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茶马古道历史考述

2022-07-24 12:08高玥坤
今古文创 2022年26期

【摘要】 云南茶马古道连接西藏、四川等西南地区,学界业已做出丰富的探索。文章考察茶马古道的位置与缘起,回溯不同历史时期的茶马古道的运输内容变迁,以进一步理解茶马古道在中原文明与西南文明之间起到的桥梁作用。

【关键词】 茶马古道;茶马互市;南方丝绸之路

【中图分类号】K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6-005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6.017

一、西南多歧路:云南茶马古道的位置与源起

清康熙《云南府志·序》中,“滇省极天下之西南,控交、缅,错黔、蜀,幅员辽阔,皇皇数千里,诚荒服一严疆也。” [1]云南是沟通祖国西南边陲的重地,北起黄河中上游流域,南及中南半岛,南北走向的横断山脉及其河流峡谷形成了一条条天然的交通走廊贯穿其中。这些走廊构成了闻名于世的云南茶马古道。

学界对于茶马古道线路的研究十分丰富,目前普遍认为主要分为南北两条主干线,即滇藏茶马古道与川藏茶马古道 [2]。滇藏道,即始于滇西南产茶区,经西双版纳、普洱、临沧、大理、丽江、中甸(今香格里拉市)、德钦、芒康、察雅、昌都,最终到达西藏地区。童恩正先生指出,“如同在崇山峻岭之中开辟了若干南北交通的走廊,自古以来就是南北民族迁徙的通道。”[3]也如王铭铭先生所说,“这些古道,既有帝王朝廷与地方政权交易的痕迹,又有相对超脱于朝贡政治的私商贸易,如同河西走廊、唐蕃古道与海上丝绸之路,形成内外与上下关系的网络”[4]。

“茶香弥漫,马蹄阵阵”,这条古道的名字与茶、马息息相关。首先,中国边疆少数民族多产马,而中原产茶,茶马交易使中国特有的边疆游牧经济与中原农耕经济建立了联系。自古以来,滇藏川地区少数民族多生活在高寒地区,“西藏番民多食糌粑、牛羊肉、奶渣等物,其性燥,而茶所急需,故不拘贵贱,饮食以茶为主[5]”。即“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不热,非茶不解”,甚至到了“不得茶、则困以病”的程度。再者,明清以降,中国精英阶层普遍认为,中国西北边疆的“西番”和跨洋过海而来的“远夷”因为以青稞、牛羊肉为食物,没有茶叶和大黄用于通便,常常腹胀而死。[6]因此,茶以其有益身体健康等优点而深受西南地区百姓的喜爱,也是封建王朝税收的重点。

中原最缺马匹,而滇马因其优质的体魄,历来受到封建王朝重视,文献中关于西南地区马匹的记载也很丰富。唐贞观年间安南经略使樊绰著有《云南志》,其中记载了产于云南的马品相佳、质量优,“马出越赕川东面一带,有泉地美草,宜马……尾高,尤善驰骤,日行数百里……一切野放,不置槽枥” [7]。再到清代类编性散文总辑《皇朝经世文编》中,“……大理马为西南之最……夫内地马撒蹄而驰于平原广地之便,滇马敛蹄于历险登危之便”,滇马比内地马更适合在崇山峻岭中行走;“滇马胆力既坚,则涉峻奔泉,如履平地[8]”。可见滇马体格健硕,深受中原统治阶级的偏爱,由此,茶马互市应运而生,茶与马构成了历史上中原王朝与西南地区官方主要的交易内容。

二、远古时期的茶马古道:云南地区民间与中原交往的凭证

在远古时代,西南地区与中原就有着可追溯的关系。在青藏高原发现了霍霍西里、申扎、定日三处旧石器地点。位于海拔4000米以上的旧石器遗址,在旧石器考古学史上是创纪录的[9]。这说明在30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我国横断山脉以西就有人类在此繁衍生息。

进入新石器时代,考古发掘找到了更多云南与中原交往的证据。首先,云南中部偏北的金沙江中游及其元谋大墩子遗址中均发现了儿童瓮棺葬。对儿童死后实行瓮棺葬,主要是黄河流域仰韶文化中的做法。其次,洱海之东的宾川白羊村遗址中的房屋,“在四周开沟,沟底排列木柱,用草拌泥涂墙的方式建造的。它与河南省渑池仰韶遗址、洛阳王湾第一期文化亦极为相似”[10]。最后,大墩子遗址和宾川白羊村遗址发掘中,除了磨制梯形石斧和半月形、长方形穿孔石刀为特点的石器外,还有谷壳粉末和谷类碳化物,对其进行鉴定,证明系粳。说明这两个遗址的居民当时已开始种植粳稻,稻作农业的出现,很明显应是与长江流域原始居民发生交流联系的结果[11]。

