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团体治疗理论的本土运用成效研究

2022-07-25 02:45李玉芬
关键词:孤独感

[摘要] 本研究将融入“家本位”文化视角的缅怀团体治疗理论运用于社区独居长者孤独感的干预实践,兼采用量化古典实验设计和质化扎根理论分析评估运用成效。研究发现,缅怀团体治疗通过发挥“人际交往”“内省”和“认知”功能,可满足长者社会关系需求、改善长者人格特质和改变长者人际认知,进而达到缓解长者孤独感的目的,且持续效果良好。需要指出的是,本土的实务社会工作者在运用缅怀团体进行干预实践时,既需要积极适应我国“家本位”的文化价值观,更需要跳出其局限,重视社区独居长者的社会参与及其个人价值的重构与建立。

[关键词] 缅怀团体治疗  社区独居长者  孤独感  干预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城市社区社会工作理论创新及整合行动体系构建研究”(项目编号:17CSH051)、2018年度广东省高等教育教学改革项目“基层家庭社会工作教学实践创新的反思与改革”(2018yjjg00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李玉芬,常州大学瞿秋白政府管理学院讲师,台湾政治大学社会工作博士,研究方向为老年社会工作理论与实务、社会工作干预研究。

[中图分类号] C91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672(2022)03-0079-16

一、 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受人口老龄化和家庭结构转变以及人口流动等因素的影响,我国独居长者的数量呈急剧上升的趋势。2020年,我国独居长者数量增加至1.18亿人左右,约占长者人口的50%、总人口的8.2%。随着独居长者数量的日趋增长,其孤独感已逐渐成为大家关注的社会问题。孤独感是由某种形式的社会关系缺失引起的令人不愉快的甚至痛苦的主观体验。①作为一种负向的情绪体验,孤独感会严重损害长者的身心健康:心理上会导致长者的主观幸福感、生活满意度、自尊感和希望感降低,使其容易罹患抑郁癥;生理上会导致长者睡眠质量差、内分泌异常、日常自理能力受损,使长者易患高血压、心血管病和心脏病等,甚至会危及长者的生命安全。①②③

在我国,孤独感对独居长者的影响尤为显著。研究表明,有强烈孤独感的独居长者高达15%,而非独居长者为4.2%。④居住方式上的相对隔离使独居长者与外界交流受限,其心理健康水平和情绪状况都明显低于非独居长者,更容易经历不适、孤独、痛苦、焦虑和抑郁等负面情绪。⑤每年涉及独居长者孤独议题的新闻层出不穷,有长者为排遣孤独,选择用一生的积蓄换取保健品传销者的一声嘘寒问暖,更有甚者因无法忍受孤独而选择自杀。

文化与制度等因素使独居在我国的负面效应比西方更为显著。⑥⑦从主观层面来看,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国的长者更希望与子女同住,以享受天伦之乐;从客观层面来看,中国的养老体制尚不健全,子女仍然是长者经济供养、生活照顾与精神慰藉的主要提供者。对子女依赖度较高的中国长者独居时经历孤独感的风险更高,因此探讨缓解我国社区独居长者孤独感的干预方式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

缅怀团体治疗在长者心理健康领域有广泛的运用,一些学者尝试将其运用于长者孤独感的干预,并初步呈现了干预效果。然而既有的研究仍存在一些不足:首先,研究数量较少,且以准实验研究为主,其干预成效尚待验证。其次,研究对象以机构中的长者为主,针对社区独居长者开展的研究则较少。最后,西方文化背景下起源发展的缅怀团体治疗理论与方法,在我国的运用刚起步,其在本土运用过程中的适用性如何,特殊性如何,以及应当如何进一步推进其在本土的运用等问题,还有待深入探讨。

基于此,本文通过在广州市Y街道开展的一项古典实验研究,探究缅怀团体治疗理论在本土社区独居长者孤独感介入中的适用性和有效性何以可能、如何可能。期望通过此研究,能够进一步验证缅怀团体治疗理论在长者孤独感干预方面的成效,为缓解我国社区独居长者孤独感提供一个可供参考的实务模式,同时也为进一步推进缅怀团体治疗在本土文化背景下的运用积累实证经验。

