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老陈(中篇小说)

2022-08-02 04:47於可训
作品 2022年8期

於可训

那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日子,是个阴天。

护工老陈一早起来,就端起钢精锅到街对面的摊子上去买豆腐脑。

程爹爹最近几天突然想吃豆腐脑。以前程爹爹过早只喝糊米酒。一碗热干面,一碗糊米酒,多年来,是程爹爹早餐的标配。程爹爹说,热干面干僵,热辣,有嚼劲,糊米酒滑腻,清甜,落口绵,他说他这辈子就好这一口,哪天过早离开了这两样东西,他这一天吃么事都冇得味。

前几天,程爹爹突然对老陈说,以后过早不喝糊米酒了,改喝豆腐脑。原因是卖糊米酒的那个孝感人变狡猾了。分量少了不说,配料也掺假。以前用的是自酿的米酒,现在多半是在清水中倒进一点白酒充数。以前起糊是用自磨的米浆,现在多半是用买来的淀粉搅和。更不要说鸡蛋红枣桂花橘饼这些调色出味的东西了,喝了一辈子的糊米酒,现在却感觉像潲水,所以干脆就不喝了。

老陈知道程爹爹的脾气,爱一样东西,说一个人好,就好上了天,讨厌一样东西,说一个人坏,就坏到了地。平心而论,现在的糊米酒是没有以前地道,但也不至于像潲水,米酒还是米酒,只是成色差了些。

老陈知道,人年纪大了,都有点搅。他不想跟他争辩,也懒得跟他说清楚,要喝豆腐脑就喝豆腐脑,横竖都要到街对面的摊子上去买。价钱都差不多,贵不到哪里去,也便宜不了多少。

卖豆腐脑的是个黄陂人,见老陈端着钢精锅撇开每天必去的米酒摊,径直朝自己的摊位走来,就觉得奇怪。待老陈走近了,便问,么样,老爷子换口味了,不喝糊米酒了?

老陈嗯了一声,就递过钢精锅,说,来一份。

卖豆腐脑的说,别一份两份的了,就这么多了,剩下的都是你的,我帮你把锅装满了,就收你一份的钱,么样?

老陈觉得奇怪,便说,你这是奖励呀,还是优惠?放心,只要老爷子不再改主意,我天天来买你的豆腐脑。

卖豆腐脑的笑笑说,只怕你买了这一回,就没有第二回了。还天天来买,就这一天啦,往后吃不吃得到我的豆腐脑,还两说呢。

老陈说,么样,改行啦,不卖豆腐脑啦,找到赚大钱的生意啦?

卖豆腐脑的说,你是昨晚睡蒙了还是早上喝了猪油糊了心,亏得你还在医院做护工,你就不晓得封城的事?

见老陈木头木脑没反应过来,卖豆腐脑的就提高了声音说,政府今早发了通告,上午要封城,封城是么意思,知道吗?就是城里的不让出,城外的不让进,我这不赶着卖完了这一锅就歇摊子回家吗?过了十点钟就出不了城,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出不了城,回不了家,连团年饭也吃不成,你以为我稀罕你买我的豆腐脑哇,放在平时,排起长队还未必买得到。说完,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卖豆腐脑的这边说话的动静大,弄得旁边买早点的人,都侧过头来朝这边观望,老陈这才发现情况似乎有些异样。往日出门,街上戴口罩的人不多,今天好像除了自己,都戴着口罩。连卖豆腐脑的嘴上也蒙着一块蓝布,刚才没在意,还以为是平时戴的防口水的兜嘴呢。想想真是该死,昨天还在跟老婆商量这个年怎么过,这会儿怎么就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呢?

