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猫猫

2022-07-24 12:07舒辉波
延河 2022年6期
关键词:秋水小狗叔叔

舒辉波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孤独。

我常常望着绵延不绝的十里长山发呆。秋水河就是从那山涧汇聚而下,到了我们秋水河村,水面宽阔,绿幽幽的,深不可测,已经成了一条摇曳多姿的绿色飘带,飘向遠方……

我觉得,我的寂寞比这山还长,比这水还远。

所以,我就想躲起来,让他们来找我。

如果他们很久都没有看到我,就一定会想起我来。他们只有在想起我来的时候,才会意识到我是孤独的。

我最喜欢躲藏的地方还是麦秸垛。

那些麦子,当它们还是麦苗的时候,会假装自己是韭菜,躲在雪被子下面睡觉,好有耐心,要躲整整一个冬天。

到了春天,它们就掀开雪被子,比着生长,到了四月份的时候就已经比我的腰还深了,到了五月,它们就齐刷刷地抽出麦穗。

我在田埂上行走的时候会摊平手掌,让麦芒痒痒地刺着我的掌心。就好像我是在抚摸它们的发梢,风吹过来,它们就用各自的小脑袋相互触碰。那像蚕一样肥胖粗短的麦穗里的麦粒正在灌浆,麦花随风飘飞,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深入肺腑的香甜。

这时,我不觉得孤独,只觉得心中的欢喜就像滚滚的麦浪,无边无际。

可是,六月一过,它们就被弯腰弓背的农人们收割了。

麦粒在阳光下蹦跳着,到最后,一粒都没逃脱,全被装进了麻袋。

麦秆在打谷场旁就被堆成了山。

这就是麦秸垛。

我喜欢在麦秸垛里掏出一个大大的洞来,然后和小伙伴们一起躲在里面吃新炒的蚕豆,像一群躲在洞穴里过年的地鼠,嘁嘁喳喳、叽叽喳喳、嘻嘻哈哈。

麦假一过,他们又都去上学了。

麦秸堆里的洞穴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抱着一抱麦秆,暖暖的,燥燥的,四月的麦子可是墨绿墨绿,冰冰凉凉的,湿润极了,仿佛掐得出水。

那些水都到哪儿去了呢?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抱着麦秆睡着了。

找到我的总是奶奶,父母的眼睛里只有干不完的农活,奶奶的眼睛里才有我。

这大概也是我为什么总是喜欢躲猫猫,因为我相信,总是有人会记得来找我。

奶奶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拽出麦秸垛的洞穴,然后牵着我的手爬上了麦秸垛的顶端,我和奶奶就仿佛是骑在骆驼上。

月亮升起来了,奶奶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锅贴。

我望着刚从秋水河里爬起来的红月亮,湿淋淋的,胖乎乎的。

我一边望着月亮,一边啃着香喷喷的锅贴,一边听奶奶讲故事。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孤独,”只有奶奶懂得我的孤独,我恨不得掉下泪来,奶奶接着说,“那时,我就特别想养一只小猫小狗什么的……”

哎呀,奶奶又说到我心里了。

“也真是巧,我就真遇见了它。”

“它是谁?”

“躲猫猫啊。”

“躲猫猫,奶奶小时候也喜欢躲猫猫?”

月光下,骑在草垛上的奶奶像个小女孩一样“扑哧”一声笑了,很得意地说:“连你也想不到吧?‘躲猫猫’是我给我的狗取的名字……”

接下来就是奶奶在麦秸垛上讲的故事。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就仿佛是我和奶奶骑在麦秸垛的骆驼上经历了一段神秘莫测而又动人心弦的旅行,我身边还有多的位置,想听故事的你,赶紧爬上月光下的麦秸垛吧!

日本人打到秋水河,还得半年的时间,在重庆国民政府工作的哥哥早早地就寄来了一封火烧眉毛的短信。

以往心远给家里写信——我哥哥叫心远,总是啰里啰嗦,什么“父亲大人膝下,今我已成,方知父母恩”什么的,听完信后,不知所云,可是这封信不一样,几句话就把父亲的眉头给锁了起来。

在煦暖的晨光下,父亲坐在门槛上,又读了一遍信之后,递给了我,让我给日落村的叔叔送过去,自己拍拍屁股,拿起明晃晃的镰刀,背上粪筐,下地了。

正在急慌慌收拾细软准备逃难的母亲追出院门问道:“不是说日军要从武汉出兵,鬼子就要来了,你……怎么?咱们不逃了?”

父亲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向着我点了点头,没有理会母亲,继续向他的田野走去。

我吞下最后一口红薯粥,嘴巴都顾不上抹,就直奔日落村。在秋水河拐弯的地方,遇见保庆和他父亲各自背着两筐粪往自己麦田里送,就摇着手中的信跳着脚喊:“日本人就要打来了……”

保庆的父亲叫庆余,是秋水河一带有名的“陈木匠”,就连他家背粪的竹筐,也比别人家讲究。

可是他们就像没有听到一样。

光天白日,跟谁说谁都不信。

这情形,就像在白天跟人讲鬼故事,他们不怕,也不信。

后来,遇见谁也不说了,只急急地赶路,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狗,那时它还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狗,人们还不知道它的神奇,也没有名字,还不叫“躲猫猫”。

叔叔徐佩玉上过西学,在武汉教过书,后来才回到乡村办教育,好不容易把学校办了起来,却遭人排挤,最后回到老宅,也不会干活。我最喜欢去叔叔家了,因为叔叔对我们晚辈也提倡平等,甚至还鼓励我们胡闹,说那是“天真”。还是中秋节见到过堂兄和堂妹呢,好想他们啊,马上就要见到了,越想越欢喜,就走得像风一般快。快到叔叔家的时候,我听到了狗叫,才想起中秋节在叔叔家差点被狗咬了的事儿。

那时,叔叔家的母狗白灵,肚子都快拖到地面上了,奶头胀得明晃晃的,见谁都下口真咬,可凶了。

眼看着白灵又边吠叫边向着我扑了过来,我赶紧蹲在地上闭上眼睛,哭起来了。

狗不叫了,我发现有什么东西正湿湿的、热热的、痒乎乎地舔着我。我睁开眼睛,看见了那么小的一只小白狗,正伸着它那湿润的小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手,舔着我的脚踝,还用它那毛茸茸的小狗头蹭着我的膝盖,想要从我的腿缝里挤进来。

见到这样的小狗,谁都忍不住想要抱住它,我也是。

我抬头看了看眼前蹲坐着的大狗,真奇怪,白灵的眼睛里竟然有我母亲眼睛里常有的光,正一脸慈爱地望着小狗呢。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小狗。

這时,堂兄子聪冲了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糨子,见了我,欢叫起来。

大狗白灵也站了起来,冲着我摇了摇尾巴,走开了。

我把脸贴在小狗暖融融的肚皮上,抱着它进了院门,给叔叔行过礼后,说:“叔叔,叔叔!我是来给你送信的,我大哥心远说,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咦,信呢?”

信不见了,我放下小狗,把所有的衣兜都翻遍了,急得都快哭了。

子聪这才笑嘻嘻地把背在身后的手举了起来,指尖捏着信封,冲着我晃了晃,然后递给了叔叔。

原来是我刚才抱起小狗的时候,把信落在了地上。

子聪躲到婶娘身后,探出头来冲着我做鬼脸,我气得直跺脚:“信都被你的爪子弄脏了……”

厨房门被拆了下来,门板横放在两个条凳上。今天太阳大,婶娘正在门板上忙活着用浆糊拼废布头呢,刚才堂兄堂妹肯定是在给婶娘打下手,所以子聪手上才会沾满面糨子。这背在门板上的废布头拼贴好,用面糨子糊了一层又一层,等晒干了揭下来,就能做鞋底和鞋面了。

和婶娘打过招呼后,见小狗在我的两腿之间钻来钻去,就又蹲了下来轻抚小狗的背脊。堂妹子慧凑到我的身边,跟我讲起了这条小狗的神奇经历。

“这是最后一条小狗了,其他的小狗都有了主,”子慧捏了捏小狗的耳朵说,“这狗啊,别人都喂不了,你不知道它有多精怪,去了别人家,它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好吃的吃,好喝的喝,总是吃饱喝足后,自己又跑回来了。最远的一次是从长天村跑了十几里路,半夜才到家,当初人家可是把它蒙了眼,装进黑咕隆咚的面袋子里背回去的,你说,它怎么就知道路呢?”

