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

2022-07-24 12:20陈晓波
参花(上) 2022年8期
关键词:喜子田头转场

1

靠山屯儿养蜂的老田头气儿不顺,有点闹心。

傍晚,他骑摩托车把一桶蜂蜜送回屯儿里,见老伴儿没在家就急眼了,操起手机便吼:“你死哪去了,回家装瓶打包,明儿早发快递!”老伴儿吓一跳,也抬高了嗓门儿喊:“我上我妹家咋了,你吵吵啥,吃差药了!”

把蜂蜜放到家里,老田头又赶回蜂场。

天儿麻麻黑了,喜子从窝棚后面跑过来,摇头晃脑地往他身上扑,亲热地“汪汪”两声。喜子是条无比忠诚的黑狼犬,老田头不在时,就让喜子看蜂场,可管用了。

老田头钻进窝棚,打开营地灯,又点燃一绺干艾蒿挂在门口薰蚊子。窝棚里外很快飘散起蒿草味的清烟。他把疲惫的身子斜歪在行军床上,抽根解乏烟儿。喜子就靠近床边坐下,黑亮的眼睛盯着他。

“你瞅啥?”老田头明知故问。

喜子抖抖身上的毛儿,摇摇尾巴,老田头就腾出一只手来给它梳毛。狼青好掉毛,它喜欢主人给它梳毛。在这大山里养蜂看场子,喜子是老田头的好伙计。有喜子在身旁,他一点不寂寞,晚上可以睡踏实觉。

山谷秋夜空旷而静谧。黑暗中偶有虫鸣鸟吟,奏响森林小夜曲。声音持续而细弱的是蛐蛐儿,声音短促的是猫头鹰。有种鸟叫声悲凉又传得很远,有人管它叫“怨鸟”,时不时哀怨地叫一声,老田头心里就“咯噔”一下,不由得唉声叹气。

两天前,儿子田昭冷不丁打电话来告诉他两件事儿,让他始料不及。一是这小子辞去省农牧厅科员职务,回靠山屯儿来跟他养蜂;二是这小子花三十万买了台养蜂车,首付十万,贷款二十万,说办好手续就把车开回来。老田头当时很生气,这样重大的事情田昭也不跟他商量,而且也没有商量的余地。接着,田昭还让他联系云南那边的熟人,说等割完稻子就开养蜂车去那边“转场”。他是曾在云南哀牢山养过几年蜂,地熟人不生,可儿子凭啥要指派老子这个那个的!

面对田昭的决定,老田头亦忧亦喜,忧甚于喜。忧的是儿子好不容易走出深山老林,却又要从省城辞去公务员身份回屯儿里来当农民,这不是缺心眼儿吗?好马不吃回头草!但也有一丝欣喜,田昭主动回乡来子承父业,他没想到。

他严肃认真地跟田昭反复强调:“你小子别犯傻,不许辞职,也不能去‘转场’养蜂,绝对不行!”

田昭却坚定不移地说:“爸,我已经决定啦,好不好?我这边很忙的!”“啪”一下就把电话挂了。

“你个小犊子!”老田头气得在心里骂。

老田头一辈子种田养蜂,没发啥财,日子过得小康而已。由于晚婚,四十岁才有田昭,如今自己都六十五了,有点干不动了。说心里话,人到了这个年龄谁不想指望儿子养老啊,按说孩子回到身边是好事,可他高兴不起来。他不想让儿子像自己似的窝在山林中苦一辈子。

手機响铃,老伴儿用微信约他语音聊天儿,老田头没好气儿地问:“啥事儿?”

老伴儿说:“蜂蜜都装瓶封口了,告诉你一声。晚上睡觉把棉大衣压身上,入秋天儿凉了。”

“我知道。”老田头说,口气缓和了。

2

田家的蜂场在离屯子三里多地的营林道边儿上。

蜂场周围生长着高大的椴树,每年六七月椴树花开,树林中便弥漫着扑鼻的香气。椴树花不大点儿,每朵花都由五个花瓣组成,“柱头”上有亮晶晶的蜜汁,蜜蜂采的椴树蜜色泽晶莹,黏稠透明,有琥珀色油脂般的光泽。东北到了秋后山野间开花的植物越来越少,蜜蜂还能采些野花蜜。过了“十一”,草枯了花谢了,蜜蜂就要休眠越冬了。

夜深人静,老田头睡不着觉,就回想过去的事。他想起山东沂水的老家,田家有养蜂的传承,沂水位于沂蒙山区,那儿的槐花蜜和荆条蜜很是有名。爷爷那辈儿“闯关东”来东北谋生,一头扎到靠山屯儿落地生根。除了开荒种地,他们家也没丢失养蜂技能。大黑山上茂密的椴树林是诱惑爷爷在此安家的原因。“南方荔枝,北方椴树”,长白山的椴树蜜又叫“雪蜜”,绝对是上等好蜜。

老田头中学毕业后就返乡跟着爹种地养蜂,一晃快五十年了。

老爹过世后,老田头和媳妇整天地里山上忙活,小目标是赚钱供儿子上大学,帮儿子找好工作,给儿子攒钱娶媳妇。儿子是他的骄傲,是他的未来,也是他生活向往的主题。

屯儿里人叫他老田头。“田”和“甜”同音,老田头也可理解为“老甜头”。他家的蜂蜜清香甜润,从不掺假,绝对是纯正好蜜。时间久了,“老甜头”便成了一块招牌……

老田头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田昭回乡养蜂不是心血来潮,这小子早就深思熟虑合计好了。去年夏天,田昭就在县里注册了“田家蜜蜂业公司”和“老甜头”食品商标,还在网上开店帮家里卖蜂蜜。田昭负责跟买主联系下单,他只管按订单装瓶打包,然后等快递上门来取件,卖多少钱田昭如数打到他的银行卡里。“老甜头”蜂蜜在网上热卖,供不应求,今年他再次扩大规模,养了五十箱蜂。

多年前田家养蜂只能说是搞一点副业。老田头是个本分的农民,农民的本职是种地打粮,他把水稻种得十分精致。沟塘子里的黑土地加上朝阳水库的山溪水好滋养,他家水稻磨出的大米做出饭柔软香甜,雪白油亮,不吃菜都能造两碗。每年只养十来箱蜂,好年头产千八百斤蜂蜜,要留下一半做饲料。北方冬长夏短,蜜蜂要经过很长时间休眠期,必须备足蜂蜜喂蜜蜂,保证蜂群寿命长、不“春衰”。剩下那一半蜂蜜,有远近的熟人来买,他就便宜一些,余下的留着自己食用,全家一年四季喝蜂蜜水,用冰凉的井水沏蜂蜜,甜凉解渴。