想到这里,老陈一把从卖豆腐脑的手里接过钢精锅,又顺手把准备好的零钱塞到他手里,转身就往家里跑。

卖豆腐脑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追在他后面喊,你这人真是的,说风就是雨,说鬼就来神,说好了把剩下的豆腐脑都给你,还没装满就跑,你急个么事噻,城又不是马上就封,还有几个小时哪。

老陈这阵子也确实是忙昏了头。

起先是月初的时候,女儿说学校快要放寒假了,她过几天就要回来过年,老陈就急着给乡下的父母办年货。

老陈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在广东的一所大学读书,每年寒假回家,照例先在武汉陪父母过了小年,再回老家去看爷爷奶奶,在老家等着爸爸妈妈回去吃团年饭。

前几天,女儿从学校回来路过武汉的时候,老陈就把年货办齐了。在武汉过完小年后,女儿就赶回乡下去和爷爷奶奶一起办年。年办好了,老陈两口子回去就可以吃现成的,不至于像往年那样,回去了还得紧忙一阵子。想到女儿现在也能为家里替点事,老陈心里不知道有多甜。

忙完了这件事,老陈就安排老婆透析的事。

老陈的老婆五年前查出了肾功能不全的问题,一直在做常规治疗,每半个月要到医院看一次门诊,拿一次药,一年还要住院调理几次。

老陈那时候在一个小区做保安,租住的地方离医院远,都是他老婆自己一个人坐公交车来来往往。

去年他老婆的病情加重,开始搞血液透析,一个星期要去医院三次,一次要透三四个小时,老陈不放心,就辞了小区的工作,到医院做了护工。

为方便老婆透析,也方便自己上班,老陈又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房。房子虽然小了点,条件差了点,但既能就近上班,又能顺带照顾老婆,老陈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陈老婆透析的事,其实用不着刻意安排,只要跟搞透析的护士协调好时间就行。平时的时间好协调,上午下午早点晚点都无所谓,到了年边上就有点麻烦。透析的病人一年四季都卖在医院里,到了过年的时候,都想早点透了,好回去跟家人一起吃个团年饭。所以,轮到年三十那天,上午的时间和机器都排得满满的。

老陈老婆常规的透析时间,刚好也在年三十这天,平时的透析都在下午,这天托了个熟悉的护士,费了好大劲才把他老婆挤到上午的病人里面。老陈打算等他老婆上午透完了后,下午就接她回去吃年饭。

老陈只有一台二手的摩托车,一次只能带一个人。放在往年,这事儿好办,拉上老婆就走,像《天仙配》里唱的一样,夫妻双双把家还,既方便又浪漫。

今年不同,程爹爹今年要到他家去过年,家里的老人也表示欢迎,自己亲口说的,总不能不兑现。所以老陈先得把程爹爹送到乡下去,交给自己的父母,然后再回来接老婆。

原以为不过是在年三十这天,比往年多跑一趟,谁曾想今天就要封城。看来,今天就得赶在封城以前,先把程爹爹送回去,明天再想办法回来接老婆。万一明天真的进不了城,就只能让老婆一个人留在武汉过年。团年饭以后有得吃,也不在乎这一年。

老陈做护工的地方,是医院的肾科病房。

选在肾科病房做护工,一来是因为老婆得的是肾病,出出进进跟肾科的医生护士都熟,人熟好说话,好打交道;二来肾病是个慢性病,病人大多数都能生活自理,看上去跟健康人差不多,不像重症绝症病人,很多都病得起不了床,整天都泡在吃药打针里面,有的疼得一晚上哼到天亮,看着就让人揪心。

老陈不怕累,也愿意服侍人,但他怕看人受苦,听不得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老陈护理的病人,都是轻症,他的主要工作,是白天打饭,晚上陪床,有时也出去帮病人买点东西或清洗少量衣物,像帮病人洗脸刷牙如厕喂饭翻身抹澡之类的事,很少有,所以老陈的空闲时间很多。闲下来,老陈就陪病人聊天。

老陈做护工的这家医院,是一家部队医院,周围都是这个城市的大专院校和科研机关,病人当中,有很多是高级知识分子。老陈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长大了又没读什么书,但他对知识分子一向很敬重,总想从他们那里学点什么东西,所以在闲聊中态度就显得十分谦恭,还时不时要提个问题请他们解答。