是啊,我是直到今年才记住了到日落村叔叔家的路呢。

叔叔也把信读了两遍,神色凝重,看到我时,却咧嘴笑了。他径直向鸡窝里走去,拎起那只正准备下蛋的老母鸡,就到厨房操起了一把刀。

中秋节的时候叔叔就想把这只鸡杀了给我们吃,可是婶娘想留着明年开春了孵小鸡。

“你看,它多会下蛋啊,杀了它,孩子们就吃不到鸡蛋了……”

就是这句话,让叔叔放下了手中的刀。

这次,叔叔抢在婶娘开口之前说话了。

“日本人就要打来了,心远堂侄的信里说的很明白……”

婶娘急匆匆拼好最后一块废布头,洗净了手,已经来不及了,叔叔已经把鸡杀了。

婶娘泪汪汪,红着眼睛,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进厨房烧开水,准备拔鸡毛,预备午饭去了。堂兄堂妹见来了客人,活也做完了,就陪我到屋后面的竹林子里去玩过家家,玩完过家家又玩躲猫猫,笑声吓得栖在竹林里的鸟儿都“噗噜噜”地飞跑了。

那条周身雪白的小狗简直就是个人来疯,像个雪球一样肥嘟嘟地滚来滚去,跟在我们身后又是跑又是跳,还时不时地“汪汪”叫,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发表意见。

最让我们哭笑不得的是我们玩躲猫猫的时候,不管藏在哪儿,它都能找到我们。所以,不管你躲藏得多隐蔽,只要有它屁颠屁颠地带路,躲藏的人总是很快就被抓住了。

到最后,这游戏根本玩不下去了,我们笑得在地上打滚,它也跟着我们打滚,四脚朝天,露出粉红的肚皮来。

“小狗小狗,你来做我的小狗吧?”我用手指轻轻地挠着它的肚皮。

“汪汪汪!”

“子慧,你看,它答应了……”我又扭过头问堂兄,“子聪,它是不是在说‘好好好’?”

子慧和子聪相互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听见了叔叔在院子里喊我们吃饭,一下子就闻见了炖鸡肉的香味,嘴巴里都是口水。

一上桌,只瞥一眼,就知道婶娘留了一多半鸡肉没有烧,这一小半还放了好多萝卜块和辣椒。尽管如此,我们三个孩子还是很满足,其实只需要一点点鸡汤汁拌饭,我就可以吃三大碗。更何况,这不多的鸡块,好多都被叔叔抢着夹进了我的碗里。

我被辣得双唇通红,嘴巴里一边不停地“嘘嘘”着,一边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藏几块鸡肉在衣兜里,有一次还假装把筷子掉到了地上,弯下腰就偷偷地往小狗的嘴巴里塞一块肉。

我太爱那条小狗了。

衣兜里的鸡肉,也是为它偷的。

那时候咱们养狗哪儿正经喂过它们吃食?

吃过饭,我就该回家了。

可是,我根本不舍得走。

先前也这样,那是因为不舍得离开子聪和子慧。可是,今天不一样,我是不舍得离开那条小狗。

“心安喜欢的话,就带它回家吧。”叔叔说。

“真的?”我跳起来叫嚷道。“咯咯咯”地笑着,有点想哭。

“我看你蛮喜欢它,它好像也和你投缘,”叔叔把卷好的纸烟往手掌心里磕了磕说,“你妹妹跟你讲过吧?就怕你喂不了,送过好几次,它都自己又跑回来了……”

其实我更担心的是父亲不让养,记得中秋节的时候——那时小狗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我就央求过父亲,希望将来能从叔叔那里能分得一只小狗,可是父亲不容商量地拒绝了。

“这次,我们就不送你了,”堂兄子聪说,“我们来做个试验,你走,你往回走,看它跟不跟你……”

我久久把它抱在怀里,把脸贴在它的背上,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是这么多人看着,我不好意思讲。

我放下狗,揣上信,就往回走。

我不敢回头看,我怕它没有跟上我。

它跟着我!

它跟着我呢!

我终于没有忍住,回过了头,眼泪一下子就漫过了眼眶。

叔叔左手揽着堂妹,他的右侧站着堂兄,子聪见我回头,笑着跟我挥手。他们都笑着看着我们——看看我,也看看那只跟在我身后兴冲冲前行的小狗。小狗的身后跟着它的妈妈,那只大狗走得犹犹豫豫,停停走走,在我们身后落下好长一段距离。屋子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婶娘一定是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还在为那只老母鸡难过。

她没有出门送我。

我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挤掉,怪难为情的,赶紧笑着挥了挥手,让他们回去,扭过头,才敢擦掉眼泪,心里却是像风掠过水面一样欢喜。

小狗还太小,我总不敢相信,它曾经走过十几里路,我怕它跟不上我,悄悄地放慢了脚步。

踩着落满竹叶的小路——那是一条从竹林蜿蜒而出的小路,两旁都是一杆杆修长挺拔的竹子。我顺着小路下到村道,以前叔叔送我和父亲,送到路口就会和我们挥手告别,所以,站在村道上,我再次回头。

还是和在家门口的情形一样,叔叔左手揽着堂妹,站在高岗上。不一样的是子聪蹲了下来,抱住了那条大狗白灵,他跟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赶紧快走。

我看了看跟在我身后的小狗,它仿佛并没有意识到正在进行中的告别,仍旧跟在我的身后。它见我停了下来,还跑到一棵苦楝树的树下,耸着鼻子闻楝树上落下来的黄果子。

望了望前方,从村道下到秋水河畔,就算是离开了日落村。我在心里轻轻地呼唤着小狗:“跟着我,跟我回家!”

我把两个耳朵都竖了起来,终于听见身后传来的“嚓嚓嚓”的轻响,那是小狗有肉垫的脚掌轻快地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靠近了秋水河,鼻子里已经闻见了河水冷冽而腥甜的水汽。

叔叔他们应该已经回去了吧?已经望不见山岗上的竹林了。

我这才蹲下身来,想要抱一抱我的小狗,我觉得都有一百年没有抱它了。它身上的每一根绒毛,都在呼唤着我的手指。

我蹲下身来,向它平伸手指,颤声喊道:“我的,我的小狗!快过来……”

小狗歪着脑袋,用它那刚刚洗过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愣了一下,摇着尾巴向着我冲了过来。

“哦!”

我幸福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它一头将我拱倒在草地上,我都准备好了要抱着它在这草地上美美地打个滚。或者美美地、痛痛快快、开开心心地哭一场。

“汪汪汪!”远远的山岗上,传来了犬吠声。

我不安地睁开眼睛,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那小狗已经来到了我的跟前,我本来可以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它,可是,我犹豫了一下。

它也是在我犹豫的那一瞬间,顿住冲向我的脚步,歪着脑袋听着远处的狗叫声。

我觉得那犬吠声,声声都生了利齿,声声都咬在我怦怦乱跳的心上。

那黑葡萄一样湿润的黑眼睛,一會儿望望我,一会儿又望望声音传来的高岗,终于,它转身飞奔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像雪球一样滚来滚去的小狗,会跑得这么快。

我翻身倒地,闭着眼睛,久久地,接不上下一口气。

捂着胸口,我知道,里面是空的,心已经随着小狗走了。

我睁开眼睛,望见蓝而高远的天幕中,一只落单的大雁正在无声地飞翔。

两颗眼泪顺着眼角滚了出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翻身起来,我知道,我的头发上满是草叶,衣服上满是灰尘。我的父亲不像他的弟弟那么开明,他见我这样,一定是一顿严厉的责罚。

走到秋水河之后,我还是选了一处干净的河水,洗完手后,用手鞠水美美地喝饱了,这才想起我为什么这么口渴,原来是中午吃了太多好吃的饭菜。

我愣了愣,想,我还给小狗偷偷地留了好多鸡肉呢。

我准备把那些鸡肉全扔进秋水河喂鱼!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我爱的小狗扭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它妈妈的方向奔跑而去的时候,我心里竟然怨恨起它来。

我那么爱它,可是它竟然……怎么可以呢?

