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意的消解与反消解
——以“80 后”女性诗人林珊的诗歌写作为例

2022-07-29 07:08山西赵佼
名作欣赏 2022年25期
关键词:原乡古典山水

山西 赵佼

古典诗意的消解

(一)古典诗意的现代境遇

古典诗意,主要体现在中国古典山水诗里,与自然山水密切相关。魏晋时代,借山水而自化,“竹林七贤”以“自然之至真”为创作倾向,求真,成为古典诗意要义之一;唐代以后,受庄禅合力的影响,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田园派讲求“自我物化”;五代至宋,诗、画、禅同出,“无我之空”蕴含了无尽的生命力,是营造古典诗意的根本,如苏轼所云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无论是作为创作手法还是古典诗意的至境,无论是追求 “自然之真”“自我物化”还是“无我之空”,都竭力避开“我”的介入。因此,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我”常安顿于山水之间,隐匿于现实时空,奉庄子的“物我同忘,万物齐一”为至境。

现代新诗中,“意义”成为诗意构成的重要质素,如朱自清所说“新诗终于转到意义为中心的”阶段。那么,“没有多少变化”的山水是否依然能够赋予新诗更多的意义或者诗意?“五四”以来,新诗主张明晰性与现代性,“我”不再隐身于古典诗意,而是鲜明、直接地介入诗歌。古典的“自然之真”“自我物化”与“无我之空”在现代性的语境中是彻底隐退、消解还是发生自然衍变,“80 后”女性诗人的创作或可带给我们启示,而林珊则有意识地探索古典诗意在现代语境中的生命力。

对于“80 后”女性诗人来说,诗歌现代性主要体现在女性意识凸显而古典诗意隐退,这曾经成为诗坛的亮丽风景,如郑小琼的《安慰》写道:“我有一颗明亮而固执的心,它有自己的懊恼/忏悔,茂密的不幸与劳累,微小的怨恨/它们侧身过来,浸入我身体柔软的部分/成为遥远的事物,在我的血液和骨骼/转动,制造出希望,疼痛,疾病,幸福……”“我”的各种感受“明亮”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是“固执”的宣泄与呐喊,是对周遭生活环境的有力回应,在她的诗里,“自然之真”衍化为“自我之真”。再如春树的《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两个扣子以不同的速度掉下来/裤子都又肥又大/它静悄悄的/仿佛不存在……我从来没感觉过/时间过得很慢又很长/生活对我来说/既艰辛又美好”,诗中强调了“我”的“艰辛”与“美好”。与郑琼不同,春树的女性意识以另一种方式呈现,由细微琐碎的事物引发,凸显自我的同时多了几许难以名状与不可捕捉,如“时间过得很慢又很长”,“我”的感受像没着没落的蓝调,曾经的“无我之空”转变为如今的“失落之伤”。“80 后”女性诗人也有将目光投向自然山水的,如戴潍娜的《瘦江南》,“江南该在一条玲珑的小巷子里快快地长吧/她那纤细的腰上紧束着根儿雪花做的带子/隔岸的渔火升起/江心,未及一语……”,浓烈的现代诗意扑面而来,尽管江南是背景,有“玲珑的小巷”,有“隔岸的渔火”,还有“江心,未及一语”……但是,无一例外染上了诗人的愁怨与深情,江南已然是诗人独属的江南。曾经“自我物化”而如今“万物皆着我之色彩”。纵观“80 后”女性诗人群体的创作路径,或秉持“自我之真”,或宣泄“失落之伤”,或使“万物皆着我之色彩”,女性意识的凸显更多显示出现代诗意与古典诗意的格格不入,而“80 后”女性诗人群体也再难“忘我”于古典山水。

