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子记

2022-07-23 15:08萧忆
红豆 2022年6期
关键词:挂面骡子窑洞

萧忆

我一度认为,在父亲眼中,骡子的地位远高于我。我滋生的妒忌,体现在我对骡子的态度上。每当父亲要我去给骡子添加草料时,我总会将一些铡刀漏铡的长条草料扔进位于窑院南面的石质食槽。比不过它的高大,比不过它的功劳,我起码可以给它投喂一些劣质的食物,这是对它最大的侮辱了,劳苦功高却被人嫌弃。

骡子直直地站在草棚中,并没表现出什么,只是低着头娴静地啃噬着。骡子牙齿间嘎吱的咀嚼声,我也不愿听,我总是拒绝这嘈杂的声音,却怎么都过滤不掉。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苦恼的事情。

高原的秋天,天空总是高远、澄澈,如同一汪盎然的春水。云彩在苍穹中悠缓地前行,农人在田间收获着希望。骡子在偶尔撒着黄豆粒的蜿蜒山路中,不知疲倦地记录着生命的年轮。父亲抽着纸烟,走在骡子的前面若隐若现,他一会儿被骡车上的谷穗遮住,一会儿又显露出来。骡车后面的我,拖着慵懒的躯体,东看看西瞧瞧。

看谁家梯田上的庄稼已经收割,谁家坝地上的玉米正是饱满,谁家枣树上红了半边的枣子被雾水打湿,谁家的院落凄苦地立起了引魂幡,谁家的孩童在田里生火烧起了洋芋蛋……大多数时候,我所关注的是这些。

偶尔骡子会屙(拉)一堆球状的粪便,父亲便拉着缰绳,坐在田埂等骡子。骡子将行时,他又急忙用粪铲将粪便扒拉到田里,一丁点儿也舍不得丢弃。在父亲看来,粪便只有妥帖地匍匐在田地里,它的使命才能算完成,得到最好的归宿。

赤色的山崖下,几只山雀叽叽喳喳,木瓜树孤苦地生长在逼仄的崖体上,葱郁的树叶已随风散尽,只留下枯黄的枝干,抵御着随时袭来的劲风。

那年,父亲把骡车拴在山崖下,拿着锄头在山崖上修了一些土圪台,而后他低矮的身子就与红色的山崖融为一体。他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不一会就趴在木瓜树下。木瓜树由于疏远村人,果实一个个长得硕大滚圆,父亲扬起锄头,一个个木瓜随即缴械投降,顺着山崖跌落在平整的坝地上。

我从不正眼瞧骡子一眼,它也不理会我,躬着脖子,自顾自窸窸窣窣地吃着路边嫩绿的鲜草。坝地上的草受雨水的滋润多一些,长得生机勃勃。这和阳面荒地上枯黄的草有着天壤之别。骡子仿佛发现了稍纵即逝的秋天,不顾一切地享受着那个秋日午后的闲适。

穿梭在玉米地里,我把木瓜一个个捡起来。有的已经溅开,山桃核大小的种子四处躲藏。木瓜对于我来说,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即,是稀罕物。我舍不得木瓜种子和大地永久糅合,颠来跑去也要将种子觅得。剥掉外皮的一层薄膜,扔进口腔,那滋味真是美。父亲也慢慢地从数丈高的红崖走了下来,看着我对木瓜的喜爱,脸庞漾出了淡淡的微笑。那微笑,一下子将他脸庞的皱纹都显现出来了。

我第一次发现,赶骡车的父亲竟然苍老了这么多。我滑落的泪水和口中的涎水混合在一起,嘴中的木瓜,似乎也变得苦涩起来。

父亲慢慢解开骡子的缰绳,骡子很自然地跟着父亲走了。纵使脚下有再美味的饕餮盛宴,在它的世界里,父亲就是最精致的风景。同样在父亲的世界里,它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兄弟几个分家时,父亲没有分到窑洞,我们一家一直借住在三爸家的窑洞里。对于我们这个六口之家来说,长期借住三爸家的窑洞,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一年冬天,天寒地冻,冷风刺骨,冬的无情让万事万物变得脆弱。父亲牵着骡子,在七八里长的沟谷间穿行。沟深山高,天色漆黑。一点微弱的火光时隐时现,正是父亲嘴角叼着的凌霄塔牌香烟,他走在骡车的前面,一声不吭。低矮的身子走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有时候一个趔趄便栽倒在地,他会象征性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继续急行。

