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房子里的女人

了一容

苏芙蓉睡在高房子里的热炕上，尽管外面凌乱地飘着鹅毛大雪，但她并不感到有一丝一毫的寒冷，她身心的冲动如潮水般涌来，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和人性的幻境在脑海里活泼地闪烁着。

人住在高房子里和住在矮房子里有天壤之别。住在矮房子里的人仰望星空，眼界只有巴掌那么大的一坨，但住在高房子里的人看风景，视野开阔，整个村子一目了然。另外，睡在高房子里的热土炕上，男人的肾上腺素会迅速飙升，女人生育方面的功能也会增强。

跑回娘家住在高房子里的少妇苏芙蓉，大家觉得很神秘。村子里的老师说她有点像福克纳笔下《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的艾米丽。当然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不知道老师说的书里的事情，人们只是知道身材微胖却不膻不腻，长得恰到好处的苏芙蓉，一年四季都待在娘家的高房子里，从未看见过她从高房子里走下来过。从春到夏，又从夏到秋，最后进入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依然没有见苏芙蓉从高房子里走下来。

许多心存不良念头和喜欢无事生非的人，对苏芙蓉产生了浓郁的好奇心，他们千方百计找各种合理的借口去苏家探个究竟。有一段时间，各路人马纷至沓来，轮流窥探。苏芙蓉在高房子里不仅见到了前来普查人口的普查员，还见到了乡里的干部，另外还有黑山林业站的牛占山和村小学教师文芒，以及卫生院的雍毅，他们总是以各种正当的理由冠冕堂皇地来到高房子里，没事找事地和苏芙蓉说上几句言不由衷的话，然后匆匆忙忙地走了，好像他们在干着保卫地球和拯救人类的善事，但又生怕被人看穿了他们的伎俩。一开始他们和苏芙蓉的父母搭讪，说些不疼不痒的话，好像在做正儿八经的工作，可最终就会绕到高房子的话题上，说是想看看他们家的高房子，看看里面收拾得好不好，随后就不请自入了。在高房子里毫无疑问就会看到苏芙蓉。有些人第一眼看到这个美丽的女人却故意表现出不以为然、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没看见似的，好像苏芙蓉并不是他们要关心的对象，也不是他们进入高房子的真正目的，他们对足不出户的苏芙蓉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对她说上几句似是而非和不着边际的话，就从高房子里撤出来。有的人则表现得十分惊讶，好像才发现高房子里面藏着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之前多次来过竟然都没有发现。于是他们阴阳怪气地说：“一个大活人在高房子里坐着，来了客人也不下来打个招呼。”

尤其是村小学教师文芒，四十多岁了，至今未婚，他得知高房子里的苏芙蓉美若天仙，便慕名来访，竟跟苏芙蓉一本正经地开起了玩笑：“这么出色的女人，成天躲在高房子里干什么呢？也不出来透透气，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蚂蚁还爬出洞来换个窝儿呢，你不出高房子难道是害怕太阳把你的脸晒黑吗？”

苏芙蓉不好意思地勾着头，煞白的脸憋得红了起来，她鼓足了勇气自我调侃说：“就是因为人长得丑，怕见阳光嘛。”

“你是表扬自己长得白吗？”他有些油腔滑调，“你是一朵白牡丹，干吗要活得像修女一样呢？”

苏芙蓉浅浅一笑，不作声了。来的人待上一会儿就不好意思了，不得不告辞，因为他们还得顾及苏芙蓉父母的面子和自己披着的自尊。

这座高房子原本是苏芙蓉的父母自己修建准备入住的，但他们却让爱女住在里面，自己从来没有住过一天。苏芙蓉未出嫁的时候就住在里面了，后来苏芙蓉出嫁了，高房子就开始空着，如今苏芙蓉又回来了，他们默默地念叨：“芙蓉这孩子出嫁后，受了太多鞭打和委屈，活得牛马不如。”现在苏芙蓉逃回来了，他们就想让这娃娃依旧住她的高房子。

