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年的“叛逆”之路

2022-07-24 12:07李朋飞
党史纵览 2022年7期
关键词:无政府主义陈延叛逆

李朋飞

随着电视剧《觉醒年代》的热播,中共早期重要领导人之一、著名工运领袖陈延年不忘初心、坚守信仰的高尚品格和为无产阶级解放事业奋斗终生、慷慨赴义的光辉事迹,打动了无数追求进步的青年学子。

“延年,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大革命时期,他开创了我们党在两广地区工作的新局面,领导了著名的省港大罢工;大革命失败后,他又主动请缨前往上海,为扭转东南地区的革命颓势而力挽狂澜。他于29岁壮年之际不幸牺牲,让人不胜唏嘘!地下斗争经验十分丰富的陈延年之所以在狱中惨遭杀害,与时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的吴稚晖向上海警备司令杨虎告密有关。

曾同为无政府主义信徒,且与陈延年私交甚密的吴稚晖为何完全不念旧情而落井下石,并竭力怂恿杨虎对陈延年下毒手呢?因为在他看来,陈延年改信马克思主义是对无政府主义信仰的“无耻背叛”,并且污称陈延年从事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以来“恃智肆恶,过于其父百倍”。因而,当听闻陈延年被捕时“不觉称快”,并立即向杨虎发去告密“贺信”。面对敌人的劝诱和屠刀,陈延年丝毫不为所动,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坚持共产主义信仰和马克思主义真理,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这是他临终的抉择,亦是他一生的写照。

陈延年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可“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是多么的不容易”!因而,他的一生又是不断选择的一生,是为了走上正确道路而不断抛弃错误理论的一生,世俗势力和反动分子便借此污蔑他为“另类”“逆子”“叛徒”。但是,在人民群众和正义者的眼中,他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典范,虽然在道路选择上走了弯路,但追寻革命真理以解放劳苦大众是他始终不渝的信念。

“少年人生,听他们自创前程可也”

陈延年出身于家境殷实的书香门第、名门望族,且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年少时便以知书明理、崇德尚礼闻名于乡里。陈家善待友邻、乐善好施,于安庆一带享有盛名,陈延年若是走上按照世俗观念设计的人生道路——承继家业、入仕经商,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但是,他不愿依赖于家庭,选择走上艰难危险的革命道路,成为保守势力眼中的“另类”。

在陈延年的少年时代,父亲陈独秀忙于革命工作,常年奔走在外,无暇顾及他的学业。同时,陈独秀坚持“少年人生,听他们自创前程可也”的教育理念,也让陈延年得以自由选择学习内容和人生方向。

居乡读书期间,陈延年尊师爱友、博览群书,时常到乡里一位藏书丰厚的儒者家里借阅经史典籍,请教学问,这为后来他从事革命宣传工作打下了扎实的国学基础,而岳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的爱国事迹,则使他初步萌生了以身许国的崇高志向。就读新式学校期间,陈延年初步掌握了近代科学知识,视野逐步开阔,也由此对西方自然科学和人文思想产生浓厚兴趣。当时,安庆迎江寺有位月霞和尚,遁迹空门前原是革命党人。陈延年时常登门拜访,听他评古论今,讲述革命道理,由此开始接受革命启蒙。

1907年起,安庆城里相继爆发了两次大规模的反清起义。以徐锡麟为代表的革命党人为天下之公刺杀提携自己的“恩人”所表现出来的公而忘私的浩然正气,以及起义失败后慷慨赴死的英雄气节,让陈延年对革命充满了向往之情。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受父亲参与讨袁斗争的牵连,陈延年和家人遭到安徽督军倪嗣冲的追捕。封建余孽的倒行逆施和北洋军阀的反动残暴,更让陈延年坚定了谋求人民解放和国家富强的坚定信念。

1915年,陈延年和弟弟陈乔年离开家乡,到上海求学。凭借原有的良好基础和勤奋刻苦,兄弟二人学业日益精进,并双双考入震旦大学,陈延年也因“法语极佳”而获得了深入系统学习西方思想理论的便利。陈家家大业大,在上海办有金铺等产业,此时的陈独秀也正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后改名《新青年》),但兄弟二人拒绝接受家庭给予的过多资助,“寄宿于《新青年》杂志发行所店堂地板上,白天在外工作,谋生自给,食则侉饼,饮则自来水,冬仍衣夹,夏不张盖,日于工人同做工”(潘赞化《我所知道的安庆两小英雄故事略述》)。