不知道从哪年开始,老田头家的蜂蜜成了抢手货。夏秋季节,来他家买蜂蜜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抬高售价还是不够卖。老田头就试探着扩大养蜂规模,三十箱、五十箱,最多时养八十箱蜂,还带动屯儿里五户人家养蜂。养蜂收入大大超过种水稻,老田头动了“转场”的心思。

真正的养蜂人不会死守一处不动地方。蜜蜂采蜜与季节没多大关系,只要温度适宜有花开放,勤劳的蜜蜂就会出巢采蜜。十多年前,秋收割完稻子,老田头雇了台大货车,把八十箱蜂“转场”运到了有云南“绿宝石”之称的哀牢山。

哀牢山蜂场不远处有个山寨,那儿的姑娘都叫“阿诗玛”,爷们儿都叫“阿黑哥”。老田头对《阿诗玛》电影印象深刻,年轻时他便向往彩云之南,阿诗玛就是他心里美的化身。他找对象费老劲了,这个不行那个不中。老爹就数落他,就你那长相条件,还想找个天仙哪?别人哪里知道,他总是拿眼前的对象跟心里的阿诗玛比较,愁死人了。最后还是爹娘作主,他娶了田昭他妈。

到哀牢山养蜂那几年让老田头记忆犹新,既让他赚到了钱,也让他买到了教训。头一年是探探路,没赚钱也没赔本。随后三年“冬南夏北”的“转场”带来不错的收入,挣着钱了。可后来情况变化,一边是假蜂蜜铺天盖地低价倾销,好蜜卖不动,另一边受“蜂霸”欺负,再加上经销商压价收购等原因,养蜂彻底没了账算。连着赔两年钱,老田头打死也不再去“转场”了。

这回儿子又要去“转场”,买养蜂车就是为了一年四季追着花季跑。老田头劝儿子说:“千万不能去!”

田昭却开导他说:“爸,养蜂就跟放牧一样,牧民是逐草而居,咱们是追花而往。往后咱们要现代化养蜂、网络化经营,不能再钻草窝棚看蜂场,在大道边摆地摊儿卖蜂蜜了。我又订制了五十个蜂箱,已经往靠山屯儿发货了,你接收后按说明书把蜂箱组装好,爸,咱们至少要有一百箱蜂的规模!”

“上哪儿去整蜜蜂?”老田头没好气儿地问。

“嘻嘻,爸,这就是你的事儿了,哈!”田昭嘻嘻哈哈地跟他耍赖皮。

儿子这样嬉皮笑脸地独断,而且不进“盐酱”,放在过去,老田头早怒火冲天强势阻止了。“转场”养蜂特别辛苦不说,风险还大,他说啥不能让儿子去冒险,可是他没再吱声。嘴上不说,可他心里闹得慌……

老田头躺在行军床上深深叹了口气,自语道:“不服老不行啊!”

眼下无论是种地还是养蜂,他确实是力不从心了。辛劳一辈子,他想把日子过得富足。可年岁大了,这世界便不属于他了。儿子要砸了“铁饭碗”,去“转场”养蜂,他没有资格阻拦。再说了,买养蜂车、买蜂箱,还有注册公司、在网上开店,都是儿子出钱。现在是谁投资当老板谁说了算的时代,即便你是爹,往后也就是给儿子打工的身份,这个意思他看得比较透彻。

喜子“汪汪”地叫,风一般在蜂场里奔跑。“是啥小动物进蜂场了。”老田头翻个身,迷迷糊糊地想……

3

田昭果然开回来一台嘎嘎新的养蜂车。那车有加挂的大货车那么长,车厢两侧是四层橘黄色蜂箱钢架,特别显眼。

车停在老田头家门口,田昭和一个小伙儿从车上下来。

“爸,这是咱公司的经理助理,郭胜。”田昭介绍说。

老田头不自然地和小郭助理握下手,不知说啥好。

“爸,你看这车咋样?”田昭得意地问。

老田头有点眼晕,说:“这大车,得老费油了。”

“田大爷,这可是当下最好的国产养蜂车啊,田总很有眼光。”小郭助理会唠嗑。

“田总?”老田头又有点蒙,问道:“谁呀?”

田昭说:“田总就是我。爸你记住了,咱们‘田家蜜蜂业’四名员工,我是总经理,郭胜是助理,你呢当首席技术顾问,我妈是财务总监,将来我娶个媳妇当出纳。”

老田头说:“我不当那玩意儿!”

屯儿里一帮人好信儿,都来看这台稀奇的养蜂车。

村书记刘贵龙问田昭:“这么好的车要多少钱?”

田昭说:“贵龙叔,不很贵,才五十多万。”

众人瞠目结舌,五十多万还不贵,田昭好大的口气。

老田頭心里一颤,暗自嘀咕:这小犊子,跟我扒瞎说三十万!

田昭有点显摆地介绍说:“贵龙叔你看哈,这两边的钢架上能装九十六个蜂箱,固定牢绷的,统一的间隔,既通风又方便取蜜脾,到新蜂场也不用往地上搬。车厢中间够宽敞吧,可以放摇蜜桶甩蜜。车箱前面是个小房间,里面有两层可折叠睡铺,还有卫星电视、冰箱、炉灶饮具什么的。车底下是大储存箱,存放生产生活用具和包装物。车棚顶上面是太阳能发电系统,可保证车上生活用电。这儿还有电动吊机,装卸蜂箱可省事儿了。好多高科技东西,你说这车值不?”

刘贵龙连连点头说:“五十万真不贵。田昭,你真的辞去公务员身份了?”

田昭说:“辞了,国家鼓励全民创业,我积极响应。”

“你小子真是格路,我算服了你了。”刘贵龙由衷地赞叹,又说:“记着把党组织关系迁回来。”

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田昭小声问:“爸,瞅你好像不咋高兴呢?”

老田头瞪了儿子一眼,问:“说实话,这车到底多少钱?”

