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客

2022-07-23 14:55那女
躬耕 2022年7期
关键词:月季花南阳院子

那女

南宋诗人姚宽《西溪丛语》卷上:“昔张敏叔有十客图,忘其名。予长兄伯声,尝得三十客……月季为痴客。”

《西溪丛语》中花列有三十客,牡丹为娇客、梅花为清客、兰花为幽客……其中月季在二十二,为痴客。痴,为流连忘返之意也。

在我眼里,月季不是痴,更是疯魔,漫漫两千年到如今,基因被无数次的重组,放眼全球,不知可否还有一株是最初的痴客?

南阳已住满了痴客。

一想到我和它们同住,我们一起痴迷,一起徘徊,一起忘乎所以,我更要发起狂来。

为什么不呢?这是千年的造化。

南阳这座小城现在越来越活泛,也越来越柔软。一条白河穿城而过,梅溪河、温凉河、三里河、十二里河等数条内河在城里汩汩流淌,河畔月季花林立,暗香浮动。如果一个城,你随意走,就能随意地看到花,天气又好,阳光不徐不疾地灿烂,再走下去,突然觉得,脚步都能生出香来!

只是,我渐渐习以为常,继而忽视了这满城里的月季花。

人们给了月季许多名字,有月月红、长春花、胜春等,但是我没有一个满意的。我不止一次地问,它为什么叫月季呢?蔷薇比它好听,墙糜也比它好听。

我是个爱上山的人。

如果能够随意占山为王的话,我想我会是第一批人。搭个草房,围个篱笆,用最简单的饭菜果腹后,搭个伴.一起漫山遍野地看花去。

曾看过的野花,是生在杂草中,贫瘠的土壤里还隐埋着石头块子。荆棘丛中也有,从刺堆里冒出来。还有的在悬崖峭壁上,我看到菊的先祖毛华菊,就蹲在一方斜面石壁上,以腐朽的枝叶为壤,经雨水,开得极尽欢快。

人护佑的花朵,总是带着过多的谄媚,也过于娇弱,偶尔看到极好看的,也买回来养,但却总是死,还死得莫名其妙,似乎它们只适应阳光充足无风无浪的温室,连普通人的家都嫌弃。野生的花不一样,它们战天斗地,生生不息,无一不是在物竞天择中一路杀伐果断、斩荆披棘而来。

后来知道,立于街头的树桩月季有一半的血液来自深山。我爬过的山,或许就是它的栖息地,我握过的藤,可能是它躯干的一部分。除此,它比菊花更萧杀,隆冬时分,一抹烈焰绽于冰天雪地中,白雪映着妖娆红装,不仅仅是别致。

同时我也为轻看现代月季而暗自脸红羞愧,溯回到猿人时期,没有驯服的花草遍地摇曳,连人都茹毛饮血,何况是花草?我想象那时的原生月季大约跟人一样,一身的野性,在空旷的天地里,各自逍遥。

我再也不在意月季是从哪一间温室里出来的。

南阳的四月。

先是蔷薇,一面墙又一面墙地披挂下来,白似雪,粉似少女的脸颊。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们走过,脸如满月的女人们走过,纯真的女孩子穿各式的裙子留影,丫头片子们踮起脚去亲吻带着淡香的粉蔷薇,那一刻,蔷薇害羞地低下了头。

月季开了。

记得那年阴历四月,我从母亲家归来,在师院坐上24路公交车,车一路途经卧龙岗下来,看到武侯祠的山门前人头攒动。透过车窗与人海,路边、角落里的花正开得神采飞扬,一树树地在人间站立,这就是月季。

一时间,红墙绿树,颜色各异的花。

轰轰隆隆的车喧马鸣,上上下下的人。

它们仿佛是一个世界里的两个空间,月季开它的花,人们忙着赶他们的路,我则安静无息地在第三个空间,看这一切都十分有意思,我们隔离又紧密,气息纠缠又疏离。

就像一群朋友,看似亲近却各有各的空间和隐秘。

我是高兴的,透过鲜花的间隙,那红墙上俏活的光影一如我的心花怒放。

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它们了,可以与它们平视,以前我是仰视的。小的时候,邻居家的大哥从城里迂回来一株月季花,大红色的,就种在他们家的院子里。

红砖墙的院子里,各种农具靠墙而立,上房是坐北朝南三大间平房,东厢房也是两间平房,其中最南间是厨房,西侧是个猪圈,与上房对应着就是门户,一间气派的楼门。鸡和鹅在院子里时而安静,时而聒噪,狗在落满鸡粪和鹅粪的院子里兴奋地追逐自己的尾巴。月季就开在当院,在猪圈的前面。

月季的花朵大,开得十分的明亮,在土气的村落里,人们小心翼翼地敬着。她犹如女王,院子里的鸡鸭鹅都围着它转,鹅用嘴巴去蹭月季的枝干,想像平时梳理自己的羽毛一样去梳理月季以及示好,我第一次明白示好竟可以在动物与植物间。