高房子建在苏芙蓉父母家那座农家小院最醒目的墙角码头拐子的位置上。这个村子的大多数高房子都是修建在户主家院子围墙的某个墙角码头的，这样就愈加显耀了。高房子下面是一个四方四正的土墩子，土墩子大概有一层楼那么高。有些人家的高房子下面则是一孔箍窑，高房子是直接建造在箍窑的窑顶上的，窑里往往装满了柴禾，有时候鸡也会躲在窑里面的麦草上神情恍惚地休息和纳凉。人住在这样的高房子里，似乎是住在装上了天然空调设备的房子里，天热的时候不热，天冷的时候不冷。在高房子里每个季节都让人觉得异常舒适，在上面能看到整个村庄春夏秋冬的景色，景色是全方位的，绿的时候绿，红的时候红，黄的时候黄，白的时候白，是最符合自然规律的。

苏芙蓉从小就住在这座高房子里，一年四季她都从高房子的后窗户望出去，欣赏远处山中的景色，清风明月，日升日落，青草摇曳，麦苗荡漾，风雨雷电，北风扬雪，都在眼帘的一张一合里。自从苏芙蓉出嫁之后，父母心疼女儿，再也没让高房子住过人，一直原封不动保持着女儿居住时候的模样。有时候他们老两口只是走进高房子里看上一眼，打扫一下里面不知从何而来的灰尘。睹物思人，看着里面的每一件物品孤独凄涼地放着，女儿成长的样子立时就跳入他们的脑海。苏芙蓉小的时候像个男孩子，爬上爬下。有一年她在后山玩，看见崖洞口鸟窝的老鸟给小鸟喂食，她就踩着石头，用自己的衣服堵住鸟窝，逮住了那只老鸟。后来听见窝里小鸟的凄凉的叫声，天性善良的她又把那只老鸟放了。

在这座高房子里，有许多关于苏芙蓉成长的记忆，那些画面会情不自禁地跳入苏芙蓉父母的脑海。苏芙蓉从小喜欢跟着妈妈学做女红，尤其是她做的针插子特别精致漂亮。苏芙蓉在那袖珍型的布面上绣出鸳鸯、喜鹊或繁华三千的梅朵等图案来。苏芙蓉无论是纳鞋底，还是做绣花枕头，可以说从来都没被人嫌弃和挑拣过，她在这些方面确确实实可以称得上是一绝。

这个村子背靠着黑山，苏芙蓉嫁过去的地方叫王贵村，和苏芙蓉家的李香香村隔着几座大山。说起来也不远，但走起路来却费事得很，俗话说看山跑死马呢。

苏芙蓉的男人是一个走南闯北的驴贩子。这个男人在县城的一所中学读完高中后便回村子里务农，但他不甘于平庸，就做起了贩驴的生意。这个驴贩子有一个不甚正常的坏习惯，就是每当看到叫驴把草驴压在身下，以它震撼人心和摧枯拉朽的雄风耀武扬威的时候，他就激动得一个蹦子跳起来，好像他自己化身为那头叫驴了。在驴贩子看来，每一头草驴都是非常好看的，他认为草驴比女人长得漂亮：性感的白嘴唇;健硕滚圆的肉嘟嘟的屁股，通体上下和大地一色，即土黄色的;肚子下面白白的，朴素而又大方，且干干净净的;尤其是那个老是不敢看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的地方，就像青草刷过的一样，是那么清清爽爽。看到这里，他的呼吸就情不自禁有点急促起来。在他眼里，一头优雅的小草驴，就像是谁家还没出嫁的姑娘，或者就像某个刚刚结婚不久，还显得有些腼腆的小媳妇，或者就跟武大郎娶回家的潘金莲一样。