二、 缅怀团体治疗:理论内涵、实证研究及其本土适应性框架

(一) 缅怀团体治疗的理论内涵

Erikson的心理社会发展理论为缅怀团体治疗提供了理论基础。该理论指出人的一生经历的“八个阶段”和每个阶段的发展任务,老年阶段的任务为“圆满(integrity)对失望”。这个阶段,老年人主要是通过人生历程回顾的方式,寻求自我完善和满足感。如果老年人不能感到自我完善和满足时,容易对人生感到厌恶和失望,导致自我价值感降低、抑郁、焦虑甚至绝望。因此,Erikson将生命历程回顾确定为老年期的发展任务,强调通过将生命中的各个片段进行整合,并赋予其新的意义,使长者感受到过往生活与现在生活的差异及关联性。生命历程回顾还特别重视唤起过往经验中不堪回首的部分,特别是未解决的问题、冲突和悲伤,希望通过重新的思考,能够用更为宽广的角度来诠释生命,以开放、平和接纳自我的态度与观点,去正视生命中的不愉快经历,体验走出负面情绪的能量,进而整合并接纳自己的生命历程。①

在Erikson心理社会发展理论的基础上,Butler提出了缅怀治疗,指出缅怀治疗是生命历程回顾的一个组成部分,并将缅怀治疗方法广泛地运用于长者心理健康领域。②缅怀团体治疗是其中最为常见的一种形式,具体是指“在团体环境中,治疗者通过引导缅怀过程和促进成员间的交流与互动,让老年人在回顾和分享过往生活的过程中,重新体验过往生活的片段,并给予新的诠释,以达到协助老年人了解自我,减轻失落感,增加自尊及增进社会化的治疗过程”。③具体方法包括鼓励老年人谈论和分享自己过去所发生的事情,以及通过看老照片和收藏的纪念物品、听老的歌曲等来唤起老年人对往事的共同记忆。缅怀团体治疗通常以小组的方式进行,每节持续60~120分钟左右,小组次数为6~10次,人数在10~15人左右。④

Webster研究指出,缅怀团体治疗的功能有八种:(1)减轻厌烦情绪:缓解因缺乏周围环境刺激和缺少活动机会而产生的厌烦情绪;(2)对死亡的准备:减少对于死亡的恐惧,坦然地面对死亡;(3)自我认同:挖掘、诠释和明确作为一个独立个体所具有的品格;(4)解决问题:用解决问题的旧式方法应对当前面临的问题与挑战;(5)交流沟通:增进与他人的沟通交流;(6)维系亲密关系:与生命中的重要关系保持联结;(7)重现痛苦:在回忆痛苦经历的过程中释放情绪;(8)教育:重视自身价值。①Dean等研究者进一步将缅怀治疗的功能概括为三类:(1)人际交往功能,包括交流沟通和维持亲密关系;(2)内省功能,包括减轻厌烦情绪、自我认同、对死亡的准备和重现痛苦;(3)认知功能,包括解决问题和教育。②

(二) 长者孤独感干预研究

西方长者孤独感干预方式的研究已有近40年的历史,相对成熟的理论体系和丰富的实践经验,为我们开展相关研究提供了借鉴。西方的干预研究从社会关系需求、行为与人格特质以及认知三个理论视角出发,分别探讨与三者相对应的干预模式。社会关系缺乏是长者产生孤独感的根本原因,重视从社会支持的角度出发,为长者提供感知的和实际的工具性、情感性支持,以满足长者的社会关系需求。如为长者提供入户探访、支持性社区服务等。③个体的行为、人格特质与认知是影响长者社会关系的重要因素,强调通过提升长者的社交技能、增强长者的自我价值感和自尊感、维持长者正向的自我概念,以及改善长者认知等方式,协助长者更好地进行社会交往,以达到满足长者社会关系需求和缓解长者孤独感之目的。如为长者开展社交技巧学习小组、认知治疗小组等。④此三种孤独感干预模式均取得了一定的成效,特别是第一种模式在社会服务领域运用得最为广泛。但是传统的三种干预模式分别针对影响孤独感的单一因素进行干预,对其他影响因素的忽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干预的效果。

