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故园

2022-07-23 14:55汤雪峰
躬耕 2022年7期
关键词:鞋底红薯阳光

汤雪峰

她蹒跚缓行,腋下的双拐像两只听话的小狗,随着双腿移动或停止。拐杖触地时的“砰砰”声敲醒了慵懒的午后,也敲醒了这个沉闷的冬。她扶着双拐的一只手里,提着一捆大葱。

年就要到了。

不安分的风推开厚厚的玻璃窗,带着冬天的狂野。在“咣当咣当”的火车碾过铁轨时的肆无忌惮中,阳光缓缓而出。风,让一缕缕光线跃过高楼的缝隙,撒在拐杖上,折射出一束灿烂,像一把炸开的爆米花,在孩童的手里不断散落。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她停下,那支撑她身体的双拐也随之停止移动,她光洁的额头轻扬,满头的银丝如她眸子里闪过的光,尽管有些混沌,但还足够清晰。

她走路的样子,像她吗?她有这么气定神闲吗?……她总是步履匆匆,脚下像带着一阵风。她有干不完的事。直到近些年来,腰背不断被岁月折弯,才不得不缓慢行走出老人的迹象。

十字路口的那位老人,把十七楼上的我的思绪撕碎,扯成一缕缕,在风中升腾,蔓延……

去年腊月刚入门槛,中原的风更加棱角分明,并未因年的到来而有所温柔,像支撑屋架上砖瓦的角,稍有触碰,白色或红色的印痕即从皮肤上跳跃而出,疼痛、鲜血,毛毛虫样渗出来。她急于挣脱姐姐家钢筋水泥的束缚,回到那个仅有两个人的小院。她不怕棱角分明的风。

乡下的那个小院,砌成三层的砖红,和两截院墙的灰色,以及秋深时,院墙四围吊垂着的藤蔓,丝丝秧秧,相簇相拥。有阳光参与时,地上、墙上,就会绘出斑驳的素描,古朴而诗意。可少有人赏。大多时间,这座院子,只有她和父亲与它们相对。红与灰,古朴与庄重,在这里交叠成一幅画。画面的中央,是她和父亲的剪影。薄暮夕辉,老藤低垂,为居乡园图更添粉彩。

推开院门,请进田野的风。日暖晴和时,连带拂过院门的风都带着笑意。可凛冽寒冬腊月里,风凌厉地割着人的脸、耳,生疼得想跺脚,想对着阔野嘶吼几声。

当我在暖意如春的房间内和她道出我的担心时,她用漫不经心意欲打消我的顾虑,且下意识地抬抬手臂,让我看清她身上的棉衣已足够抵御寒风的侵袭。不冷!我穿得厚。哪有冬天不冷的?那就不叫冬了。

心情平和时,她和父亲坐在院子里,和溜进院门的风交谈,聊着收成,庄稼,孩子们。但有时,他们也会如呼啸而入的肆虐的风声,剑拔弩张。

那日正在一堆文字里忙碌,她打电话过来,我忙到办公楼前的一片竹林前。她声讨父亲的过错,像平时我回家,和我聊的大多内容一样:不懂她的辛苦。在我好生相劝之后,电话那头竞至大声嚷道:都是你平时说他好的结果,他以前不这样的……呜呜……说着,哭泣声愈加清晰。她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过去如是,如今,当背弯成一张弓,牙齿大部分脱落时,她依然如此。

我默然,任周身的竹叶被风敲打出一阵阵的呜咽……

十字路口,老人身上的花色棉袄,被阳光照得一闪一闪,像寒夜中的星星,也像极了她深色眼眶中晕着的那一抹晶亮。

她在这块土地上待了一辈子,习惯了风的肆虐,也习惯了风的任性、撒泼。她惯着它们,像当年她对我们的宠溺。

那年腊月里,我想要一双新鞋,和同村丽那样的小皮靴,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放鞭炮。那天我从外面玩累了,回来对着正眯眼纳鞋底的她大发脾气。那一刹那,她看向我的眼睛,含着惊诧、愤怒,她用力甩手,鞋底砸向地面……我惊呆了,不敢与她的双眼对视,直到那个白色的鞋底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响,我才抬头,看到一滴泪珠缓缓从她眼里涌出。鞋底像一条受惊的鱼,在地上猛地弹起,复躺在地上,仿佛鱼翻眼直瞪着我。