偏偏这些知识分子对他提的问题,总不太认真回答,不是岔开话头扯些野棉花,就是开个玩笑遮掩过去。

遇到这种时候,老陈便想,大约是人家嫌自己提的问题太幼稚,档次太低,不值得回答,或者是他们在单位上成天跟这些问题打交道,厌烦了,不想再谈了。

渐渐地,老陈也就不再提这类他不懂的问题,而是反过来,常常要拿一些他以为他们不懂的问题,给他们出些难题,想考考他们。

老陈出的难题都是一些农村的生产常识和生活常识。这个年纪的知识分子,当年大多下过乡,当过知青,对老陈自以为是难题的问题,其实并不陌生,相反都很感兴趣,同时还勾起了他们许多美好的回忆,老陈于是就成了他们沟通过去与现在的桥梁。

通过老陈这个时光隧道,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青春岁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知青点上。

有了这样的感觉,在他们眼里,老陈就不再是某个病友的护工,而是来探望大家的乡亲。一时间,这样那样的问题纷至沓来,此起彼落,像开记者见面会一样,弄得隔壁病房的病友也跑过来看热闹。

其实,老陈的农村生活经历并不多,读完小学就进城打工,远不如这些当年的知青,还真的实打实地在农村干过几年农活。对这些年农村发生的变化,老陈也知之甚少。这样一来,老陈就像一个在新闻发布会上只会念稿子的发言人,对稿子以外的事,反倒没有提问题的人知道得多。

结果,这些病友便尽自己所知,撇开老陈自顾自地发议论,有时也免不了要产生意见分歧,不轻不重地争吵几句,闲聊的场面常常失控。有几次,护士站值班的护士不得不出面干涉,说,就你们这个病房最吵人。

老陈来医院这两年,一直在跟程爹爹当护工。

程爹爹也是当年的知青,就下放在孝感,离老陈他们家的村子很近。听老陈他们谈论知青的事,程爹爹一直没有插嘴,好像那些事都跟他无关。

程爹爹的脾气有点古怪,但凡大家都喜欢的事,他好像都不大喜欢。

比如说同病房的病人都喜欢看电视剧,程爹爹说,他见了这些烂剧就烦。

又比如说遇到重大足球赛事,病房里有些球迷病友就想看,程爹爹虽然不好反对,但总要嘀咕一句说,你踢过来,我踢过去的,有个么看头。

再比如说,一些调解节目,病房里年纪大的爹爹婆婆最喜欢看,程爹爹也说,调来解去,还不是为了几个钱。

同房的病友都知道程爹爹这个脾气,谁都不去招惹他,也不跟他理论,想看什么只管看,他喜不喜欢无所谓。所以,程爹爹在病房里,就有些脱离群众,显得十分孤单。

每逢这时候,老陈就拉程爹爹出去散步,说,走,我陪你出去走走。

程爹爹很喜欢跟老陈一起出去散步。他喜欢听老陈聊家常,老陈讲的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但入耳入心,听起来舒服,比那些不咸不淡的心灵鸡汤强。

程爹爹还喜欢听老陈说孝感话。程爹爹觉得孝感话很特别,孝感话把钱叫情,把面叫命,所以孝感人往往把发钱说成发情,把吃面说成吃命。

刚下放的时候,程爹爹听队上的人这样说,吓了一大跳,渐渐地便习以为常,觉得这样撮着嘴巴说钱,抿着嘴巴说面,比张大嘴巴说要斯文。

后来便爱上了孝感话,回城之后,听不到孝感话,还有一种失落感。有一次,在电视上听到相声演员何祚欢说了一段有关孝感话的单口相声,竟如获至宝,赶快翻录下来,反复观听,有时听入了迷,竟一个人偷偷地笑出了声。

程爹爹回城之后,过了一段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日子,恋爱结婚生子考学,这些人生的大事,差不多都压缩在一个五年计划内依次完成。

尔后,又用了几个五年计划的时间,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送到了国外,两口子这才过了几年清静的日子。

不幸的是,前两年,他老伴因病去世,他自己多年的肾病也犯了,只好把自己交给了医院。

程爹爹是一个爱热闹的人,老伴去世后,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感到很孤单,有时候就只好站到街边上去听别人说话。

程爹爹住的小区对面,是一个生意火爆的酒店。每日里出来进去的客人,像斑马线上的行人,一拨接着一拨,川流不断。

程爹爹心痒,有一天便下楼去看热闹。刚走到酒店门口,就见一个漂亮的女孩,穿着一件猩红的旗袍,肩上还斜挂着一条明黄的绶带,走上前来,笑眯眯地说,老先生,您请,程爹爹便被请进了酒店的大堂。

