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叠影之魅

2022-07-23 15:00陈军
社会科学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理想国正义

〔摘要〕对理想国的美好向往搭建了《理想国》与《潜夫论》之间比较研究的一般可能性,而二者各自无比全面精细的顶层设计更是增加了论说高度相似的另一种可能性。“正义”是双方论述共同的中心主题。“义”是《潜夫论》贯穿诸卷的批评标准,“义”在国家层面以君臣关系之“义”彰之,在个人层面则以君子贤人品质要求之“义”明之。《理想国》与《潜夫论》双方都以正义论为核心,以认识活动及其结果——真知的获取为路径,以主体后天美德的养成为目标,终而以美德规范和保障正义之践行。在此共同范式框架之下,光(日/烛)喻以其明、洞穴/夜喻以其黑,或指认识活动之背景,或言认识活动之前提,或表认识活动本身之性质。正义如同譬喻之出发点、关捩点,指引着双方殊途同归而又异彩纷呈。

〔关键词〕《理想国》;《潜夫论》;洞穴喻;正义

〔中图分类号〕I0-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22)04-0197-07

柏拉图《理想国》作为西方哲学、政治思想史上“一长串的乌托邦中最早的一个”①,可谓寄寓着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一种共通性价值诉求。中国历史语境中的“乐土”“美政”“小康”“大同”“至德之世”之类社会愿景无不闪耀着“理想国”的金辉。立足于中西比较视角,迄今已有不少将柏拉图《理想国》与中国《尚书》《论语》《孟子》《庄子》《礼记》《桃花源记》之类经典进行“理想国”等主题异同比较研究的成果面世。这不仅构成柏拉图《理想国》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而且就学术界综合情形而论,探讨不同文化语境中经典文本蕴含的“理想国”内涵,也成为引人注目的学术焦点之一。被誉为“后汉三贤”之一的杰出思想家王符(韩愈语)以《潜夫论》深入揭批东汉中后叶政治、哲学、经济、文学、历史、教育、军事等社会诸多领域之丑恶疾弊,重构对理想社会之强烈吁求。其阐说立论之全面、尖锐、深刻程度为两汉时期所未有,即便在中国文化历史上亦属罕见,策动两汉思想发展之转向,开启东汉社会批判思潮之先河,在我国哲学思想发展史上有着独特地位,日渐受到学界高度推重。②当前已有若干单论《潜夫论》中的理想国方案③,但是将柏拉图与王符进行比较研究的尚付之阙如。本文拟在理想国理论架构背景下辨析二者同存的洞穴喻之异同及两者之间可能隐含的对应关系,这对于双方研究之推进开拓都将是非常有意义且必要的。

(一)

对理想国的美好向往搭建了《理想国》与《潜夫论》之间比较研究的一般可能性,而二者各自无比全面精细的顶层设计更是增加了论说高度相似的另一种可能性。关于两者理论建构之全面性特征,学界早已形成共识。例如有学者评价:“《理想国》是人类文明史上第一次全面系统的‘制度性设计’的尝试,它想的非常周到,不仅讨论正义、民主、共产之类的大问题,就连节育与生育、子女与幼儿园这类‘小问题’也提出一系列‘应当’的方案。”尚杰:《如何应对柏拉图〈理想国〉的制度性失误》,《求是学刊》2017年第3期。对于《潜夫论》,有学者更因其涵盖之广泛性而赞之为“一部东汉时期社会百科全书”。鲁西龙:《潜夫精神的挖掘与传承——王符思想研讨会述略》,《甘肃社会科学》2005年第5期。下面且举与本文紧密相关的“正义”的地位问题为例以管窥其间的高度相似性。