缅怀团体治疗因具有社会交往、内省和认知的功能⑤,能够同时对影响孤独感的三种因素进行干预,有望提升孤独感干预的成效,故一些学者尝试将其运用于长者孤独感的干预。早期Mc Dougall在针对患有抑郁症的长者开展的缅怀治疗中发现,长者的孤独感水平有所下降。⑥此后,一些研究者将缅怀团体治疗专门运用于长者孤独感的干预研究,得到了更为精确的实证研究数据。这些研究均以机构中的长者作为研究对象,采用加州大学发明的UCLA第三版孤独感量表作为施测工具,对研究对象进行为期8~10周,每周1次,每次60分钟左右的缅怀治疗。魏雪卿通过准实验设计开展了一项前驱性研究,发现长者的孤独感水平有明显的降低。①Chiang等在此基础上通过一项准实验研究,对研究对象的孤独感水平进行了前后测和追踪测,发现长者的孤独感水平从前测42.24分降至后测34.82分,追踪测为35.00分。这些表明缅怀团体治疗可显著降低长者的孤独感水平,且持续效果较好。②由此可知,西方文化背景下起源发展的缅怀团体治疗,通过整合三种传统孤独感干预模式的功能,能够起到缓解机构中长者孤独感的作用。

(三) 缅怀团体治疗的本土文化适应

社会工作干预的核心目标之一是满足不同情境和目标群体的特定需要,“文化适应”是实现这一目标不可缺失的考量因素。③“文化适应”是指对已知在某个环节和群体中有效的干预措施进行系统地修改,以与另一个环境中目标群体的文化模式、意义和价值观相一致的过程。④具体策略表现为,一方面保留干预理论与方法的核心要素,另一方面提供适合新社区或新文化背景的内容来维持干预有效性。本研究将起源和发展于西方文化背景下的缅怀团体治疗运用于本土长者的心理健康干预,需要积极适应我国的养老文化。

养老文化是指一个社会对需要供养和照顾的老人之经济供养、生活照料的态度与价值理念,这种态度与理念体现在该社会有关制度安排和伦理观念之中,成为社会不同年龄群体在养老方面的行为规范和观念共识。⑤中国的养老文化受到“家本位”文化价值观的影响,“家本位”文化源于中国的家族制度与家族文化,强调家族至上和集体主义价值观,以及每一个家庭成员对家庭乃至家族的责任。这种责任是与生俱来的,至死才绝,通过世代绵延会源源不断使家族的存在得以永恒。“家本位”文化主导下的个人生命价值,最主要的就是对家庭与家族的责任,在某种意义上,个人是因为这样一种责任才活着。

受“家本位”文化价值观的影响,中国的长者重视家庭价值,重视子孙后代。长者大都把精神寄托在子女以及孙辈一代上,“家庭幸福”“子女成才”和“儿孙满堂”是长者的主要愿望。长者的喜、怒、哀、乐以及人生价值都与家庭的幸福,特别是与子女的幸福捆绑在一起,长者独立的个人价值则相对缺失。这与西方国家重视个人价值、强调个体独立的文化价值观是不同的。①通过对国外文献的梳理发现,西方老年怀旧团体的主题多以个人为中心,如童年趣事、人生困难、人生目标、自我成就感、人生缺憾、人生传奇、第一次约会等。②③受“家本位”文化价值观的影响,中国的长者可能更关注家庭方面的议题。因此,在我国运用缅怀团体治疗方法时,我们需要融入“家本位”的文化视角,关注“家庭”议题,以期取得更好的本土运用效果。

故本研究在借鉴国外缅怀团体治疗理论与实践经验的基础上,尝试融入“家本位”的文化视角,将缅怀团体治疗运用于我国社区独居长者孤独感的干预,进一步验证其运用成效,拓展其适用范围。

三、 研究方法

(一) 研究设计

本研究采用实验组和控制组前测、后测和追踪测古典实验设计(pre-post-follow up test controlled classical experiment design)。缅怀团体治疗作为干预措施,实验组接受团体干预,控制组在研究期间不接受任何干预。在干预前、干预结束和干预结束三个月后,研究者采用UCLA第三版中文版孤獨感量表为实验组和控制组的研究对象分别进行前测、后测和追踪测,以了解缅怀团体治疗对于缓解社区独居长者孤独感之成效。研究设计见表1。

表中,R代表随机分配实验组和控制组的研究对象;X1代表缅怀团体治疗;O1代表实验组前测,O2代表实验组后测,O3代表实验组追踪测;O4代表控制组前测,O5代表控制组后测,O6代表控制组追踪测。