田昭在他耳边小声说:“才二十多万,所有花销都算一起,刨去政府补贴也不到三十万。”

“那你咋说五十万?”老田头不解。

“这不说明咱家有实力吗,让人看看你儿子这几年在外面没白混。”

老田头说:“家里存点钱,凑够二十万把贷款还了吧。”

田昭说:“谢谢爸,贷款利息很低的,先不用还。你先借我十万块钱吧,作‘转场’的流动资金。到时候连本带利还你。”

“还啥还,我和你妈攒俩钱儿不都是为你。”

“爸,做生意,亲爷儿俩也得明算账。”田昭认真地说。

4

养蜂车顺着营林道开到田家的蜂场。

蜂场里整齐地摆放着四排蜂箱,蜂箱巢门一律朝南,新买的煮蜡杉木蜂箱和老蜂箱并排摆放,间隔一米左右。这样摆放蜂箱是为了方便“分蜂”。

老田头有丰富的“分蜂”经验。蜂群自然“分蜂”是有原因的。一是蜂王失势控制不住蜂群,二是蜂箱内蜜蜂拥挤,三是储蜜要多。为了“分蜂”,他半个月没甩蜜,蜂箱中储了很多蜜,“分蜂”蜜蜂食物充足。蜂箱中蜂蜜多造成巢温过高,会引发蜜蜂的分离情绪,闲着没事的蜜蜂就开始培育雄蜂,建造“王台”,为“分蜂”做准备。在老蜂箱旁边放个新蜂箱,里面涂些蜂蜡、蜂蜜等加以诱惑,蜂群中的“侦察蜂”很容易发现这个新巢,“分蜂”时蜜蜂会直接入住。如果自然分蜂收捕不到蜂群,老田头还有办法,那就是从强壮蜂群提出几框带蜂的蛹脾和蜜脾,放入新蜂箱内,再放进已产卵的新蜂王或王台,搬离原地关闭三天,就成了新的蜂群。

往养蜂车上搬蜂箱那天,天没亮老田头就起来,打着手电筒,关闭了所有蜂箱的巢门。

刘贵龙和几个村民过来帮忙,把一百个蜂箱装到养蜂车上并固定结实。

这时喜子不干了,冲着抬蜂箱的人狂吠。

田昭喊:“去去去,一边儿去!”喜子不听,反而叫得更凶。它见到过这样的情景,老田头拉走蜂箱去“转场”,把它丢在家里大半年!

老田头把喜子叫过来,拿根绳儿套住它脖子,拴在窝棚门口,说:“喜子,别叫!”喜子焦躁不安地围着他转磨磨,不停地“汪汪”表示愤怒。

蜂箱搬到养蜂车上,还要在蜂场停放两天,让蜜蜂熟悉新的环境。蜂箱从草窠子里移到养蜂车上,就如同一家人家从破旧平房搬进了新建高楼,蜜蜂也要有个适应过程。

老田头在小郭助理帮助下熟悉养蜂车的功能,比如阳光足的时候怎样打开遮阳板,怎样收放蜜蜂飞行降落的“落蜂平台”,怎样使用车上的炉灶烧饭。他认同这台养蜂车,特别是对蜜蜂的保护。蜂箱固定在钢架上,不会被风吹雨淋,也不会被老鼠啃箱吃蜂毁脾;过去用大货车运蜂箱,须在每个蜂箱下面放几个弹簧,防止运输途中颠簸。这台养蜂车车厢整体有良好的减震装置,保证蜂箱运输平稳安全。

“真是不错!”老田头由衷地赞叹。

田昭在蜂场进行直播,他和小郭助理把手机支在窝棚前面,然后手拿“老甜头”蜂蜜作宣传。拍椴树林、拍养蜂车,又拍拴在窝棚门口的喜子。

“大家看哈,这是咱家能自个儿看蜂场的狼狗,它叫喜子。喜子,来给铁粉们打个招呼。”田昭边说边把镜头对准喜子,喜子立即朝他狂吠。

转播屏幕上马上打出弹幕:“好漂亮的狼青啊!”“真是一条懂事的狼犬”……

按田昭编排导演,老田头需要在镜头前露一脸儿。他脖子上搭条白手巾,戴顶大檐草帽,站在养蜂车旁边。田昭情绪激昂地喊道:

“下面,隆重推出本公司重量级关键人物,‘老甜头’品牌创始人,‘田家蜜蜂业’首席技术顾问,也是我爸,老田头闪亮出场。”

老田头面对镜头,满脸不情愿,撩起手巾擦把汗,跟铁粉儿们摆摆手。本来头上没有汗,拿手巾假装一擦倒擦出了一脑门子汗。

镜头一转,田昭继续说:

“各位朋友,明天公司养蜂车就要南下,去云南哀牢山采蜜,那里的香蜜是稀有蜜种,也是‘田家蜜蜂业’主打产品,我们将为大家采集最优质的蜂蜜,咱们云南见!”

喜子一直对田昭吼叫。

老田头曾试探儿子,问“转场”带上喜子行不。田昭说不行,带它没用还麻烦。这话似乎让喜子听懂了,于是对田昭耿耿于怀。

“转场”出发头天晚上,老田头还睡在窝棚里。喜子恋恋不舍地黏着他,他跟喜子说:“好好看家,我春暖花开的时候回来。”

喜子瞪着黑亮的眼睛看他,老田头就问:“你瞅啥?”

喜子抖抖身上的毛,摇摇尾巴。老田头就用手给它梳毛,梳几下就打起呼噜。

5

养蜂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南行。老田头拿着镇政府的介绍信,管用,蜜蜂养殖“转场”享受绿色通道待遇,收费口见是养蜂车,二话不说抬杆放行。

田昭计算一下,从抚桦县到云南哀牢山“转场”目的地,行程四千多公里,途经珲乌、京哈、京昆、银昆、昆磨等高速公路,顺利的话三天就能到达。

“至少五天。”老田头肯定地说,当年他跟车跑云南,单程要五六天时间。

田昭说:“爸,现在路好走,全程高速,三天准到。”

老田头斜楞田昭一眼,心想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还跟我犟,走着瞧!