彼时的上海,工商业经济蓬勃发展,但十里洋场繁华的背后却是产业工人整日劳作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赤贫困顿。巨大的贫富差距带给陈延年极大的思想震撼,他急欲寻求救民于水火的社会改造方案。也正是近距离地学习革命理论、了解革命形势、接触革命实践、接受革命锻炼,使陈延年开始走向革命道路,与富家子弟普遍选择的人生道路渐行渐远。

“家父名为新文学院院长,实质是去做旧官僚”

即便选择投身于艰辛的革命事业,作为陈独秀的长子,凭借父亲的威望和影响,也可以获得丰富的资源和廣阔的舞台。但陈延年在革命信仰上不盲从于父亲,亦不愿借用父亲的名气,而是决意锻炼自立能力,独自追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当他与父亲政见相左时,甚至不惜公开提出批评意见,时人谓之“父子各独立,不相谋也”,而陈延年也因此被误解为“逆子”。

20世纪初,无政府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在中国广为传播,在质疑和批判一切以往被视为“神圣”的传统、权威思想的青年学生中尤其受欢迎,被视为最有希望指引中国走出黑暗的“救国良方”,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恽代英、吴玉章等早期共产主义者都曾是无政府主义的推崇者。初到上海的陈延年,怀有早日改造旧社会的急切愿望,但受限于知识和阅历,对真理与谬误尚缺乏准确辨别的能力,误认为无政府主义就是指导中国革命的科学理论,因而选择参加无政府主义团体的活动,为宣扬无政府主义撰写了大量文章。受无政府主义观念的影响,陈延年对政府权威不屑一顾,对知识分子担任公职的行为极其反感。1917年,陈独秀受邀前往北京大学担任文科学长,陈延年并不赞同父亲的选择,听闻他人的夸赞和羡慕时,他不以为然地说:“家父名为新文学院院长,实质是去做旧官僚,读书虽多,而不能为天地立心,为民立命,和文盲又有什么两样。”

1919年,在五四运动的推动下,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已成蔚然之势。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陈独秀成为当时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权威代表,但陈延年对父亲的选择却多有批判。他热烈地追求自由、平等,但还不能充分认识到“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必要性,“不认可以一部分的牺牲换多数人的福利,主张温和革命……以工会合作社为实行改革之方法”,反对暴力革命。后来,陈延年决定赴欧洲勤工俭学。对此,陈独秀是支持的,但他希望陈延年和陈乔年到无产阶级的革命圣地俄国去。而兄弟二人却对俄国十月革命存有偏见,坚持前往无政府主义运动活跃的法国。1920年,陈独秀、李大钊等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开始酝酿在中国成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无产阶级政党,以领导中国革命。远在法国的陈延年接到父亲托人带来的劝他脱离无政府主义转向马克思主义的信后,十分生气,激愤地说道:“独秀那个人,你别理他!”

尽管如此,陈延年仍然十分关心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对“五四运动中学生的正义行为”表示了强烈的支持,认为“这次学潮,含有无产阶级斗争之意义,千古未有”,对父亲因散發传单被捕一事,则说:“既作(做)不怕,怕则不作(做)……志士仁人,求此机会作光荣牺牲而不可得,有何恐怖之可言?”“如有必要,我和乔年都会求此机会作光荣牺牲。”言语之中,表达了敢于斗争的革命精神和不怕牺牲的精神品质。由此也可知,陈独秀父子之间虽在革命道路的选择上存在分歧,甚至一时间水火不容,但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的革命目标上是一致的。

延年“是个诚实的人,只知道真理”

走上无政府主义道路之后,陈延年积极行动、奔走呼吁,以求实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无政府、无私产、自由平等的互助生活。为了扩大影响,他还与黄凌秋、郑佩钢等人整合相关团体和力量,成立旨在“介绍科学真理,传播人道主义”的进化社,并决定编辑“进化丛书”,出版《进化》月刊。然而,进化社在当时的革命斗争中几无建树,《进化》月刊也和其他无政府主义刊物一样很快就遭到查禁,郑佩钢等人也因此身陷囹圄。