众所周知,《理想国》副标题就是“论正义,政治的”。正义是全书“整个研究的对象”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1年,第114页。“中心论点”。弗兰切斯卡·奥基平蒂:《西方哲学史五讲:古希腊时期》,长夏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第164页。正义在柏拉图哲学思想体系中,担负着连接“善”这一最高理念与现实存在之间的中介。正义美德源于“善”,体现于国家正义、个体正义之具体实际之中:就国家层面而言,正义相比于节制、勇敢、智慧等美德“最能使我们国家善”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118页。,是正义才“能够使节制、勇敢、智慧在这个城邦产生,并在它们产生之后一直保护着它们”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118页。,正义之于其他美德享有优先性,真正的哲学家“通过促进和推崇正义使自己的城邦走上轨道”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234页。,实现分工正确,秩序井然。就个人层面而言,“正义是心灵最大的善。”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41页。个体自身内的理性、欲望、激情诸品质各负其责,和谐协调,方才达到正义个人。而无论是国家正义抑或个体正义的具体落实,都取决于统治者抑或良好社会个体经教育而“回忆”起来的关于诸理念的知识。这是因为:国家正义中的四种美德,“勇敢和智慧分别处于国家的不同部分中”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116页。,而智慧则是体现于国家中人数最少的“护国者”的知识。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112页。节制和正义则是指向国家不同部分人群之间的关系范畴:正义是社会不同人“各起各的天然作用,不起别种人的作用”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131页。;节制“贯穿全体公民,把最强的、最弱的和中间的(……)都结合起来,造成和谐”。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116页。而个人正义中的诸品质的协调和谐,柏拉图直截了当地指出“指导这种和谐状态的知识是智慧”。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131页。

在《潜夫论》思想架构体系中,正义同样占据最为核心的关键位置。其开宗明义即言:“天地之所贵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义也,德义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王符:《赞学第一》,《潜夫论》,马世年译,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页。又言“学正乃得义”。王符:《务本第二》,《潜夫论》,马世年译,第18页。明确指出圣人最为崇尚的是正义,其来自后天的学问知识的教育。被问及学问与耕作之间关系时,王符认为:“耕,食之本也。以心原道,即学又耕之本也。”王符:《释难第二十九》,《潜夫论》,马世年译,第381页。使得知识学问具有了强烈的形而上性。关于正义与仁、礼、信、智诸品德之间关系,王符一方面认为“夫恕者仁之本也,平者义之本也,恭者礼之本也,守者信之本也。四者并立,四行乃具,四行具存,是谓真贤。”王符:《交际第三十》,《潜夫论》,马世年译,第402页。强调诸种品德都具有相当的重要价值。另一方面又指出“夫教训者,所以遂道术而崇德义也”王符:《潜夫论》,马世年译,第23页。“得义则忠孝”王符:《务本第二》,《潜夫论》,马世年译,第18页。“忠信谨慎,此德义之基也”王符:《务本第二》,《潜夫论》,马世年译,第20页。。并举例认为“今公卿始起州郡而致宰相,此其聪明智虑,未必暗也,患其苟先私计而后公义尔。”王符:《爱日第十八》,《潜夫论》,马世年译,第246页。不忘专门突出正义于诸品德其间的首要性。特别是还提出“仁者必有勇,而德人必有义”王符:《释难第二十九》,《潜夫论》,马世年译,第382页。的品德关系观,更是将“义”与全称性稱谓“德”相关联。如此揭橥“义”之来处,论说模式近同柏拉图论说善理念、正义与智慧等其他美德之间的关系图。

不止于此,正义在《潜夫论》思想体系中的突出位置还可以从将“义”作为批评标准贯穿全书诸卷而得以印证:

“义”于上述诸卷章中的出现,或直接点题,或列数遵守或不合“义”标准之种种现象,或隐或显地从不同角度肯定了“义”原则在全书立论过程中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主论“义”的过程中也自然顺带涉及《理想国》中诸如节制(如《浮侈》)、勇敢(如《实边》)、智慧(如《劝将》)、欲望(如《三式》)、理性(如《潜叹》)、激情(如《交际》)等品质内涵。而且,《潜夫论》论“义”自然也包括国家和个体两个层面。国家层面以君臣关系之“义”彰之,个人层面则以君子贤人品质要求之“义”明之。前者如《论荣》《实贡》《明忠》诸篇中批评群僚举士不实,使得国无真贤可用,君臣之间无法实现“义”所要求的“明”与“忠”各司其职的和谐理想关系。后者如《浮侈》《衰制》《巫列》《交际》《五德志》诸篇中个体不可恣意肆欲,必须要控制欲望,提高理性认识水平,重视内在修为,以德为本、张扬激情、独立不迁、横而不流、永葆本色。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潜夫论》与《理想国》一样,足可名之为中国汉代专论“正义”的一部大著。

