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的故乡一片浩渺(组诗)

2022-07-23 20:53王夫刚
红豆 2022年6期
关键词:风筝

王夫刚

“冲出叙述而抵达了意义。”春夏之交

南部山区的绿色还说得过去

远方来客,还没来得及抱怨迟到者

有些话题尚未展开,有些诗篇

尚未死去活来,像时光,长着一张反复的

脸;像寺庙的狮子,欲言又止

茶喝到淡处。罗马在欧洲。记忆

是一剂良药,遗忘是另一剂

苦行僧的背影大于任何一部小说

“冲出叙述而抵达了意义。”春夏之交

何为叙述,何为意义?庭院里

弥漫着马褂的气息,何为马褂?

塔林的传奇藏在地下。七十五年后

诗人获得了一片形式主义的纪念公园

谈论逝者必须慎重——但活着的人

为什么让逝者一再失望?

乘船渡海,羞愧的故乡一片浩渺

“冲出叙述而抵达了意义。”春夏之交

有限的激情用孔子教的方法

与黑暗辩论,孔家就在附近

景色渐渐收拢。南部山区的夜晚

就是这样,谁的锅里煮着谁的

痛苦——嗨,痛苦有什么值得一提?

那么,梦境呢?梦境曾是诗歌的托辞

与诗歌同病相怜。西风烈

东风温柔:晚安,山区;晚安,你

输掉了记忆的人,做出登高望远的样子

其实他只是一个弃儿,在台阶上

涂鸦:道路一灯如豆,时代哭笑不得

出售门票的牌坊和庸俗的喜气洋洋

相得益彰(都不是生活的敌人);他修了一条

游客止步的松涛小径,但你是个例外

啊,电视塔上的霓虹灯仿佛捐躯的梦幻

玫瑰骄傲如衙内;数星星的情侣

乏善可陈,可没了他们谁为光阴出庭作证

他虚构了一座山,虚构了一个登山者

学着天气预报员的口吻写公开的

日记:今日暴雨(当然,反过来说也对)