但林珊的诗歌似乎让我们看到了现代与古典对话的可能性。她有着明确的探索自觉性,这是她作为“80 后”女性诗人的可贵之处。一方面,她有意识地回眸古典,聚焦自然山水,在《抵达一种无我的天性》一文中,她说“《诗经》中的植物、唐诗中的植物依然就在我们身旁途径的路边,陶渊明、王维、孟浩然笔下的山水依然散发出一种自我清澈的生命力,而我的写作是为了做到与之呼应与对称,抵达一种无我的天性”;另一方面,她立足当代,把目光投向当代诗人独有的复杂内心世界,她认为“诗歌应该是内心的独语”,这种“朝向内心的浩瀚与深邃(阴影与光明)”正好与天地山水相映掩。她的诗语自然、流畅,修辞手法繁复、多变,诗风自然真切又细腻忧伤,既有古典山水的明澈,也有内心深处的“浩瀚与深邃”,与“80 后”女性诗人群体极力凸显现代女性感受的姿态形成鲜明对照。

(二)“归”命题的双重意蕴

诚然,林珊抵达“无我天性”并不意味着彻底返还“自然之真”“自我物化”及“无我之空”的古典诗意;诗人关注古典诗意的“归途”之时,还有意识地探索现代人独有的内心图景,以一种隐性的方式返还自然山水。她诗中的一草一木对读者来说尤为亲切,总在不经意间唤醒遥远的记忆。从诗人成长经历来看,这与其生长环境密不可分;从创作手法来看,诗人将“归”这样一个兼具古典诗意与现代性的命题贯穿诗中,或隐或显,引发读者共鸣。那么,诗人内心之真如何与自然之真弥合无间,即现代诗意之“归”与古典诗意之“归”如何实现自然合一?这主要得益于林珊的诗歌充分发掘了“归”命题在时间、空间等维度的丰富内涵,正因如此,林珊的诗兼具古典诗意与现代诗意的自然之真。

“归”体现在时间上,时间分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物理时间是心理时间的外化,心理时间是物理时间的内化,二者隐显相宜,虚实互彰。现代诗学中,“归”越来越指向双重涵义,既指身体休憩,也指心灵安息。对现代人而言,“归”的心理意味更加浓厚,林珊关注心理时间的同时兼顾了物理时间,找到了最佳平衡点。她在《晚归》中写道:“所以给她欢腾的黄昏,夜晚有贫瘠的土地/所以给她断弦的竖琴,人世有滚烫的悲喜”。黄昏,是物理时间,接近万物安息之时,也是心理时间,它的光与暖是大自然的温柔回馈,不禁让人想到倦鸟归林;“竖琴”是世间最古老的乐器之一,有古老之感,以“断弦”修饰,无论是物理时间还是心理时间都附着了沧桑意味;“欢腾”“贫瘠”“滚烫”“悲喜”以及“断弦”点染出“我”的复杂心绪,这所有的一切终将陷入空茫夜色之中。一种“归”而未果,“携着乡愁,寻找家园”,兼具古典诗意与现代诗意的悖论美呼之欲出;“所以”两个字位于句首,因果倒置,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错综交织,点染出突如其来的沉重与无法抗拒的宿命感。

“归”体现在空间上。空间有心理空间与现实空间之别。《山行》一诗,依然没能逃过“晚”的宿命,“我还是去得晚了一些/满山的黄叶已经落尽了/只有风,从山顶袭来”,命里注定的安排,只有接纳,接纳黄叶飘零的失落情绪,随后,笔锋一转,“满树的鸟鸣/溅满我的肩膀/这之后/鸿雁与天空是我的/丰饶与枯竭是我的/整座寒山,是我的/这之后/唯有我,迎着风/拾阶而上”,眼前的山依然是那座山,诗人心里的山却前后有别,由失落而“忘我”复归,内心独语与天地、自然共振,诗意亦随鸟鸣与风声愈加明媚、清晰。《春日》一诗,田里的油菜花可以猜透“我”的悲喜,“走了那么远/一直没有触摸到天空的衬边/只是,所有的油菜花都开了/这仿佛来自故土的小小的狂喜/这不可避免的遇见/这整个黄昏高举的火焰/金黄。寂静。领受阳光的喟叹”,细腻的笔触,轻快的节奏,心理空间由“触摸不到天空的衬边”到“不可避免的遇见”,由没着没落之感到遇见故土“小小的狂喜”,曾经的欢唱落成眼前的一瞬,而来自黄昏的馈赠预言着火焰般如归的使命。