最终没有扔掉那些鸡块是因为手已经洗干净了。

这是我为自己找到的理由。

我蹲在河边发呆,心不在焉地把水面当作镜子,漫不经心地摘掉衣服上的草叶,洗净脸后,松开发辫,用五指当梳子,重新整理头发。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见了“啧啧啧”的舔水声。

一扭头,哎哟,心“突突突”差点跳出了胸膛——我的小狗!

它不紧不慢地,那么认真地舔着水,仿佛从来不曾离开。水纹一圈一圈地漾开,像是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花。它的尾巴在肥嘟嘟的屁股上一圈一圈地卷起,也像是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花。

喝完水后,它慢慢地走近我,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手,还有我露出来的一截脚踝——去年的夹裤已经短了,新的棉衣还没有缝好,我又长高了。

我慢慢地伸过手去,把它抱在怀里,俯下身来,把眼泪抹在它的背上。

最后,我擤了擤鼻子,把鼻涕远远地扔在水面上,咧着嘴笑了,忽然想起兜里还有留给它的鸡肉,赶紧掏出一块,递给它。

“你个混蛋!”

它踮着脚小心地用嘴巴接过鸡块,“咔嚓咔嚓”几下,连骨头都嚼碎了,吞了。它卷起舌头,舔了舔嘴巴,又舔了舔嘴巴,左右交换着踩了踩前脚,歪着脑袋,冲着我摇着尾巴,然后又舔了舔嘴巴。

我就是在那一瞬间起了私心,把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

我不敢再喂它了,我怕它吃完了我衣兜里的鸡肉,再次离开我。

“我保证这都是你的,”我很认真地说道,“但是你要跟着我回家。”

说完,我洗干净了手,再次擤了擤鼻子,用秋水河的水,洗干净了眼泪和鼻涕,洗干净了脸颊和嘴巴。

我就开始唱歌,东一句,西一句,想到哪儿,就唱哪儿,见到什么就唱什么,反正不着调。

小狗跟着我,有时在我身前,有时在我身后,有时“汪汪”叫两声,有麻色的飞鸟,“扑棱棱”从芦苇丛里蹿出来,翻动着翅膀直上云霄。

我们一起沿着逶迤弯曲的秋水河,从上游回到下游,回到我早上离开的家。

经过白公山山脚下的时候,我见太阳还老高,就突然想去土地庙看看。可是,刚走了几步,又犹豫起来。

父亲每次下种的时候,都会背着几样贡品,带着一小袋种子,到土地庙祭拜,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就在前不久,小麦下种的时候,他还带着我,来过一趟。也正是因为那次,让我对这个土地庙有了深深的恐惧。

连黄历上都说那天是吉日,可是,祭拜完土地神之后,父亲却忧心忡忡。

起初不是这样的,那天早上,父亲心情很好。我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父亲背着贡品,走在后面。

上了白公山,我立在土地庙前扬着头看对联。

父亲赶上来后,卸下背篓,喘着气说:“念给我听。”

“这个简单,”直到去年,我还随着堂兄堂妹在叔叔的学校里念书呢,这几个字不难,于是就一字一顿地大声念道,“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

念完之后,觉得这幅对联和春节时父亲写的对联大不一样,就又念了一遍,渐渐咂摸出其中的趣味,觉得这幅对联好玩极了。

“这副对联,我喜欢。”说完就咯咯咯地笑了。

父亲也满意地笑了。

“你知道这对联是谁写的吗?”

“肯定不是您写的。”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父亲才写不出这么好玩的对联呢。

“是佩玉写的,你叔叔的杰作。”父亲的话语里,带着几分揶揄,但是从他叫叔叔“佩玉”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其实也对叔叔的这幅对联极为欣赏。

父亲表面上虽然不反对叔叔提倡的那一套,但是,也会抓住机会教会我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这也是他今天带我来祭拜土地神的原因。

我蹲在地上帮父亲从背篓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样一样的贡品,父亲站在一旁撩起衣襟扇风。

“嗯,不錯。”父亲很满意,正准备抬脚进庙的时候,突然从土地庙里蹿出来了一个人,吓了父亲一跳,那人趁机侧着身子从他的身旁快步下了山。

那是一个黑衣人,长衫,腰部有什么东西鼓囊囊地凸起,扎着绑腿,窄檐草帽压得很低,右脚是内八字,左手缩在袖管里。

我因为蹲在地上,等我感觉到有其他人的时候,抬头望去,那人只留给了我一个匆匆消逝在松林里的背影。

父亲在庙门口站了很久,呆呆地望着黑衣人消失的那片松林。

直到我去扯了扯父亲的衣襟,父亲才连连地给土地公公作揖道歉,他点燃香烛,一样一样地摆好贡品。父亲本来是要教我跟着他一起读祷文的,可是突然间遇到这个黑衣人,他便没再提晨间计划好的事情。一个人默默做了祭拜,念完并烧掉了祷文,临走时,点了十二支香。

我在摇曳的烛光下,看见跪伏在逼仄的土地庙里的父亲,看见他两鬓灰白的发和额上的汗水,看见他脸上的恓惶和内心的恐惧。

后来我听母亲说,那个黑衣人就是曾经绑架过叔叔的土匪,江湖上人称“蝌蚪”,身长腿短,所以爱穿长衫,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读书人,实则阴冷狠毒,对自己都舍得下手。

父亲是从他右脚的内八字和走路的姿势判断出来的。

“他亲手切了自己的左手食指,还了赌债。”父亲对母亲说,“在白公山遇见的那个人,他的左手袖在袖管里……‘蝌蚪’也是经常把左手袖在袖管里,所以,走路不利索,左肩高,右肩低……没错,就是他!”

真不该偷听父母讲话,怕得我再也睡不着了。

马上就我不会害怕了,因为我有了你啊!我的小狗。你一定会长成一条勇敢高大的狗,你会保护我对不对?

我蹲下来,摸着小狗的脖子,问它。

它把一对前爪搭在我的膝盖,嘴巴直往我的衣兜里凑,不断地舔着舌头,喉腔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你个馋嘴猫,”我揉了揉它脑门上的毛,望了一眼通往白公山的路,远远地听见山上传了两声老鸹叫,心里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黑衣人,再望了望这个小雪球一样的小狗,“我还指望着你来保护我呢,你个混蛋!一门心思地想着我兜里的鸡肉。好吧,等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去土地庙……”

我提着它的两只前爪,把它抱了起来。

“你是不是走累了?要不要我抱着你走?”

它仿佛能懂我的话,挣扎着从我怀里跳了下去,“踏踏踏”地跑在前面。

眼看着就要到家了,我心里又紧张起来。这天,心真累,起初担心小狗不跟我走,等小狗跟着我快要到家了,这时我又怕起父亲来。

父亲真是个老顽固,他不让我养狗的理由说出来都有些好笑。可是,好笑归好笑,他真顽固起来,你是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的。

我五岁的时候家里还养狗的,一大一小,两条黑狗,大的叫黑豆,小的叫黑米,不光养狗,还养着猫呢。

父亲对狗的态度很一般,可是,对猫就宠得不行了。那只父亲叫它“玳瑁”的猫,常常恃宠地爬到父亲的膝盖上睡觉。父亲在书房里写字作画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敢打扰,只有玳瑁敢进去。有一次玳瑁在父亲的宣纸上留下了几个脏脚印,父亲还就着这几个脚印画了一枝梅花,得意地拿给叔叔看,说这是他和玳瑁共同的画作。

猫狗一家人,从来相安无事。可是那年春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猫和狗都发了疯,黑米总是追玳瑁,好不容易黑米不再追玳瑁了,玳瑁又回转身来追黑米。直到有一天,黑米把玳瑁追进了祖屋,玳瑁“喵呜”一声惨叫着跳上了条几,把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们的牌位蹬了个稀巴烂,临到往下跳的时候,一尾巴又把祖传的青花瓶给打碎了。

父亲嘴巴都气歪了,心疼地捧着一捧碎瓷片,想要把那尊他最喜爱的明青花拼起来,结果,手指也被瓷片划伤了,鲜血直流。

那天,父亲沐浴更衣,焚香下跪直到深夜,祈求祖先的原谅。

第二天,猫和狗都送了人。

父亲尽管虔心敬意地弥补过错,可是,祖先到底还是生气了,因为不久,叔叔就被土匪绑架了。

为了把叔叔赎回来,卖田卖地,还卖了生意兴隆的“刘记苞谷烧”白酒作坊,我们家差点倾家荡产。

从此,父亲亲自下地劳作,只在农忙的时候请短工。

“对神灵心存敬畏,对万物多行慈悲,得心安,则步步生莲。”我竟然把父亲教会我的这句话背了出来,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把我的名字从“心静”改为了“心安”。

你说,我怎么还敢往前走啊?