现实中的困境引发了思想上的困惑。为了求得真正可行的革命理论,陈延年远赴法国勤工俭学。正是在此期间,他得以广泛阅读进步书刊,深入接触社会各阶层,真正了解资本主义社会和无产阶级革命,并在实际斗争中提高了觉悟,最终走上科学的革命道路。

旅法初期,陈延年生活条件艰苦,每天还要从事大量的体力劳动,但他坚持完成学校规定的课业任务,还给自己制定额外的学习计划,如饥似渴地学习。与此同时,一部分信奉无政府主义的勤工俭学生却荒废学业,热衷于攀附名流,陈延年对此十分反感。在给国内友人的信中,他批评这些学生缺乏独立见解,盲目崇拜胡适和陈独秀:“不是说胡某思想好,我与他通过信,就是说陈某真不错,我的朋友与他相好,我也曾见过他。”此信后公开发表在《北京大学日刊》上,编者在“附识”中评价延年“是个诚实的人,只知道真理,不知道什么叫‘崇拜’,什么叫‘偶像’,所以他的话都是很直率的”。

陈延年在行动上同样是直率的,当他明白“无政府主义之信仰”是“建在浮沙上”的,而“做革命事业,在乎……力求理解社会生活的实际关系”后,便不顾无政府主义团体的指责,开始阅读马克思主义著作,提高识别真理与谬误的水平,继而与“大都无头脑”的无政府主义者分道扬镳。而参加革命斗争的实践,更是让他明白“马克思很有先见之明”。

1921年,留法勤工俭学生先后发动了维护生存权和求学权的二·二八运动、反对北洋政府借款打内战、进占中法里昂大学3次革命斗争,陈延年都参与其中,并发挥了重要的领导作用。3次斗争虽然都以失败告终,但是许多勤工俭学生却由此看清了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人物吴稚晖、李石曾的真正面目,他们团结在陈延年身边,开始走上独立自主的革命道路。更重要的是,一部分原来的无政府主义信徒也进一步觉醒,通过暴力革命争取劳动人民解放的观念逐步流行起来。

1922年初,陈延年痛感无政府主义不能挽救国家民族危亡,便彻底抛弃无政府主义的理论和主张,并在其主编的《工余》杂志上发表宣扬暴力革命、全面接受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的文章。他的进步表现让旅欧共产主义者赵世炎等人欣喜不已。经过多方争取,当年6月,陈延年参加了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成立大会,并在会后不久被增补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担任宣传部部长。此后,陈延年负责少共中央机关刊物《少年》月刊的编辑工作。该刊不仅宣传捍卫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而且与无政府主义、国家主义等各种非马克思主义思潮展开论战,促使更多的旅法勤工俭学生提高觉悟,聚集在共产主义旗帜下。1922年秋,陈延年加入法国共产党。1923年4月,他进入莫斯科东方大学系统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苏联革命经验,实地感受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并转为中共党员。回顾革命道路选择上的曲折,他感慨万千,决心彻底清除无政府主义思想残余,从此献身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

陈延年投身于共产主义革命,使无政府主义者感到震惊,一些反动分子对他进行了无耻的攻击和污蔑。无政府主义党南洋支部大骂陈延年是投降了共产党的“叛徒”,国内的吴稚晖、李石曾更是极为恼火,悔不该资助陈独秀的两个儿子到法国去。一些无政府主义者不甘心失败,叫嚣“君能行楚,吾能复之”。然而,这些在坚定信仰的革命者面前终究都是苍白而无力的。

从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到布衣粗食的英雄少年,从无政府主义的拥趸到马克思主义的拥护者,陈延年不愿做饱食终日的碌碌之辈,不甘做父辈光环下的伴食宰相,更不想成为夸夸其谈的口头革命家,于是,他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探索,又不断地抛弃、不断地选择,他的学习之路和人生追求看似叛逆,实则坚守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的初心。

(责任编辑:钱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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