空间上,林珊青睐充满古典诗意的山水草木,而远离家乡的她并不能时时刻刻与 “故乡”的自然山水相守,因此,她诗中的“归途”便多了辗转,这样的辗转,映射在时间上,便是“晚”的宿命,诗人之“归宿”也随之落脚在黄昏或者瞬间的恍然之中。诗人对时空的驾驭能力不言而喻,然而能将错综的时空编织成井然有致的心灵山水图景,除了诗人的创作手法之外还有深层原因,那就是诗人的原乡意识,而她的原乡意识又决定了她与众不同的“归途”。

原乡意识与诗人的归途

(一)原乡意识

现代无根性早已在当代诗人的潜意识中生根,不然,诗人的归途何至如此缥缈。“故乡”的物事风华、悲欢美丑,都化作想象中难以企及的“原乡”,“故乡”的意义早已超出了地域、时间的局限成为“原乡”,那是诗人最浓厚的生命寄托与记忆怀想,是乌托邦般的梦。正因为 “原乡” 的不可企及,所以爱伦坡说:“我们借着诗或更美妙的诗——音乐——偶尔瞥见了‘美丽’时,我们便要流出泪来了……这个快乐不能完全得到,不能现世得到,不能一劳永逸地得到,唯独借诗才能窥见一线似亮又暗恍惚的曙光。”波德莱尔将其改写为:“人生所揭示出来的,对于彼岸的一种不可满足的渴望是我们的不朽之最生动的证据。”从林珊的诗里,我们瞥见了这样的“美丽”,也读出了对彼岸的渴望,即对“原乡”的追寻。诚然,林珊的原乡意识主要渗透在山水草木中,这一点处处可感,此外,她在诗中流露出来的原乡意识还包蕴了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追寻,这样的原乡意识是丰富而立体的。诗里有她深情的呼唤:呼唤亲情,呼唤诗中的异国知己,呼唤心灵深处的圣洁;她沉迷于这种追寻,游刃在当下、过去与未来,与诗合一,逍遥在自然山水的有情与无情之间,“有我”与“忘我”之间。诗人的 “原乡”隐匿在旧时光里,遗落在异国的诗行里,潜藏在坚定的信仰里,诗中的她总在不经意间发出深深的呼喊:

它是父亲给予的力量,清晰、坚定。“父亲,空山寂寂。我是唯一/一个,在黄昏的雨中/走向深山的人……父亲,天色很快就要暗下来/父亲。我独自走在黄昏的/雨中”,“空山寂寂”。

它是妈妈温柔的叮咛,超越时空的局限,一直回响在耳边。“今天我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妈妈/下午三点钟,我路过春天的麦地……/让我想念南方的雨季,妈妈”;又如“这是北京的春天,妈妈/迎春花开到荼蘼,紧接着是连翘/杏花,碧桃,重瓣棣棠……妈妈,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北方的村庄”。

它是那遥不可测的“我”,诗里的知己是“我”的另一面镜子。“卡蜜儿,巴黎的春天/雨一直在下/我希望在雨中走过的/每一个女孩儿/都不会,是你”;再如“亲爱的鲁米先生,此刻秋风四起/我们不提前世也罢/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够早一点儿/遇见你……”国外诗歌给林珊带来了阅读上的新鲜感、词汇的多元化以及叙述方式上的别具一格。但从更深层次上讲,我们不妨理解为,异国元素让她置身于更广阔的创作背景,以更加多元的创作手法抵达真“我”。

它是上苍给予的信仰,卸下铠甲,在“菩萨”面前,再无须遮掩脆弱。“菩萨,我用冻僵的手指,拍摄的/是碧瓦朱檐,是禅音绕梁/是香烛燃尽/菩萨,大寒将至/那个行走在风雪中的人是我/那个跪倒在三圣殿的人是我/那个无声祈祷的人是我/那个频频回首的人是我”。