酒店的宴会厅正在举办一场婚宴,数十张圆桌,像对弈的棋子,在宴会厅里参差排开。

程爹爹走进宴会厅,望了一眼桌面,见没有席牌,就在附近的一张圆桌边落座。

正是上客的时候,牵席的,让座的,跟熟人朋友打招呼的,拉拉扯扯,闹闹嚷嚷,像一锅滚开的稀粥。

程爹爹旁若无人地坐在桌子旁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漫无目标地四处张望。

几个新到的客人见他这个派头,不知是主方的哪家亲眷,不敢轻易跟他搭话,只朝他点头笑笑。程爹爹也回他们一个浅笑,依旧若无其事地嗑他的瓜子。

不一会儿,婚礼开始了,程爹爹看着一对新人穿着婚纱礼服,从雪白的婚帐中走出来,踏着高台上的红毯,牵着手,伴着音乐声,一步一步地走向舞台,心里就禁不住想起四十多年前自己的那场简陋的婚礼。一盘水果糖,一堆花生红枣,几个要好的工友,围在集体宿舍的一张桌子旁边,举起一杯汽水,按照当知青时的习惯,喊一声乌拉,就算礼成。

如今的时代真是变了,像这么豪华的婚礼场面,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如今竟成了现实。但程爹爹对这样的婚礼,也不以为然。结婚本来是为了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像这样铺张浪费,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不过,也许,他们早就算好了会从礼金和份子钱里赚回来。想到了问题的另一面,程爹爹顿觉心下释然。

正在这时,程爹爹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阵掌声,才知就在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婚礼的仪式已经进行完毕,接下来就该尽兴饕餮一番了。

果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服务员,穿着喜庆的服装,鱼贯而出,在圆桌间穿梭来往。一会儿,各种菜肴便摆满了桌面,接着吃吃喝喝磕磕碰碰呼呼喊喊声,便响成一片。

程爹爹只拣他最喜欢吃的,带点酸甜味的松鼠鳜鱼,搛了几筷子,说了声诸位慢用,也不等新郎新娘前来敬酒,就起身离席,弄得满桌的客人都面面相觑,觉得这老先生十分奇怪。

程爹爹后来又参加过几次这样的婚宴。这几次,他封了一个红包,一进门便交给坐在门口收份子钱的礼宾。

他觉得自己不能老是白吃白喝,既然是出来凑热闹解闷的,就不能老占人家的便宜,再怎么地,饭钱总是要给的。

从这以后,程爹爹也愿意跟人搭话,还时不时要对婚礼的仪式和主持人的风格评点几句。碰到几个对胃口,谈得来的,程爹爹就跟他们围着桌子高谈阔论,从婚礼现场谈到社会风气,从国家大事谈到家庭琐细,仿佛是主家请来的一群特约嘉宾。

周围席上的人都佩服程爹爹的学问,在程爹爹发议论的时候,都禁不住要投来敬佩的目光。这让程爹爹更加得意,失落已久的存在感油然而生,渐渐地,竟忘了自己是来蹭吃蹭喝的食客,俨然是婚礼上一位有分量的主宾。

有一回,新郎新娘敬酒,到了程爹爹面前,不知如何称呼,程爹爹这才如梦方醒,只好自我解围说,表亲表亲,叫么事都行。

这家酒店也办丧宴。虽说红喜事白喜事都是喜事,但程爹爹却不愿意参加这种宴会,一来是感到气氛压抑,二来是容易勾起自己痛苦的回忆。

有时候,遇到这种白喜宴,程爹爹还是禁不住要过去看个热闹。他觉得自己已经落下了一个毛病,哪天不到对面看看,这一天就过得不充实。偏偏那几年各种各样的宴会又多,除了婚丧嫁娶,还有添丁进口、生日寿庆、升学谢师、接风送行,等等,从早到晚把酒店都排得满满的。

