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岁杨本芬笔下的婚姻真相

2022-08-02 08:36朱圆
中外文摘 2022年12期
关键词:婚姻医生

□朱圆

“性格不合的夫妻,结了筋又和好”

这种困惑始于20 岁。借助小说的叙事方式,杨本芬将过往人生经验赋予惠才与吕两位主人公。惠才就读的中专学校解散后,她揣着兜里仅有的三块钱,从湖南只身前往江西寻求出路。异乡为客,她认识了在县城医院工作的吕。

惠才虽再次得到读书的机会,却在毕业前夕被下放。吕承诺未来供她继续读书,不过他希望先结婚。同是天涯沦落人,惠才自从得知吕和自己相似,出身也不好,便对其升起了惺惺相惜之情。他的相貌,也是她喜欢的,俩人可谓一见钟情。可她觉得自己太年轻,还不想结婚,何况他们刚认识两个多月。结婚那天,惠才低头坐在床沿上时,甚至不知吕的年纪多少、性情如何。

“我跑到江西来,就是想读书,再继续考学校,或至少找一份工作,送我弟弟上学,我的家庭就是那么缺钱嘛。刚结婚的时候,我辫子那么长,看到自己要结婚,我气得喽,把辫子都剪掉。我好恨结婚。”回望过早踏入婚姻,杨本芬仍能体会自己当时有多懊恼。

不甘于当“寄生虫”,结婚第二天,惠才就到生产队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开始单独生活,吕则长时间待在单位,每周日晚饭后去看她,坐上一会儿,又回医院,“没有陪我吃过一餐饭,也没有到他食堂打过一份菜给我吃。”杨本芬的二女儿章红推测父亲在结婚之初的心理,其中固然有时代因素,担忧自己下放,需要在医院里及时接收消息,但更多的是,过惯了单身生活的他,彼时的情感归属尚在单位。

婚姻生活徐徐展开,以一种不由分说的方式。用杨本芬的话形容,“性格不合的夫妻,结了筋又和好”。初遇时那双“顶有柔情”的眼睛、同病相怜的家世,织成了“他会对我好”的期待,在实际相处中,这期待屡屡落空。吕不懂得体贴,惠才需要帮助时,他的回应几乎总是,“不要搞得娇生惯养”。

新婚不久,惠才去乡下探望吕的亲生父母,吕父临走前抓了两只鸡让她带回去。这一对油光锃亮的白鸡,后来不翼而飞。惠才告诉吕,那日未锁大门,想必是遭了贼。吕两三个月对她爱搭不理。直至多年后,在一次争吵中,惠才发现,吕一直认为是她把白鸡卖了钱寄回家。这因误解而来的冷暴力令惠才深感受伤。现在看来,也是物资匮乏给婚姻笼罩上的阴影。

“文革”开始,吕经常下乡,留下已怀着二女儿的惠才在家。精心饲养的黑兔子深夜被人偷走,惠才听见了动静,却无能为力。吕得知后,没有安慰的话,连连逼问惠才“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怎么不出来打贼”,这令她无语。

杨本芬觉得自己对伴侣的要求并不高,“能够疼惜我,爱护我,给我一点温暖,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讲几句安慰话,就可以了。”她拥有十分和睦的原生家庭,“根本不理解夫妻还有这样的情况。”

章红认为,如果用光谱来描述人们的性格,父母可能正好处于光谱的两极。母亲情感丰富,父亲则提供不了她所渴求的精神滋养和所谓的情绪价值。现实中,杨本芬的丈夫章医生在两岁多时被送到一户不能生育的人家当养子。土改时养父母被划成地主,在一个夜晚双双上吊自杀。其时他尚未成年,想回到亲生父母家,却被拒绝。这段经历成为他永久的创伤。

“灿烂就是一个人笑得很开心”

《我本芬芳》中讲述的婚姻状况,引起了许多读者共鸣。豆瓣上有一条热评写道:“想起了父母辈和祖父母辈的婚姻,和家族中所有女性的一生。”

站在妻子的位置上,面临的窘况是真实存在的。第一个孙辈降生后,杨本芬一家请了个保姆帮助照看孩子。婴儿的尿片要换,丈夫绝不喊保姆,而是喊妻子去换。保姆把声音拖得老长说:“杨阿姨,亏得你唷,章叔叔也是亲外型的人,和我爸爸一样。只不过我爸爸还打我妈妈,章叔叔不打人。”

“所谓的亲外型,不是一种人格,是文化作为基因在个人身上留下的烙印。老婆是可以随便对待的。如果我对外人不好,是会有后果的;我若对别人好,则会得到赞许。对待外人时,人性中这种奖惩机制在正常地起作用。”章红分析道。

