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麦场

2022-07-23 14:55马富海
躬耕 2022年7期
关键词:塑料纸麦场麦秸

马富海

午后,本应该歇息一会儿,打个盹儿,舒展舒展筋骨,恢复一下体力的。但刚吃过午饭,牛还没有喂饱,天就开始阴了。先是热辣辣的太阳被薄薄的云彩遮住,接着,是树叶静了下来,一动也不动地耷拉在树枝上,树上的鸟儿也不再呜叫。燥热,像雾气一样,从地下蒸腾而出,弥漫了整个大地,连树荫下也填满了燥热,人,仿佛被捂进了蒸笼里。也或者,燥热是从人的心底里升腾出来的,烤热了树木、墙壁、大地,又烤热了大地之上的空气。

天阴了,人们忘掉了疲惫,忘掉了燥热,也忘掉了所有的杂事,纷纷来到麦场里,连小孩们也惊恐起来,跟着大人,跑到了麦场上。他们不再闹人,而是拉着大人的手,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但现在,大部分人,什么也干不了,他们只能站在麦场边,干着急;只能等着麦子被轧过之后,才能开始抢场。

牛,曳着二百多斤重的石磙,仍旧慢条斯理地,在麦场上转圈子。父亲手里掂着鞭子,只要他往牛屁股上,抽一鞭子,牛一定会加快步伐,肯定会早几分钟轧完麦子。那样,赶在雨落下前,我们一定能合拢麦场,保住我们家的口粮。但是,父亲啊,太心疼牛,他只是将手里的鞭子掂了几掂,最终也没有抡起。

凉风吹过来了,吹透了单衣,拂在肌肤上,擦去了身上黏黏的汗渍,疲意尽消,午困也不见了,四肢充满了力气。我已经做好了奋力抢场的准备。

有手扶拖拉机的人家,机手将拖拉机开得“嗵嗵嗵”直冒黑烟,开得“嗒嗒嗒”直吼叫,开得像旋风一样,绕着麦场飞速旋转。赶着牛轧麦子的人家,牛把式们也接连挥起手里的皮鞭,不住地抽打牛屁股,恨恨地,督促牛。快点走,再快点走。在牛把式的督促下,牛被使得张开嘴巴,大口地喘气。

第一片树叶被风吹動的时候,人们开始慌乱。拖拉机轧麦子的,先把拖拉机开出了麦场。站在麦场边的人们,拎起桑木杈,冲进麦场里,开始挑麦秸。他们将场上的麦秸,一桑杈一桑杈地挑起来,堆到场边的空地上。与往常有一个人专门负责堆麦秸垛不同,这一次,所有的人,都在慌着挑麦秸。他们不讲方圆,不论先后,只管一大桑杈麦秸捂上去,又一大桑权麦秸捂上去,堆到了半人高,又堆到一人高,一个圆不圆尖不尖的麦秸垛凸了起来,却又有一大坨麦秸垮了下来。垮下来的麦秸,压住了麦场上的麦籽,有人上前,将桑杈扎上去,想把垮下来的麦秸挑起来,重新捂到麦秸垛上。“别管它,叉场里的麦秸关紧!”有经验的老人,知道紧急的时候,应该先做什么,就大声指挥。那声音,像吃了火药一样冲。被斥责的人,醒悟过来,忙抽出桑杈,又跑进麦场里叉麦秸去了。“别都叉麦秸,快拢麦籽啊!”指挥的人,又发话了。一些人,将手中的桑权往场边一扔,拎起木锨,开始贴着地面,铲地上的麦籽。麦籽混在麦糠里,麦糠里又藏着灰尘,被铲起,甩向麦场中间的时候,麦糠被风吹得飞了起来,麦灰更是被吹得漫天飞舞。处在下风头的人,被麦灰迷了眼,被麦糠钻进了嘴里、脖子里,生气了,喊:“看着点,慌什么慌?”要吵架了,指挥的人,又一次发话:“雨要来了,还不慌?快干!”指挥者适时发话,制止了一场口舌之战,也把人们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干活上。

“咱们要是也有一辆拖拉机多好啊!”

站在场边干着急的我,不由得发出感叹。父亲依旧沉得住气,还没有挥起他手里的鞭子。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心里不着急。他不去催打牛,却会催促我。“去把袋子拿来!”“已经拿来了。”“去把大塑料纸抱来!”我等着抢麦子呢?父亲自己不抓紧轧麦子,却催促我干一些不相干的杂事。“抱塑料纸干啥?”“叫你抱来,你就回去抱来!快点!”我心里虽然不愿意,但父亲已经生气了,说话严厉之极,只得又跑回村子里。明明把牛催紧一点,可以在雨落之前,收拢好麦籽的,偏偏不去催牛,却要来催我做第二手准备。难道牛比人还金贵?