快到秋水河村的时候,我蹲下来,望着我的小狗问道,你说,我该把你怎么办?

小狗倒是毫不在意,只是兴冲冲地一个劲儿地往前冲,仿佛知道快要到家了。

我几乎是绕着院子转了一圈,从屋后的竹林里又转到了门前。

轻轻地推了推门,门从里面栓住了。

“咦?”

我再回转到院墙旁的那棵老槐树下。

“等等啊,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说完,就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开始爬树。

我像玳瑁一样会爬树,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上黄澄澄的柿子每年都是我一个一个地摘下来的。

小狗摇了摇尾巴,表示明白。

我就开始双手抱树,“蹭蹭蹭”地往上爬。

等我从大槐树横斜过来的树枝上溜到院墙上的时候,扭头一看,小狗不见了。

吓了我一身冷汗,脚踝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院墙上的仙人掌给刺了,疼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还好,院子里空空荡荡的。

“咦?”我差点儿笑出声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只见小狗四脚不断地轮换着踩着地面,像是在跳一支好开心的舞蹈,它望了望墙角的排水洞,一边扬着头冲着我“呜呜”地低叫,一边欢快地摇着尾巴。

“原来你是从这里钻进来的啊。”先前黑米也是从这里钻进钻出的。

它见我只是犹豫,下不了決心从院墙上跳下来,急得打着转儿,仿佛是在绕着圈子追咬自己的尾巴。

我一咬牙,从院墙上跳了下来。

“哎哟!”只听见“咔嚓”一声响,我心想,“完了,我不会是把腿摔断了吧?”

疼得我哟,哎!……也不敢叫出声,在地上蜷成了一团。

是我的小狗跑了过来,它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手、我的脸,痒得我差点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好像不疼了,站起身来,跳了跳,腿好好的呢。

我和我的狗都进来了。开心的我又要去抱一抱我的小狗的时候,忽然听见柿子树那边传来瓮声瓮气的讲话声。

我赶紧躲在花坛旁边那棵大樟树后面。

突然,从地下面冒出了一个脑袋,吓得我像是白日里撞见了鬼,差点惊叫出声,一把把小狗抱在了怀里。

可是又忍不住想去看刚才从地下面冒出来的那个脑袋,“鬼到底是怎样的呢?听说鬼都没有下巴……”

哎哟,那不是父亲吗?

紧接着,那个像父亲一样的“鬼”弯下腰去,又从地底下拉上来了一个女鬼,哎呀,那不是母亲吗?

我可是从来不知道柿子树旁边还有一个地下洞穴啊,那里不是终年都堆着芦苇吗?绣香姨去年秋天就是从那儿取的芦苇,给我们家织了一张银光闪闪的苇席。

绣香姨就是保庆的母亲啊。

这么一走神,母亲就已经来到了我的近旁。

母亲见父亲正背着身子把刚才挪开的几捆芦苇重新棚起来,便忙用身体挡着我,把我往院门口推。

“你皮又作紧了是不是?一个女孩子家家,总这样登高爬低,正门不走翻院墙,上次打的疼你全忘了?……”

母亲一边走一边小声地数落我,还一边不断地回头望,怕父亲发现了我,所以,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狗。

等她拉开门闩,假装为我开门,迎我进门的时候,才发现我怀里还抱着一条小狗。

“哎呀,你……你……你……”母亲的脸色都变了,一连说了好几个“你”,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办?妈,你得救我!”我也被母亲的惊吓感染了,语无伦次地说道,“没有这小狗,你的女儿也不想活的……”

母亲赶紧引着我,去到先前关马,而今空空的牲口棚,推开门,小声说:“我的小冤家,你不想活了别拉着我啊,先放这儿吧,明天再想办法。”

然后引着我,从院门里进来,高声喊道:“心安送完信回来了……”

芦苇垛已经恢复了原样,只是父亲头发上全是芦苇细碎的草叶。他到院子天井旁的水缸里,取了水,洗了脸和手,母亲走到他的近旁,帮他把头发上的草叶清理干净,父亲隔着母亲向我伸着手说:“信!”

父亲的信都平平整整地放在一个木匣子里,邮票都不舍得给我。

我这才想起衣兜里的那封信,皱皱巴巴,沾满了油污。

“嗯?”父亲接过信,这一声“嗯”是从鼻腔里发出的,拖音很长。

我赶紧垂立双手,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该怎样解释。

“叔叔杀了那只芦花老母鸡……”我翻着眼睛,边想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想,我可怜的母亲,好久都没有吃……”

“我怎么跟你讲的?说话不许翻眼睛……”

“是,父亲。”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说了,“我给母亲带了几块鸡肉……”

说完,翻开油污的衣兜,取出两块鸡肉,摊开在掌心里,举向母亲。

“哭着喊着跟我要阴丹士林学生装,穿上了又不爱惜,皂角可洗不净,这可怎么洗啊?家里好久都没有买胰子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感动地抹眼泪。

自从叔叔出事以来,母亲就再没有买过肥皂了,那个五洲大药房的固本肥皂盒都生锈了,也不舍得扔。

“谁让你绣香姨做学生装,还添两衣兜?”父亲打趣道,语气已然缓和。

“你还别说,这学生装多了两个衣兜,装一些小东小西的,方便。再说了,人家绣香可是只照着一张图片就做出了这么合身的衣服,还不要工钱,你还想怎样?”母亲说道。

“洗不净就洗不净,难得的是她这一片孝心……”父亲脸上的愠色飘散了,虽然仍是责备的口吻讲话,但是那语调温暖而委婉,满是怜惜,“只是一个姑娘家,到别人家做客,怎么可以偷——你呀,什么时候才长得大呢?”

“她还不到十岁呢,”母亲总是像老母鸡护小鸡那样护着我,“鸡块你自己留着吧……”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妈妈居家过日子常常说的一句话在心里对自己又说了一遍:“走一步看一步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晚饭的时候,父母压低着嗓门,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了我芦苇垛下面的洞穴,以及他们为即将到来的战争所做的准备。

“那原来是刘家的酒窖,只是遭了土匪,‘刘记苞谷烧’转让给别人后,酒窖就空了。除了装酒之外,往年冬天总是满满当当的,防土匪,也防灾年,自那事儿以来,能吃饱肚皮尚且艰难,哪儿有余粮……”父亲说道。

父母都忌讳提叔叔被土匪绑票一事儿,总是以“那事儿”指代。

“这两年才稍微缓过劲来,我们今天下午存了一些粮食,把家里值钱的……”

父亲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母亲的话说道:“我跟乡亲们也都讲了,省吃俭用,留点余粮,预备着鬼子打进来……”

要是往日,我肯定对这个神秘的藏宝洞穴兴趣十足,可是现在,心里一直记挂着我的小狗。虽然我偷偷地跑过去看了好几次,喂饱了它,可是,还是忍不住惦念着它。想它的时候,很想听听它的声音,可是,又很担心,父亲听到了狗叫,起了疑心。

终于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地拉开正屋门闩,来到了院子里。

迎着冷风,我打了个寒战,一仰头,就望见了满天的繁星,明明灭灭,闪闪烁烁。一弯弯月,刚刚升起,挂在老槐树的枝头,像是老槐树成了精,开了眼,正好奇地望着我。

“嘘!”我让月亮不要吭声,蹑手蹑脚地到了牲口棚。

我的小狗等着我呢,它睁着和月亮一样明亮的眼睛,望着我。

我轻轻地抱起它,它暖融融地偎在我的怀里,到了我自己的房间。

我把用白菜叶包着的鸡块摊开在它面前。

“吃吧,吃吧。”

小狗歪着脑袋,“喀嚓喀嚓”,骨头也没有剩下,吃完后,它团成一团,睡在我脱在床边的鞋子上。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幸福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随即,心里又涌起了无限的伤感。我想起了堂妹的话,子慧说,它总是吃饱喝足之后,就抛弃了它的新主人,哪怕路程迢迢,也照样回到妈妈的身旁。

“鸡肉没有了,现在我已经没有可以留下你的东西了。”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静谧的暗夜,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哎,只剩下我的一片真心了,就是不知道你看不看得到?”

