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宗元诗歌之 “ 兴趣 ”

2022-07-24 12:08胡迈
今古文创 2022年26期
关键词:柳宗元诗歌兴趣

【摘要】 柳宗元是中唐文学一大宗,其独特的诗歌风格在元和诗坛独树一帜。南宋严羽在其诗论《沧浪诗话》中十分推崇柳宗元,究其缘由,是因柳诗中流露出深厚蕴藉的“兴趣”。郁结怨愤、针砭现实的骚怨之情,大璞不琢、本色自然的浑成笔法,丰厚醇美、涵泳不尽的独特意味,共同体现出柳诗之“兴趣”。

【关键词】 柳宗元;诗歌;兴趣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6-002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6.008

“兴趣”是宋人严羽首创,其《沧浪诗话》中有一段纲领性论述:“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1]688简而言之,“兴趣”的基本内涵有三个方面,即“吟咏情性”“无迹可求”“意味无穷”。“吟咏情性”是指“兴趣”要在诗人情感的基础上从能获得,“无迹可求”要求诗人通过浑然天成的笔法去表達自己的情感,“意味无穷”是指诗歌最终给人带来含蓄蕴藉的美感。

柳宗元历来以文名于世,但其诗也自成一格,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他所处的元和时期,是唐诗之大变期,盛唐之音可谓不复存在,后人难继。在中唐诗人的不断探索下,唐诗才另开一番天地。韩孟诗派、元白诗派于诗歌的内容和形式上独辟蹊径大放异彩,远离而文化中心的柳宗元更在抒情方式和诗歌风格上自成一体,独树一帜,因此其诗歌受到后人的大力推举。晚唐司空图言:“今于华下方得柳诗,味其探搜之致,亦深远矣。”[1]843苏轼在《东坡题跋》中激赏:“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严羽在《沧浪诗话》中首提“柳子厚体”和“韦柳体”,把柳宗元列为“元和诗坛”的代表诗人:“柳子厚五言古诗,尚在韦苏州之上,岂元、白同时诸公所可望也。”[2]279众人之所以如此高度评价柳宗元的诗歌,究其缘由,是因柳诗体现着深厚蕴藉的“兴趣”。

一、吟咏情性

柳宗元的诗歌中充满着一种浓郁的骚怨之情。柳宗元的思想深处蕴涵着唐代士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社会使命感,“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3]234出身“河东柳氏”望族,受家族影响更是有着一颗强烈的济世之心。但柳宗元仕途曲折,年少得志却被贬半生,为官二十三载就有长达有十四年的贬谪。“辅时及物”的济世之心和痛苦的贬谪生活,两组矛盾的对立面存在并穿插柳宗元的一生,从而共同孕育出其诗中的骚怨之情。“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2]194严羽一针见血地指出柳诗中所蕴含的情感和灵魂;骚怨之情。其中,柳诗中的骚怨之情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忠而被贬的忧愤和批判现实的精神。

贬谪的忧愤之情。柳宗元初次被贬于永州,第二年作下《构法华寺西亭》[4]35,“窜身楚南极,山水穷险艰”自己被放逐到楚地湘水,面对着“步登最高寺,萧散任疏顽”奇异的南地美景,已心生愉悦“弃逐久枯槁,迨今始开颜”。“赏心难久留,离念来相关”被贬他乡的郁闷和遭贬荒处的愤懑油然而生,全诗体现出柳宗元被贬后心底的怨恨和激愤。游山玩水是历代文人雅士解忧排难的一种方式,山水的壶中天地让人忘却俗尘,山水的“壶天”境界让人涤荡心灵、修养身性。但柳宗元的出游,却偏偏勾起他的苦闷和忧思。“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涧中稀疏的林影和秋风给人以肃杀之感,“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政治上的失意让子厚怀泪空垂。“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被贬永州的第七个深秋,柳宗元写下这首《南涧中题》,用山鸟惊飞、秋萍不定自喻,永贞革新失败后的他被贬荒远,由于返回京师的念头遥遥无望,只好发出“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的深沉凄怆和极致忧怨。“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坦言只有再次贬谪于此的后人,才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出游本是解人忧烦的幸事,却勾起诗人心底的忧伤和愤懑,难怪苏轼评道柳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5]134

批判现实的精神。柳宗元的咏史诗深刻地体现了对现实的批判之情,“殉死礼所非,况乃用其良。霸基弊不振,晋楚更张皇。疾病命固乱,魏氏言有章。从邪陷厥父,吾欲讨彼狂。”《咏三良》中秦穆公命三良为自己陪葬是历史上颇受争议的事件,柳宗元认为陪葬是极其野蛮的行为,并为三良的命运感到惋惜。但他批判的矛头却是指向秦康公,秦康公本可以不听从残暴错误的父命,学魏武子那番为大义拒绝殉葬,并且三良都是国家的栋梁,但秦康工坚持父命,令朝廷损失三位贤才。柳宗元虽言在秦康公但意在唐宪宗,暗讽唐宪宗不能继承父志,迫害永贞革新人士,对其迫害贤良的行为进行批判。柳宗元在《行路难三首其二》中对专制制度扼杀人才的现象进行了辛辣的揭露,并产生了对国家未来缺乏人才的深沉忧虑。“虞衡斤斧罗千山,工命采斫杙与椽”执掌山林的官吏奉命伐木,搜遍群山砍伐万木,到处堆积弃之不理,最终导致山林被火烧光。柳宗元别出心裁,将人才喻为木,把乱砍滥伐与不重视人才相联系,对当时朝廷摧残人才的迹象发出愤怒地控诉,诗人在尾句高呼“君不见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谁复论”,希望朝廷能培养良材,爱惜人才。