这个驴贩子就是有这么一个令人不齿的嗜好，或者说有这样一个怪异的毛病，他有时会对着叫驴推心置腹地说一番话：“西门庆啊西门庆，你这个王八蛋，怎么一见潘金莲就没命了呢？你这个驴熊，真是一个精力旺盛表现优秀的西门庆，你要是有一天对潘金莲变心了，我就把你骟掉，把你的那个坏东西喂大黑狗。”院子里的大黑狗在驴圈门口活蹦乱跳，好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和承诺，高兴得在地上打起了滚。驴贩子把所有的草驴都叫“潘金莲”。尽管有些“潘金莲”并不怎么漂亮，甚至还有些丑态毕露和邋里邋遢，但他依然会标榜其为“原汁原味原生态的潘金莲”，所以他常常这样自言自语：“你们城里有你们城里的白富美和朱丽叶，我们村有我们村的原生态‘潘金莲’。”

驴贩子对原生态的“潘金莲”很欣赏，也知道所有的“西门庆”都喜欢“潘金莲”，所以驴贩子总是一味偏向他贩卖的那些草驴，觉得买回去操心养好了，说不定还能下一对小“潘金莲”呢，那就会给他们家里又增添一大笔财富。

苏芙蓉嫁给这个驴贩子后，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幸福，不像她原本期望的那个“好”的样子。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丈夫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病态，所以两个人就产生了一些矛盾。苏芙蓉不愿意当他所贩卖的那些“潘金莲”，可是驴贩子不依不饶，逼迫她一定要向那些草驴学习。这可把苏芙蓉折腾苦了，也让她心中的屈辱与恼火在周身逐渐蔓延。

“你说说，你到底是头驴还是个人？”苏芙蓉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觉得人有时候还不如一头驴呢，人做的事情往往比驴还要恶心几十倍呢。驴不懂得演戏，而有些人做了各种各样无耻下流的事情，却还要把自己打扮成高贵的文明人。”

对苏芙蓉而言，日子一天天这样过，确实太折磨人了。如果苏芙蓉不顺着驴贩子的心思来，不中了他的意，不扮演“潘金莲”的角色的话，他就用鞭子抽她，抽得她的身上和腿上全是伤痕。她白天在田里劳动，晚上还要受丈夫的欺负。苏芙蓉实在是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了，有一天，她仿佛一下子醒悟过来了，知道了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一头草驴，于是她就连夜逃回李香香村的娘家，坚决不再回男人家了。驴贩子等不回苏芙蓉就到苏芙蓉的娘家找她，要把她叫回去，叫了好多次，苏芙蓉硬是死活不肯回去。她回到娘家，就住在娘家的那座高房子里不下来了。她只要一想起那些非人的日子，就觉得全身都发酸，战栗起来，她真的不愿再见到驴贩子了。一天，驴贩子又一次来到李香香村，他拿着皮鞭子，是想像赶驴一样把她赶回去。

苏芙蓉说：“你狠，你再打我一鞭子，你再动一根指头试试？我们李香香村的男人只要听见我大哭大叫，都会抄家伙跑过来，会把你打死的。不信，你抽我一鞭子试试！”

驴贩子狐疑地看着高房子下面村落里的房屋，想想这个地方的人确实都是特别有凝聚力的，就没敢动手。他改变了策略，开始用甜言蜜语欺骗和哄着苏芙蓉：“回去吧，回去吧，命蛋蛋，咱们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苏芙蓉铁了心肠，她是不想再受那份罪了，不愿再被折磨了。驴贩子只好悻悻地溜走了。他这次回去就再也没有来找过苏芙蓉的麻烦。