那个鞋底是给我做棉鞋用的,前一晚的深夜里,线绳穿过鞋底时发出的“噌噌”声惊醒了我,朦胧中,看到她蜷窝床头,凑着一豆光亮下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她怎可轻易放弃自己的心血?!躬身缓缓捡起鞋底,并把嘴对着鞋底有灰尘的地方吹了吹。我紧张得想逃,担心她会拿鞋底子砸我,可一转身,见她用皴裂的手抹了一下眼睛,又拿起线绳在手里捋了捋……

她熬得发红的眼眶里的那滴泪珠清晰而明亮。如闪在冬夜里那一抹光亮。带着委顿的灰。忽而,一阵风透过稀薄的窗棂吹过来,灯光像旷野中站立不定的女子,左摇右晃。就这样,把一个女子的坚韧摇成了一豆光,一缕麻,烛照并温润着苦涩的日子。

思绪在这里顿了一下,我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湿湿的,带着些温暖。如她在我每次上学离家时,习惯地拉住我,为我整理衣襟最頂端那颗纽扣。偶尔触碰到她手心时,那样的温度。你看看,扣紧点,省得漏风。

阳光透过厚厚的玻璃窗,把一些温暖洒在地板上。这样的阳光,在老家那所院落里,司空见惯。只是,因风的应和,多了一些清冷。像春日忽而卷过的一股清寒。

平日里她和父亲享用着一院子的阳光时,也消磨着一院子的清寂。偶有邻居叔叔、婶婶、奶奶们来串门拉话,抑或借找东西的闲空,她会拉住人家,左聊右聊,到最后人家连借什么都忘了,笑呵呵地出了门。

受钢筋水泥里的暖气、没有邻居的寂寞、不能随意外出的自由,都成了她决然回到那个清寂小院的理由。

我们能行的,我指挥着你伯干……说这话时,她把腋下夹着的拐杖往上提了提,意欲证实她已不再是个病人,她和伯,两位耄耋老人可以自理。

刺耳的汽笛迫使那位老者加快了脚步,她腋下的拐杖似乎长了腿脚,一颤一颤的,跟着前进。

我揉了揉眼睛,眼里似乎有沙子的刺痒,再抬头时,就只留下一个拄着拐杖在阳光下蹒跚的背影。

思绪再一次回溯……

她在阳光里蹒跚着。左脚先踏上去,再小心迈出右脚,当然,伸右脚的力量来自右胯下的拐杖。铝质的,几根横竖规律交错的铝合金,支撑着她那条还不灵活的腿,稍一用劲就会隐隐作痛的腰。

这些,在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轻而易举。

我上小学时那个临近过年的冬日,她迈动这条瘦瘦的腿,把宽宽的帆布肩带往肩上一搭,于是,漫天苍灰中,她瘦弱的身躯努力前倾,身后的一架子车萝卜在冬阳下闪着光。多像她此刻的心情,用一大车萝卜,换回更大车的红薯。那是赚了的。

当然,这是我后来的想象。

从小村向西,散落于中间低洼、四周高耸盆地中央的耕地,地瘦多岗坡,是茎类作物喜好的地盘,它们选择在这里生长,任人挖掘,然后被大火炙烤或蒸煮,或在阳光下被风干成一块薄饼,完成一生的使命。

翻越一道道岗坡,向更偏的西岗。西岗,生长着我们贫瘠的希望。

待薄暮四合,我放学归来,她已斜倚柴门,抬首凝望,笑意盈盈,嘴角上黏着的窝头渣上下滚动。

西崗上萝卜少,红薯多。这一大车红薯够这个冬天吃的了。

望着那一大车赫红滚圆的红薯,她淡淡的语气,拂过我幼小的心田,如春日水面的杨柳,轻浅,却一下一下扫过我的惊讶。那个瘦弱的她啊,身体里竞藏匿着这么多的坚强。

多亏了你任秀哥,我自己不行。他年轻有力气,帮我推车,省了不少劲……

我不知道,那个曾经被同村好事者开一句玩笑都要把青筋爆满鬓角的她,是怎样的低声下气,在异乡当着一众陌生人的面,大声吆喝。

你姐到庙沟上中学时,我找班主任,见了面我主动拉近乎。没办法,我之前也不愿找人说好话,那是我第一次在外面求人。

就在这一次次的低头中,她把自己丢失在岁月里,彻头彻尾。

再往前,那个腊月,她一身沾满白面的素灰棉服,在阳光下泛着白光,一头短发被风吹得四散飞舞。身后的架子车上,白面、白菜,规规矩矩地躺着;几节白莲身上的清泥已凝结成一大团,几张红纸映衬出过年的喜悦。车刚到院子里停稳,她使劲用肩臂抖落下两根帆布带子,一屁股坐在小椅子上喘气。她苍白脸上的疲惫成了我多年后记忆的焦点。