月季花热情地开在院子里。去看她,要越过两重门,第一重,是篱笆院子,这个一般不上锁,打开后,径直就到了第二重门前,大铁锁锁着朱红油漆的大门,嫂子没在家,没有钥匙,也无任何办法,只好从门缝里看。门缝里,月季花在春光里,把脸仰向长方形院子的上空,她柔润的脸庞有着清水般的光辉。

月季是村子里花族中的一个外来户。

村子其实里也有很多花。春天时,菜园子留种的菜都会开花,譬如小白菜长老了后开的花跟油菜花一样,金灿灿的晃人眼;茼蒿会开出黄色的跟千里光一样的花,诸葛菜开紫色的花,连芫荽都能开白色的很仙气的花。

除了菜之外,农村人种庄稼多,种花少或干脆不种花,全靠一年四季自然的花,春天有梨花、杏花、桃花、槐花等。有一种紫色的楸树花,淡紫色的,我有一次凑巧站在一个房顶上看到它,它开了满树的花,在春风中自由自在地翻涌,哗啦啦的欢快得不得了,粉紫色的花在一众刚长出的绿叶中尤为清新耐看。楸树越来越少,到城里后几乎没见过,以后回村里也似乎没见,这种树在我的老家有慢慢绝迹的可能性。开得最晚的是桐树的花,每年它像一缕缕紫烟般繚绕在树梢,那烟霞如梦似幻,我总站在它的树下等它徐徐落下,想品尝它喇叭状的花筒里极甜的花蜜。

除此之外,大家真正种的花寥寥无几,大概就那么几种,有菊花、鸢尾、仙人掌以及指甲花等。指甲花几乎家家都种,到了夏天,天气炎热时,无法下地,女孩子们人人都在脚上手上包上了指甲花,然后躺在大树底下的席子上乘凉。指甲花里掺了明矾,连续包了几次后,每个人的指甲都红亮亮的,发着油光,大约能管半年,甚至更久。

嫂子的院子,我当然也走进去过,堂而皇之地。嫂子忙总不在家,我是趁着中午她做饭时找了借口去串门,那时,嫂子在屋,她忙着灶上的活,我就立在月季花前,月季总共开了三朵花,一朵比一朵大,沉甸甸地垂下来,闪着浓浓的红色光泽,似乎整个院子都暖融融起来。我很低,只能仰视她,包括仰视满院的月季的光晕。

嫂子搬来的座我没有坐,月季没坐我怎么能坐,月季没有喝水我怎么能喝?我去打了清水给月季,她喝下去了,我才开始喝温开水。

我伸手越过尖刺去摸月季花,它红色的花瓣散发着金丝绒的温润质感,又像摸着了婴儿的柔嫩肌肤,它的香和幼儿香不一样。我记得嫂子月子里,我穿过一道道门,撩起一面面帘子,看到她松散着衣服慵懒地奶孩子,丰富的乳汁使她和婴儿都散发着浓郁且柔软的香,香薰得我面红耳赤、手脚无措。我趴在嫂子的床边,去看刚出生的婴儿,他双眼惺忪,嘴角挂一滴乳白的汁液,嘴不时地嘬了嘬。我伸出手,小心地触了下他的脸,他的脸果然像月季花一样的柔润娇嫩。她们的香啊!和月季香真的不一样,月季香也是柔软的,但软中又带着一种清冽,这清香,就随微风随气息穿越一层层阻隔,在村子里悠悠荡漾。

最后我出村时,月季它长满刺的枝干直溜溜地挺立在院子里,它的杆子连我的手指粗都没有,也没有多余分枝,只在根部发出了两支幼嫩的枝条,上面绿刺赫然。这正是月季的原型。

那时,四月来了,文化路中间的花坛里,忽然绽开了成千上万朵月季花,朵朵如手掌,如婴儿的脸庞那般大。甚至.比我的手还大,我有一次拽过来用手去抚摸,花忽地就从我的手里跳出来,我的手里顿时空空如也,心怦怦地跳着,徒留一种柔软和难忘。就像喝一杯咖啡,正在兴头上,它却剩最后一口。

城还是那座城。

却潮流暗涌,总不太一样。

花还是月季花。

又似乎不是月季花。

这花啊!像能成精的那种,每朵都妖艳四射,每朵都开动凡心,人人都兴奋了,城都要疯狂了。

谁把我们的城市变成了一座花园呢?