父亲想箍三孔石窑洞,这个想法可能早就在他的心底萌生了。石窑洞结实、牢靠,不必担心多雨季节时因走山而被掩埋,但修建代价极高,是土窑洞的四五倍,甚至更高。

我的记忆中那是发生在鄰县的一幕。那年夏天,雨水连绵,洪涝肆虐,一座不安分的独立的大山终于耐不住寂寞,一个转身,将山脚十几孔潮湿的土窑洞踩在脚下。它对远方的向往带来了毁灭性的后果,十几口人的生活瞬间偃旗息鼓。纵使全村老少皆加入救援,也无济于事。

父亲当然不希望此等事情发生在我们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哪怕家境再贫苦,父亲依然选择箍石窑洞。石窑洞可以平地而起,无须背倚大山,自然少了一些危险,当然代价也是箍土窑洞的数倍。

骡车载着一车又一车的石头,伴随着父亲粗粝的嗓音,越河跨谷,来到父亲精挑细选的宅基地。父亲将宅基地选在离爷爷坟头二三十米处,我想父亲和爷爷之间一定还有许多我不曾知晓的往事,只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去知悉了。那些往事犹如袅袅远去的萧风,在黄土高原上空翱翔、消失……

那个冬天,父亲误了三个月的生意,终于将三孔石窑洞所需的石料全都备齐。

父亲的生意,也与骡子息息相关。他经常凌晨三四点出发去十公里外的镇子拉一车白面和挂面,然后迎着柔雅的晨曦行走在逶迤的山路,走进一个村,又走进另一个村。

那时叫换面,而非卖面。凡是家中储备的粮食均可置换。玉米可以,高粱可以,黄豆可以,绿豆也可以。骡子是歇息不下来的,它一整天都在负重。所以父亲从来不坐骡车。傍晚时分,霞光满天。骡车载着粮食再次返回小镇,在粮店卸下后返程。我很少见到父亲,因为父亲回到家时,我们都已熟睡,第二天我们揉着睡眼醒来时,父亲早就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之中了。

日子,就在父亲的往返之中渐渐好了起来。有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我们家也能隔几日吃上一顿白白胖胖的芳香扑鼻的馒头,也能品尝到父亲从镇上购回的油干炉。可父亲的头发,却愈发稀少,父亲的脊背,愈发弯曲。

三孔石窑洞在父亲紧锣密鼓的张罗下,在一个料峭的初春,终于雄赳赳地矗立起来了。它威风凛凛地站在父亲身边,似乎有一万句感谢要脱口而出。母亲站在窑洞前,眼含热泪,几欲哭泣。我们就要告别那孔阴暗、连阳光都是稀缺物的土窑洞了。

不久,母亲和奶奶发生口角。这次的不悦,让我倍感惧怕,也加速了我们住进新窑的进程。本来新窑箍好后,还需经过多番修整和装饰才可入住。

那日下雨,雨水将院落淋得泥泞不堪,我们每走一次,人就更颓靡一些。选择这样的日子搬家,可能在母亲看来是不得已而为之。母亲全然不顾这些,带着我和几个妹妹,将那些破布烂衫一件不落地搬进新窑。新窑距旧窑五六里,兴许是那日下雨的缘故,我们往返了十几次,竟没感觉到疲惫,也没觉察有汗水渗出。只记得那个夏日格外葱茏,树叶长得很宽很大,庄稼也长得很壮很高。雨水将一些泥沙堆积在低洼处,每次经过都需要蹚水。几次下来,我们的凉鞋全都脱胶了,我们索性将凉鞋绑在腰间,赤脚前行。

母亲将所有的物什安顿好后,生起了火。由于窑外还刮着劲风,灶火坑内的火焰始终不大不小,呛人的柴烟不时被风强势压迫进来,新窑里面一瞬间就烟雾弥漫。还没等烟气散尽,又来一股风,窑内又变成仙气袅袅的模样。