柳宗元诗歌中的骚怨之情是柳诗兴趣的基础。“诗者,吟咏情性也”,严羽将“情性”和“兴趣”联系起来,认为“情性”是“兴趣”的本源,诗歌的艺术感染力来自诗人的真情实感。[6]94柳诗的“情性”主要表现为其独特的骚怨之情,贬谪的忧愤之情和对现实的批判之情流露在柳子厚的作品中。严羽曾言:“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激发人意。”[1]699柳宗元一百四十多首诗歌中大部分是被贬后所作,其被贬谪的忧愤之情激发人意,在贬谪诗中所体现的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之情也引起无数读者的感情共鸣,令人深刻感受到诗人所传递的情感。这种骚怨之情是柳宗元诗歌“兴趣”的根本,正是在这种发生基础上,“兴趣”才渗透在柳宗元诗歌作品之中。

二、无迹可求

柳宗元的山水诗幽深高远、清俊秀美,能将情与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从而体现出其诗歌高超的语言艺术。诗中的情、景、意等无不需要语词和字句的营造,若将其营造到一种“词理意兴,无迹可求”的融洽地步,便能将诗歌之美体现得淋漓尽致。柳宗元就十分善于运用一种自然浑成的笔法,将诗歌的艺术美表现得浑然天成,不着人工雕琢的痕迹。

诗歌的艺术即是语言的艺术,明清诗论家从柳诗语言层面入手,抽绎出一种自成一派的特点,即“本色”,《静居绪言》载:“韦柳诗皆本色文字,大璞不琢。”[7]1113何为“本色”,明代唐顺之认为不讲求文字精工雕饰的笔法便是“本色”。柳宗元在诗歌语言的应用上,便充分地体现了这种“本色”。在零陵愚溪畔,《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记录着愚池清晨雨后的水墨画,诗云:“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这首五言诗仿佛信手拈来,兴尽即止,丝毫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仔细玩味,发现诗中的每个字句都运用得恰到好处。云是“宿云”,暗指昨晚的雨夜;晨曦初现,不用“照”偏用“明”字,变客观景物描述为主观感受;“高树”与“清池”相互映衬,一为显现树之高,二来高树上的雨点被风吹入清池,都不写落入池中的雨点和激起的涟漪,从而在读者脑海留白增加想象的空间。“惊”字最为巧妙,拟人化的手法将雨点写活,树叶上的雨滴因惊而落,宋人吴可也不禁赞叹:“‘惊’字甚奇”[8]840(《藏海诗话》)。尾句看似平常却颇超凡,子厚于静默中发现自然之美,呼吸过雨后晨曦的清爽空气后,心中了无杂念,此刻他剔除自我,“以物观物”凝视眼前的自然景观,仿若与自然互为老友,相通无阻,最终达到了物我冥合的“无我之境”,达到了情与景的水乳交融。整诗语言自然平淡,不假雕饰,体现出语言艺术的“本色”,诚如《静居绪言》所言“大璞不琢”“不事雕繪”[9]296。

柳宗元在字句的锤炼上精工细致,但却展现得自然天成、不露痕迹。在湖南零陵柳子厚曾有一次雨后独游,“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夏出雨后寻愚溪》)。“霁”“独绕”“曲”字体现出诗人真切细腻的心理活动,一“引”、一“试”、一“解”、一“围”语义连贯自然、精切工致,在表达上呈现出一字妥帖、全篇出彩的卓效。柳宗元落笔精工细致,一定是有意经营,但却展现得自然天成,似不经意间下笔。正是这种自然浑成的笔法,让读者贴切地感受到内心寂寞和抑郁被宽解后的轻松快适,读起来只神韵无穷。永州期间所作的山水名篇《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首句“渔翁夜傍西岩宿”从夜写起,看似寻常,但第二句笔锋一转顿生奇趣之感,清晨渔翁生火做饭,这都是生活中的极为平常的小事,但诗人用的是“汲清湘”“燃楚竹”,这种语句的造合十分具有新意,读之令人有脱俗之感,让人不禁联想到仿若江中正伫立着一位遗世独立的高人。通过语句的改变,造语的反常就能让平常之物显得格外出彩。第二句“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更为惊异,“烟销日出”却“不见人”,与渔翁相伴的只有周围的青山绿水,但诗人并不直接写出,而是借助“欸乃一声”引出,“欸乃”是划船的摇橹之声,山水之“绿”仿若被摇橹声打破才呼唤出来。试想平静的湘水被一声摇橹所打破,碧绿的水面上泛起周围山林的倒影,一声摇橹悦耳怡情,也让眼前的青山绿水变得可爱了几分。尾句舒展的白云追随着渔翁的小舟,颇有几分陶潜“云无心以出岫”的滋味,令人回味无穷。柳子厚用家常话语,变平常生活为一首潇洒自得的古今绝唱,如果说他没有刻意精工锤炼是不切实际的,其实是将炼字炼意运用得浑然无迹。柳宗元以自然浑成的笔法让其诗作于平淡中见精彩,正如吴宽《匏庵家藏稿》言:“故写之笔下,往往出于自然,无雕琢之病。”[9]299