我听见床脚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它仿佛是犹豫了好久,忽然,纵身一跃,它居然跳了上来。

我的小狗,它用头拱了拱我的脖子,轻轻地舔了舔我的脸,然后小心地在我的枕头旁睡下了。

“我下地了,心安呢,就别叫她了,昨天跑了一天,累着了,让她睡够……”

“还下地?日本人不是要打来了吗?……”

“我不信日本人还放火烧了我的青苗不成……”

迷迷糊糊地听见父母在院子里说话,眼皮睁不开,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心安,起来吧,日上三竿了。”

我听见院子里有了“叽叽咕咕”的声音,一定是母亲在喂鸡。果然,靠近柿子树的地方就传来了国王“喔喔喔”的打鸣声——我管那只最大的公鸡叫“国王”。它有着钢蓝色的大镰羽,脖子上的梳羽金黄油亮,边缘却是深暗的宝蓝色,我一直想用来做个毽子,铜钱都准备好了。

“心安,我……”

随着母亲渐近的脚步声,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睡在我枕边的小狗,顿时睡意全无,伸过手去,摸遍枕头的四周,哪里还有小狗?手指甚至连它留下的余温也没有感觉到。

我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床上也没有。

我仿佛是从白日噩梦里醒来,心跳得像是一只待宰的雞,“扑棱棱”地在胸腔里拼命乱窜。

“心安,你的小狗不见了。”母亲站在我的床前,见我额头上汗水涔涔,把手背搭在我的额头上,见没有发烧,放下心来,补充道,“牲口棚里空空的,小狗不见了……”

我再也没有鸡肉喂它了,它肯定是从昨天进来的狗洞里钻出了院子,回叔叔家了。

我静了好久,忽然大哭,吓了母亲一跳。那情形仿佛是有东西哽在喉咙里,不能言语,无法呼吸,好不容易才咳了出来,这被吐出喉咙的就是我响亮的哭声。

母亲一下一下地抚着我剧烈耸动的后背,突然,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吓得我响亮的哭泣也戛然而止。

有什么东西在舔在母亲的脚脖子,她以为是蛇。

我衣服都顾不上穿好,一下子就跳下床来,一边抽抽嗒嗒地抽噎着,一边笑嘻嘻地唤着小狗,一边扭过头来嘲笑母亲。

“寒冬腊月,哪里会有蛇。”我抹了一把眼泪,“再说了,蛇冰冰凉凉的,小狗的舌头可是热热乎乎的……”

母亲刚才因为恐惧,本能地把想要跟她示好的小狗踢飞了,这让我心疼不已。它这会儿吓得躲进了床下面,不肯出来。

“哦,我明白了!”母亲恍然大悟,拍着手说,“早上你父亲还跑过来看你呢,说你知冷知热,知道疼父母了——它肯定是那时就躲到床下面去了……”

父亲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我这个女儿,哥哥年长我十八岁,又不在父母身边,所以,父亲甚是疼我,这也是我恃宠胆大、心存幻想的原因——我希望父亲能让我养这只小狗。

“那是不可能的,你父亲可是在祖先的牌位前发过誓。”母亲说道,“哎呀,还真是精灵古怪通人性啊,你说它怎么这么聪明,它怎么就知道要躲着你父亲呢?”

小狗从床下面出来了,小心翼翼地靠近母亲,舔了舔母亲伸向她的手。

“心安,你看,它可真会躲猫猫啊,心安,你看,它舔了我的手呢。”母亲也像个小女孩一样大惊小怪地说,“心安,你看,它也喜欢我呢。”

爷爷生前是秋水河一带有名的私塾先生,清末的秀才,人称徐先生。新学兴起,再把孩子送到私塾读书的人就少了,小康之家,也逐渐捉襟见肘。为了供叔叔读书,父亲不仅中断了自己的学业,还早早地进了刘家,和乡绅刘名望唯一的女儿刘彩凤成了亲。母亲是大家闺秀,至今还常常显露出一个小女孩的天真。

“怎么办呢?要不,寄养在保庆家?”母亲提议道。

“我不!”

“绣香姨心灵手巧,心肠也好,不会亏待它。”

“我不!”

……

最后,小狗只好仍在牲口棚,躲着父亲。好在最近父亲一直在忙,既忙地里的庄稼,也忙着组织乡亲们准备即将到来的战难。父亲徐怀珊把自己的祖屋让给了叔叔,住在刘家,虽然有点像上门女婿,可是在秋水河一带威望很高,人们仍然像称呼爷爷一样,叫他“徐先生”。

其实我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因为再过些天就是我十岁的生日了。

“我们心安长大了,懂事儿了呢。”晚饭的时候,父亲欣慰地感叹道。

那当然啊,躲着父亲做了坏事儿,还能不乖?这些天,除了帮母亲做家务之外,我净做一些父亲喜欢的事儿。比如说跟着母亲学绣花,每天临颜真卿的《多宝塔碑》,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向父亲请教《千家诗》……

“说说看,生日你想要什么?”油灯下的父亲,一脸慈祥。

“唉,”我长叹一口气,心却跳得好快,尽量不要让声音发颤,“也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这时局,国难当头啊……”父亲望了我一眼,也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语调上扬,“你叔叔说得对,小孩子,还是要不失天真,你说说看,我们尽量满足你。”

父亲望了母亲一眼,母亲咳嗽一声,在饭桌下轻轻地踩了一下我的脚。

“我想要一只小狗,它是白色的,除了四脚有一圈黑之外,它简直就是用雪做的。”我不敢去看父亲的脸,垂着头,一口气讲完,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实在不敢欺骗父亲,那只小狗你也见过的……”

父亲虽然面有愠色,还是很诧异地望了我一眼。

“中秋节的时候,它已经在叔叔家那只大狗的肚子里了,就是白灵啊。”母亲一个劲儿地跟我使眼色,我假装没看见,干脆豁出去了,心想,大不了和上次一样,再挨一次打,“就是送信那次,它跟着我回来了,它可是被送过好几户人家,从来都是一个人又跑回去,它是谁也看不上的……”

我还没有说完,父亲已经拂袖而去。

我想,这下完了。

直到母亲收拾碗筷,我仍坐在饭桌旁暗自流泪,今晚白米饭里没有掺苞谷糁,这样的饭,往常不要菜我都可以吃两碗,可是现在,我实在没有胃口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从牲口棚里回来了。

“把饭吃完。”

我眼睛里含着泪,大口大口地扒饭,可就是怎么吞,也吞不下去。

“明天,是你送回去,还是我送?”

眼泪从眼眶里滚了下来,我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吞饭,直到最后呕吐起来,把先前吃的东西全吐了。

父亲嫌我糟蹋了粮食,气得直跺脚,要过来抽我,被母亲拦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门外有狗叫。“啊,我的小狗!”我顾不得眼睛不舒服,赶紧穿衣起床,可是,那叫声不像是我的小狗在叫,侧耳细听的时候,狗又不叫了。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的眼睛怎么啦?”母亲正准备去打开鸡笼放鸡,见到我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放鸡了,半蹲在我的跟前看我的眼睛,“肿得跟水蜜桃一样……”

妈妈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为的是让父亲听见。

昨晚蒙着被子一直哭到睡着,半夜醒来,想到天亮后就要失去我的小狗,披着衣服跑到牲口棚,抱着小狗又哭了好久……

狗叫声再次响起,就在我们家院门外,叫得很有节制。

父亲打开了门,他认出了蹲在门口的那条大狗,是叔叔家的白灵。

“天啦,”父亲嚷了起来,“彩凤,快来!”