灶膛的火舌,一下子喷射出来,母亲急忙将地面上柳枝燃起的小火苗踩灭。灶火上,火枪已烧得殷红,母亲把我们的凉鞋拿来,小心翼翼地将火枪塞入鞋面和鞋底的结合处,一缕青烟吱吱地冒出,脱胶的鞋面和鞋底就结实地长在一起。母亲细心地粘着,脸色铁青,不时地咳嗽,是烧塑料的异味呛到了她。

父亲安排好外面的一切后,拉着骡车默默地回了家,他已经得知一些情况。看到奶奶后,他什么也没说,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安静地赶着骡车离开,走进了新窑。骡车上载着十几把长丰牌挂面和一袋白面,用塑料布遮盖着。长丰牌挂面是大佛寺附近的一个村庄生产的,质量虽然不佳,但价格便宜,颇受欢迎。农忙时节,煮挂面既方便又省时。用西红柿酱炒成卤汁,把卤汁倒在煮好的挂面上,我们囫囵吞枣般将一碗面下肚,拖着劳作的疲惫,午休一会儿,下午继续田里的活计。挂面能给疲惫的一天最美的慰劳。

挂面是那时的上等食品,谁家生小孩了,谁家老人病了,送几把挂面,就是最好的人情。父亲一声不吭将五十斤白面背进家徒四壁的新窑,我们跟在父亲身后,均分着将挂面抱进门。父亲揭开锅,倒了葵花籽油,做了一盆西红柿鸡蛋卤,之后娴熟地将挂面放进沸水中。这一次,他并没有将第一碗挂面分给我们,而是递给在炕角抽泣的母亲。母亲接过瓷碗,嘴角浮现一丝蜜糖般甜美的灿笑。

所有的结,就此化开。只是误了几天生意,父亲有些失落地说,迟些回来的话还能多赚一袋面。骡子还拉着骡车,父亲显然是忘了给骡子卸车。这在以前是没有发生过的,父亲不愿让骡子哪怕多承担一分钟的负重。他想起来后,急忙扔下碗筷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院落,将骡车快速卸下,把骡子拴在一棵碗口粗的枣树上,然后去地里拔了一捆莠子,恭敬地放在骡子面前。骡子低头吃着,低声嚎了两声,似乎是向父亲表达谢意。

有一年,骡子得了病,脖颈上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疙瘩。父亲也一下子衰老了很多,他不愿再让骡子被阳光炙烤,被风吹雨打。他点燃一根香烟,沉默地蹲在梯田上,像一个黑黢黢的清瘦的逗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烟头一个接着一个被扔在地上,自生自灭。骡子安详地窝在父亲搭建的骡棚里,在疼痛中怀恋曾经的艰辛和不堪。骡子自降生后就没了自由,它们以主人的喜为喜,以主人的悲为悲,过着寄人篱下的困苦生活,一生艰难。尤其是我家的骡子,更是没有多少休息的时候,每日随父亲在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之中碾压岁月。它一生都在负重。

在家一向寡言寡语的父亲,青铜色的脸庞凝聚了一团挥不去的阴霾。父亲曾说,牲灵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懂,能理解人的忧愁,亦能体味人的欢喜。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他深邃的眼眶中有清亮的泪珠在闪动。

骡子该何去何从?

那一日,父亲在生满绿藓的梯田上到底待了多久,抽了多少根烟,叹了多少声气,我不得而知。只是当傍晚的霞光遍铺山垭的时候,父亲整个人颓靡了很多,他踏着沉甸甸的步履,打开藏在衣柜中的一瓶光脖子西凤酒,喝了起来。没有下酒菜,也没有人和他交谈,他一个人坐在院落的长条石上对着红晕的夕阳,一个人孤饮,很快就双颊红晕,瘫软在地。

父亲已戒酒多年。脸颊落雪的爷爷在冷清的冬季里曾淡定地对我说,父亲年少时嗜酒如命,一日醉酒后砸了家中唯一的一口铁锅。酒醒后,父亲看到狼藉的土窑,从此与酒断了关系。父亲好像一下子悟出了什么,再也没吊儿郎当,从此,他开始贩卖骡子,交易数目逐年递增。此后多年,他一直和骡子住在一起、行在一起。爷爷、奶奶自父亲走上正道之后,就少了一份操心,那时除了父亲,其他兄弟几人都有了图生计的营生。大爸学了石匠,手艺娴熟,技艺高超,雕龙画凤,样样精通,一年四季走乡串户为主家箍窑垒灶盖大门,忙得不亦乐乎。三爸和四爸烧砖技术炉火纯青,远近闻名,他们在大碾沟的公路边经营着一座砖窑,买砖的乡邻络绎不绝,产品供不应求。