坐下来谈谈吧——山巅也有力不从心的

时候;天空也有被怀抱收编的时候

青春,在低挡上也有暂且疯狂的时候

他把爱的事物想象成图书馆的模样

你偶尔读诗,却做了诗人的家长

在招安的命运中建立隐藏键般的义举的奇迹

生活的爱好者从不指责世间

庸俗:他们安居乐业

在雨中相遇,交谈,结伴而行

为坏天气寻找一件雨披

他们不在海上大兴土木

玩强盗的游戏;也不在云端漫步

用神仙的箴言教育

嘴馋的孙悟空读书

夜晚他们睡去,清晨醒来

高处的大钟上吊着

康复的心灵和外省寄来的早餐

我们需要长城

但生活的爱好者决定

把同情献给死了丈夫的孟姜女

乡村来信了。在报纸和公函堆里

家书的评估是八分钱

收发室千篇一律,邮递员

偶有好奇——这里居然有小刺猬的

親戚或者朋友

邮递员像局长一样

把信对着阳光审查了半天

这个运送头版新闻的家伙

对不加密的生活没有任何企图

老作家赞美驿路梨花,新青年

没读过鲁迅的情书原件——某某兄

其实是一个日后修订的称谓

吃煎饼的小刺猬在信笺上画了

一枚唇印:吻,有时是动词

有时是信封里的动词停下脚步等候绿灯

事件发生在秋天,与她有关

事件发生在秋天,与爱有关

与泪有关:据说容貌是一封介绍信

但要看落在谁的手里

她没有错误,秋天也没有

但婚期为什么不是花期

寒窗苦读的少年为什么不肯回家

红颜薄命,为什么没有例外

壮烈的梦悬挂在清晨的

树枝上——生不是传奇

死,却惊动了蚊虫叮咬的乡村

她有一个名字正被试图忘记

她有一声叹息已成为生命的绝唱

山区降雪了,悲剧死不瞑目

盛开在垃圾场的鲜花记录了

美的残忍;晚年才学会道歉的少女

不允许在这首诗的里面

跟我谈论骑自行车的方式

我走了三百里,就要到达

这个年龄——把一目了然的抒情

摁死在堵塞的洗手池里

倾城误国,人们,无所谓

把少女比作鲜花——无辜的少女

无辜的鲜花,博尔赫斯说

比喻也是无辜的,但比喻必须死去

被风吹走,被大风吹得无踪

少女:遗忘的角色摔下自行车

少女:提前兑现的保险单

芳香降临,词汇一片混乱:环肥燕瘦

其实是男人的三国演义

英雄也有不为美人所动的时候

线装千年的风云,一镜笑纳

砍断手腕,为了取走童年时

戴上去的镯子;血洗宫廷为了一枝独放

逼停时光——这怎么可能

哪有春色没完没了地临幸脸色

美人不怀孕,不分娩,不哺乳

美人,也可以不花钱

卖笑的前提是,买笑的人出场了

青楼里造反,青楼里招安

奋不顾身的流水裹挟着美人的昔日赞歌

历史赠品,毁掉了君王的前程

耳语是一种形式;耳语时代

是另一种形式;盛宴上的高脚酒杯

是一种形式;透明的玻璃心

透明的秘密,是另一种形式

修长的脚,芳香的唇,构成了

铺地毯的城府,仿佛句子的

状语成分,戏中道具或者局外人的观望

绅士的容器又名容器中的绅士

耳语时代,广场的肾功能坏了

耳语时代,集体的歌哑了

耳语时代,指针上的警告停摆了

借酒飙泪的男人喝着咖啡

没耳朵的高脚酒杯以头版头条的勇气

把六月的墓志铭囚入大理石

最初,我们的身体寄存于无中生有的想象

寄存于母亲的子宫,父亲的怀抱

寄存于婴儿车,幼稚园

小学,寄存于成长的风和肇事的好奇

最初,我们的记忆寄存于表格,证件迁徙

寄存于谎言和对谎言的适应

最初,我们的衣服

寄存于衣柜,手机寄存于数字

道理寄存于时光,春天寄存于雪莱的

提醒。我们的欢爱寄存于男女

歌声寄存于失语者的喉咙

我们的美和丑陋寄存于失物招领处

最初,我们的天空寄存于祖国

我们的孔子寄存于《论语》

我们的牌坊寄存于教科书;我们的笑话

寄存于一本正经;我们的轻浮

寄存于竞相推出的重磅

最初,我们的健康寄存于药店

愤怒寄存于粥中;我们的诗篇

寄存于报纸的蔑视;我们的泪水寄存于

江河,骨灰寄存于洪荒

最初,我们的身体寄存于无中生有的想象——

没有父母,没有家乡,没有历史

科学家从来没有停止对火山的观察

和探究——他们一开口就是

四十五億年前,岩块碰撞,和由此产生的

四千五百摄氏度的高温(贮火的胚胎

诞生于想象),伺机逃逸的热量

被收编为看不见的愤怒

日日做着揭竿而起的惊天之梦

即便火山拯救地球于覆冰

据说也已过去七亿年了——仿佛时间只是一个

概念,致力于给科学打打下手

仿佛二氧化碳的英雄史,未曾发生

对于地球的认知,文学家

并不赞同科学家的立场,他们不关心

鸡和蛋的出场顺序,更无意于沧海桑田

晋升为献给地球的赞美诗

却把爱情比作火山:汹涌的

岩浆,是发脾气的温柔;惊魂失魄

是获胜的老虎把武松逼回了

武松的老家——抒情

虚构了记忆?不,那只是科学家

过于迷恋以亿年为单位的

光阴所分娩的错误,岩块碰撞的孕育

也无非任性的证据在美学履历表上

且战且退,下一次火山

爆发前,阿米亥的忠告依然有效

——啊,不要爱那些远来者

因为火星不堪寒冷而金星又实在太热情了

久负盛名的映山红提高了一座山的

知名度,但悬崖始终沉默

钟声遁入石头,爱情没有回响

山上的风吹不到山下的村庄

五百米的海拔仿佛半程的

心不在焉:山花怒放;山花继续怒放

奋不顾身的狗吠引发暮色不安

青春无用,允许把自己视为北方的维特

在悬崖上寻找枪声(但愿如此)

