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国王

2022-07-24 12:07岳贤龙
延河 2022年6期
关键词:权杖拐杖胡同

岳贤龙

那条胡同不过百米见长,可让人怎么走也走不完。

胡同里藏着国王的宫殿和将军的白马,也藏着孙子的童年和爷爷的马扎。

这天,孙子大学放假回来,按理说得先去爷爷那里瞧一瞧,打个招呼,数爷爷最疼他呢。可他实在是太困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到家倒头就睡,早就把爷爷忘得一干二净了。

孙子忘了爷爷,爷爷可没忘了他的孙子。爷爷一大早就起来坐在院子门口的马扎上,像一座雕像般一动不动地望着胡同口,仿佛他的孙子下一秒就会出现一样。

爷爷坐得可是威严,像一个国王,等待着前来觐见朝拜的臣民。他的身边还有一根跟了他十几年的拐杖,准确来说,应该是一根权杖,没有这根权杖,爷爷可是当不了国王的。

爷爷住在老胡同的最深处,两间砖砌的平房,房子普通得和村里的白胡子老头没什么两样,也和他自己没什么两样。

孙子住在街对面的胡同里,也是最里面的一家。爷爷和孙子中间就隔了一条街,两个人各自占据着一个胡同,但这绝对不是两个主人的领地,而是臣子与国王的区别。孙子住的胡同永远臣属于爷爷的胡同,不为别的,只因爷爷有权杖。

十多年了,爷爷从来都没有走出过那条胡同,国王怎么能轻易走出自己的宫殿,再者说,胡同外面人心嘈杂,又有几个人能真正读懂国王的心呢?每念及此,国王都会想到他的孙子,胡同之外的人,只有他的孙子与众人不同,最合他的心意。

爷爷已经坐不住了,拿起权杖往地上一杵,颤巍巍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

悠長的胡同里空无一人,刚下过雨的土路上还有几处积水。爷爷朝着胡同口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他的眉头紧锁,脸上挂着国王应有的威严,估计他是在责怪管理火车的臣子,为何不让火车开得更快一点,好让他在胡同尽头能快些看到那张熟悉可爱的脸。

国王再也等不及了,好像他再不快些见到他的将军,他的将军就会被敌人杀死,葬身于马蹄之下,不管隔着有多远,国王已经决定,拿上自己的权杖亲自去解救自己的将军。

那漫长的胡同,令爷爷心里直打颤。

眼前的这条胡同,已经隔绝了他十多年了,当他走出这条胡同,走出他所熟悉的宫殿,会不会迷失了方向呢。如果找不到他的将军,孙子回来也找不到爷爷该怎么办呢?显然这些担忧并没有阻挡住国王的脚步,他已经成功越过了一个水坑,还有七八个水坑在等待着一睹国王的风采。

国王的脚上已经沾满了泥水,权杖杵在了油漆路上,骄傲地审视着一切,仿佛刚协助国王打赢了一场胜仗。

爷爷已经来到了两个胡同路中间的那条街,正是这条街,隔开了他和他的孙子。

这条处在两个胡同中间的油漆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爷爷曾经熟悉的面孔,也是国王最忠实的臣民。

那是谁家的几个毛头孩子,看见国王一点礼节都没有,他的孙子可不会这样没有礼貌。

孙子小时候最爱找爷爷玩,其他人从四面八方给国王进贡来好吃的,爷爷都留给他的孙子吃。孙子来了之后,就拿着爷爷的拐杖玩。孙子喜欢齐天大圣,就把爷爷的拐杖当成大圣的金箍棒,在爷爷院子的矮墙上窜来蹦去,活像一个孙猴子。看着孙子这样耍来弄去,爷爷也不说话,只是咧着嘴笑,丝毫不丢国王的气场。

爷爷的孙子可跟这几个贪玩的毛孩子不一样,孙子的学习成绩可好了,要不然也不会当上大学生。这么多年过去,村里就没出过几个大学生,孙子是其中之一。孙子当上大学生,让爷爷比当上国王还要高兴。

那几个孩子是被国王的尊威吓到了吗?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傻子,虽然有些害怕却又经不住好奇心的诱惑,直直地盯着国王。

爷爷抬了抬拐杖准备往前走,拐杖瞬间变成权杖,吓得那几个愣头小子扭头就跑,似乎跑得慢一点,那巨大的权杖下一秒就会砸到自己身上。看到那几个弱小的背影,权杖十分得意,继续陪它的国王开始下一场征战。