田昭和小郭助理轮换着开车,老田头大部分时间在小房间里休息,待腻了,就从小房间后门进到车厢里,查看蜂箱的情况,给蜂箱补点水。过去用普通大货车运蜂箱,哪有这样的条件啊,就跟司机师傅挤在驾驶室里,困了就坐着眯一会,苦熬五天五宿,遭老罪了。你看这养蜂车哈,小房间里有睡铺,有电视看,渴了还有桶装矿泉水,享福啊!

到了饭口,养蜂车开进高速服务区,找个角落停好,田昭和小郭助理开始做饭。车上有从家里带的煎饼、大米、豆油、青菜、猪肉,还有一塑料桶二十斤常山烧锅“散搂子”。中午和晚上,老田头自个儿喝上二两。夜里十一点多,他们便找个服务区休息,后半夜好好睡觉,第二天早上六七点多起来再赶路。

养蜂车第一天开到河北石家庄,第二天开到四川宜宾,真就跑了三分之二的路程。老田头不提这茬儿了,看来自己的经验没用了。第三天上午,田昭开车,老田头坐到驾驶室里,他想和儿子聊聊。

“这车跑得真快。”老田头说。

“爸,这车有导航仪,可以规划最合理的行车路线,不走冤枉道,所以节省时间。”田昭指一下导航仪屏幕说。

导航仪不仅指路,还提示车速、路况、违章拍照等信息,一个女生没完没了地磨叨,让你时刻留神。

“你为啥非要辞职?那可是省政府部门啊!”老田头问道,这是他解不开的结。

田昭说:“爸,我不适合当公务员。首先我不是当官儿的材料,在机关单位混没啥出息。虽然是端着‘铁饭碗’,可一年才挣几万块钱,没意思。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回老家来跟你养蜂,算是创业吧。爸,食品行业永远是朝阳产业,咱肯定能把‘田家蜜蜂业’干起来。我保证,明年回靠山屯儿的时候,就能把这台车挣回来!”

老田头沉默了片刻,说:“那要赶上好年景。我再问你,每月给小郭助理开多少钱?”

田昭说:“基本工资五千加‘五险一金’,看銷售情况,效益好的话再给奖金。”

“我没有用了是吧?为啥非要雇工,我就不明白了!”

田昭笑了,说:“爸,小郭能耐可大了,不仅会开车、会直播,还懂得蜂胶、花粉、蜂王浆等方面的知识,能帮助咱们开发系列蜂产品。俺俩是好哥们儿,一起创业!”

“一年光工资钱就六七万,卖多少蜜能挣出来!”老田头摇摇脑袋。

话一说出口,老田头意识到自己忒小心眼儿了,后悔不该和儿子磨叽这种小肚鸡肠的事儿。

傍晚时分,养蜂车下天猴高速,又跑了约二十公里县道,来到新平戛洒镇离红河谷旅游景区不远的山林中。

老田头给当地养蜂的彝族朋友打电话,说:“帕索,我是东北老田,车到了,在80公里标识牌旁边。”

帕索家就在邻近的山寨里,不一会儿,这个彝族养蜂人就开吉普车赶过来,见到老田头很是热情。

“哎呀,田大哥,你都五六年没过来了。”帕索说。

“可不是咋的,想你呀!”老田头用力握住帕索的手。

帕索说:“走吧,我领你们去找蜂场。今年外来养蜂的不多,蜂场随便挑。”老田頭上了帕索的车。

下公路走不多远,帕索把吉普车停在一块空地上,说:

“在这儿就行,你那养蜂车又大又重,前面的路走不了。这地方算是上等蜜源,还有移动信号,手机能上网的。”

老田头说:“行,听你的。”

田昭把养蜂车停好,下来和帕索见面,热情地说:“你好,帕索叔叔,我爸老跟我提起您,让我跟您学养蜂呢。”

帕索说:“你爸跟我说你辞职了,回来养蜂,他挺闹心,我劝他,养蜂有什么不好,现在年轻的养蜂人少啊。这两年来这儿养蜂的,大都开养蜂车,这东西你爸整不明白,全靠你了。”

小郭助理扛过来一编织袋大米,还有一塑料桶东北大豆笨榨豆油,田昭把米和油放到吉普车里,说:“帕索叔叔,这是我爸种的水稻,您尝尝新米。”

帕索说:“大哥,你一来就给我带大米和豆油,谢谢啦!东北的大米确实好吃。”

老田头又说:“帕索,一会儿领我去俄里家呗,跟那小子打个招呼,表示表示。”

“不用了。”帕索摆手说:“他进监狱了,判十五年。你就安心养蜂,没人来整事儿。”

老田头一脸惊讶,说:“是啊!那小子太霸道,果然恶有恶报。”

帕索留下一袋吃的,开车回去了。田昭和小郭助理做晚饭,老田头到车厢上,先是打开所有蜂箱的巢门,立即有蜜蜂飞出来;然后又打开几个蜂箱的顶盖,透过纱窗查看蜂群的情况。

三个人在养蜂车小房间喝小酒,庆祝顺利“转场”。

“爸,你说的那个俄里,咋回事?”田昭问道。

老田头说:“那小子以前是这儿的‘蜂霸’,专门欺负外来养蜂的,没事领一帮人来收‘保护费’,不给就祸害你。开始我不同意你‘转场’也是有所顾虑。养蜂风餐露宿寂寞无聊,怕你吃不了这份辛苦;遇到地痞流氓、黑心同行怕你吃亏;要是弄个血本无归又怕你受不了。”

田昭端起酒杯说:“爸,我知道你心疼我,儿子敬你一杯!”

小郭助理又问:“田大爷,‘俄里’是啥意思?”

老田头说:“‘俄里’,彝族话是黑熊,‘帕索’呢是口袋的意思。有个老电影《阿诗玛》看过没?演的就是彝族人的故事。”

“爸,我小时候老听你唱,‘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我陪阿诗玛回家乡’,是吧?”田昭随口唱了两句。

老田头笑了,接着田昭唱起来:

“‘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嘿啰嘿啰不忧伤。蜜蜂儿不落刺蓬棵,蜜蜂落在鲜花上’……我就寻思那阿黑哥一定是养蜂的,哈。”

小郭助理竖起大拇指点赞,说:“田大爷唱得怪好呢,一点不跑调儿。”

老田头喝了口酒,说:“我在常山镇上中学,《阿诗玛》电影看了好几遍。阿诗玛长得好看,可惜最后变成山一样高的石像,那石像就在昆明石林里。”

田昭笑着说:“哈哈,爸,怪不得你要来云南‘转场’,是因为阿诗玛呀,这事儿要让我妈知道。那可就热闹了!”