不记得当时我在做什么,大约只是傻傻地站着,看她疲惫的样子,在被寒风浸渍的阳光里五零四散。如果能再选择一次童年,我一定学得乖巧、懂事,给她倒杯水,盛一碗饭,让命运加于她的磨难的厚度减少几分,以减少我日后的遗憾。

那个夜晚的梦里,我被一阵哭声惊醒,小弟携带着惊讶和委屈来到了人间。他大约惊讶她何以带着即将出生的他,拉着架子车在熙攘的集市上奔走,委屈着为什么不让他在她温暖的肚子里多待几日。

再往前时,那个中秋。她用那条腿,使劲蹬着自行车的脚蹬,迎着扑面的寒风,去西岗的坡地里,给我们扒红薯。上坡时,她咬紧牙,右脚用力向下,似乎每一下都要把地面戳破,把地下的红薯、萝卜全掏出来,然后再一下下喂给我们。她脸上浮着一层浅淡的月光,挂满汗珠,身后扬起的风和尘土迷住了她的双眼。

晚间归来,除了一身的尘土,车后座上那一大袋子红薯令她骄傲不已。那夜,如水的月光下,在一片喧哗中,传来一声啼哭。大弟出世了。

总算抢着给娃们弄回来点吃的。她躺在床上,努力把灰白的唇角弯成一弯月牙。

多年后,给我们说这些时,她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意。那晚,你爷安排你小老给咱家送来几个月饼,一瓢面,蒸了几个红薯,这才算过了节。

小老在父亲弟兄中排行老五,她过门时,他只有五岁。不久,奶奶去世,他整日流着鼻涕满地跑着,哭喊着找娘。作为大嫂的她,常搂着他睡觉。后来,小老读书,工作,离家多年,最牵挂的除了姑姑,就是父亲和她。

再后来,日子像春天门前那棵大梧桐树的叶子,日益伸展。她和父亲,在经历几近一年时间,盖起了三层楼房,全家搬离那个潮湿阴暗的老屋。

可她,却在庚子年的冷冬时节,被一个巨大的声响砸于病榻之上……

“咣”一声巨响之后,就有“哎哟……哎哟”声传来。那是她的声音。如若不是痛不能已,她何至于如此释放……听亲人们说这些时,心里升起无数只愤恨的箭镞,一支支直扑向肇事车辆的每一块铁质的重量……如果不是它们,她的腰和面部不会受伤,她还可以行走一段更长的距离。如果不是它们的无情,她不至于这么痛!她已足够低微,足够艰辛,难道命运还要把她撞向岁月的更深处……

得到消息后,我颤抖着收拾东西。颤抖,一直到十多天后,都没有停息。

她躺在床上,头上的白色绷带,往外渗着血迹,脸色如同蜡纸渲染过后流露的惨白。深陷的眼窝里,是惶恐,难过。

“妈……还疼不疼?”我刚叫一声,就哽咽在了喉咙里。拉住她的手,冰凉,像被冬天的一瓢井水浸过。深深地一握再握,想用体温温暖她的心,消解她的痛。好久没握她的手了,矜持的我似乎长大后就没在她面前撒过娇,搂过她的肩,握一握她劳累太多的手。青筋爬满的手背上,满是日子里的艰辛。

下午,要转去别的病区。她被裹在一张白色的床单里被一众亲人抬上推车,“哎哟,哎哟……”毫不掩饰的呼叫,一点点蚕食着她的坚强,也在我的心上划过一道又一道血口。

望着她被裹进急救车带走,心一直悬着,担心她就此被包裹进岁月的尘土里。再也听不到吹过小院的风,听不到父亲和她争吵时故意的高声大气,听不到院外庄稼、蔬菜们拔节的欣喜,听不到我们进门时那一声惊喜的呼唤……