当然,毋庸讳言,在“正义”论说上,两者也存在诸多客观差异。首先,《理想国》理论建构主动意识明显强于《潜夫论》。前者从提出什么是正义,到正义类型区分及其之间对应关系,再到如何通过教育实现正义等等,逻辑线索清晰分明;而后者围绕正义进行的议论多是散点式,36篇之间亦无一定不变之顺序。其次,虽然两者都强调理想国要服务于人民群众集体利益,但是在正义与服务群众集体利益之间的整体勾连度上,《潜夫论》要比《理想国》明朗得多。特别是在关于国家正义问题上,以民为本的评判标准在《潜夫论》中得到了全面彰显。最后,虽说学问知识都是双方正义主体的现实素养保障,但是在具体知识学问内涵上却是显著打上了各自文化烙印的。知识在柏拉图那里就是对于善理念的认识,或谓之理想国的最高原型在于美的理念;而在王符这里则是“先圣之典经”“夫子之遗训”。王符:《赞学第一》,《潜夫论》,马世年译,第10页。前者是客观唯心的先验存在,而后者则是具体精微地载于书册文字之上的。饶有趣味的是,不同的知识溯源在柏拉图看来恰恰是至为矛盾的。因为在柏拉图眼中,文字教育并非真实本身而是真实的影像,王符畅想的“圣人以其心来造经典,后人以经典往合圣心”王符:《赞学第一》,《潜夫论》,马世年译,第17页。企图是无法实现的。

其他一些方面,诸如统治政权追求的不应是一己之私而是老百姓集体利益、君臣和谐关系若声乐、量材善任、监督文学、社会等级与具体个人之间的定与变、爱惜民力、统治阶层言行不一、社会善恶颠倒、为政者待遇保障、良好个体培育等问题看法上,柏拉图《理想国》和王符《潜夫论》之间都表征出相当程度的近似性。因与本文主题不甚相关,故不再赘述。

(二)

《理想国》在论证完正义定义、正义类型、国家正义与个人正义之间品质对应关系等内容之后,转到了如何以知识教育保障正义之实现。为此,柏拉图精心划分了不同等次的认识性质情形,并通过形象化的日喻、线喻、洞穴喻予以说明。令人惊奇的是,《潜夫论》整个论说行文中亦出现了类似的光喻、洞穴喻,共同服务于正义主题的论说。

在柏拉图理论体系中,日喻是用来建立善理念的至高地位的。善理念一方面使得认识主体具有认识真实本身的能力,另一方面又让现实事物接受理念之照耀。这样一来,与主体借助日光眼看世界万物的模式类似,曾经观照过善理念的灵魂依附肉体之后,善理念就像日光的角色一般,使得此认识主体能够在注视被理念照耀过的对象事物时,经回忆而复生出种种理念真实,获取理性知识。与“知识”这样的认识结果相对的是肉眼凡胎对于具体事物的认识,其结果只能算作“意见”。

为进一步区分认识的不同级别性质,柏拉图继续引入线喻予以充实,依据认识的清楚、真实程度,将认识世界首先区分为凭肉眼观看的可见世界、凭理性认识的可知世界,前者被太阳统治,后者被善理念主宰。认识可见世界而得来的“意见”又可以细分为指向阴影、倒影的“想象”以及指向具体实物的“信念”。认识可知世界而得来的“知识”也可以细分为指向数学图形、数字之类的科技所得的“理智”以及针对理念的“理性”。于是,在认识之线轴上,由模糊虚假到清晰真实就串起了从想象、信念到理智、理性这四种渐升状态。