老田头骂一句:“你给我滚犊子!”

6

在老田头的眼里,哀牢山绝对是个好地方。这里四季如春,生态环境绝佳,山野苍翠,白刺花、黑锁莓花、火把果、金樱子、水锦树、野藿香等终年繁花盛开。

早上起来,老田头绕着蜂场走了两个多小时,熟悉地形。这儿地势高燥,背风朝阳。不远处有条小溪流水不断,这很重要,不仅人需要生活用水,蜜蜂也需要清洁的水源。他大体打量一下,在蜜蜂有效采集范围内没有农田和果园。养蜂最怕的是啥?杀虫剂!蜂场必须远离有农药的地方。他对这个蜂场非常满意,从心里感激帕索热情相助。

田昭把摩托车从养蜂车上卸下来,驮着小郭助理到戛洒镇联系快递公司,顺便买菜和生活用品。老田头换件工作服,戴好网布帽上了养蜂车。

他的蜂群已经出去采蜜了。大批工蜂飞往山上,一趟来回得飞两公里,采到小小一点蜜汁,一天要飞出去二十趟。每个蜂箱大约有两万只工蜂,蜂箱里蜂脾上布满六角蜂窝,工蜂采蜜回巢后不直接进蜂窝,而是由羽化四天左右的小蜂用长舌接住,再贮存到蜂窝里。蜂脾沾满蜂蜜,用采蜜桶离心机高速旋转甩蜜,就成了纯天然的蜂蜜。

其实养蜂人并不生产蜂蜜,说得好听点是蜂蜜的“搬运工”,实际就是个公开的蜂蜜“抢劫犯”。

老田头爱蜂如子,敬蜂如神。

蜜蜂是一种让果树结果、给人甜蜜的高贵生物。它们犹如山野之精灵,不知疲倦地在天地间飞舞,在花丛中歌唱,把一生无私奉献给大自然和人类。一只工蜂正常情况下才活一百多天,采蜜的时候只能活五十多天,短暂忙碌的一生,不仅要养育幼蜂,照顾蜂王和雄峰,更为人类奉献甜蜜,高尚得令人敬佩。

有时候老田头觉得自己就是只工蜂。

蜂箱周围有好多死掉的蜜蜂。那些病弱的“残蜂”或“老蜂”,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门口,有些强壮的蜜蜂也牺牲了,是累死的。老田头把它们扫到一起埋葬在花丛下。

老田头要“加工”一些蜂蜜,准备好让田昭在网上售卖。

那些老蜂箱里的蜜脾好多是满蜜的。他打开一个蜂箱,取出一块沉甸甸的蜜脾,用刷子把爬在上面的蜜蜂刷掉,立即被激怒的蜜蜂群起攻之。

这时老田头很“强盗”。他将几块割掉蜜盖的蜜脾放进摇蜜桶,快速摇动,蜂蜜便从蜜脾中甩出来,一块蜜脾差不多甩下四五斤蜂蜜。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蜂蜜抢夺过来然后卖掉,而那些愤怒的蜜蜂只有忍受,它们还要继续采蜜直到死掉。

长时间养蜂酿蜜让老田头越加心地善良,总是将最好的蜜供给他人。

午后风和日丽,田昭和小郭助理接通了视频,开始现场直播卖蜂蜜。

“大家好,我是小郭,现在云南哀牢山‘田家蜜蜂业’养蜂场,很高兴和大家再见面。我们田总经常说,养蜂人寻找花朵,寻找花朵就是寻找春天,而寻找春天是向往世间最美好的生活!这是我们‘田家蜜蜂业’的理念。”小郭助理先来一段开场白。接着他把镜头对准了养蜂车,说:

“先让大家看看我们雄伟的蜂蜜加工厂,在这远山丛林之间,它是一幢用蜂箱摞起的高楼。仔细听,你能听到空中‘嗡嗡嗡’的蜂鸣,我们勤劳的蜂群已经进山采蜜去了!下面有请田总向大家介绍最新出品的‘老甜头’蜂蜜,如果你看好了相中了就请抓紧下单哟。”

田昭进入镜头,他拿起一瓶蜂蜜晃晃说:

“各位朋友,经过三天四千多公里长途跋涉,终于在云南著名的哀牢山落脚,这里花开四季,有品质优良的蜜源。但今天现场献给大家的蜂蜜并不是哀牢山‘香蜜’,还是长白山百花蜜。为什么呢?因为转到新蜂场得十天半个月才能产出新蜜的,所以还请大家耐心等待,好吗?今天只有五十斤百花蜜,请大家下单,卖完为止。”

老田头站在一旁看得直眉愣眼。他原来不大在意网络直播,以为那是小孩子们的游戏。可是看了几回之后,觉得这招儿很厉害,和在市场上一样面对面地买卖,经常看到回头客。田昭说多的时候有几百人同时在线,大都是喜爱蜂蜜的铁粉儿。

有人提出要预购“香蜜”,田昭笑着解释说不行,我们只卖现货,不搞预售,“老甜头”蜂蜜讲信誉。

又有人问,怎样识别蜂蜜好还是不好啊?

田昭说:“这个必须由专家来作答,有请我爸,‘老甜头’品牌创始人,本公司首席技术顾问老田头和大家聊聊。”边说边跟老田头招手让他过来。

这回老田头没有胆怯,走到镜头前,清一下喉咙说:“教你一招,找个带盖的瓶子,舀一勺蜂蜜,兑两勺水,然后使劲摇晃,如果瓶里泡沫二十分钟不沉下去,那就是好蜂蜜,要是泡沫不一会儿就沉没了,那蜜指定掺假。”

又有人问:“田爷爷,一只蜜蜂能采多少蜜啊?”

老田头想了想,说:“一只蜜蜂终生才能酿一甜点勺蜜,一万只蜜蜂采集一百万朵花才能酿出一斤蜂蜜。所以纯正的蜂蜜十分珍贵,咱们吃好蜜得感激蜜蜂的奉献!”