(二) 研究对象

本研究采取非概率立意抽样方法,对广州市Y街道辖区内的398名60岁及以上的社区独居长者,发放“UCLA第三版中文版孤独感量表”,剔除无效数据,得到352份有效数据。根据量表得分,选出孤独感得分在50分及以上的63名社区独居长者,逐一入户访谈。根据个人现实中的孤独感状况、是否适合参加团体以及是否愿意参加等因素,确定32人参加本次研究,采用随机分配的方式将参与者分派至实验组和控制组。实验组有2人中途退出团体,控制组有1人中途退出研究,最后获得有效样本29人。研究对象的基本特征资料见表2,统计分析的结果显示,实验组和控制组的基本特征资料均无显著性差异,符合此次研究需要。

(三) 团体方案

本文以缅怀团体治疗理论与方法为基础,针对长者孤独感产生的原因和影响因素确定团体治疗的内在逻辑,据此设计此次团体干预的三条核心路径(见图1):第一条是通过发挥人际交往功能,直接满足长者的社会关系需求;第二条和第三条分别是通过改善长者的人格特质和改变长者的人际关系认知,间接满足长者的社会关系需求。计划通过三条路径的干预,最终达到缓解社区独居长者孤独感的目标。

在确立缅怀团体治疗运用于缓解社区独居长者孤独感理论逻辑的基础上,我们广泛参考缅怀团体治疗的相关研究,并融入“家本位”的文化视角,设置团体主题和制订具体的团体方案(见图2)。

首先,团体发挥“人际交往”功能(从第1节到第8节),通过设置团体成员“彼此认识” “共同回忆”和“议题讨论”等环节,协助团体成员从认识到熟识,满足团体成员对于社会关系的需求。其次,团体发挥“内省”功能(从第4节到第6节),通过设置“快乐时光”“艰难时刻”和“人生成就”等讨论环节,协助团体成员减轻厌烦情绪、增强自信心和增进自我认同感。最后,团体发挥“认知”功能(第7节),通过设置“现实生活中问题”的讨论环节,协助团体成员就其关注的“家庭关系”进行讨论,改变团体成员对于人际关系的认知。依据每节团体功能以及团体主题和干预目标,设置包含家庭议题在内的开放式话题,具体讨论话题由团体成员来决定。

实验组研究对象参与8次缅怀团体治疗,每周1次,每次90~120分钟。为保证团体质量,此次团体由一位主要带领者(研究者担任,研究者持有中级社会工作师资格证)和两位协同者共同带领,三位带领者均接受过缅怀团体治疗的学习和培训。此次团体干预使用的治疗技术主要包括倾听、同理、支持、澄清、引导、建议、宣泄、鼓励、使能等。

(四) 研究工具

1. UCLA孤独感量表第三版(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eles Loneliness Scale)

本研究采用汪向东、王希林与马弘修订的UCLA孤独感量表第三版中文版。①量表共包含20个题目,采用Likert4点量表计分,依序是:“从来不”=1分、“很少”=2、“有时”=3、“一直”=4,其中1,5,6,9,10,15,16,19,20题为反向计分。得分范围为20~80分,得分越高,说明孤独感水平越高,反之孤独感水平则越低,临界值判断标准依序为“高度孤独”=44分及以上、“一般偏上孤独”=39~44分、“中间水平”=33~39分、“一般偏下孤独”=28~33分、“低度孤独”=28分以下。UCLA孤独感量表第三版是目前在长者孤独感研究领域运用最广泛的量表,具有较好的信效度,内部一致性为0.89,重测信度为0.73。

2. 基本特征:结构式问卷

研究者基本特征包括人口学资料和健康资料,通过结构式问卷的方式搜集,主要包括年龄、性别、婚姻状况、经济状况、受教育状况和健康状况。婚姻状况分为有配偶和无配偶(包括丧偶、离婚和未婚)两类。经济状况分为困难、一般、宽裕三类。受教育状况分为不识字或识字很少、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及以上五类。健康状况分为差、一般和良好三类。基本特征指标具体可见表2。

(五) 资料分析

采用SPSS 20.0对实验数据进行统计处理,采用均值与标准差以及次数分配与百分比,对研究对象的基本特征和孤独感状况进行描述性统计;采用独立样本t检验和fisher精确检验,对研究对象的基本特征资料和前测资料进行一致性分析;采用TWOWAY ANOVA Repeated Measured(mixed design)检验团体干预成效。

