋子吧,我点点头。

我得报答她一家子。

为什么?我有点疑惑不解。崇晶到底是什么人呢?我把淤积在胸口里积攒多年的一口闷气吐了出来。

郭涛望着我,淡淡地微笑了一下说,崇晶曾经在事业上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半年后,郭涛将崇晶的父母接了回来,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站在院子里,枯槁而固执地望着院子里那棵粗壮的银杏树。老太太拄着拐杖,两条棉裤裹住的腿弯弯曲曲的,像随时要向前屈膝跪倒,人影凝固了似的。

老先生面色黑黄,眉头紧锁,哀伤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脸上,忽然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副相框颤颤巍巍地递给我,指着我蹒跚转身,似乎要找什么东西,弄了半天我才闹明白,老先生的意思是让我把相框里的照片取出来。

我没费功夫,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发黄的相片。那是高考前一年暑假我和崇晶的合照,我显得腼腆害羞,身边的崇晶太年轻了,一身朴素的碎花连衣裙无法遮掩她身上流露出来的青春气息。她扎着两条麻花辫挂在胸前,绑辫子的是红色的细麻线。老太太颤巍巍地靠近我,枯枝般的手指着发黄的相片的反面,我看到了一行模糊而又隽秀的钢笔字,给我的好同学王学伟。

我猜测,崇晶给错了照片,这张照片应该是送给我保存的,当年她可能害羞,不过我把两张照片重新裱褙,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平静,郭涛给我说,崇晶的女儿在上学,今后孩子所有的学习和生活费用由他负责解决,包括两位老人的生活费用,我只管照顾好老人就可以了。

闲下来的时候,我会搀着两位老人去江边散步看夕阳,看青弋江。我站在长椅边,眼前老是晃动着小天鹅旋转的影子,怎么摇晃脑袋都甩不掉,我只好抬起左手腕看手表。我心里有点儿烦躁,两个老人望着我看手表,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他们从长椅里颤巍巍地站起来,两个膝盖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可能是坐得太久,僵硬了。我默默地数着声响,就像数着往日的时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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