时间一长,平时不咋爱说话的老田头竟然成了网红。

7

一转眼到哀牢山三个月有余,老田头掐指一算,已是腊月二十八。这时候东北那边是大雪纷飞欢天喜地过大年,而云南这边却是群山翠绿花开富贵迎新春。

這天吃完晚饭,老田头爷儿俩坐在养蜂车里闲唠嗑,田昭说:“爸,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你就做主,不用跟我商量。”老田头客气地说。他已经完全承认儿子比他强。论长相,儿子英俊潇洒,男子汉硬朗的形象透着秀气;论文化他只是中学毕业,儿子有大学本科文凭;论养蜂,他还是老一套,儿子是新方法新思路。这三个月香蜜销售非常好,线上线下卖出去四千多斤蜂蜜,保守说有十五万多元收入。老田头承认自己是“前浪”,已经被儿子拍在了沙滩上。

田昭说:“爸,春节我想领你去昆明溜达几天,忙活一年了,好好歇歇,你看行不?”

“净胡扯,咱是养蜂,不是来旅游!”老田头摇头说:“我哪都不去。”

田昭问:“爸,你来云南几趟了?”

老田头回答:“算这回来过六趟,咋啦?”

田昭说:“爸,来六趟了,云南那么多旅游景点你都没去看看,每次来就是在山里守着蜂场吃苦受累,一想起这些我心里就特难受。爸,你辛苦一辈子图啥,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么。现在咱们有条件了,该享受的就要享受,是不?”

听儿子这样说,老田头挺感动,说:“不是钱的事儿,压根儿就没想。咱俩走了,蜂场就扔给小郭助理?”

田昭说:“都安排好了,让帕索叔叔找个帮工来照看几天。其实这次‘转场’,我就想带你出来游玩,明年把我妈也领来,不用你们干活,就来溜达!”

“你可拉倒吧,老天拔地的出来瞎逛悠啥呀。”老田头嘴上这样讲,心里头还是一热。

田昭又说:“爸,咱们过了春节再‘转场’,你看去哪儿好,一路向北往回走。”

这还真把老田头问住了,他说:“我也没去过别的地方,这个季节采油菜花蜜、荔枝蜜都可以,我整不准成。”

年三十儿就在蜂场过的。养蜂车四角挂着红灯笼,车厢后门贴上对联。田昭和小郭助理做了几道菜,有鸡有鱼有肉有酒,还能通过卫星电视看春晚。

老田头和老伴儿用微信视频聊了几句。老伴儿说:“看你有点胖了。”他说:“活儿不累,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能不胖吗?”老伴儿问:“蜂蜜卖得好不?”他说:“好年头,能挣十五万。”老伴儿说:“那就好,没白挨累,你注意身体啊!我在妹妹家过年,不用惦记。”

田昭在一旁说:“妈,过了年俺们再转个场子,我爸种地前先回去。”

老田头说:“明天田昭要领我去昆明,你要在这儿多好,一块去逛逛。”

田昭说:“妈,我和我爸商量好了,明年带你一起来。”

大年初一,田昭开着帕索的吉普车,爷儿俩去了昆明。从养蜂场到昆明市才二百多公里,他们起早六点多钟出发,九点半就到了昆明市中心的“龚禧里”酒店。

酒店大厅里有很多游客,多数是北方人。老田头知道,现在不少北方人都把成群结队到南方过春节作为一种时尚,而南方人又愿意到北方去玩雪,你说邪门儿不邪门儿。

田昭在服务台办好入住手续,说:“爸,要不是提前两个月订房,咱就没有地方住了,现在房价涨一倍还一床难求。这是你的房卡510,我在512。”

老田头说:“咱俩住一间就行,干啥要两间啊?”

田昭说:“爸,你睡觉打呼噜我受不了。再说了,两间房一宿还不到五百,很便宜的。”

老田头想说“五百块还便宜”,话没出口又咽回去了。他笑话自己怎么老在儿子面前表现得这么小气呢,让人一看就是山沟里没见过世面的老农民。

进了房间,田昭说:“爸,你先好好洗个澡,中午我领你去吃大餐,下午咱们去石林。”边说话边打开水龙头往浴盆里面放热水。

老田头脱了衣服进到浴盆里泡澡。一大盆水很热,坐到里面水没脖儿,泡一会儿就出汗了,浑身轻松。在家时他每个月要到常山镇浴池泡一回澡。洗完澡,他又刮刮脸,洗漱台上备有刮脸刀。

田昭在酒店一楼买了件长袖T恤和一条休闲裤。

“爸,你试试合不合身,不行的话我拿去换。”

“你这是干啥,又花没用的钱!”老田头说:“我这身衣服不挺好的吗。”

田昭说:“爸,已经穿够本儿了,如果都像你这样穿衣服,还让不让服装厂活了。”

“啥牌子的?”老田头问。

“T恤是‘保罗’新款,裤子是‘金利来’商务休闲,说你也不认识。”

老田头换上一身名牌衣裤,立马形象大变。

田昭感慨道:“爸,说实在话,除了皮肤黑点,眼睛小点,个儿头矮点,你还真挺帅的。”

“一边去,拿你爸开心!”老田头笑着说。

离龚禧里酒店不远有个“云南汽锅鸡”店,虽然是大年初一,饭店里还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田昭点了汽锅鸡,两道小菜和破酥包子,都是云南名小吃。

田昭说:“汽锅鸡是云南独有的风味菜,烹制方法特别,鸡肉细嫩、原汁原味,国内外都有名。”

老田头又想问,是不是老贵了?终于没说出口。吃块鸡肉喝口鸡汤,吧嗒吧嗒嘴说:“没有你妈做的小鸡炖蘑菇粉条好吃!”

下午,老田頭来到了盼望已久的李子营石林。进入景区后,看到石柱石壁石峰千姿百态争奇竞丽,他就不住地感叹,真是美景!

爷儿俩混进旅游团队伍里,一面观赏风景一边听导游小姐有滋有味地讲解。导游小姐介绍说,你们看到的那一座座、一丛丛巨大的石峰石柱,都是有灵性和生命的。“孔雀梳翅”“犀牛望月”“唐僧石”“观音像”“母子偕游”“阿诗玛”等象生石,无不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老田头终于看到了那座“阿诗玛”化身的石林。只见阿诗玛昂首屹立在水塘边,戴着头巾,背着箩筐,含情脉脉地翘首盼望阿黑哥到来。一池清水倒映着她美丽的身影。

导游小姐给游客讲阿诗玛的故事:“……洪水渐渐退去,阿诗玛和阿黑哥迷失了方向。一只小蜜蜂飞过来,围着他们绕了三圈说道,‘嗡嗡嗡,嗡嗡嗡,今晚就来我家歇,我家就在岩洞中。’于是阿诗玛同阿黑哥朝着小蜜蜂飞的方向走去……”老田头更加认定,阿黑哥绝对是养蜂的!