母亲和我赶到了院门口。

金黄色的太阳刚刚升起,远处的山林田野间还漂浮着轻纱一样的薄雾。

那条大狗蹲坐在我们面前,在它前脚边还有一条大鱼。

大狗探下身子用鼻子触了触大鱼,大鱼忽然翻跳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大狗复又端坐,舔了舔嘴角,歪着脑袋望着我们,嘴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尾巴左右拍打着地面。

早就听说过叔叔家的大狗会抓鱼,今天算是亲眼看见了。可是,大狗把自己好不容易抓到的鱼送到我们家门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是秋水河的水还是早上的雾气,大狗的体毛湿漉漉的。

大概是听见了狗妈妈的叫声,小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牲口棚里跑了出来,它径直冲过去,直立起来,搭起前爪抱住狗妈妈的脖子,差点把白灵扑倒。

它们就这样相互追逐着,走进了田野,走到了秋水河畔的村道中,直到最后,消失在满是霞光轻轻漂浮的薄雾中。

两条狗消失在晨雾中像是消失在我们的梦中一样。只是,我们三个不可能做同一个梦。

这时,那条大鱼又“吧嗒吧嗒”地翻跳了起来——它的身上还留着狗妈妈的牙齿印呢。

如果刚才我们三个是在做梦,那么,这条大鱼该怎么解释?

我们三个的目光先是从秋水河畔漂浮的雾霭里回到那条大鱼的身上,现在,又从大鱼的身上,望向了彼此。我垂下了眼睑,不去迎接父母的目光。尽管如此,我的余光还是发现了他们在面对无法解释的事情时,呈现在脸上的尴尬而略带愚蠢的笑容。

“难怪你叔叔叫它‘白灵’,可真是通灵了……”这是父亲的声音。

我扭过头去,垂下眼睑的睫毛挑起了两滴大颗的眼泪,心里的悲伤绵绵不绝——我都还没有为我的小狗想好名字呢。

小孩子面对奇迹的时候从不疑惑,他们相信奇迹,而不是像大人那样,疑疑惑惑,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也难以相信眼前的奇迹。

“要不,让心安把这条鱼给他叔叔送过去……”这是妈妈的声音。

我知道妈妈的用意,她是想让我再去见一见自己心爱的小狗。见一见,又不可以得到它,是让我更难过吗?再说了,是它自己随了妈妈,离開了我,如果它真的像我爱它这么爱我,它一定还会回来的——我这么爱它,它还会回来的!我的心,被这个毫无希望的想法深深地安慰了。放松下来,就突然觉得好累。我转身离去,留下围着那条鱼啧啧称奇的父母,独自爬到床上沉沉地睡去。

不知道是因为这些天总是半夜起来看小狗,为它牵肠挂肚,担惊受怕,身体上吃不消,还是因为对小狗深深的爱与眷恋,在情感上过度地消耗了我,我竟然整整睡了一个白天,到傍晚才睁开眼睛。

一睁开眼,就闻见了浓郁鲜美的鱼汤的味道,口腔里竟然有了让人羞耻的口水。可是,在我掀开被子的那一瞬间,又把早间发生的一切回想了起来。

“秋水河里的鱼真是鲜美啊。”母亲掀开一小块用棉被盖着的瓷碗,揭开倒扣着的一个大碗,从灶膛间捧过暖乎乎的一碗鱼,递到我的手边,“你父亲也是左右为难,他那么疼你,你看,好吃的都给你留着呢……”

我就着猪油焖干豆角吃了两碗苞谷碜。母亲见我根本不碰鱼,急得直抹眼泪。

“那是狗妈妈拿来换回小狗的,我可不同意……”

母亲含着眼泪的眼睛在油灯下亮晶晶的,她睁着一双小女孩才有的清澈大眼睛惊喜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儿呢,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撇了撇嘴,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皮沉重起来,又想睡觉了。

在小狗离开我的那段时间里,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到它。想到它黑葡萄般水汪汪的眼睛,想到它歪着脑袋凝望我的模样,还有它那一身稍带黄的白色绒毛……想着想着,我的手指肚立刻就回忆起了触抚它时的感觉。我会歪过头,举起手,把五指叉开,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想要重温脸庞贴在它暖乎乎的身子上的感觉。可是,全然不是这样的,我把手指从脸庞上挪开——这不一样,这和把脸庞贴在小狗身上的触感完全不同。可是,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用力地回想,而那样的感觉却越来越模糊。我既无法言说,更无法再次体验到。于是,我就更加空虚。可奇怪的是,一旦我闭上眼睛,睡着了,那样的感觉又清晰入微,真切重现:我用手指肚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它的肚皮,它微闭双眼,我俩都享受极了;它欢快地冲过来,把我拱倒在地,它踩在我的身上,然后伏在我的怀里,一边舔着我的脖子,一边把头往我脖子窝里探;我抱着它从牲口棚里穿过落满一院子的星光,回到我的房间,它睡在我的枕边,我把脸贴在它的背脊之上——我甚至能真切地感觉到鼻子因为它狗毛的轻触而瘙痒,想要打喷嚏……只是这样的时刻,我往往会被母亲叫醒。

“又是喊又是叫,是不是又梦见了你的小狗?”全世界只剩下母亲关心我了。

“我喊叫了吗?”每当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都极其诧异。可是,无论如何追忆,都想不起来我在梦里会这样歇斯底里。也许小狗随它的妈妈离开我的那一天,我应该追过去抱住它,把它留下。就算不这样,我也应该大喊大叫,大哭一场,求它留下。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每天早晚,我都会跑到秋水河畔,捡起河滩里的一颗颗鹅卵石,狠狠地向着秋水河掷去。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河滩上的石头都快被我扔完了,我把目光投向通往日落村的小路上,那条小路上始终没有出现一条向着我奔跑的小狗。

可是,我每天仍然忍不住幻想奇迹的出现,每天仍旧跑到秋水河畔,拿眼睛去看那条常常是空无一人的小路。

父亲和陈木匠他们已经把小船都造好了,推到了秋水河畔,时间也到了春天,我的小狗还没有出现。

“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它呢?”母亲不止一次地这么问我,问我时自己却笑了,她其实是最了解她的女儿,“真是倔脾气啊,竟然跟一条小狗赌气……”

“如果它已经忘掉了我,我干吗还要去看它?”这是我心里想的,没有告诉母亲的话,“如果它真的像我爱它这么爱我,那么,它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对此,我越来越没有了把握。

去年乡亲们都追随父亲,又是到长山上去勘察地形,寻找避难的山洞,又是造船,把物质运送到秋水河对岸,甚至还想联系游击队,一起保卫家乡,可是现在,还有谁相信日本人会打过来?他们甚至会笑话陈木匠把留给父母的寿材造了船,纯粹就是个傻子……

人们对于一个信念的坚持尚且不到半年,何况一条那么小的小狗?

或许,它早就忘了我吧?单是这么想一想,我就又忍不住想哭。

麦子含浆抽穗的时节,白公山上来了几个人,父亲起初以为是土匪,因为他曾在那里遇见过“蝌蚪”,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来筹建战地医院的,地点就选在土地庙后面的那一片竹林里。一是竹林密不透风,便于隐藏;二是可以就地取材,高大挺拔的竹子很方便搭建帐篷……

乡亲们这才相信战争离他们已经很近了。常常会有一些心焦的农人在麦地旁徘徊,明知道麦粒还正在灌浆,还是忍不住剥开麦穗,查看还是又嫩又青还没有成型的麦粒,他们真恨不得这一地的麦子,一夜成熟。

有的恓惶如热锅上的蚂蚁,有的却听天由命泰然自若,这人里面就有我的婶娘。自从去年送信时叔叔杀掉了她唯一的那一只老母鸡,这半年来她心心念念的都是怎样才能再养上一只鸡。现在,她得偿所愿,用半袋红薯换得了邻居家的两只老母鸡。因为邻居刚好要急着处理完鸡鸭,好投奔到深山以狩猎为生的哥哥家。刚换过来不多久,其中一只黑老母鸡就要抱窝,真是让婶娘又高兴又犯愁——到哪儿去找鸡蛋给它孵小鸡啊?