日喻、线喻中可见世界与可知世界的划分,柏拉图又继续用洞穴喻予以直观演示。地下洞穴代表可见世界,洞穴外面代表可知世界。洞穴内燃烧发出的火光(相当于日喻中的日光)投射各种影子在墙壁上,被绑住头颅和腿脚的人此刻只能误将帧帧影子当作真物。人走出可见世界,转入洞穴外的可知世界,要认识自然光(相当于日喻中的善理念)还需要一个逐步习惯适应的过程。若从人的教育培养角度来看,柏拉图认为从洞穴内转到洞穴外的比喻实质,就是一个改变灵魂关注对象进而逐步走向理性认识的、培养合乎理想国管理素质要求的优秀护国者的过程。换言之,因为知识、智慧之于国家正义、个人正义的指导性功能,柏拉图通过三个相关的譬喻层层铺垫,起草了一张如何不断获取理性知识、真实知识的规划。《理想国》关于天文学、数学、辩证法的探讨,则可视作对于这张规划图稿的充实、细化。

现在不妨以此为参照,研究一下《潜夫论》中几处相似的譬喻论说。第一处相关文字内容如下:

是故君子者,性非绝世,善自托于物也。人之情性,未能相百,而其明智有相万也。此非其真性之材也,必有假以致之也。君子之性,未必尽照,及学也,聪明无蔽,心智无滞,前纪帝王,顾定百世。此则道之明也,而君子能假之以自彰尔。

夫是故道之于心也,犹火之于人目也。中井深室,幽黑无见,及设盛烛,则百物彰矣。此则火之耀也,非目之光也,而目假之,则为己明矣。天地之道,神明之为,不可見也。学问圣典,心思道术,则皆来睹矣。此则道之材也,非心之明也,而人假之,则为己知矣。

是故索物于夜室者,莫良于火;索道于当世者,莫良于典。典者,经也,先圣之所制;先圣得道之精者以行其身,欲贤人自勉以入于道。王符:《赞学第一》,《潜夫论》,马世年译,第13—15页。

为了论说“德义”之成必须基于对先圣经典、夫子遗训的学习滋养,以经典所寓“道之明”提升君子个体“聪明无蔽,心智无滞”认识能力,助力养成“德义”美德,这里以夜室之烛火为喻,如同人目借助火光可以见物,人心借助先圣经典可以达道。与柏拉图日喻相比,不难发现:第一,譬喻都将人眼借光视物作为喻体一侧,本体虽构成不同,但是具有一定结构相似性,即:善理念与经典、真实本体与道大致可以形成对应关系。一个是以善理念为媒认识真实本体获取理性知识,一个是凭借经典以认识道,认识环路亦大致类似。第二,认识主体内涵不同。柏拉图的知识观坚持回忆说,理念真实于认识主体是先验存在状态,认识活动之于认识主体不啻一种唤回、复醒行为;而《潜夫论》所说的认识主体则是一种唯物论性质,“性非绝世”“未必尽照”是对认识主体的描述,而“天地之道,神明之为,不可见也”是对认识对象的描述,此种认识活动之于认识主体体现出一种比较合理、客观的增升、超越性质的“自彰”状态。第三,与喻体“光”对应的本体性质不同。先圣经典是客观物化的文字载体,而善理念则是完全形而上之客观唯心物。

第二处相关譬喻文字如下:

吾伤世之不察真伪之情也,故设虚义以喻其心曰:今观宰司之取士也,有似于司原之佃也。昔有司原氏者,燎猎中野。鹿斯东奔,司原纵噪之。西方之众有逐豨者,闻司原之噪也,竞举音而和之。司原闻音之众,则反辍己之逐而往伏焉,遇夫俗恶之豨。司原喜,而自以获白瑞珍禽也,尽刍豢单囷仓以养之。……此随声逐响之过也,……王符:《贤难第五》,《潜夫论》,马世年译,第61页。