老田头让田昭用他的手机,围绕着阿诗玛石林拍了好几张照片,那神情就如同和真人一起拍照似的。

那晚,老田头躺在柔软的床上,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哼着“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我陪阿诗玛回家乡……”入了梦乡。

8

养蜂车离开哀牢山,上天猴高速奔往广西钦州灵山县草坪镇刘家甸林场。导航标记为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起个早贪点黑,一天就可抵达。

老田头爷儿俩商量了半天才决定往广西灵山县“转场”,去那儿采集荔枝蜜。

开始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江西赶油菜花季,二是到广西寻荔枝花。老田头深入细致研究,动了不少脑筋,建议田昭放弃采油菜花蜜的打算。虽然油菜花蜜上市早,产量高,而且容易结晶,是蜂蜜经销商的最爱,但这种花蜜含水量大,品质一般,卖不上价。人家种油菜目的是收油菜籽卖钱,为保证油菜籽产量,有时需要大面积喷洒农药,整不好就把蜂群给毁了。最后爷儿俩统一思想,奔广西走。

“去广西那边没熟人咋整?”老田头心里没底儿。

田昭说:“爸,没事儿的,我想办法。”

田昭通过朋友联系到当地的“蜂业协会”请求帮助。人家很是热情。一位叫赵兰英的副会长给田昭打来电话,说话声音甜美,像吃了蜜一样:

“欢迎田总您来灵山养蜂,这既是助力灵山荔枝发展,也是促进荔枝蜜产业壮大。我们协会一定为您养蜂酿蜜搞好服务。”

田昭和赵兰英聊了半天,相互作了介绍,田昭一口一个“兰英会长”地叫着,越聊越近乎。赵兰英说:“我马上帮您联系养蜂场地。您加我微信,就这个手机号,随时联系。”

老田头问:“‘蜂业协会’好使吗?办事儿还得靠熟人!”

田昭说这不认识了吗,很快就熟了。他加了赵兰英的微信,还建了个“田家蜜蜂业”灵山群,把老田头和小郭助理都拉进来。

老田头打开微信,看到赵兰英微信名叫“蜂协兰英”,头像是个扎着马尾巴的姑娘,眼睛大大的,称赞了一句:“这闺女模样好看。”

田昭说:“爸,你别信手机照片,那都是经过美颜的,真人不这样。”

老田头说:“不见得,照片还能有假?”

田昭笑着说:“你还不信,我现在给你拍个照,然后经过修整,保准你比赵本山年轻。”

赵兰英用北斗地图给田昭发来地址:广西钦州灵山县草坪镇刘家甸林场。到那儿以后,找林场赵书记……

到了目的地,赵场长驾车把养蜂车引至距离林场住宅区五里地之外一处空场,四周漫山都是荔枝树。

赵场长说:“今年外地来养蜂的有好几十伙,我们事先作了规划,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和蜂群数分配蜂场。不瞒你说,早都没地方了,是县里头养蜂协会来说情,才给你挤出这块场地。”

田昭十分感激,连连说:“谢谢赵场长,您可帮了大忙,兰英会长也太有面子了,太负责了!”

赵场长哼了一声,说:“那是我二姑娘,要不是她跟我央求,我才不管呢。好在有个养蜂户拖了半个月还不到场,那没办法,今年没他地儿了。”

老田头照例送给赵场长一袋大米和一桶豆油,算是表示谢意。赵场长说啥不收,撕巴半天才装车上。

赵兰英会长在父亲陪同下,竟然来山上看养蜂场落实情况。

老田头一搭眼就相中了这姑娘,比手机上好看多了,白净、苗条、大高个,和田昭挺般配的……老田頭心系着儿子的婚姻大事。

田昭一时间也被眼前这位兰英会长的模样镇住了,说话嘴有点瓢:

“哎呀兰英会长,您咋还亲自来了,百忙之中,这大老远的,很令人鼓舞啊!”

赵兰英笑着说:“我是周末回家,随便来瞅一眼。这一片山都是有名的荔枝树,灵山香荔、妃子笑、黑叶,嘻嘻。”

田昭跟在赵兰英的身后,十分恭敬地说:“兰英会长,您可真是敬业,为了我们‘转场’,您亲自给落实地块,俺们是遇到贵人了!”

赵兰英说:“田哥你不用客气,也别‘您’啊‘会长’这么叫,听着别扭。咱们是有缘相识吧,就叫我兰英好了。”

“好的好的,兰英会长……”田昭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走到一棵荔枝树下,赵兰英说:“你看这枝头上已经开花了,荔枝开花满树黄灿灿的,小时候我特喜欢舔花上的蜜,可甜了。”声音亦如含着蜜一样。

老田头忍不住小声问赵场长:“赵老弟,你二闺女很优秀,有对象没?”

赵场长摇头说:“还没呢,这丫头眼眶高,介绍几个都没瞧上。”

老田头暗自高兴,心想她没对象田昭就有机会。

听说田昭辞掉了省农牧厅的工作,赵兰英非常吃惊,问:“你犯啥错误了?”