把你们都拴在这儿,叫你们都围着我转……安稳下来时,望着床边围着的一大家人,她眼泪横流,喃喃自语。忘了错过那个时辰再回家了,可能就不会出事了……她一遍遍地自责。试图用假若扳回那个危险的时刻。

她习惯了照顾我们。习惯了把我们当她最尊贵的客人,做饭,铺床,晒被。每次回家,她像迎接一场盛世。而今,她卧于病榻,一切行动都映照于我们的目光里,被我们包裹着,她心痛……望着点滴一滴滴伸进她的身体,她嫌慢,被土地、家务劳累惯了,被田野的风吹惯了,一下子动弹不得,她焦虑、烦躁。

“正好歇歇,平时那么忙。”我用湿巾擦拭着她枯黄的手。因一直卧床,吃饭、大小便都由我们服侍,她没有食欲,也担心让我们麻烦,总是吃得很少。

她双手攀住床栏,大睁双目,身子努力向上抬起,全身似乎在积聚力量。她仿佛要擎起一座山,像往日她奔波在田野里,烈日下,种地,拉车,施肥,锄地。

唉,都是我连累你们,让你们遭罪……

我平静地把插有吸管的杯子,递到她唇边。可心里,用拳头一遍遍锤打着额头,恨那些疼不是疼在自己身上。

阳光稍暖时,医生给她额前的伤口拆了线。姐姐用一把小梳子梳着她额前的頭发,用湿巾一点点拭去头发上的血迹,动作轻缓,像打扮一位即将出阁的女孩。那些原本被染红的白发,一点点在阳光里清爽、明亮。她靠着被子可以小坐一会儿。

一些阴影正在淡去。风拂动窗外弥漫的浓雾,轻缓而有节奏。雾留给世界的阴影正渐次散开,像一场大幕正缓缓启开。一些光线的亮度正试图挣脱云层的束缚,向外透露生机。她恢复了往日的祥和。蜡质的脸上,有了些喜色,安闲的目光中,略微羞涩。

病房里静静的,如这满世界的白。我侧坐床头,望着无边的白。记忆里母亲的白发我是抚摸过的。孩子上幼儿园时,她去看我们。当时她大约还未及花甲,对过早的满头白发不适应,拿出调和好的染发剂让我为她染发。我对家族里由外婆遗传而来的白发本就满腹怨言,于是,拿起梳子为她往头上涂抹时,言语里就有些不快。她不断地赔着小心。她那时的头发还有些浓密,只是白发一根根硬得像她的性格,直挺挺地竖着,在我的用力之下,依然倔强得像青葱的高梁秆。

太要强的人,大都命苦。后来看到这句话,再审视她时,眼神中就多了一些自责。为那些曾经的过失而深深地鞠躬,一次,又一次。尽管表面上依然有时会和她犟嘴,但心底里,有一万个小兽在用头上的犄角狠狠地刺我。

十七楼上的阳光淡了,风却有些劲道。我,起身,往楼下张望,那位拄着双拐的阿姨早已消失在腊月的风里。她留下的温暖还在。就像阳光里棉花的柔暖。

病情好转时,她出院了。被我们推着,被风和阳光卷着,回到了那个小院。

风来时,捎带着些温度,把田野里泥土沉淀太久而慵懒的气息,后院蔬菜们立起身时吐出的淡淡清新,一起带过来。她和它们一起挺起了腰身。翻箱倒柜,那些簇新的纯棉花布包裹着柔软的棉花,被她搭在绳子上,接受阳光和风的检阅。一些气息散开来,蓬松柔软,她顺势揉了揉亲手缝制的被子,想象着这些蓬松的棉花覆盖在孩子们身上时,有一些阳光的味道。她笑了,站在院后的门帘处,把双拐倚在墙边,抻了抻佝偻太久的腰背,蹒跚着脚步来来回回的,欢喜得像个孩子。

我想着这些时,一只灰色的长尾巴鸟倾斜而下,立于眼前,双脚站成一个优雅的丁字,忽而撩起一阵风,掠翼而去。大约是寻找那片安放巢穴的林子,寻找那缕温暖翅翼的风。

风吹过故园时,一起一伏,跃过山岗,翻过麦浪,掀起泥土的缕缕清香,把一颗坚韧而高贵的魂灵擦拭得更加明亮,在尘世的每个角落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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