程爹爹准备好各种各样的礼包,想吃哪家宴席,就随手递上一份,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进门就有人请。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程爹爹渐渐习惯了这种吃百家宴的生活。酒店门外的迎宾小姐也都熟悉这张面孔,只要程爹爹出现在她们面前,也不管是哪家的客人,就笑容可掬地把他迎进大堂里面,任他走向自己选定的席面。

忽一日,程爹爹准备参加一对年轻人的婚宴,刚递上礼包,便见一个穿戴整齐的中年人站在自己面前,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老先生,请您过来一下。

程爹爹还以为是给他安排座位,也客气地说,不用,我坐哪儿都行。

那个请他过去的人却说,老先生,对不起,您恐怕哪儿都不能坐。

事情败露了,程爹爹被人送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看了他的身份证工作证,虽然对他很客气,但说出口的话,还是很难听,我说老先生,你好歹还是个科技工作者,总工程师,高级知识分子,荷包里又不是没有钱,想吃想喝,上哪家酒店吃么事不行,非要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好意思,我还替你难为情。

程爹爹本想申辩几句,又觉得都被人家抓了现行,还有么事好说的,只好领了个下不为例的训诫灰溜溜地回去了。

这事第二天便上了一家小报,弄得尽人皆知,出门便有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议论纷纷。几个退休的老同事还打电话来问,生怕他出了什么问题。为这事,程爹爹好一阵子都很郁闷。

正好这期间一次例行血检发现他的肌酐升高,医生建议他住院调理,程爹爹便收拾了几样随身衣物,住进了医院。

程爹爹住进医院就临近过年。

自从两个孩子出国以后,程爹爹和老伴的年都过得十分简单。程爹爹的老伴是个很传统的人,往年孩子在身边的时候,每逢过年,都要大操大办,从上街购物到择洗蔬菜,处理鸡鸭鱼肉,再到烹饪制作,蒸煮煨烧焖炒煎炸,每年依着老规矩,一样菜肴也不能缺,一道工序也不能少。

她说只有这样,才叫年节。年节年节,一年的总结,不搞丰盛点就说明这一年没什么可总结的,就对不起这一年。

话虽是这么说,但问题是,这一顿丰盛的年饭吃完以后,就免不了要一天一天地接下去吃这一顿的剩饭剩菜。两个孩子就说,这也是我妈说的年节,去年吃不完的,今年接着吃。

两个孩子出国以后,程爹爹的老伴就不再做这种大规模的年终总结了,而是简简单单地弄几样小菜,就算是给这一年做了一个总结。虽然每年还是少不了要烧一条听话鱼,炒一道什锦菜,这是程爹爹的老伴最讲究的两道年饭菜,说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能改。

听话鱼吃年饭时不吃,是摆在旁边听吉利话的。什锦菜也是图个吉利,事事锦上添花,好上加好。

孩子出国以后,那条听话鱼现在能听的,也就是他老两口互祝新年的喜庆话了。倒是那道素什锦,原本是吃了大荤大腥之后用来爽口拖油的,现在却派上了主要用场,成了老两口年饭桌上的主菜。

有一年的年饭,老两口竟一人弄了一碗开水泡饭,就着这道什锦菜,吃得津津有味。事后,程爹爹逢人便说,他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爽口的年夜饭。

老伴走了以后,程爹爹连这样简单爽口的年夜饭也吃不上了。不是他不会弄,而是没心境。临近过年,想起老伴在世时的情景,就什么兴致也没有了。

前不久,有一次散步,程爹爹跟老陈谈起这事,老陈当即便说,以后过年,你就别一个人过了,跟我到乡下去过,我父母是你的同龄人,你又在我们那儿下过乡,保准你们有话说,在我家住多久都行。接着又跟程爹爹讲了许多他们那儿过年的习俗,说程爹爹去了以后,就可以亲身体验一下。

程爹爹对这些习俗本来就不陌生,虽然自己当年下乡,是独立的知青户的知青,但一到过年,上面就让他们留在农村和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春节。过了几个革命化春节,程爹爹他们也就懂得了乡下过年的规矩。