语言的“本色”和不着痕迹地字句锤炼造就了柳宗元自然浑成的笔法,这种笔法使得柳诗变得含蓄隽永,饶有韵味,与严羽所言的“兴趣”神合。严羽对盛唐以后的诗人,最推崇的便是韦应物和柳宗元,就是因为柳宗元的诗歌具有“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10]240般的诗味,而柳子厚将这种诗味通过其自然浑成的笔法展现而出,因而柳诗饶有“兴趣”。

三、意味无穷

柳宗元诗歌风格多样,既有哀怨酸楚、造景写意的凄楚之作,又有清峭简古、锤炼密刻的不平之鸣,但其中最具“兴趣”、最富意味的便是他如陶诗般平淡自然的蕴藉之作。“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北宋苏轼对柳宗元十分激赏,“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东坡如此推崇柳宗元,是因为柳诗中寄寓着那种丰厚醇美、涵泳不尽的“至味”,“至味”实质上就是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味。而这种意味深远悠长,弥久不散,要求诗歌要以有限的语言和画面,激发出读者无限的想象,最终咀嚼无穷的余味,柳子厚的诗歌就包含这种含蓄蕴藉的意味。

柳宗元在永州时就描绘过一幅凄清旷远的月夜图:“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午夜时分诗人辗转反侧久不能寐,都能听见露水滴落的细微之声,便开门望西园。二三句写月夜中的所见所闻,西园东岭上空只挂着一轮寒月,月光入水洒在林间,远方悠悠的泉水声和时鸣的鸟叫相映成趣,诗人仿佛处于一个凄清幽渺的天地。面对如此寂寥的图景,诗人斜靠楹柱一直待到天亮。全诗选景设色尽显匠心,“倚楹遂至旦”的诗人形象尤其发人深思,在如此清绝漫长的夜色里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激发了读者的想象,让读者超越画面去领悟一种无法言说的言外之意,令人感到含蓄精炼,韵味无穷。《江雪》是被宋人范晞文誉为唐代五绝最佳者的小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万里冰封的江面,一位渔翁伫立在江心小舟孤独地垂钓,“千山”“万径”“绝”“灭”“孤舟”“独钓”这些充满绝对化的字句,把诗境所展现的孤独和寂静推向极端,充满感染力。在这幅江心垂钓图中,除了这位老翁便再无任何生命存在,天地间呈现出一片空寂。诗人此时已被贬永州长达十年之久,政治理想的幻灭,至亲和妻子的相继离去,让柳宗元的内心感到巨大的孤独和压抑。《江雪》就是他精神世界的写照,不直接诉说如何孤独,而是把心中的孤寂掰开揉碎融入景物中,借幽静冷清的景象来抒己怀。全诗诗情含蓄且深远无穷,给人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柳子厚的五律《秋晓行南谷经荒村》:“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黄叶覆溪桥,荒村唯古木。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前三联取深秋景物,围绕“荒”字描绘荒寂的环境,触发了孤愤之情,尾联“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乃子厚故作旷达之语,但实际上反映了他久居荒芜的无可奈何之情。末句麋鹿之惊,把前诗的静景写活,给凝固的景物中增加鲜活的动感使之流动,从而激发了读者的联想,扩展了全诗的内涵,可谓是含蓄蕴藉,意味无穷。

柳宗元作为中唐文学一大宗,虽存诗仅164首,但其在精不在多,他的诗歌创作之所以能够在元和诗坛独树一帜,是因为柳诗中充满了“兴趣”。柳子厚诗歌中的骚怨之情,自然浑成的笔法,以及含蓄蕴藉的意味,三者层层递进,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他诗歌中的“兴趣”,从而显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奠定了柳宗元在元和诗坛的地位。

参考文献:

[1](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陈超敏评注.沧浪诗话评注[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

[3]吴永喆,乔万民选注.唐宋八大家·柳宗元[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

[4](唐)柳宗元著,王国安笺释.柳宗元诗笺释[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5]尚永亮,洪迎华编选.柳宗元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

[6]陈伯海.说“兴趣”——读《沧浪诗话》札记之一[J].文艺理论研究,1982,(02).

[7]王步高主编.唐诗三百首汇评[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

[8]萧涤非等著.唐诗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9]尚永亮.唐代诗歌的多元观照[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10]朱立元主编.美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

作者简介:

胡迈,男,土家族,湖北五峰人,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中国古代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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