父亲有一次往米脂城贩了十几头骡子,买方和父亲生意往来密切,彼此已是十分熟悉。但这一次的交易,精明的奶奶似乎嗅到了一些不安的味道。她一再要求父亲一手交钱一手交骡子,可年轻气盛的父亲不以为然,最终骡丢钱散,被骗了好几千块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几千块钱对于庄户人家来说,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自此,父亲数年积攒的家底被尽数散光。没了本钱的父亲,无力再做大买卖。于是他去山西孝义背石修桥攒钱,又買了一头体态健硕、魁梧挺拔的骡子,用以维持生计。许多年后,当我问及父亲此事时,他淡然一笑,说是命中注定要散财,再者那个骡贩子也已死了。他说这话时显得那么若无其事,仿若那只是刮过的一缕素风,无足轻重。

如今,父亲的骡子再次身陷绝境。如果把骡子倒卖给第三方,那骡子势必还要经历许多的苦难,父亲心底当然不愿意。但若是售予屠宰场,他又于心不忍。孰对孰错,孰是孰非,父亲显然没有答案,再也无法心静如水。

金色的晨曦盈满院落时,父亲早早便起来,为骡子铡了一槽料,草料长短均匀,看起来比平日要平整得多。我知道,父亲已经做好决定了,他要把骡子卖给屠宰场,长痛不如短痛,让骡子不再受折磨。父亲点燃一支烟,一直看着骡子将所有的草料都咀嚼尽,然后又牵着骡子到我家坡底的坝地中,让骡子尽情地打滚,一次次,一遍遍。那是我印象中我家骡子打滚打得最多的一次。父亲给骡子饮足了水,牵着骡子,消失在莽苍的山山峁峁之间,也消失在了我的懵懵懂懂之中。

没了骡子,父亲像变了一个人。

一日天刚擦亮,鹅黄的东地平线隐现着一丝光亮时,他背起铺盖,去了陕宁交界处的县城,置买了一辆二手人力三轮车。此后,他起早贪黑,用辛勤的汗水换回家里的柴米油盐,也换回一家人的安稳。

夏日,酷烈的骄阳炙烤大地,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三轮车上满载着从农贸市场批发而来的西瓜、桃子、红枣、梨、哈密瓜;冬日,刺骨的寒风漫天呜咽,他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三轮车上载着用油桶巧制的土炉子,里面码放着母亲耕植的香甜甘薯。这些香味一直弥漫着,却从不滋润他朴素的胃。

一年暑假,那是我家没了骡子的第二年,我坐了六七个小时的班车,第一次走进父亲的打工生活。父亲为迎接我,在一家街角旮旯的饭店里为我点了一份肉丝汤面。他特意嘱咐老板多给一些,说我正长身体,饭量大。父亲点好面后,叫我先等一下。一转眼,他单薄如纸的身躯便闪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给我带回卤鸡爪和一包炒麻子,说是县城的特色小吃,并嘱我趁热啖了鸡爪。

那日,父亲容光焕发地坐在我对面,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饭店免费的淡黄如坠日般的苦荞茶,我好几次让父亲也点一碗面都被他敷衍拒绝了。我知道,父亲掉了漆皮的洋瓷碗里,从不曾装过饭店的浓香,他都是一个人随便煮点面食、时蔬充饥的,只有在家里他还能吃到一碗母亲做的滚烫的西红柿面。

我终于意识到,其实骡子对于我们这个清贫的家,意义远非我之前想的那般简单。

终其一生,父亲再没养过骡子。但家中的骡车,父亲直到去世也没舍得丢掉。

我知道,那是他一生的痛,也是他一生的爱。如今,骡车依然静悄悄地摆放在窑洞内,落满尘埃,像是睡着了一般,又像是等着再次启用。

责任编辑   符支宏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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