由此,童恩正先生认为,“西藏昌都卡若文化、滇西北横断山脉区域诸原始文化存在着大量共同点,都属于古代中国西南地区一个大的文化系统中的不同分支”[12]。石硕先生亦认为,这些证明表明,藏彝走廊地区新石器文化与黄河流域地区新石器文化之间存在着直接的渊源关系[13]。因此,不同地区文化的沟通,依靠的是西南与内陆蛛网般的道路。

三、两汉时期的茶马古道:繁荣的南方“丝绸之路”

两汉时期,统治阶级大力开发“西南夷”地区,贯通了”南夷道“和南方丝绸之路的”灵光道“,并在云南推行郡县制。

当时,滇藏川的对外贸易甚至远达印度半岛。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14]这说明中国最早通往印度的蜀身毒道,在张骞出使西域之前,就已经通达印度,并与西亚相连,以至于张骞在大夏(阿富汗)看到邛崃竹杖、蜀布而大为惊讶。这条中印间交通最早的道路,只是由于没有官方的参与而完全是由民间所开通的,所以才没有史书记载。林超民教授指出,“蜀身毒道不像是张骞出使西域那样是为政治目的……而是中、缅、印三国人民,尤其是巴蜀人民和西南夷诸部族人民,在长期经濟生产中,根据经济发展的需要自发地开拓的。往返于蜀身毒道的,最初主要是巴蜀之民。”[15]通过这条商路,马帮从内地把铁器、丝绸、瓷器输入云南和东南亚各国,同时将金银珠宝、玉石、香料、象牙、犀角等外国物品输入内地。正如《史记》记载,“巴蜀亦沃野,南御滇僰,僰僮……栈道千里,无所不通”[16]。可见,汉时云南就通过驿运和马帮运输,向中央政府纳贡,并与域外各省及毗邻诸国进行早期的贸易,形成一条经云南、缅甸、印度、阿富汗等地的”西南丝绸之路”。

综上,两汉时期,中原与西南地区交往的凭证更加丰富,官方与民间都通过滇藏川地区以物易物的道路,辐射到南亚等国,沟通了中外文明,这些道路构成了茶马古道的前身。

四、中古时期的茶马互市:封建国家的税收来源

唐朝对少数民族实行了“怀柔远夷”的政策。唐和吐蕃之间首先确立了“茶马互市”。公元712年,唐蕃开始以丝、茶换马的贸易,规定以赤岭(今青海湖东面的日月山)为换马之地,以甘松嶺为互市之地。在今天的藏语中,仍把汉族同胞称为“甲米”,意为“产茶或贩茶的人”,可见藏族同胞对中原茶叶的钟爱。

宋王朝对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积极推行羁縻政策。“茶之为利甚博,商贾转致西北,利尝至数倍。[17]”宋神宗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陕西茶马道北路马源告竭,这就是所谓的“马道梗塞”,但宋王朝同西北少数民族的战争并没有停止,仍对马匹需求迫切,而吐蕃及西北诸民族“所嗜唯茶”,所以宋政府规定“专以雅州名山茶为易马用”[18],并在名山设置“茶马祠”统一管理茶马交易。

明清以来更是严格贯彻以茶治边政策。一言以蔽之,即“番人嗜乳酪,不得茶,则困以病。故唐宋以来行以茶易马法,用制羌戎,而明制尤密。”[19]

在西南道路规划方面,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明太祖朱元璋以云南已降附,宜益效顺中国,同意“开筑道路,以六十里为一驿”。道路的辐射范围扩大,给茶马互市提供了便利,茶马交易地点地跨青海甘肃地区和横断山脉,从甘肃中南部兰州、巩昌(府治在今陇西)、南越岷山,顺四川盆地,最终到达西藏乌斯藏地区。

在榷茶法律制度方面,《明史》多次提到明政府对于茶出境管制之严,其目的正是掣肘西南诸番,保证税收。从明太祖朱元璋开始,设置茶课司以管理茶马交易。 “初,太祖以西番地广,人犷悍,欲分其势杀其力,又以其地皆食肉,倚中国为茶为命,故设茶课司于天全六番(清代曾改为塔门县,属雅州府),令以敢为变。故以西陲宴然,终明世无番寇之患。”[20]

进入清代,茶马互市随着茶的生产和马的需求情况和政权之间势力的此消彼长,茶贵马贱的情况在清末变本加厉——“茶不入番”限制的取消,让许多商人纷纷私自来往于汉藏之间贩运茶叶,官方已很难单方面操纵茶叶交易;马亦不再是稀缺之物——清政府收复了新疆、控制了西北、西南各游牧区,并在东北建立养马场,不再实行宋明时期的以茶易马。

综上所述,在互市活动中,茶马比价中存在着隐藏的剥削。到了清末,国内积贫积弱,列强对我国侵占领土、控制税收,还有“印茶入藏”等因素,导致本土的茶马互市走向了衰落。

五、所思在远道:茶马古道研究的未来

滇藏川地区沟通东西贸易、连接南北文明的地位从石器时代就已经确立。中古时期民间特产远至印、缅、泰等国,同时传承了中华文明,再到官方茶马贸易中保证了国家税收与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行,茶马古道不仅是一条沟通经济的道路,更是一条文化之路,当代学者称之为“西南丝绸之路”,中原文明与西南文明在此碰撞、交融。