所以,老陈一提起这些节日习俗,程爹爹就倍感亲切。当下两人便说定了,今年春节,程爹爹就到老陈家去过。

老陈怕家里没准备,立即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告诉父母说程爹爹要来他们家过年。

两位老人果然十分欢迎,说,程爹爹那可是贵客呀,放在平时,到哪儿去找这样的贵人,想请都请不来,他能来是看得起我们,你跟程爹爹做护工,也是缘分,他在我们这里当知青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字,跟他老人家说,不要客气,只管来就是,就当你是他的亲儿子,老子到儿子家过年天经地义,有什么好客气的。

对老陈父母的这片热诚,程爹爹十分感动。

老陈给程爹爹当护工,也确实是缘分。程爹爹以前住院,也请过护工,但他觉得这些护工,不是贪吃贪睡,就是偷懒耍滑,都不如他的意,请了一回,就不想再请二回。在老陈之前的那个护工,就是做到半道上被程爹爹辞退了的,说是他一天到晚出去跟相好的约会。

程爹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什么事都不能将就,跟他当护工,要让他满意,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老陈不同,自从这个被程爹爹唤作小陈儿的矮个子中年男人跟程爹爹当了护工之后,同房的病友很快就发现,程爹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老陈说什么,程爹爹听什么,老陈让程爹爹干什么,程爹爹就干什么,老陈让程爹爹怎么干,程爹爹就怎么干,连护士都说程爹爹打针吃药比以前乖多了。

两人配合默契,有说有笑,亲热得就像父子一样。

老陈家里弄什么好吃的,总要给程爹爹带点过来。程爹爹接过老陈的饭菜,就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老陈怕程爹爹噎着了,在旁边不停地说,慢点,慢点。

程爹爹却一边咂巴着嘴说好吃,一边还要做小儿女态,撒着娇说,人家才刚开始吃嘛,你就说慢点,我偏要吃快点,谁叫你弄得这么好吃,吃完了你下次还要跟我带。

老陈只好哄着他说,带,带,下次一定给你带。弄得同房的病友都禁不住哧哧暗笑。

在程爹爹眼里,老陈也确实像他的亲儿子一样。虽然程爹爹自己也有一儿一女,但天高皇帝远,够不着,也靠不上。再说,就算是他们没有出国,也不能总守在身边,各家有各家的事,又是工作又是孩子,充其量时不时回来看看,帮着安顿一下家务,处理一些杂事,临了还得匆忙离开,大不了临走时丢下一两句话,说,爸,你多保重,有事打电话,过些时我再来看你。

老人就像风中残烛,说不定等不到过些时儿女来看,自己就撒手走了。那时候,真正能守在身边看着这点烛火熄灭的,除了医生护士,就只有护工了。

所以,程爹爹对老陈这个护工就格外看重,有时觉得比自己的儿女还管用。

因为跟老陈相处得亲如父子,渐渐地,程爹爹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在感情上,对老陈都有很强的依赖性。老陈只要一会儿不在他跟前,他就要小陈儿小陈儿地叫,有几次弄得病房里的人笑着说要去报警。

老陈来了以后,埋怨了程爹爹几句,说,叫么事叫,像叫魂一样,大白天的,我又没被人吃了,再叫我就跑得远远的,不理你。程爹爹这才像孩子一样,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出院的日子到了,护士站通知程爹爹去办出院手续,程爹爹却坚持不肯出院。护士说,按规定医保住院一个周期只有十五天,出院后过一段时间再来住院才能用医保报销。

程爹爹说,这是你们的土政策,我研究过社保法,没有这个规定。

医院通融过他几次,最后发现程爹爹根本就没有出院的意思,只好又回过头来做程爹爹的工作,希望他还是办个出院手续,回家住一段,需要住院的时候再来住院。但程爹爹就是坚持不走,医院也拿他没有办法。

老陈见相持不下,就把程爹爹接到他租住的小屋,用块塑料布隔出一个单间,摆一张小床,跟他夫妇俩挤住在一起。

程爹爹就这样在老陈家住一段时间,又到医院住一段时间,在医院住一段时间,又到老陈家住一段时间,老陈差不多就成了程爹爹的专属护工,就像首长身边配的生活秘书一样。

几年下来,他和老陈夫妇真的成了一家人。周围的人都程爹爹程爹爹地叫着,都以为是老陈的亲爹,没有人去分别是耳东陈还是和王程。程爹爹渐渐地也习惯了这个家,除了春节回去几天外,他差不多快忘了自家的门牌号码。

