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冒险（8首）

胡弦

你想给空无写一封信。

你的信寄到那里时，那里

会有一座房子：有人

为了接收一封来自未来的信而提前

等在那里……

“许多年后，当我们已不在了，

是否还会有问候传来？”

你仿佛在给天堂写信，

有时候，你真希望天堂里有个人

给你回一封信。

你站在那里，抬起手，向着空无

敲了几下，像在敲一扇门，

你甚至在心里问了一声：“有人吗？”

回答你的是风，和一树繁花。

后来，你站在一座仿古建筑前。

真快呀，你的感冒还没有好，

春天就到了。

你想起向你走来的人，身影

渐渐模糊，像走进了一场大雾。

今夜有人在拍月亮，调整着焦距，

想把月亮拉近。

——你想起那些尚未出发的人，只有

和天空在一起，才能保持自我。

今夜，有人在折磨电脑里的照片，

——像在一种泛滥的权利中，月亮

浑浊，发黄，像坏掉的皮肤。

有人则在放大一枚落叶，最后，

奇迹显现：他找到了

一个从未被命名的陌生星系。

猛虎很乖，背部，磨得光滑，

自从这里被改成公园，

孩子们喜欢把它当马骑。

猛虎，是在伸了个懒腰后

变成这样的石头的。

阳光从树隙间漏下，石铺的神道上

光斑晃动，像斑斓豹皮。

猛虎看护的危险，已如此迷人。

猛虎缺了尾巴，那缺失中

不再有疼痛传来。

没有尾巴的猛虎，懒懒的，俯视着

在草地上爬动的

时光的影子，和匆忙的蚂蚁。

有人在冲浪，

此刻，除了一两声尖叫，

海岸线安静。

在另一个大洲，牛仔们正老去。

沙漠没有声音，雨林没有故事。

一只犀牛站在北极圈里，用黑色的

防护布裹起角和头颅。

让人痛苦的

不是坏天气，而是

雕像越来越逼真，艺术却在退步。

一棵树像一个古代的东方画家，

一团树根像一个

西方自然主义作家的怪癖。

冰在融化，岸在融化，一阵春风

把木头房子吹成了废墟。

广告牌竖在国家公路右边，

车祸发生在时代左侧，

三千公里外，小镇仿佛是

宇宙的中心，一个小女孩站在

厚厚的积雪中，

她笑着，穿着绿色的上衣。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

群山变白了。

——你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自我。

一垛劈柴像穷人的安宁，

一把斧子像北方的寂寞。

鸟儿落在长长的电线上，

细小脚爪，把握着来自远方的电流。

在故乡，你见过山茶花开，

见过火苗愿意去死。

见过满山的风信子怒放，像大量的故事

正从拥有它的书中逃离。

你到过一座旧车站，见过拆掉的

枕木、月台、铁轨……

见了已道过永别的事物。

你见过尽是老人的村庄，像一本

旧了的佛经，只能从

消散的晚霞中汲取呼吸。

你研究过西山坚硬的额头，观察过

河流交汇时产生的漩涡，

——它们不断旋转，又被自己的离心力拉开，

如痉挛的活结。

波纹在木柱里沉睡，

窗上的薄纱仿佛凉透了的花枝。

你沉静，过于溫柔。

一阵风在我们心中旅行。

你的手停在幽暗的桌面上：一阵初雪

在季节里旅行。

拐过逼仄的楼梯，上面

就是初夏了。空气中，

浮动着类似记忆的暗影。

糖在咖啡里融化：某种不明的变化

在摸索时间的结构。

玻璃花瓶已经替代过什么。

一个下午

正消失于它的寂静。

一只蝴蝶在跳舞，

而有人认为：打赌更有趣。

有人在舞池边打赌，

有人则旋转着，经过骰子、酒、

尖叫……像一团火

碰到什么就烧掉什么。

一只蝴蝶比曲子更轻。

蝴蝶，一个矛盾体：它轻盈的身姿，

它灼热的花纹，一个

寂静内核像它

体内的黑匣子，收集着音乐中

化为灰烬的东西。

春风浩荡，所有花纹都已失控，

一只虚构的蝴蝶，

掠走了陌生地理里的安宁。

而有人已从那里返回，回到

一个赌局中。曲子

滑过这叫做春天的酒吧，滑过

手上有伤疤的人，把滞留在

伤疤里的疼痛提走。

沿着河边，有行人隐约的脚印，

——许多天前有人从这里走过，

那时，雪下得紧。

雪曾把践踏的痕迹掩盖，

但在化雪的时候，阳光会准确地

率先找到它们，

现在，那些脚印的形状显露出来。

被踩过的雪总是化得快，

脚印，在释放它从前承受的压力。

我继续往前走，脚下

是晶体的断裂声。

一串单向的脚印，不见回头。

再往前，穿过废弃的砖瓦厂，

是通往县城的路。

回头看，脚印已是两行，

——当年，我也在走到这里时

回头望：村庄，和一个未知的世界之间，

正下着雪。那时，

是一行转眼变得模糊的脚印，

催促我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