如周大鸣先生所说,中国的天下观有一个中心点,却没有明确的边界。将其代入每个民族之中,就会产生多个向外辐射的中心点,而每个中心辐射波纹交织在一起,就会形成一张网状结构。越多的辐射波相交织,网孔就会越密小,这种交织的结果是中心点本身的消失[21]。如此,应抛开夷夏之别,辩证看待 “中心—边缘”理论,因为是茶马古道让这种民族之间的网络愈发密集,各族的文化的争相繁荣,让中心点的优越感消失,这是用一种无形边界克服有形边界的内在逻辑。也正如周智生先生提到,滇藏川毗连地区始终是影响和维系中国西南政局稳定的重要区域,其主体性地位和区域文化的多样化特征需要被认识和尊重[22]。

近年来以藏彝通道为中心,将茶马古道朝着民族史、社会史等史学方向拓宽,呈现出的是逐步目光向下、以微观之处见宏大叙事的趋势。王铭铭先生也指出,从事藏彝走廊研究,要关注族群互动的历史、口述史、民族志考察,这种考察须涉及横向关系(族群间关系)与纵向关系(国家与地方社会的上下关系)。口述史《茶马古道上的传奇家族——马子商讲述》,就是以一个马帮的家族产业的兴衰沉浮而展开的回忆录,真实叙述了云南马帮商人在抗日战争中出资出力,展现了少数民族无限的爱国情怀[23]。因为民间马帮的传世文献资料十分稀少,因此更应重视口述史的直观性与真实性,并以此作为研究马帮的重要史料。

在文明的沟通上,茶马古道巩固了汉族和西南少数民族同源共祖、血浓于水的关系。如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中就说:“汉地的货物运到博(藏区),是我们这里不产这些东西吗?不是的,不过是要把藏汉两地人民的心连在一起罢了。[24]”还有藏语古谚语中,“呷察热、呷霞热、呷棱热”译为汉语就是“茶是血、茶是肉、茶是生命”,不正是汉族与西南少数民族出于同一血脉的证明吗?可见,正是茶马古道贯穿的经济与文化,整合成了现今辽阔的疆域与亲密的民族关系。

“西南多歧路,而今从头越”。因此,在未来的研究中,应当将茶马古道的考察放入社会史、民族史的视域中,正因为滇藏川地区这些如同毛细血管般的茶马古道,和如同细胞般不停运输货物的马帮共同生长,激活了不同时空中的藏彝走廊和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这应是我们未来研究的重点。

参考文献:

[1](清)范承勋,张毓碧修,谢俨纂.云南府志[M].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1.

[2]石硕.茶马古道及其历史文化价值[J].西藏研究2002,(4);格勒.茶马古道的历史作用和现实意义初探[J].中国藏学,2002,(3);李旭.茶马古道:横断山脉、喜马拉雅文化带民族走廊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3]童恩正.试谈古代四川与东南亚的关系[J].文物,1983,(9).

[4]王铭铭.中间圈——“藏彝走廊”与人类学的再构思[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28.

[5](清)常明.《四川通志》卷一九六[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

[6]周重林,太俊林.茶叶战争——茶叶与天朝的兴衰[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

[7](唐)樊綽.云南志(影印本)第七·云南管内物产[M].北京:中国书店,1992:67.

[8](清)贺长龄,魏源.皇朝经世文编卷七十三·兵政四·马政[M].

[9]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8:57.

[10]云南省博物馆.云南宾川白羊村遗址[J].考古学报,1981,(3).

[11]云南省博物馆.云南大墩子新石器时代遗址[J].考古学报,1977,(1).

[12]童恩正.试论我国从东北至西南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J].文物与考古论集,1987.

[13]石硕.藏彝走廊中藏缅语人群的起源[A],袁晓文主编.藏彝走廊:文化多样性、族际互动与发展(上)[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98.

[14](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一一六·西南夷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5]林超民.蜀身毒道浅探[M].云南省公路史参考资料(第2期),1982.

[16](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一一六·货殖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7](元)脱脱等.宋史(卷一八三·食货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7:4479.

[18](元)脱脱等.宋史(卷一九八·兵志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77:4952.

[19](清)张廷玉等.明史(卷八十一·食货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4:1947.

[20](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三三一·西域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4:8589.

[21]周大鸣,张超.如何理解中国:民族走廊研究的历史与现实意义[J].社会科学战线,2018,(12).

[22]周智生.晚清民国时期滇藏川毗连地区的治理开发[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223.

[23]李旭.茶马古道上的传奇家族——马子商讲述[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4]昌都茶马古道旅游开发可行性研究报告油印本[C].2001:133.

作者简介:

高玥坤,汉族,安徽合肥人,郑州大学历史学院研究生,从事秦汉魏晋南北朝历史地理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