为了论说和抨击恶劣社会环境导致求贤之难得,社会大众又因为缺乏足够认识能力——“闾阎凡品,何独识哉?苟望尘剽声而已矣。”王符:《贤难第五》,《潜夫論》,马世年译,第59页。——而引来善恶不分、忠奸颠倒、智陋难辨,即所谓“直以面誉我者为智,谄谀己者为仁,处奸利者为行,窃禄位者为贤尔,岂复知孝悌之原,忠正之直,纲纪之化,本途之归哉?”王符:《贤难第五》,《潜夫论》,马世年译,第59页。《潜夫论》围绕认识的真假问题,以“燎猎”为喻对“随声逐响之过”加以讽刺。在认识真假角度而言,“燎猎”喻既与柏拉图日喻、洞穴喻中可见世界之“意见”结果有关,也与线喻中“想象”的认识状态接近。洞穴内所见墙上阴影与夜猎所闻之声响,都被排除在理性认识范畴之外。“司原喜,而自以获白瑞珍禽”王符:《贤难第五》,《潜夫论》,马世年译,第61页。与柏拉图所说“如果囚徒们能彼此交谈,你不认为,他们会断定,他们在讲自己所看到的阴影时是在讲真物本身吗?”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207页。真有十足的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里所谓的认识之真假内涵,两者是有差异的:柏拉图是理念至高至真,现实万物乃理念之虚假影子;《潜夫论》所言之真假是事物表象与实在、形式与内容之异质。前者系先验层面虚实之真假,后者系科学的哲学层面之真假。

第三处相关譬喻文字是针对“尧、舜道德,不可两美,实若韩子戈伐之说邪?”这一问题的,具体回答如下:

是不知难而不知类。今夫伐者盾也,厥性利;戈者矛也,厥性害。是戈为贼,伐为禁也,其不俱盛,固其术也。夫尧、舜之相于,人也,非戈与伐也,其道同仁,不相害也。舜、伐何如弗得俱坚,尧、伐何如不得俱贤哉?且夫尧、舜之德,譬犹偶烛之施明于幽室也,前烛即尽照之矣,后烛入而益明。此非前烛昧而后烛彰也,乃二者相因而成大光,二圣相德而致太平之功也。是故大鹏之动,非一羽之轻也;骐骥之速,非一足之力也。众良相德,而积施乎无极也。尧、舜两美,盖其则也。王符:《释难第二十九》,《潜夫论》,马世年译,第374页。

此处以夜室之烛火为喻,在第一处譬喻那里其实业已提及:“中井深室,幽黑无见,及设盛烛,则百物彰矣。”王符:《赞学第一》,《潜夫论》,马世年译,第14页。以“偶烛之施明于幽室”王符:《释难第二十九》,《潜夫论》,马世年译,第374页。譬喻尧舜之德皆共美,“非前烛昧而后烛彰也,乃二者相因而成大光”王符:《释难第二十九》,《潜夫论》,马世年译,第374页。,乃承续光大而非对立否定关系。夜室烛火此处代表了二圣之盛德光辉普照,与柏拉图日喻中善理念如阳光的范式趋于一致,二圣盛德光辉于人世间,恰如善理念照耀现实之认识对象。就结果导向而言,尧舜相续如幽室之明烛光,建立人间太平之功绩,进而带动、影响、产生一代又一代“众良相德,而积施乎无极”王符:《释难第二十九》,《潜夫论》,马世年译,第374页。;同理,善理念在柏拉图那里之所以要分别给予认识对象以真理真实、给予认识主体以认识能力,最终目的也是要指向让众多社会主体有能力“回忆”生出理性知识,成为护佑国家社会的栋梁之材。这里又不禁凸显出两者在譬喻的深层价值取向上的某种共同性。当然其间的最大不同还是在于:在柏拉图那里,这种人才造就是先验性自求内生;而在《潜夫论》那里则是先天禀赋加之后天外求的兼修内化。前者神秘感强,后者则易成性高。

(三)