为了找孵小鸡的鸡蛋,堂兄堂妹又来到了我们家,和春节时来我们家祭祖不同,这次,他们带上了我的小狗。

它长高了,脱净了胎毛,毛稍上不再有奶狗才有的绒黄,除了四脚的一圈黑色和脑门的一块黑毛之外,一身雪白。

四肢挺拔修长,因而显得瘦了。

“它变了……”终于见到我朝思暮想的小狗的时候,我反而不敢动了,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望着它,心里既是爱,又是怨,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你还记得我吗?”我在心里问道。

它歪着脑袋望着我,看到它凝望我的眼神,那眼睛里仍旧是我熟悉的光,我知道,它還记得我!

它伸出了细长的粉舌头,舔了舔嘴巴,踮了踮脚,两只前脚高低错落地轮换着踩下去——还是和从前一样,它摇了摇尾巴——还是和从前一样,我蹲下身来——还是和从前一样,我摊开双手。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

我的心“扑扑”地跳着。

过了好久,它终于向着我冲了过来,一下子把我撞倒在地。

它更有力量了。

也更沉了。

它知道轻重了,很快从我身上下来了,伏在我的身旁,欢快地甩着尾巴,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脖子,然后把头向着我的颈窝探过来,仿佛是想钻进来——还是和从前一样。

我“咯咯咯”地笑着,又笑出了眼泪。

“很奇怪哦,我们走到秋水河边上,竟然发现它在河边喝水,让它回去,它不听,就这样,它就跟着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就来到了这里……”堂妹子慧说道。

“伯伯跟我父亲讲过,这狗不要送给别人,给你留着……”堂兄子聪说。

“他真这么说过?”

“嗯!”

就像去年我送信时的情形一样,父亲也像叔叔那样抢着把家里的那只羽毛金黄的老母鸡——除了国王,就它最肥了——杀了……父母忙着准备午饭的时候,我们仨,不,我们四个,当然还有我的小狗啊,就到了屋后的竹园里去玩儿。

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半年前,我们把讲不完的话终于快讲完之后,就开始玩“躲猫猫”。唯一不同的是,当初跟随着我们像个雪球一样满地撒欢打滚的小狗长大了。玩着玩着,遇见了保庆,他提议我们到打谷场去玩,那里有很多的麦秸堆,我们可以到麦秸堆上玩攻占城堡的打仗游戏。

保庆和堂妹一起守城,我和堂兄攻城。

我们发起的很多次“攻击”,都被他们击退了,因为他们居高临下,所以,我们还没有发起进攻,就被他们发现了。和子聪商量了一下对策,我提议子聪佯攻,掩护我,我呢,则迂回到“敌人”的背后,搞突然袭击。

就这样,子聪一个人在正面大喊大叫,却并不发动真正的攻击,而我呢,已经穿过比我还要高的蒿草,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麦秸堆,绕到了“敌人”的身后。现在,我只需要再穿过两个麦秸堆,就可以发动突然袭击了。

这两个麦秸堆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金黄的麦秸秆,已经变黑了。它们相互向着对方倾倒,然后又在半空中相互支撑,终于都没有倒下去,它们共同形成了一个“人”字形。现在我就要从这“人”字空里钻进去……我蹑手蹑脚地钻进这两个麦秸堆之间狭窄的缝隙之中时,扭过头,对跟在身后的小狗“嘘”了一声,让它不要叫。

它有时高兴了,在我们大喊大叫的时候,也跟着“汪汪汪”。

刚走几步,忽然听见“嗡”的一声,抬头一望,原来我的头顶上挂着一个马蜂窝,刚才我的脑袋正好撞在马蜂窝上。

我赶紧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可是,这时马蜂已经蜂拥而至,我来不及叫唤,脑袋、脖子、额头、脸颊、胳膊、手……都成为了它们攻击的目标。

我还没有爬出这个“人”字形的麦秸堆形成的通道,眼前一黑,昏倒了。

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眼睛只能睁开一道窄窄的缝隙,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的路,像是一条上下抖动的飘带。我闻见了父亲的味道,听见了他的喘息声,并且想努力地抬起脑袋,因为他后脑勺头发上的汗滴,弄湿了我的脖子。可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像沉入了水底,无尽的睡意像河水一样淹没了我。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一个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讲着和我们秋水河不一样的话。

“整个第五战区!这是一场大战役啊,说打来就打来了,老乡们赶紧往山上撤吧……”

“打到哪儿了?——咦,心安醒了!心安,心安!”我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好紧,“疼,哪儿疼?”

我的眼睛还是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后来才知道,我的眼皮、眉骨都被马蜂蛰了,肿得厉害。我觉得哪儿都疼,想了想,忽然觉得有一个更疼的地方。

“屁股……”

“第一次打屁股针吧?没事儿的……”

我又听见了那个好听的声音,我很想看一看,她是不是跟她的声音一样漂亮,可是,没有看到,就又睡着了。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橘红色的日光穿透树木的缝隙落在满是松针的小路上,鼻息里仍是熟悉的父亲的味道,也有松树松针的浓郁芳香。父亲也感觉到我醒了,彻底放下心来,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我们静静地走了一段路。

我知道,这会儿父亲正背着我从白公山往下走。

“他们找不到你,以为你跑回家了。”父亲讲话的时候,就有些喘息,他放慢了语速,继续说道,“是你的小狗,衔着你母亲的裤脚,把她引到了那跺麦秸堆前,然后钻进去,咬着你的鞋子把你往外拖……”

“是我的小狗找到了我,‘它可真会躲猫猫啊’……”伏在父亲的肩头,我一边听他讲话一边胡思乱想,我想起了母亲的话,心里道,“果然还是我的小狗来救我!”

我覺得这半年来为它受的煎熬,都是值得的。那心心念念的每一分、每一秒,它都没有辜负。一股巨大的安慰回到心头——“它也会如我爱它这般爱我”!力量也伴随着这种欣慰来到了我的身上,我挣了挣,想要下来自己走,但是被父亲反剪过去的双手把我的腿弯搂得更紧了。

来到秋水河畔,父亲忽然笑了,说:“我们后来才发现,你的小狗也被马蜂蛰了,嘴巴肿得老高……”

我心疼极了,可是,却“扑哧”一声,随着父亲笑了。

“对了,那条小狗现在是你的了。”父亲怕自己没有说清楚,又补充道,“你可以养狗了,就养那条救了你的狗……”

我百感交集,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却根本哭不出来,想要笑,又不好当着父亲的面笑,只是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

直到父亲无法呼吸。

最后父亲放下我,弯下腰,咳了好久,他发稍上都是汗滴。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把父亲箍得太紧了。

我沿着秋水河奔跑了起来,我想早点见到我的狗,现在它是我的了。

“还真是科学啊,一针打下去,就好了……”父亲在身后感叹道,他见我又活蹦乱跳了,扭过头望了望西斜的太阳,又咳嗽了两声。

我想,父亲其实是想笑的,可是,他却假装咳嗽。

“我知道它叫什么了,”我把双手拢在嘴巴边,形成一个喇叭,回过头,冲着父亲喊道,“它叫‘躲猫猫’!”

“什么?”

父亲虽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还是忍不住笑了。他望着落满霞光的秋水河,风吹过来,流动的河水涌动着无数粼粼的金光,仿佛那也是晚霞中他那奔跑着的女儿。

刚才喊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还肿着,发音怪腔怪调的。真好笑。我就在心里美美地笑着,美美地奔跑着,边跑边美美地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条狗叫“躲猫猫”了。

我偏要叫它“躲猫猫”!

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我的“躲猫猫”!它那么会躲猫猫,可是,它躲不过我,因为,躲来躲去,它一直都躲在我的心里。

对于它来说,我也是这样的,对吧?我的躲猫猫?