在此基础上,本文结合质性扎根理论研究,运用开放式编码(opening coding)与主轴式编码(axial coding),对缅怀团体治疗过程和深度访谈的资料进行收集与分析(深度访谈在追踪测结束后进行),发挥混合研究(mixed research)、聚合(convergence)、互补(complementarity)和扩充(expansion)的功能②,探讨缅怀团体治疗产生作用的内在机制,并就其本土的适用性问题进行讨论,以验证、补充和拓展量化研究的结果。

(六) 研究伦理

此研究在开展过程中遵循非伤害性、保护性、知情同意与自愿、尊重隐私与保密,以及研究成果分享原则。研究结束后,为保护控制组成员的利益,在征得控制组成员同意后,为控制组成员开展缅怀团体治疗。

四、 研究结果

(一) 干预效果定量评估

由表3可得,实验组成员UCLA前测、后测和追踪测的分数分别为53.43±1.70分、40.71±2.02分和41.00±1.80分;控制组成员UCLA前测、后测和追踪测的分数分别为52.93±2.05分,53.80±2.18分和53.93±2.12分。对两组前测分数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发现无显著性差异(P =0.658)。结合图2可以看出,实验组成员和控制组成员前测孤独感水平相似,随着时间的推移,实验组成员的孤独感水平明顯低于控制组。实验组成员孤独感水平从前测到后测有明显的下降,后测到追踪测基本维持不变;控制组成员的孤独感水平一直维持比较稳定的状态。

进一步采用2(实验组vs.控制组)×3(前测vs.后测vs.追踪测)的重复测量方差分析,探究缅怀团体治疗对于研究参与者孤独感状况的影响。重复测量方差分析显示,UCLA得分的时间×组别的交互作用有统计学意义。F(2,54)=199.96, P<0.001。进一步简单效果分析结果显示:以组别为自变量的干预效应表明,实验组和控制组UCLA前测分数无显著性差异,F=0.517,P=0.478;后测分数有显著性差异,F=280.73,P<0.001;追踪测分数有显著性差异,F=311.67,P<0.001。

以时间为自变量的时间效应表明,在实验组中,时间因素对孤独感状况的简单效应有统计学意义,F=257.19,P<0.001,干预组后测的UCLA分数与前测分数有显著性差异(P<0.001),追蹤测分数与前测分数有显著性差异(P<0.001),后测分数与追踪测分数无显著性差异(P>0.05)。在控制组中,时间因素对孤独感状况的简单效应无统计学意义,F=1.71,P>0.05,对照组前测分数、后测分数与追踪测分数均无显著性差异(P>0.05)。

结果显示,不同组别的UCLA得分有统计学意义,实验组UCLA得分低于控制组的UCLA得分;缅怀团体治疗时间也有影响,团体开始后,实验组UCLA得分显著下降,团体结束至团体结束后三个月,UCLA得分维持相对稳定的状态,控制组UCLA得分始终维持相对稳定状态;时间和组别存在交互效应,随着缅怀团体治疗的开展,实验组的UCLA得分始终低于控制组。这说明缅怀团体治疗可有效降低社区独居长者的孤独感水平,且持续效果良好。

(二) 干预效果的定性分析

量化研究结果表明,缅怀团体治疗方案可显著降低社区独居长者的孤独感水平,且持续效果良好,这与已有的相关研究结果相似。①②③下文将通过对团体过程与深度访谈资料的进一步剖析,展示缅怀团体治疗的“人际交往” “内省”与“认知”三项功能在团体干预中对缓解孤独感产生影响的潜在逻辑与深层原因。

1. 人际交往功能:满足长者的社会关系需求

新弗洛伊德学派(neo-Freudian)认为社会关系是满足人类内在需求所必需的,Sullivan(1953)等从社会关系需求视角出发,探讨了社会关系与孤独感之间的关系。④长者主观对孤独的感受与客观社会关系缺乏(社会网络的数量和人际联系的频次)有关,孤独感是长者的社会关系需要不能得到满足而产生的不愉快体验,通过社区、社会网络或者亲密关系,为长者提供感知的、实际的工具性或情绪性支持,可满足长者的社会关系需求,达到缓解孤独感的效果。其中,“亲密关系或强联结(strong ties)”最为重要,在长者的社会心理活动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主要发挥情绪支持的功能。①