《理想国》与《潜夫论》分处中西不同地理历史空间,时间亦相隔四五百年,但是都以深邃的哲学之思,激浊扬清、针砭时弊,在追逐“理想国”的共同光荣梦想之中,不仅诸多立论观点相似,更见论说方式上的独特交集,本文所述之光喻、洞穴喻即是其一。这既体现了人类面对具有共同性质的社会历史语境而可能产生思维方法上的趋同性,又反映出光明、黑暗、火光、太阳、洞穴、阴影、声响诸如此类人类生活非常熟悉的物象及其特征之于形塑、凝结人类社会文化传统而产生的某种自然而然的深刻影响。且烛光与幽室、真实本体与阴影声响、可见与可知、意见与知识、道与经典之类成对杂出于中西不同文化氛围之间,不禁构成了一道显著的横亘中西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现象。

《理想国》与《潜夫论》双方都以正义论为核心,以认识活动及其结果——真知的获取为路径,以主体后天美德的养成为目标,终而以美德规范和保障正义之践行。在此共同范式框架之下,光(日/烛)喻以其明、洞穴/夜喻以其黑,或指认识活动之背景,或言认识活动之前提,或表认识活动本身之性质。《潜夫论》以夜室之烛火喻、燎猎喻分别不同程度地触及了认识活动外在条件问题、认识结果的真假问题以及社会历史进步的模式问题。《理想国》以日喻、线喻、洞穴喻分别论证解说了认识结果的真假虚实之类的等级问题、认识活动实现之可能问题,再经过优秀社会个体教育培养的中介,最终服务于理想国正义之达成。若非两者都将正义问题置于论域之关键核心位置,诸譬喻自无更多交叉碰撞之可能。正义如同譬喻之出发点、关捩点,指引着双方殊途同归而又异彩纷呈。值得注意的一个细节是,柏拉图在洞穴喻中非常特别地强调“从小就住在”洞穴内的人们“头颅和腿脚都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向前看看洞穴后壁。”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206页。而不像《潜夫论》中譬喻时那般环境自然宽松,即便如燎猎喻,也是日常般平常合理,无过多拘忌。个中缘由恐在于:柏拉图为了精心維护其哲学体系中的先验理念说能成立,不得不人为有意设置种种场景语境。洞穴中人如果不是“从小”一直生活其中,岂会轻易将墙壁上的阴影和自然世界中的万物相混淆?洞穴中人如果不是“头颅和腿脚都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向前看看洞穴后壁”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第206页。,理念与现实之间的影子说又如何能轻易成立?从可见世界到可知世界的转变又如何能界限赫然?对洞穴中人施加的重重限制,成了柏拉图建构理念说的阿喀琉斯之踵,也从一个侧面暴露出先验唯心主义学说的先天不足。

无论柏拉图是修辞的敌人,还是修辞的朋友,有一点是比较明显的:那就是他始终不肯承认修辞的普遍性,始终将修辞视为某种有限的、工具式的东西。李永毅:《暧昧的修辞,暧昧的柏拉图》,《外国文学》2006年第2期。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得不承认,柏拉图哲学思想表达过程中对于譬喻等修辞的运用是典型、成功甚至永恒的,思想为之增色并且伴随思想流传至今,几千年后仍旧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或许事与愿违,也算得无心插柳。与柏拉图不同,在譬喻问题上,王符的态度倒是鲜明、肯定、积极得多,《潜夫论》中不无巧合地正面表达了他的看法:“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王符:《释难第二十九》,《潜夫论》,马世年译,第376页。本文围绕譬喻之对话,辨析同中之异,总结异中之同,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期为比较研究《理想国》与《潜夫论》搭桥铺路,增进开展中外理论话语沟通交流之信心,为讲述中国理论故事,传播中国特色话语,构筑全球思想话语共同体而矢志努力。

〔作者简介〕陈军,南京图书馆教授,南京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南京210018。

①罗素:《西方哲学史》上,何兆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143页。

②参见鲁西龙:《潜夫精神的挖掘与传承——王符思想研讨会述略》,《甘肃社会科学》2005年第5期;王向峰:《为衰败世相写真的〈潜夫论〉》,《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3年第6期。

③如黄春英:《东汉王符的治道政治思想与其〈潜夫论〉中的理想国》,《兰台世界旬刊》2014年第30期;李桂花《浅析王符〈潜夫论〉之理想社会》,《大庆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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