诗人的原乡意识反映了现代人对根深蒂固的文化血脉的坚守与回望,如果说现代性构成对古典诗意的消解,那么这种消解并非是彻底的。原乡意识的生成建立在现代人的失落感的前提上,隐匿在心灵深处。可以说“现代性”从诞生之初就与原乡意识结下了不解之缘。因此,原乡意识本身就是对古典诗意消解的反消解。“80 后”女性诗人的敏感特质使得她们的诗语充满了尖锐,几经失落,越发与周遭语境格格不入。正如我们读到的那样,“80 后”诗人群体的诗语里更多是语词本身,是“失语”后的碎片,或男性化或中性化,以此强调不断觉醒的女性意识。她们的“原乡意识”更多聚集了“本我”的反抗,而非休憩于故园的安然与自足。林珊的原乡意识是多层面的,源自至亲、本我以及信仰。她的特别之处在于胸中丘壑与重叠的山、清透的水有着非同一般的契合。抵达心灵深处的山、意念深处的水,决非用脚步丈量就可以实现,她为自己找到了独特的“归途”。

(二)诗人的归途

失落的故园,以时间为尺,转化为记忆或梦,诗人凭借想象,追寻逝去的时光。梦——忆——醒在林珊的诗歌里穿梭,这是她追寻原乡的特殊归途,虚实交织,似远实近,既近且疏,也是对消解了的古典诗意的反消解。

梦是抵达原乡的捷径,诗的疆域因时空秩序的重置而更加开阔,不变的依然是诗人 “归”的使命。“我有时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回忆隆冬和迷雾/我离开南方已经很久了/我和一个人告别,已经很久了/可是我还是会偶尔梦见他/梦见火车穿过原野/梦见飞机在云层深处穿行”。

梦,在另一个世界穿梭,碰触忆的深处。生命幽深处,自然有烟雾,林珊的诗“涵盖了一种对过往的追忆,甚至带有一点宿命的味道”。“自此,这片土地/都将出现在余生的/无数个梦境里/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仿若是梦中情景/我知道,驼峰和马背/风沙和石头/荒漠和戈壁都曾代替我们/领悟过红尘与人世/而那些回忆,那些回忆/一直停留在原处/从未随时间远逝”。

残存的记忆是前世遗落在今生的梦。“当我走在千年古道上/落日辉映出我长长的影子/我在瞬间有了些许恍惚/我问我自己/到底是什么,让我来到了这里/到底是什么,让我回到了这里/一些残存的记忆或许比漫漫风沙里的/石头,更为牢固/这一切,这无法言说清楚的一切/是源自于一部电影/一本书籍/还是一个人在某一个瞬息/无法避开的红尘/恍若一梦的前世”。

忆与醒交错,每个人都有回不去的原乡,如果没有例外,终将会成为别人的“原乡”。《华西路》里采用跨越时空的叙事笔法编织出含蓄、繁复的诗意。诗歌这样开头:“后来的日子,她独自/居住在华西路那栋老房子里”,来不及纠结错过了怎样的“开始”,我们直接跌落到“后来”,这种敞开式的创作手法,推动读者的情绪随诗意流动。“她穿了一件对襟花棉袄/坐在诺大的餐桌前/笑容可掬/整个夜晚,那么多的新年祝福/那么古老,那么美好”,眼前的一切,虽有缺憾,但是,“山茶树上即将长满新枝……”眼前的缺憾终将被熟悉的一草一木所淹没,那是漂泊情感的最终寄托。

诗与梦同根,梦与醒之间是无尽的沮丧,“我”邂逅了孤独,却没能找到“你”的影子,世事诸如此般阴差阳错,“那么多的香樟树叶/挂满那么多新鲜的雨滴/那么多的灰麻雀藏匿在/树冠深处/穷尽这光阴的虚无/最沮丧的时刻/莫过于此/我从梦中醒来/我梦见了孤独/我没有梦见你”。

原乡意识是萦绕诗人心间的古典诗意,无论走多远、多久,都无法消解;因此,归途也不似寻常路,梦——忆——醒错综交织,现代诗意犹如无法弥合的碎片,但碎片与碎片之间无不是明澈、亲切的古典诗意;诗人在古典诗意的消解中迷失又在反消解中回归,原乡意识几经失落而历久愈坚。这与其他 “80后”女性诗人群体习惯聚焦于眼前当下的碎片,形成了鲜明对照。