1984 年,章红准备高考,为了给她筹备上大学的开销,家中买来两只小猪养着。也许是因为养猪过于劳累,章医生年轻时的肺结核复发了。在治疗过程中,用药过量,以致得了球后视神经炎,视力急剧减退。章医生在长沙住院的26 天里,杨本芬无法陪在他身边。中途她去探视过一次,他像个小孩般执拗地要和她一起回去。

相伴大半生,杨本芬说不清丈夫对伴侣的需求,只知道在生活中他很依赖自己。家中电话铃响,一定由她来接。2008 年搬进的这间三室两厅的房子,装修事宜也是她一手安排的。“他的归属感还是在这个家庭,在我母亲身边。”章红记得,在他们三姐弟小时候,父亲只要一会儿不见母亲,就会问:“姆妈哩?姆妈哩(妈妈呢)?”

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在20 世纪80 年代都考上了大学,优秀的子女成为两人最大的慰藉。“我也经常跟自己讲,我做得对,坚持下来还是好。如果我不坚持,肯定他们不可能成为三个大学生,我不愿意离婚的原因都在这里,没有孩子时,就是往好里过,慢慢会好的,也盼望有了孩子,会对我更好。等有了孩子以后,更不愿意离婚。”

“他真的老了,我现在还是对他特别好的。他也无力伤害我了。”时光逐渐磨平了相互碰擦的棱角,但没有改变两人的性情,杨本芬喜欢幽默,乐于制造一些生趣,章医生则不苟言笑。“宝气”,在杨本芬的家乡方言里指的是喜欢谈笑、谈笑有时不得体的人。有时,这个词从章医生口中蹦出,化作对妻子的评价。她不以为意:“有朝一日,我不能宝气了,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没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哄着你。”

老来伴,老来伴,即便认清了其残酷的本质——“彼此被枷住了,躲无可躲,逃无可逃”,杨本芬仍不甘于只背负责任的沉重与苦涩,她对婚姻中温情的追求从未止歇。2021 年10 月,杨本芬在电话里和章红讨论《我本芬芳》的封面,一旁的章医生问,“灿烂是什么意思?”章红听到妈妈转头对爸爸说,“灿烂就是一个人笑得很开心。”

“耄耋之年,直面婚姻的真相”

随着第一个孩子的到来,杨本芬上学的梦想再没有实现。“我本身就是爱写、爱阅读的人,那时候就是因为没有条件。”履行了世俗生活对自身的要求,卸去柴米油盐的重担,杨本芬晚年在写作中觅得了一份自由。她爱了一辈子文学,书架上五百多本藏书,暗示着她部分的创作来路。

在章红看来,母亲的写作是真正的“救赎”。从前两部对大时代下个体命运的书写转向更隐秘的精神剖析,“我妈妈说她觉得自己很勇敢,我也是同意这个判断的,当你过了一辈子之后,在耄耋之年,能够直面婚姻的真相。”

杨本芬也很清楚,并非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拥有书写的能力。“上了年纪的人呢,更加不被人家看见。认为他们也老了,根本不需要情感。但事实上不是这么一回事,怎么可能咧,一个活活的人。他们还是希望在婚姻里面得到温暖,得到体贴。”“像我这种婚姻的比比皆是,跟别人聊起天来呀,都是差不多同类的,没有得到疼惜,那我也感同身受。”在杨本芬的记忆里,那个年代,恩爱夫妻有,但不好的婚姻要更多一点。

如今,年近九十的章医生由老家来的一位中年男子照料起居,在请护工之前的十几年里,杨本芬一直担任着照护者的角色。章医生醒得早,凌晨四五点,“啪哒”把床头灯开亮,杨本芬便会立刻跟着醒来,担心他有什么需求,即便他只是翻了个身,她也会惦记着是不是踢掉了被子。

几年前,章医生还很清醒的时候,杨本芬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他摇了摇头。她觉得不可思议,心想,我这一生做得这么好,为你付出这么多,也培育了很好的孩子。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到老伴身边。“下辈子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摇头不算,你亲口告诉我。”“不愿意。”三个字说得清晰。

章红在其中看见两个同样受伤的人,“一个人婚姻不幸,而另一个人觉得幸福,这种情况基本上不会有的。一个女性的觉知提高,获得解放之后,也意味着一个男性获得了解放,得到幸福的可能性变大了。不要以为仅仅是男性在欺负女性,不是这样简单的对立关系,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互相伤害了。如果毫无觉知,这种相互的伤害会一代一代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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