社会关系需求未能得到满足,尤其是亲密关系需求未能得到满足,是社区独居长者产生强烈孤独感的重要原因。②本研究尝试发挥缅怀团体治疗的人际交往功能,促进其沟通交流和维持亲密关系。首先借助有组织的团体环境,鼓励长者参与话题交流,增加其社交的机会。在此基础上,通过引导缅怀话题的讨论与分享,有相同经历和背景的长者们得以引起情感共鸣,增强长者间的社会联结,给长者带来支持感和归属感。接受缅怀团体治疗后,长者间形成了亲密的互动关系,为长者提供了必要的社会支持(主要为情绪性支持),满足了长者的社会关系需求,从而成为缓解长者孤独感的重要因素。

旧时的歌声一响起,大家都情不自禁地一起哼唱起来,感动得我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倒不是说大家唱得有多么动听,而是自己感觉一下子找到了知音,好像和一群好朋友回到了往日的美好时光。要知道,年纪大了,想找个讲体己话的人真难呀,年纪越大,越觉着孤单……在团体里和朋友们一起说说话、聊聊天儿,觉着自己不那么孤单了……(成员A)

重温过去的老歌、老电影和老照片,勾起我们很多回忆,想起当年为了攒钱买磁带和电影票的情景,以及因为照相而激动得整夜睡不着的情景……在分享这些的时候,我很快乐,觉着有人听自己说话,而且理解自己,大家就像老朋友一样聊天儿,觉得自己没那么孤单了。(成员F)

2. 内省功能:改善长者的人格特质

人格特质是影响个体孤独感的又一重要因素,拥有低自我价值感、低自尊感和负向的自我概念等人格特质的个体容易感到孤独。③④个体进入老年期后的社会角色会发生一系列变化,从职业角色进入闲暇角色,从主导角色转为依赖角色,从拥有众多角色到拥有相对单一的角色,长者对于角色的转换会不适应,进而产生孤独感、无用感、挫折感和空虚感。

本研究尝试运用缅怀团体治疗的内省功能,协助长者减轻厌烦情绪、增强自信心和增进自我认同感。首先,开启长者快乐的回忆,使其改善目前的情绪状态。通过“育儿的快乐” “子女成长的喜悦”等话题的分享,激发了长者与往事相关的正面情绪。这种正面感受对长者现实的生活产生了积极影响,可缓解长者的负面情绪,使长者保持愉悦的心情。其次,引导长者回忆过去如何成功地面对困难,增强长者的自尊和应对能力。当长者正在面对孤独等问题的考验时,回忆过去他们如何应对其他挑战有助于长者重拾自信心和重新运用过去用过但被遗忘的应对技巧。最后,带领长者重温往日的成就和领悟生活的意义,协助长者完成自我整合和自我反思。长者在分享人生中的成就时,看到了自己对国家、社会和家庭的贡献,使他们相信自己是有价值的人,增进长者的自我认同感。通过发挥缅怀团体治疗的内省功能,长者的负面情绪得到缓解,自尊感和自我价值感得到提升,并逐渐形成正向的自我概念,这些成为改善长者人格特质和缓解长者孤独感的潜在因素。需要指出的是,长者人格特质的改善是一个缓慢而艰难的过程,但是缅怀团体治疗为长者人格的改善提供了一种可能,改变一旦开始,就能启动改变的良性循环,达到缓解长者孤独感的目的。

女儿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礼物。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感觉世界变得不一样了。陪伴她成长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无比幸福。看着她现在长大成人,我觉得我所有的付出都是有价值的,我觉得我的人生完满了……和大家一起讲讲女儿成长的趣事,我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好像现在的生活也没那么难了……(成员L)

大家分享年轻时代的经历,仿佛把我带回了那个属于我们的青春岁月。我们这辈人都经历过很多坎坷才走到今天,要说我们这些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苦和能坚持,还有就是乐观。想到这些,我觉得自己更加有信心了。想起以前那么艰难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眼前的事情都算不上什么。想开些,乐观一点,一切困难都会过去。(成员M)