田昭说:“兰英……会长,我是为了创业才辞职的。我喜欢养蜂采蜜,一年追着花季跑,给人们生活注入甜蜜,浪漫而且有意义。”

赵兰英说:“田哥,你很了不起,我佩服你辞职回农村创业这股劲儿,一般人做不到。”

“兰英……会长,您过奖了……你瞅我这嘴,板不过来呢。”田昭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山上的荔枝树开花了,蜂场四周成了一片花海。荔枝被誉为“果中之王”,荔枝蜜是上等好蜜,琥珀色,芳香馥郁,有股荔枝花香味。今年荔枝花多,又开得及时,一个多月工夫,田家养蜂车百箱蜂就采获八千多斤蜜。

老田头喜上眉梢。他喜的不光是荔枝蜜丰产,还有田昭和兰英姑娘两人“有戏”。这阵子兰英姑娘每周末都回刘家甸林场老家来,然后拎一兜水果到蜂场来表示慰问,帮忙甩蜜,跟小郭助理直播带货,还在养蜂车上吃饭,一点儿不见外。田昭呢,没事儿就跟兰英姑娘微信聊天,周六接到信息,便骑摩托车去林场住宅小区接她。俩人说话口气变了,田昭再不称“会长”和“您”了,就叫“兰英”。一个周日,兰英开车拉着田昭去南宁玩了一天,还给田昭买个双肩包。

到了四月中旬,老田头惦记回靠山屯儿种地,决定提前回家,不跟儿子“转场”了。养蜂这件事已经不用他操心出力了,儿子会经营好。临走前,他准备以“爸爸”的身份给儿子作最后一次事关前程的教导。

老田头很认真地跟田昭讲:“往后这养蜂的活儿就交给你干,我放心。有一条你得记住了,咱‘田家蜜’就要采有名的上等好蜜,捎带着卖点杂花蜜,这是根本。这样的话,养蜂车每年三四月份来广西采荔枝蜜,五六月份到沂水老家采槐花蜜,七八九月回靠山屯儿采椴树蜜,十月份到过年二月,去哀牢山采香蜜。一年四次‘转场’,可以了。”

田昭说:“爸,这个我一定记住,今后就顺着这条路走。”

“这些日子我是特别高兴,知道为啥不?”老田头面带得意说:“你小子处对象了,是不?我支持!兰英姑娘挺好,我把相片给你妈发过去,她也说好。”

田昭不好意思地说:“哪儿跟哪儿啊,八字没一撇呢。”

老田头说:“我看出来了,小郭助理也看出来了,赵场长都看出来了。说他二姑娘以前两个月回来一趟,这阵子每周都回来,回来就去你家蜂场,没准儿是看上你儿子了。我问他,那你啥意见。他说孩子老大不小了,他们的事儿自己说了算。我说你这叫开明。”

田昭说:“我和兰英说了,我得干出个样来再谈婚论嫁,要不咱有啥资格娶人家。”

“这话说得好!”老田头赞许儿子这样对待婚姻,又说:“你跟兰英姑娘好好处,真成了,对你养蜂也是好事。你看哈,去云南有你帕索叔叔是吧,到广西有你岳父,到沂水有咱田家老乡亲,回靠山屯儿是自个儿家,走到哪儿都跟到家一样,多好啊!”

田昭说:“爸,要真是这样那最好了,四海为家。爸,我给你订了飞机票,后天你从南宁坐飞机回去。”

老田头皱一下眉头说:“坐火车就行啊,坐飞机……没意思。”他本想说“那得花多少钱啊”,没说出口。

其实老田头真想坐一回飞机,去享受一下“上天”的感觉。他记得,小时候形容一件你想做又做不到的事情时,有人就会说:“你想上天啊!”

对老田头来讲,从前,坐飞机真就是可望不可即的事儿,想都不敢想。

9

田昭和兰英把老田头送到了南宁吴圩国际机场。

老田头穿着在昆明新买的一身名牌,背着兰英姑娘送给田昭的那个双肩包,跟在儿子后面办理登机手续。田昭给他买了一盒口香糖,让他飞机起飞的时候嚼一块,调节中耳腔的压力,减轻耳痛耳胀的不适感。虽然没明白啥意思,他还是点点头说好。

老田头和儿子在安检入口分手,拿着身份证和登机牌排队等候安检。田昭还在安检入口朝里面张望,老田头跟他摆手,示意他“走吧走吧,我没事儿”。他感觉到了儿子的关爱,毕竟这是他这么大岁数头一回坐飞机,儿子不放心。

老田头把双肩包放到滚动的传送带上,自个儿走进铁框门接受安检。

站在服务台里面的一个姑娘拎着他的双肩包问:“这是哪位乘客的背包?”

“我的,这是我的背包,咋啦?”老田头心怦怦跳。

安检姑娘请他把背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个保温杯,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老田头说:“蜂蜜水啊,我喝的。”

“不能带这个上飞机,要么您把它喝掉,要么把它倒掉。”安检姑娘告诉他。

“咋还有这样的规定,蜂蜜水也不让带。”老田头边叨咕,把一保温杯蜂蜜水全喝了。

终于上了飞机,老田头很高兴坐在靠着舷窗的位置。虽然没有坐过飞机,但他知道飞机上的小窗户叫舷窗。挨他坐的是个老外,黄头发大鼻子,微笑着对他说:“哈喽!”他也回了一声:“哈喽!”便扭过头去看窗外,他怕老外跟他讲鸟语,半句都不懂。

老田头忽然尿急,喝一保温杯蜂蜜水的结果。他费劲巴拉地挪出来,问空姐厕所在哪儿。空姐却说:“对不起大爷,飞机还没起飞,卫生间暂时不能使用。”他只好回到自己座位上憋着。

飞机上坐满了乘客,老田头前后看了看,男女老少啥样人都有,他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干啥的,那这些人也不会知道他是个地道的农民,因此削减了初次乘机的自卑感。

老田头坦然地翻开一本时尚杂志看,飞机起飞时,把一块口香糖扔进嘴里慢慢地嚼。头倚着舷窗,看着飞机从机场跑道上飞向天空。很快,飞机下变成浩瀚的云海。

老田头去了厕所,回到座位上感觉舒服多了。这是个教训,往后再坐飞机,登机前一定要上趟厕所,免得上了飞机内急。

坐飞机真的好享受,老田头这样想。从广西回到抚桦县,开车得三天时间,坐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而且舒适平稳,还有漂亮的空姐不住地送吃的送喝的。

这次“转场”,老田头看到许多,经历了许多,也感悟了许多。儿子用心良苦,让他出来溜达,吃好的,穿好的,还坐飞机上了天……这一切犹如梦幻,他很知足。

现实的老田头十分想念靠山屯儿。

他想快点回到大山深处的家里,他要给黑土地施肥,要给果树剪枝,要去买种子准备春耕生产。虽然老了点,但他还能劳作。他这辈子就像只工蜂,活着就得种地、养蜂、赚钱、持家,辛勤劳作会让他活得充实。

老伴儿在家等着他呢,还有喜子,见到他得蹦高撒欢儿。

作者简介:陈晓波,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高级政工师,有报告文学、文学评论、小说等在报刊发表。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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