一条胡同的尽头是另一条胡同的入口,胡同如同生命的隧道串联起两代人,一头是生命,一头是死亡,一头是脸庞,一头是背影,它们看似毫不相关,无数的人却在这里走不出去,一代又一代上演着轮回。

孙子在床上躺着,睡得正香,没有什么比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更重要的了。

是什么声音一直在杵他的心房,既陌生又熟悉,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看看,却又始终打不过令人发困的猛兽,这种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他的心脏被杵得也愈加的疼,一种窒息感从梦中袭面而来。

他猛地想起,那是爷爷拐杖的声音。

那根拐杖是他给爷爷买的,怪不得那么熟悉。他终于想起爷爷,回到家后直接睡了,都没来得及去看看爷爷。其实他想去来着,可是这头困兽从头到脚都占据了他,他被它打败了,于是躺下睡了,心想醒了再去也不迟。

爷爷见到了他的孙子,不出所料,国王的将军被敌人降住了,动弹不得。

爷爷有些局促,不想吵醒熟睡的孙子。

可是国王不这么想,无论多么战功赫赫的将军,也终究是要臣服于国王。

国王手中的权杖更是这样想,看到被困的将军,权杖顿时来了战意,它挣脱国王的手掌,杀气腾腾地冲向困住将军的恶兽,想要再次品尝胜利的快感。

爷爷自责坏了,孙子家的地板太滑,一不小心将拐杖滑倒在地上。

拐杖与地板碰撞出巨大声响,愤怒的权杖敲碎了那头困兽,将军被解救出来,孙子也醒了。

孙子揉了揉眼,看着眼前似梦非梦的场景,坐起身来。

“爷,你咋来了?”

这是一个将军该对国王说的话吗?简直是以下犯上,若不是国王不远万里亲自前来营救,将军恐怕早已是恶兽的腹中之物了。

权杖有些看不下去,发出杵地的斥责声。

爷爷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离他的孙子再近一点。

“放……放了……放了几天假?”

没错,这是国王的声音,原来这还是个说话口齿不清的国王。

“一天,明天就走,还有别的事情忙。”

爷爷听到后没再作声,显然孙子的回答不是爷爷想要的答案。

孙子在床边坐着,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竟然也不说请爷爷坐下,和刚刚两个胡同中间那条街上的毛头孩子没什么两样。

权杖能让没见过国王的孩子落荒而逃,却震慑不住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爷爷家里北墙上贴的那些奖状,便是对将军最好的褒奖。

权杖有些泄气,抱怨似的杵了两下地,想要离开将军的营房。

爷爷没再吭声,拄着拐杖转过身准备离开。

“爷,你走呢?”

显然,孙子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不然不会这么明知故问,权杖叫醒了将军的身体,却没能唤醒如此沉睡的灵魂,怪不得权杖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因为在这里它打了一场败仗,久经沙场的它输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学生,实在是让人怄火。

权杖有些失魂落魄,它觉得自己好像老了。

孙子好像真的睡傻了,迷迷瞪瞪,没有一点精气神。

就如同经过一场生死鏖战侥幸活下来的将军,不,不能叫将军,应该叫逃兵,因为将军面对敌人会选择战死,而逃兵只会苟活。

还好他还保留一缕清醒的神经,知道将爷爷送到大门口,哈欠和伸懒腰同时进行,也没能让他彻底醒过来,不过爷爷已经出了大门,等爷爷走后他就又可以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心里忽然放松了许多。

国王似乎看懂了将军的心思,他已经彻底被那头困兽征服了,他爱上了那头野兽,并深深沦陷于此,不能自拔。

爷爷顿了一下,想要转身说几句话,却又及时制止了自己这多余的行为,身子半侧着僵在那里,只剩下呼吸聲。

“走啦,爷?”