自从退休后,我老觉得自己没用了,感觉没有人需要我……和朋友们(团体成员)谈起过往,让我特别有感触。我们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辈子,看着我们的国家一天天富强,家里人的生活也一点点好起来……这些都是我们这辈人辛辛苦苦工作换来的,我们对国家和家庭都是有贡献的,我们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孩子,也对得起自己。(成员B)

3. 认知功能:改变长者的人际关系认知

Peplau與Perlman从认知的角度出发强调个体认知对孤独感的影响,认为孤独感是一种主观体验,它不同于客观上的社交孤立(social isolation),独处并不意味着孤独。①长者对人际关系的感知和对人际关系的归因方式会影响长者的孤独感。当长者期望的社会关系模式和实际的社会关系模式之间存在差异时,他会感到孤独。人际关系归因方式也是影响长者孤独感的中介变量,不当的人际关系归因方式会导致长者出现持续性孤独。容易感到孤独的长者,倾向于将人际关系的失败归因于他人而不是自己。

对于子女孝顺的期待未得到满足,或是倾向于将亲子互动失败的原因归咎于子女,是社区独居长者产生孤独感的一个重要影响因素。本研究尝试运用缅怀团体治疗的认知功能,帮助长者认识和解决问题。就团体成员关心的家庭关系议题,如“婆媳关系” “亲子关系”等问题,引导长者进行交流。在此过程中,使长者看到家庭问题的共性,意识到自身在人际互动中存在的问题,如对晚辈期待过高等。在此基础上,组织长者们就解决问题的方法进行讨论,提出以平常心看待家庭问题,与子女平等交流,多换位思考、体谅晚辈等方法。通过缅怀团体治疗的干预,改变了长者对于家庭关系的认知,使长者与子女的关系得到改善,有利于长者从子女处获得更多的支持。研究表明,子女的支持对于缓解长者的孤独感至关重要。①

以前我觉得数我的儿媳最可恶,她经常回娘家看她父母,一个月才来看我一次。听大家一起交流,发现家家都差不多,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更孝顺自己的父母,亲生的,自然更有感情些。想明白后,我心里舒服多了。你说也怪,自从我对她(儿媳)说,让她多去看她父母,她反倒来看我的次数多了些,人还是应该相互理解的。(成员M)

我这辈子总是希望儿子听我的话,我觉得我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米还多。每次儿子的意见和我有冲突时,我都觉得是他错了,大声呵斥他。他不爱来看我,来了话也很少。有时候我很孤独,打电话让他回来吃饭,他总是找各种借口不来。和大家聊聊,我觉得我自己也有问题,时代变了,孩子也大了,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我总是拿我的经验压制他,难怪他不喜欢回来。我想,我需要改变和孩子相处的方式了。(成员E)

五、 结论与讨论

(一) 缅怀团体治疗在社区独居长者孤独感干预中的成效

研究结果表明,融入“家本位”文化价值观的缅怀团体治疗,通过发挥人际交往功能,为长者提供了必要的社会支持(主要为情绪性支持),满足了长者的社会关系需求,成为缓解长者孤独感的重要因素;通过发挥内省功能,改善了长者的人格特质,提升了长者的自尊感和自我价值感,并形成了正向的自我概念,成为缓解长者孤独感的潜在因素;通过发挥认知功能,改变了长者对于亲子关系的认知,使长者从子女处获得了更多支持,成为缓解长者孤独感的另一潜在因素。通过以上三条核心路径的干预,社区独居长者的孤独感状况得到显著缓解,且持续效果较好。可见,起源于西方社会的缅怀团体治疗理论与方法同样适用于中国社会,初步证明了缅怀团体治疗的本土恰适性。