拖拉机轧场的那家,已经开始扬麦籽了。东南风呼呼地吹,风大,向正,又凉快,非常适合扬场。两张木锨,轮流将麦籽甩到半空里,麦糠都飞到树顶了。一些细小的麦糠,顺风飘出几丈远,落到了我的脖颈上。

其他用牛轧场的人家,也放弃了轧场,开始挑麦秸了。他们慌慌张张的,麦子一定没有轧好,但他们等不及了,东南风已经刮得有些急了。路边的杨树,不只是树叶哗啦啦地响,树梢也开始大幅度摇摆。天,大部分已经被灰云遮住,但灰云并没有堆到一起,而是一大团一大团地,从头顶飞过。一堆云飞过,太阳还能透出金亮金亮的阳光,但照不到我们身上,而是照着北边的村庄,给北边的村庄披了一身金装。

从天空的西南方向,升起了一条黑线。也就回一回头的时间,再看时,已经变成一大片乌黑的雨云,从西边的天空压了过来,黑了西边小半个天空。刮的是东南风,乌云怎么会从西边漫上来呢?

有电光在黑云里闪亮。

“要下雨了。”这是父亲要我们挑麦秸的命令。他自己把牛牵到了麦场外,连牛套也来不及卸,就抓起桑杈,开始挑麦秸了。我还是像过去一样,将挑起的麦秸,抖擞三四下,抖擞掉麦秸中的麦粒之后,再叉一次,才把麦秸端起。“别抖了,快点堆起来,来不及了。”父亲不是嫌我干活慢,而是嫌我不知道随机变通。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是抢场,保麦籽是第一位的,麦秸里藏的几粒麦籽,是小头,也丢不了。把已经打出来的麦籽保住,这才是大头。赶紧挑麦秸、拢麦籽,才是最为关紧的。“跑快点!”父亲跑着挑麦秸,他挑两桑权,我才能挑一下,而且,挑起的麦秸也只小小的一团。雨已经星星点点地撒下来了,靠近麦秸垛的麦秸已经挑完,远处的,距离麦秸垛有十几步远,我来来回回跑了三趟,就开始大口喘息。有水滴,打到我的手背上,我以为是阵雨来了,仰面看天,天上还是星星点点的雨丝在飘,那水滴,是我的汗珠子。

还没有挑完麦秸,父亲就扔下桑权,抓起木锨,开始拢麦籽了。我也要跟他一样,去拢麦籽,桑权还没有丢下,就听到父亲喊:“你挑麦秸!挑完了再拢!”仍旧是命令的口气,不容商量,不容迟疑。当我挑起最后一桑杈麦秸的时候,父亲手里的木锨,已经从我的桑权下,呼呼隆隆地推了过去。“别拿木锨!拿扫帚扫!”我刚把最后一桑杈麦秸捂到麦秸垛上,还没有把桑杈抽出来,父亲的命令又到了。我不再抽桑杈,而是让桑权扎在麦秸垛上,就跑去抓扫帚。跟在父亲身后,我一扫帚接一扫帚地扫麦籽,围着麦场中间凸起的麦籽堆,转了一圈,又一圈。雨滴,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也密集起来。麦籽还没有完全拢成堆,父亲就扔下木锨,跑到麦场外,找到塑料纸,往麦堆上盖。只剩下塑料纸外几个小片片,需要木锨推、扫帚扫了。南边的麦场里,传来了尖锐的口哨声,以及“猛雨来了”的欢叫声。他们已经扬完麦籽,并装进了麻袋,搬到了板车上,胜利收工了。坐在手扶拖拉机上的人,打着口哨,驾驶着拖拉机,欢笑着,向村子里驶去。而西边的麦场里,扬了一半的麦籽,不得不停下来,开始用塑料纸盖麦籽堆。

在大雨瓢泼之前,我们也盖好了麦堆。父亲收拾起桑杈、木锨、扫帚、麻袋,堆到板车上,拉起板车.一出溜一滑地,向村里跑去。临走,还叮嘱我,把牛也牵回家。不知啥时候,牛已经从牛套里钻了出来,在场边啃食青草。我将牛套扛到肩上,牵着牛绳,慢慢悠悠地往家走。人和牛,已经淋湿了。这时候,才听到,有雷声在不远处吼,有电光在不远处闪耀。

回到家,我把牛往牛屋里牵,父亲看见了,说“拴外面树上。”下雨了,人和牛都淋湿了,有点凉,人都回屋里了,换上千衣裳,为什么不让牛进屋呢?父亲说:“下雨了,屋里闷热。淋了雨的牛,拴到屋里,一冷一热,会感冒。”

拴到树下的牛,静静地站在雨里。雨水洒在牛背上,顺着牛毛,流到肚皮下方,像屋檐滴水一样,汇成一条条水线,哗哗哗地淌到地上。不一会儿,牛就开始反刍了。牛的下巴一左一右地晃动着。牛的这种惬意的样子,让人不由得感叹:抢场胜利后的牛,和人一样,也是极自豪极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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