我是不是也躲在你的心里?!

遠远地就望见母亲在秋水河畔翘首以盼,母亲是小脚,跟不上父亲,就没有随父亲去找战地医院的医生。当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是母亲一下子有了灵感,想到了白公山的临时医院,不然,我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

“我的小狗呢?”

“已经随你堂兄堂妹回去了。”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你……我……”我张了张嘴,觉得说什么都失去了意义。我的希望就像是沙漠里的一只装满水的水囊,现在好了,饥渴的人,还没有喝上一口,水全漏空了,只剩下一只空皮囊了。

从后面赶来的父亲知道情况后,愣了一会儿,说:“明天,我把它带到你身边……”

大人们总是对自己的能力估量过高。第二天,父亲果然去了,却空着手回来了。他们一起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法抓到我的小狗,不管是用食物引诱,还是悄悄靠近,发动突然袭击,全失败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叔叔把小狗唤进了院子里,然后关上院门,堵上排水沟,大家呈扇形合围过来,把小狗逼向墙角。

可是,我的小狗意识到情形不对的时候,声东击西,故意向着我堂兄——扇形中最薄弱的环节突围,等叔叔、父亲过来支援子聪的时候,小狗扭转身来,冲到墙角边父亲早上坐过的那把椅子上,跳上椅子,脚踩上椅背,蹬翻了椅子,接着又是一个腾跳,跃过了院墙。至此,它再也不上当了,谁也无法把它唤到跟前。

“原来,狗急了还真能跳墙啊?”就在大家都觉得沮丧的时候,子慧的一句话,又让大家笑了起来。

我知道,母亲讲这个笑话,也是希望我能开心一点。我也很努力地笑了,可是,从母亲的反馈来看,这笑,还不如哭呢。

“心安,你说你婶娘这个人有意思吧?昨天你父亲告诉我说,你婶娘另外一只母鸡也要孵小鸡了。你说,我们家哪儿来那么多鸡蛋啊?”

正说着,叔叔来了,见父亲不在家,也不进门,站在门口讲话。

“小狗不见了,自从昨天它跳墙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它了……”

叔叔果然是替婶娘来讨鸡蛋的,母亲把家里仅剩的八个鸡蛋给了叔叔之后,叔叔竟然都没好意思望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子聪、子慧没去找它啊?”我直跺脚,一着急就直呼了堂兄堂妹的名字。

“哪儿有你这样没大没小的?”母亲嗔怪道。

“找了,没找见呢……”叔叔边走边扭过头答道,怀里揣着鸡蛋走路的叔叔,走得小心翼翼,别别扭扭。

“真没用,我去找!”我边说边进屋换了双跟脚的布鞋,就急慌慌出门了。

“兵荒马乱的,你可不许出门……”母亲踮着小脚,根本拦不住我。

只是,我刚走到秋水河边,就被父亲拦住了,他刚从麦地里挑着拣着割了两捆麦子。

“哎呀,可惜了啊。”母亲捻着麦穗,掐了几颗麦粒摊在手心里,然后又扔进嘴巴里嚼了嚼,心疼地说,“还不实诚,才刚开始黄呢……”

“趁着日本人打来之前,能捡一点,是一点儿,都在抢收呢。”

父母在院门口忙着把两捆麦子抖开铺晒的时候,只有我不知轻重缓急地在一旁唉声叹气。

父亲用一只手撑起腰,用另外一只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神色严肃地望着我。我心里一慌,完了,父亲又要骂我了。

我心一横,才不管呢。

我的“躲猫猫”都不见了……

忽然,我察觉到父亲严峻的神情松动了,脸上竟然有了奇怪的笑意,再一看,他的视线不在我身上,赶紧随了他的视线望过去。

“天啊!”只听见父亲小声说,“彩凤,你快看。”

母亲也扬起头来,惊喜地笑了。

我的小狗来了,距离我们家院门还好远,它见我们发现了它,就不再前行。它没有叫,因为它的嘴巴里衔着一条鱼。那条鱼在阳光下,水淋淋的,银光闪闪。

比它的妈妈上次抓到的那条鱼,小得多。

“躲猫猫!”

我叫了一声,冲出院门,向着它跑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学会抓鱼了?”

它把那条鱼放在地上,由着我搂住了它的脖子。我很想把它抱起来,抱在我的怀里,把它抱进我的家门,可是,它太沉了,我试了两次都没有抱起来。最后,我只好弯着腰,搂着它的脖子,跟着它,亦步亦趋地进了院门,才松开胳膊。

“它叫‘躲猫猫’,现在它是我的了,它是我们家的了!”

躲猫猫凑到母亲脚边,摇着尾巴,母亲俯下身向着它伸了手,它舔着母亲的手,尾巴摇得更欢了。

“来,来,来……”父亲望着我,显然是没有记住我为它取的名字,“你刚才叫它啥?”

“它叫‘躲猫猫’!”

“躲猫猫?”父亲说这话的感觉像是吃了一颗酸梅子,皱着眉,还是试着叫了一声,“躲猫猫!”并向着小狗伸出了自己的手。

躲猫猫很谨慎地凑近了这个昨天还想抓它,逼得它狗急跳墙的男人。它没有舔父亲的手,只是礼节性地摇了摇尾巴,然后向着牲口棚走去。

“天啊!”这次说“天啊”的是母亲,她像个小女孩一样被感动得眼泪汪汪,“真是神了,它怎么就还记得,牲口棚是它的窝呢?你看,它聪明得就只差开口讲话了……”

我冲过去,去捡那条鱼的时候,它忽然翻腾跳跃起来,吓了我一跳。

“这是我的躲猫猫抓的。”我抱着那条尾巴不断摆动的鱼嚷道,“它好会躲猫猫,真是一条了不起的狗,它还会抓鱼,它那么聪明,就差开口讲话了,躲猫猫就是它的名字……”

我真想把这告诉全世界!

“哎呀,一条小狗竟然也可以叫‘躲猫猫’……”在麦秸堆上,我一边望着月亮,一边啃着奶奶做的松软焦脆的锅贴,一边听着奶奶的故事,真是美妙极了。

奶奶的故事,奶奶讲故事的口吻和语调,甚至还有那皎洁的月光,还有那煦暖温柔的晚风,都被我当作了锅贴的佐料,吃进了肚子里。

“为什么不可以叫‘躲猫猫’?谁也没有规定一条狗不可以叫‘躲猫猫’,对吧?”奶奶至今仍然为能够为一条小狗取这样与眾不同的名字而骄傲。你看,她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想之中呢,就像她此刻正沉浸在月光之中一样。忽然,奶奶“扑哧”一声笑了,她嘴角的皱纹随着笑容绽开了,就像是开在月光下的花。

“我父亲后来对这个名字也很满意,他说,‘要是黑豆也懂得躲着玳瑁,那么,就不会打翻祖宗牌位了……’”奶奶撇撇嘴,接着说:“你看看,他们大人哪懂得孩子们的心啊?他以为‘躲猫猫’就是要让小狗记得躲着猫,哈哈哈,我猜啊,我父亲是舍不得他的那只猫!”

“是哦!”我也跟着奶奶笑了,我们的笑声被晚风吹着,从麦秸堆一直跑到月光照耀下的田野,叮叮当当的,像是两个相互追逐着的孩子。

“走吧,你看夜露都已经打湿我的头发了。”奶奶抬头望了望月光,可是,却并不动身。

我伸手摸了摸衣襟,润润的,麦秸堆上银白闪亮的麦秸,也润润的。

“夜露,是在什么时候,是从哪里下来的?”

奶奶站起身来,像是正要纵身从骆驼背上跳下来。

“走吧。回家吧。”

“后来呢?后来又是怎样的呢?”我随着奶奶下了麦秸堆,走在铺满月光的小路上,问奶奶,“躲猫猫后来怎样了?日本人到底有没有打过来呢?”

“你很喜欢这个故事吗?”

“喜欢。”

“饭要一顿一顿地吃,故事呢,也要一个一个地讲,对不对?”

“好着急啊,后来到底怎样了?”

“好好好,那我接着给你讲啊……”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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