孙子的这句话,是陈述句,又像是疑问句,是想让爷爷走,还是想让爷爷留下,孙子和爷爷心里都明白得很。

爷爷就是爷爷,到底是比他孙子懂事,爷爷知道他想要的答案,就像一个仁慈的国王,面对即便是打了败仗的将军,也要给予他最丰厚的赏赐。

“唔。”

拐杖撞到地上,爷爷的嗓子里发出了这样的一声深沉的回应。

国王低下头,一步一步往前走,每往前一步,他的城池就沦陷一分,就这样一直走到这条胡同的尽头,王冠也掉了,掉进了身后无声的万丈沟壑。

爷爷突然在胡同尽头停了下来,仿佛有人叫了他一声爷。他站在那一动不动,看看是否能再听到一声爷爷。

孙子正准备转身回去,余光中看到了爷爷停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爷爷直立立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四肢健全的人,仿佛下一刻就会转身跑过来将他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再次开启那神秘而古老的游戏。

“爷爷,俺想骑大马。”

“只有当将军才能骑大马嘞。”

“爷爷,那俺要当将军。”

“好,那爷给你当大马。”

记忆冲破躯体,在爷爷背后的胡同里游荡着生命的回响。这是爷爷记忆里的声音,孙子那时还穿开裆裤,哪里会记得这些东西。

当他能记得和爷爷的记忆时,爷爷就已经成为一匹废马了。

爷爷终究没能等来那一声爷爷,而国王等来了将军的祭拜。

那条胡同竟然如此的长,以至于胡同里的人一辈子也没能走出去。

孙子看着爷爷一帧一帧消失在胡同尽头,没留下一声言语。

不知为何,孙子竟困意全无,他仿佛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他知道自己败给了那头困兽,若不是爷爷及时相救,他早就被吃得不剩尸骨。

那条胡同真是长啊,爷爷的那一声“唔”还在胡同里回响,就像一句魔咒,束缚住了孙子的心脏,将他囚禁在这条无穷无尽的胡同之中。

将军明白了国王的苦心,重新骑上战马,准备为国王再去征服一片河山。

次日,孙子准备返程,心想不久就回来,昨天也见过爷爷了,时间紧迫,便没有和他告别。

战马飞驰,将军手刃千敌。看着马蹄踏下的河山,将军欣喜,这是献给国王最好的礼物。

工作即将结束,孙子准备明天回家,正当他给爷爷挑选礼物时,听到了巨大的杵地声,那是爷爷对孙子最后的呼喊。

国王的宫殿挂满了白帐。

将军从马上摔了下来,孙子也瘫在了地上,怎么站也站不起来。他想,要是像他爷爷一样有根拐杖,兴许还可以站得起来。

他有拐杖啊!手里拿着的不就是给爷爷新买的拐杖吗?可是,仿佛命中注定他就不是这根拐杖的主人,拐杖在爷爷手里会变成权杖,爷爷就是国王,而拐杖在孙子手里不听使唤,他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落魄乞丐。

他瘫在那里,想像爷爷一样借助拐杖使自己站立起来,也就在这一刻,他才发现,驾驭一根拐杖,竟是如此的艰难。

孙子无法想象,一个半身不遂十几年从未走出过胡同的老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他的床边,小心翼翼又弄巧成拙。而他竟是如此的残忍,没和爷爷多说句话,也没留爷爷多待一会儿。或许连上天也痛恨他的残忍,于是在那条无法走出爷爷曾走过的胡同里面,将他永远流放。

那天爷爷一定有很多话要和孙子说,可孙子没有给他机会,也没有给自己机会。他怎么记得那天在爷爷走到胡同尽头时叫过一声爷爷呢,不然爷爷为什么停下?他也许是在心里喊过了,又恰巧爷爷在心里也听见了,他无法再从爷爷那里得到答案,也许得到答案会使他得到宽慰,可是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爷爷的原谅。

爷爷走了,只留给孙子一个背影,还有一条胡同。

孙子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眼,国王没能等到凯旋的将军。

他走到爷爷的坟前,点了一把火,烧掉了那根新买的拐杖,凤凰浴火能够重生,他只奢望这根拐杖可以变成爷爷的腿,让他能够在梦里再看爷爷一眼。

孙子相信爷爷依然坐在那里,在那条胡同的尽头,一动不动得像一座雕像,又在雕像上造刻出一座城,城门始终敞开,等待着骑马的将军归来。

多年后,那只困兽再也没来找过他。夜幕降临时分,一种遥远又古老的声音撞击着他的心脏,像是孙子和爷爷的对话,又像是拐杖浴火的爆裂声,更像是战马奔驰的铁蹄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声音,萦绕在他每一个不眠的深夜。

他闭上眼,一匹英俊的白马就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将军骑上它,朝着胡同的尽头奔去,城门已为他打开,国王已经坐在殿堂,这胡同不过百米见长,将军和他的白马,却始终没能走完。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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