(二) 缅怀团体治疗运用于社区独居长者应关注的本土面向和未来推进方向

1. 缅怀团体治疗运用于社区独居长者应关注的本土面向

通过对团体过程与结果的分析发现,缅怀团体治疗在本土社区独居长者中的运用也呈现出一定的特殊性。由于中西方文化价值观的不同,使国内外的长者在分享和交流怀旧话题时的侧重点有明显的差异。国外的长者关注个人,而国内的长者则较多地关注家庭。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关于人生中快乐时光的主题,国外的长者较多地分享个人的美好时光,此次研究的长者分享的最多的是育儿的快乐以及子女成才的喜悦。第二,关于人生成就的主题,国外的长者关注自我的成就,本研究的长者关注自己对于家庭的贡献。第三,关于人际关系话题的讨论,国外的长者谈论较多的是与朋友、邻居以及亲密伴侣的关系,此次研究的长者则聚焦在与儿媳和子女关系的讨论。由此可见,与国外的长者关注“个人价值”所不同的是,我国的长者更关注“家庭价值”。这进一步印证了文献探讨部分的推断,即我国的长者受“家本位”文化价值观的影响,更关注“家庭”议题。此外,社区独居长者与机构中的长者相比,其健康状况普遍较好,具备社会参与的能力。①这意味着为此类群体开展缅怀团体治疗时具有更多可拓展的空间。

2. 缅怀团体治疗运用于社区独居长者的未来推进方向

未来将缅怀团体治疗运用于本土社区独居长者时,实务工作者需要同时考虑文化特性和群体特征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本土的实务工作者需要积极适应我国“家本位”的文化价值观。在使用缅怀团体治疗时,单独设置“家庭”的主题,将长者特别关心的议题纳入其中,回应长者对于“家庭”价值的关注。另一方面,更要跳出“家本位”文化价值观的局限,充分挖掘和运用社区独居长者的能力,重视其个人价值的重构与建立。在老龄化程度不断加深和社会变迁的大背景下,未来我国长者独居的比例会持续攀升,长者独居的时间也会随着人类预期寿命的延长而增加。长者过分关注“家庭价值”而忽略自身的“个人价值”,其孤独感问题会愈发严重。协助社区独居长者重构和建立自我价值感,使其能够充分享受属于自己的老年生活,才是解决长者孤独感问题更为积极的应对策略。

具体可通过促进长者社会参与的方式来实现。社会参与是长者自我实现和建立个人价值感的重要途径,亦是“成功老龄化”(successful aging)、“生产性老龄化”(productive aging)和“积极老龄化”(active aging)的重要指标。世界卫生组织主张,当民众逐渐老化时,应鼓励个人依照其能力、偏好及其需求,积极地投入与经济发展相关的活动和志愿服务等工作;除此之外,也应鼓励民众充分地参与社区生活。②多国的实践表明,社会参与对于长者个体和社会都有益,它有助于长者保持身心健康、平衡家庭关系,发挥余热和贡献社会。故本土的社会工作者应当充分发挥专业的优势,拓展既有缅怀团体治疗的工作内容与形式,可在“现实问题”讨论部分之后,增设“社会参与”部分,补充外展及间接的社会工作方法。社会工作者具体可通过文化倡导、政策建议、资源链接和服务提供等,使长者有意识、有机会、有资源、有平台参与社会活动,让其在社会参与的过程中,积极应对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与困难,远离孤独感,体验老年生活的丰富多彩。

(三) 研究限制与建议

在研究样本方面,本研究采用古典实验设计,透过3次施测检视缅怀团体干预成效。此次的研究对象均来自同一个街道,完成3次施测者仅为29人,样本量小且代表性不足,这些会影响研究结果的外在效度。这是此种设计的必然限制,未来仍需要持续验证缅怀团体治疗对于缓解我国社区独居长者孤独感的成效。

在研究工具方面,本研究的量化部分采用了UCLA孤独感量表第三版中文版。该量表的测量指标为感受性的,团体成员的身体状况变化、团体压力等因素都会影响施测结果,测量结果容易产生波动。为了克服这一缺陷,本研究在量化研究的基础上进行了质化研究,获取了关于团体成员改变状况、改变因素及其与缅怀团体干预关系的资料,进一步验证了量化研究的结果。未来开展本研究还可增加行为性测量指标,佐证研究结果。相比于感受性指标,行为性指标具有更好的穩定性,可更准确地了解研究对象的改变状况。

在研究运用方面,此次研究对象以低龄且身体健康的长者为主,对于高龄且身体状况较差的独居长者,该疗法不具有适用性,未来还需要为高龄及身体状况欠佳的独居长者开展更多干预研究,探索适切性的本土化干预方案。同时,此次研究的场域为广州市都会区,该区域城市化程度高,社区关系较为疏离,团体干预效果不容易外溢至控制组。未来在乡村或偏远地区开展该研究,需要考虑团体效果外溢所产生的影响。

(责任编辑: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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