被解雇的农夫制造了一起解密的

凶杀案——法官的裁决是

无关绿蒂,少年的烦恼也不作证据

下雨了。我从雨中走过

下雨了。我从一座砖瓦窑眼前

走过——雨水浇灭

火焰,理想死于初夏

下雨了。我从雨中走过

下雨了。我从砖瓦窑看不见的角落

回头——坍塌来临

悲伤,失去了证据

下雨了。我从雨中走过

下雨了。我泪流满面

初夏以后,请不要继续给我写信

请不要在来信中囚禁燃烧

下雨了。雨继续下

下雨了。雨还在下

下雨了。这首诗里再也找不到

砖瓦窑的事实,哪怕一句

突然,桥上发生了意外:一个人

坠落时,另一个人趴在桥栏上

向下望去——尖叫声

破坏了归鸟和夏日黄昏的默契

我说的是那一年,那个小镇

那座废弃的水泥桥上

那幸福的和被幸福抛开的

男女:死者得到了同情

活着的,有点暧昧:“我拉了她一把”

警察的意思是,推拉之间

只有良心能够证明

(而良心属于不被采纳的证据)

死者当然知道,但已不能

说出真相;废桥看见了

它却无法发声——小镇的猜疑

后来变成了时光的悬念

废弃的桥还在,还有散步者

偶尔走过,但桥上没再发生什么意外

树和树林,我喜欢在两者之间

寻找一些不同的东西

我曾在一棵树上刻下:爱

但一棵树既不是树林的局部

也不可能让我久久惊讶

我少年歌唱过的树和树林

多已结束:十年树木

植物的青春因為简单而短暂

在这个问题上,树和树林

有着近似的命运

如果“一”孤独,一棵树

当然孤独;而树林的

阴影,更像集体的孤独

它关心已知的冒险并对现象

赞美有加。起风了

大地上的事情在摇晃

树和树林也不例外

在它们中间,风是我的坏习惯

从一棵树,到一群树

(这话听起来味道很怪

因为树林是无辜的)

啊!有一瞬间我几乎不敢想象

有一瞬间,我半途而废

在潍坊我曾经生活了三年之久

这是一座城市,空中飘着太多的风筝

但我向来不喜欢飘的东西

很多次我抬起头来,看到风筝

看到飞鸟,并把它们混为一谈

这不说明具体的问题

因为飞鸟同样被我一再忽视

我只是奇怪,风筝和城市

可以保持这样一种关系

我对搞不清楚的事情怀有断断续续的

热情,而三年时光正好弥补

一只风筝所带来的阴影

在写给天空的赞美诗中

我谈到了风筝和它飞起来的命运

“风将使它找到天堂

而线能让它带着天堂的消息

返回人间。”当我篡改阿基米德的时候

风筝博物馆的错漏仍未修正

我感激潍坊,但对轻而摇摆的风筝

有点粗心。世界就是这样

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喜欢飘的东西(或者是

飘的感觉),但轻而摇摆的东西

不会因为我而丧失意义

也不因我的来去产生爱与恨

在潍坊,总有一些清晨

黄昏,总有孩子和老人

经历着不被理解的事物的爱

按照他们的理由,我将失去理由

按照他们的快乐,我将死于

一只风筝的不可能

她半躺在病床上,安静地望着窗外

洒水车开了过来,她的嘴角

浮起一丝细微的笑意

有一些水珠不小心溅了起来

滴落在她的渴望的心中

洒水车走后,她感到一点点累

她累的时候,美也现出了疲倦

在医院住久了,就会忘记

家的样子;在医院住久了

就容易对白色的东西失去原有的热情

时光中她偶尔发愣,想起过去

那时她是家里最爱吃甜食的人

童年的味道曾经甜得发腻

(在一张照片中她夸张地拒绝着

生日蛋糕上面的奶油)

她知道父母为什么不再向她描述

中药的美好未来,她讨厌苦涩

但爱他们。洒水车走后

109病房拉近了热闹的街道

各种各样的车辆驶过各种各样的店铺

她的目光在鲜花店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移向公用电话亭

那里,一个比她还年轻的少女

正茫然地翻着通讯录——

生活因此而呈现出些许诗意

她半躺在病床上,有一瞬间

她想站起来,想走出去

想与那个比她还年轻的少女

谈一谈疾病,和疾病涉及不到的青春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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