苏芙蓉回到娘家的高房子后，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好几年，在这几年时间里，她在高房子里安心地做她的针插子，做了半炕针插子。时间总会把好的和不好的都淡化掉，等淡化掉了以后，就可以一拍两散，就能离婚了，在这时候离婚，大家也就不会感到痛苦了。于是苏芙蓉就和驴贩子离婚了，而驴贩子也已找到了适合扮演草驴角色的女人。苏芙蓉是当不了“潘金莲”这个角色的，她无比害怕过那种驴马般的生活，所以她难以满足驴贩子的要求，也无法适应和顺从他的那种生活，她要当一个真正的女人，做一回真正的“自我”。失败的婚姻在她的心里的确留下了一些阴影和深深的烙印，只要一揭起来，就会又一次隐隐作痛。她甚至对婚姻都有些惧怕了，不想再过那种“潘金莲”似的日子了，她真的不想再嫁人了，她要好好做一个正常的女人，做一个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女人。跟驴贩子离婚以后，苏芙蓉还是一直住在娘家的高房子里，大家没发现她从高房子里下来过。如果你不去他们家，可能还不知道他们家的高房子里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个风韵犹存的少妇。

许多人都很好奇，这位年轻漂亮的少妇一个人待在高房子里干吗呢？怎么不学学电视上的潘金莲呢？为什么不拿一个针插子扔下来打在哪个路过的“西门庆”的头上呢？她在高房子里会想男人吗？如果她想男人了会怎么办呢？她在高房子里是怎么挨过那些枯燥乏味的寂寞日子的呢？她是如何在上面生活的？这些都是大家最关心和最想知道的问题。

有人说起，国外有人写过一个人在树上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事，这怎么都让人觉得像是杜撰和瞎编滥造，有些矫揉造作的痕迹。在我国南方的原始森林里，有人倚着古老的大树，建造一座高高在上的小木屋，远远看着就像是在大树上面建造的木房子，人住在上面是很安全的，既防了野兽，又能遮风挡雨。因为树上的生态环境好，还可以高瞻远瞩，遇到危险都可以在第一时间发现。在地上也许看到的只是一些事物的侧面或者很有限的断面，不会看得那么全面和完整。因此说，在高处和低处大家看待问题的格局也是不一樣的，在高处会别有一番境界和感觉。在古时候，富裕人家的千金小姐会在阁楼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面在上面绣鸳鸯戏水和喜鹊登梅之类的刺绣活儿，一面暗暗期待有情郎君来把她们的心儿打动。

苏芙蓉待在高房子里不下来，她是否跟那些待在树上不下来的人有同样的感受呢？我们不得而知。

苏芙蓉在娘家的高房子里生活了十年，但最终她还是走出了高房子。她走出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而是抱着一个孩子下来的。这个孩子是她的儿子。

当苏芙蓉抱着一个嘴里喊着妈妈的男孩子从高房子里出来的时候，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张和震撼，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李香香村的妇女从苏芙蓉的手里接过孩子，认真仔细地端详，辨认这个孩子究竟长得像谁。以前的驴贩子？显然不可能，他们分开都已经好多年了，那是谁的孩子呢？是乡上、村上来看过她的那些人的吗？是小学老师的吗？是盘踞在村子后山的护林员的？都不好说嘛，也不能去问苏芙蓉啊，问了人家也不会说的。再说如果你去问人家的父母，人家要是怼一句：“你真的老操心了！”就真的是自讨没趣了。有些人看着孩子长得特别可爱和漂亮，黄黄的头发，带点自然卷，深眼窝，亮晶晶的大眼睛，有些地方像他美丽而风韵犹存的妈妈苏芙蓉。显而易见，在这样的情况下，苏芙蓉已经到了不得不从高房子里走出来的地步了，因为孩子再长大点，拦也拦不住，就会自己跑出高房子的。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看到这一幕，都有些不服气，心里嫉妒如焚并耿耿于怀，久久无法释然，埋怨自己胆子太小了，后悔没有豁出去，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个带有轻蔑意味的现实啊。

再仔细看，大家发现苏芙蓉家外围的那个通向高房子的墙角码头上，有过人爬上爬下的痕迹，散发着说也说不清的烟火气息。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