我投降成了鲜花的俘虏。

它只是立在那里,甚至并未向我招手,我却不由自主去看它。

看它在城市里招摇,万众瞩目。

看它在人群里岿然不动,熙熙攘攘的人流如风般来来往往。

看它在世俗里,清冷幽香。

看它在有月光的夜里,花叶摇曳,化身为月光下的仙子。

我在城市里东拐西绕,直到绕到它们的身边,不管多远的路,都是近的路。

10年时间里,南阳渐被月季攻陷,小城摇身一变,成了座开满鲜花的小城。出来门,散步时能看到,上班时能看到,单位种的有,家里种的有,月季在南阳肆无忌惮起来。

河南有四座开花的城市,一座是洛阳牡丹花城、一座是南阳的月季花城,还有开封的菊花和鄢陵的梅花。但如果说真正的花城,还属南阳,南阳从月季大道到街头小巷,从人民公园到白河边的湿地公园,从社区游园到家门口,到处都簇拥着鲜花,正是那鲜活的月季花啊!

月季大道两边的花尤甚,有一个来南阳的朋友说:下来高速,进入月季大道,车子犹如驶入了最浓重的春天,车速怎么也提不起来了。

有一年参加卧龙作协的活动,集合的地点定在南阳宾馆南门的滨河路上,正巧那里有一片紫色的月季,灿若星辰地镶嵌在一片参差的林木当中,从一个低坡上缓缓地开过来,像一阵紫色的烟雾轻盈地飘了过来。我当时就定在那里挪不动步,有的美只能默默感受,是让人说不出话来的。

而南阳像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惊喜异常多,解放路下来到滨河路的左边还有一片深红色花瓣上掺杂着白色的月季品种,在花店的玫瑰系列中叫流星雨玫瑰,在月季的品类中我尚不知道它如何命名。

南阳城一到春天,花海太多了,各个游园、区间道、小区、内河两边,到处都开得如火如荼,大都是月季花海,不来趟太可惜了。

南阳的月季多了起来,已成中国第一,世界最大的月季苗木市场,占全国总量的80%,占全国出口的75%,而南阳最大的月季种植基地就在石桥镇。

我曾厚着脸皮在石桥的金鹏月季园里,连续三年讨要月季花,每次的花都不一样。

第一年我要的是月季的小苗,还看不出花色,回去后放在阳台上,刚开始长得挺好,还开出了几朵花,后来土肥都跟不上,它趁我忙碌的一个时段,自我消亡了。

第二次,我在它们刚开始开一两朵花时,按颜色挑选了几盆,回去后放置在楼梯的转角处,结果无论怎样呵护,依然长不起来,最终也是神情厌倦地回归轮回。

第三次我因异常热爱鲜花而开了一间花店,这一次我是沾了别人的光,一起到金鹏月季的另一个种植地观赏月季。当时,正有浙江那边的大卡车来装了满满一大车的月季花,园子里也尽是来来往往订购月季花的商人,有的是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等花开好了,根据花色来下单购买。

这次我居然得到了金鹏月季园苏玉果先生的获奖月季,是珍贵的欧月系列,我放在我花店的门口。门口用防腐木做地台,用可以种花的花槽把四周围了起来,俨然一个小小的花园。花槽里种上了薰衣草、满天星、金鸡菊、矮牵牛等,花从春天一直开到了初冬,来往的人无不驻足观望。园子里的花种在一个个花盆里,绣球、碗莲、蓝雪花、向日葵、三角梅、吊兰等,那三棵上好品种的月季也放在园子的一角,我和阳光雨露一起细心滋养它们,它们也倾尽全力回报我,花园里这花开罢那花开,一片的姹紫嫣红。

这三棵月季,有一棵是橙粉色的,低矮的植株上,浑身的刺看起来和刺猬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多,花却异常的好看,花瓣重重叠叠地内卷着,橙色的花蕊。还有一棵开淡紫色的花,看上去异常的骄矜,不是纯粹的紫,从紫色上略微过渡点不太明显的白,有点清新的味道,我也是非常地喜欢。第三种,是大众的红色,但质感却非常好。红色的种类很多,买衣服时常常因为红的过艳而放弃掉,而红的浅淡时又不免露怯,最好的红色是有金丝绒那种润泽和厚重的质感,品质不俗并暗生优雅。红玫瑰的品类中,有一种传奇玫瑰,就是这种颜色,我的月季花也刚好符合了这个色调。

我在南阳已经住了很多年,也许就是一辈子了。

我从北京刚回来时,我原是准备再返回去的,不想却在南阳扎下了根。

远方像一杯烈酒,时时在心头燃烧和冲动。

小城则像一杯慢摇的干红,红色的液体爬满洁净的杯壁,如爬进我心里最光亮的地方。我最小的孩子说:上天派我们来就是为了拴住你,让你哪兒也去不了。

我听后看着他沉默了许久,算是默认。

他们和这座城市一起瓦解了我。

南阳是一座被鲜花攻陷了的城市,完全可以称之为“花城”。说城市吧,它其实早成了一个美丽的花园,称之为花园的话,它毕竟还是一座历史文化底蕴很深厚的城。

它究竟有多美?阴历四月份时来正合适,那时满城都是月季,它们都是这个城市里温柔又炽热的灵魂。

或者也可以随时来,南阳是热情的,痴客是好客的,一年四季都以绽放的姿态迎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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