还乡之旅与诗人的归宿

(一)还乡之旅

原乡是失落的故园,遥远而难以企及。诗人的天职便是还乡,这在林珊诗里尤为明显。自然的山水、梦里的山水,成为亲近生命本真之处,故乡的山水内化成心灵深处稳定的情感结构。钱锺书认为:“精神不安地追求安定,永不止歇地寻找休歇处。在永不停息的思想过程中,任何休歇处都是不易而易的,当视其为精神臻于完足(made up)之境时,它就是不易的。一切有目标的思考都可以在情感层面被喻为一种乡愁或寻求归宿的冲动。”“掌握本质真实的愿望,正是一种身在他乡的故园之思,无论把本质真实称为‘本性’,‘道’,‘梵’,甚至‘无’。”身在他乡者有挥之不去的“故园之思”,然而对于现代人来说,“还乡之旅”更意味着携着乡愁,寻找故乡。待到你走近曾经的故乡时也许会发现,它并非是梦里一直求索的“故乡”。古罗马诗人巴库维乌斯说“美土即吾乡”,北宋文学家、思想家晁迥曰“栖心栖神栖真栖禅”,“如鸟之栖宿”。“美土”是那些似曾相识,一见如故的自然山水,我们只有栖居在“美土”,“心、神、真、禅”才可归一,回到本真,如倦鸟归巢般静下来。龚刚认为,这种“对存在本质与形上归宿的求索均可被视为哲性乡愁”。从林珊的诗里,我们可以感受到浓厚的“故园之思”与“哲性乡愁”。

相比较而言,“80 后”女性诗人群体更加关注内心世界的冲突,田园牧歌式的宁静很少成为她们的描写对象。对林珊而言,原乡意识更意味着精神还乡,曾经具象的故乡山水被赋予了抽象的原乡意义,古典诗意在精神还乡中得到释放与重塑。她认为写诗要“努力抵达内心的真实,倾听到那种自我的声音,接近于天性,回返到一种精神的原乡。曾经走远,要回归”。

(二)诗人的归宿

林珊的诗里,归宿凝结成每一个具体而微的瞬间或时间碎片。她偏爱黄昏、落雨、葬礼、禅音……这些勾勒出诗人熟悉的旧时光,依稀有儿时村庄的模样,蕴藏着数不尽的悲欢。每个短暂的瞬间,都是诗人的归宿。在时间的溪流中,天亮的一刻就意味着重新踏上还乡之旅,寻找下一处可以栖息的瞬间,这样的脚步从未停歇。

1.黄昏

林珊的诗中收集了数不尽的黄昏,有遗落在四季的黄昏,有深藏于古寺的黄昏,有天地间难言情绪发酵到极致的雨中黄昏。每一个特别而又平常的黄昏是灵魂的栖息地,仍然蕴含着古典诗意所强调的宁静与归属感。

她主动走近黄昏,选择这个特别的时刻,走向深山,走向内心深处,《家书:雨中重访梅子山》中“我是唯一/一个,在黄昏的雨中/走向深山的人;黄昏是《春日》里,“从来不曾厌倦的别处”;造访广宗寺,是灵魂与身体契合无间的时刻,“我们的身后,黄昏将至”……黄昏,明暗之交的时刻,在诗中凝聚了别样的复杂情绪。黄昏在心间投下的影子,重重叠叠如故园的万水千山;影影绰绰,如流转的四季,天、地、诗歌与她,在这样的时刻,如一。她开始企盼这样一个悲喜交织却让心宁静的时刻,“我有时会站在树下/等待黄昏的降临”。

2.落雨

“为了遇见更多的雨,我走进更多/漫无尽头的雨中”,与其说“为了遇见更多的雨”,不如说为了遇见更真的“我”,找到可以落脚的归宿,这份执着是还乡之旅不竭的动力。虽然,在这轻而易举找到的“归宿”中,诗人充满了质疑,虽然这“归宿”都是孤独的易碎的,凝集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困惑,“昨夜大雨倾盆,我听了一夜雨声/也不曾知晓,萧索的雨声里/究竟都藏匿了什么”“如果你是我的灵魂所在,我所说的话并不会/只是一个断言”;落雨,也许只是沾了季节的讯息,引领我们寻找故乡之外的 “归宿”,“雨水落在檐外,春风尚有余音/越来越轻的脚步声,从哪里来/又将往何处去”……

3.葬礼

如果说黄昏与落雨是上苍赐予每个人的天然归宿,那么葬礼则是人世间悲伤到极致的盛典。《老子》把事物的分解看成是“归根”与“复命”,《淮南子》视死亡为“已成器而破碎漫烂复归其故”,又有 《列子》云“鬼,归也,归其真宅”,林珊的诗里,葬礼继续传递着一种古典诗意,那是归去的冷静与坦然,是她对人生终极归宿与生命本然的思考。

“肃然的泥土”是花瓣“更好、更久的归宿”,“有的落花已成为流水的一部分/有的故乡已成为回忆的一部分”;葬礼与缺席并不等同于遗忘,至少在爱人的心里如是,“整个夜晚,关于那个缺席者/和那场葬礼,再也无人提及/呵,这样多好。春风化雨/山茶树上即将长满新枝/她的暮年/没有一丝缝隙”;葬礼是生命中,“最为声势浩大的一场绽放/在那辽阔的,无数副棺木日渐腐朽的山坡上/白茅在开,故乡的云朵还在流浪”,棺木的腐朽,无法阻挡,而流浪的云,开满山坡的白茅又诉说着怎样的秘密呢,那会是生命的本然吗?

4.禅音

潮湿的情绪驻留在黄昏的细雨里,世间的葬礼是对身体的最终安置,灵魂的终极归宿又在哪里?“是一阵诵经声,让我停在那里/是一阵又一阵诵经声,让我停在那里”;灵魂越过时间,青睐无意间邂逅的光、声音与颜色,“从冬天到春天/即使那么远了,山顶微熹的光/塔楼的钟声/五月的青梅,八月的花海/依旧深印我心”;尽管“枯草里的星辰是什么时候撒下的/瓦楞上的残雪是什么时候落下的/香山寺的钟声也无法给予我/想要的答案”,但“唯有我,迎着风/拾阶而上/听禅音萦绕/听木鱼绕梁/我双手合十/我两手空空/我也有不为人知的悲伤”。

林珊通过“原乡意识与诗人的归途”对消解了的古典诗意进行反消解,又通过“还乡之旅与诗人的归宿”,在更深层面上实现了新一轮的反消解。《列子》云:“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林珊的诗凸显出一种“务内观”的智慧,即回到自己,用普罗提诺(Plotinus)的话来说:“灵魂的自然运动不是直线式的……相反,它是围绕某个内在的事物,某个中心而周行的。而灵魂周行所围绕的中心正是灵魂自身。”如果说每一首诗都像一朵浪花,最终汇成一条溪流,我们曾经遗失的故园就驻在那个永远无法抵达的东方,一个生命中“易而不易”的地方。

更多“80 后”女性诗人着力表现“自我之真”“失落之伤”与“万物皆着我之色彩”,“归途”也因此充满了对抗、质疑与沉重。换言之,她们并不着意于能否抵达休憩的瞬间,“在路上”是她们的创作动力;而林珊却在古典诗意不断消解的语境中执着于探索反消解,她构建的诗意空间因时空界限的消泯而更加多元。在她的诗里,我们依稀可感那个遥远的“归宿”,那是“自然之真”“无我之空”与“自我物化”带来的片刻休憩。她说:“在我的诗歌里,很多都只有故乡这个意境,但写的,却也不仅仅是我的故乡,而是一个广义上的赣南客家群体。”如果说对“抵达无我的天性”是林珊写作的目的,那么“无我”本身便有了共性的意味。换言之,是“抵达我们共有的天性”,“无我”与“有我”在林珊的诗歌里完美统一,沿着对古典诗意反消解的途经,诗人实现了“归”的自由,而我们也从诗人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她的归宿里筑起了起我们共有的梦,有黄昏,有断弦的竖琴,有落雨,有禅音,虽无法摆脱宿命中的遗憾,但依然美不胜收。

①②龚刚:《钱锺书与文艺的西潮》附录二:钱锺书英文论文选译,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第278页,第272 页。

③龚刚:《从感性的思乡到哲性的乡愁——论台湾离散诗人的三重乡愁》,《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1 期。

④钱锺书著,龚刚译:《还乡隐喻与哲性乡愁》,《跨文化对话》(15),上海文化出版社2004 年版,第47、4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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