程爹爹的女儿觉得自己的父亲像这样寄住在别人家里,总不是个事。让亲戚朋友道论不说,也不该给别人添麻烦。再说,万一有个什么事,做儿女的一辈子良心都要遭鞭打,就决定今年春节回国一趟,一来陪老父亲在家过个年,同时也把父亲养老看病的事好好安顿一下。

程爹爹的女儿在加拿大,相隔万里,回来一趟不容易,为此,她提前半年就订好了机票。原本想把父亲从未见过面的洋女婿和在国外出生的一个洋外孙都带回来,顺便让父亲看看,谁知父亲却坚决不同意。

原因是武汉最近正闹新型肺炎,据说比当年的“非典”还厉害。父亲怕他们受传染,所以不同意他们这时候回国。又说,你弟弟也买了机票,我让他去退了,你也去把机票退了,都不要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不行,非要这时候回来,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程爹爹知道女儿的脾气,最后还放下狠话说,你真要回来了,我就不让你进门。

程爹爹的女儿名叫程箐,一向我行我素,随心所欲,从小到大,就没有听过父母的话,还尽做一些出格的事,让程爹爹两口子担惊受怕。她既然打定了回来的主意,就谁也别想改变。

见父亲这样反对,程箐就想,你知道了不让我回来,我还不能回来了也不让你知道吗?于是就去退了丈夫和儿子的机票,只留下了自己一个人的。一个人行动利索,万一有事,也不至于牵累丈夫和孩子。

程箐就这样搭乘加航的班机,当地时间21日下午从多伦多起飞,22日下午便到了北京。

回到北京之后,程箐便联系了在北京工作的一个闺蜜。闺蜜姓刘,本名刘洁,因为生性豪爽,泼辣能干,武汉人都说她像个男将,北京人都叫她刘爷。

她知道这个闺蜜的公司有事,现在还没有回武汉过年,就在电话里说,还赖在老板的床上不下来呀,想不想过年哪?再不走就赶不上吃年饭啦。

电话那头说,我要有闲工夫跟老板上床就好了,姐们这几天连枕头都没碰一下,都是这些该死的报表闹的。

停了一会儿,听到那边一阵稀里哗啦收拾东西的声音,接着又说,好啦好啦,我这就好啦,你等一下,我马上开车过来,咱也不用进城,直接打道回府。

说话间,来接她的车就到了机场。两人见面也不搭话,只紧紧地一抱,便钻进车里,掉转车头,直奔京港澳高速。

1月22日的京港澳高速,像往常一样,车如流水,奔腾不息。

程箐开着她的闺蜜新买的一辆崭新的红色特斯拉,稳稳地跟在车流中行进,就像山间起伏的溪流中漂浮着的一片鲜艳的枫叶。

程箐知道她的这个闺蜜连日加班,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就让她靠在后座的沙发上闭目养神,自己虽然也有时差反应,但毕竟在飞机上一直迷瞪过来,暂时还不觉得太困。

程箐在母亲去世后一直没有回国,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自己年迈的父亲,在感伤中又不觉有几分兴奋。

又想到父亲说的新型肺炎的情况,不知严重到什么程度,这次回国,要不要把父亲带到加拿大和他们一起生活,好方便照顾?

想到加拿大,又想到父亲不习惯国外的生活,几次想跟他办移民,都遭他拒绝,这次就更不现实了,充其量只能陪他多住些时日,大卫开学了,还要回国。

想到儿子大卫,又想到儿子的父亲乔治。乔治按照时下的说法,是个典型的理工男,除了他那点专业,什么都不会,把儿子交给他,又碰上这个非常时期,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程箐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家里的这些事,虽然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前方的道路,但脑子里却歧路丛生。

黎明时分,车入湖北境内,高速公路两边的景物渐渐明朗起来。雪亮的车灯也逐渐减弱了它刺眼的光辉,融入弥漫四野的天光,前方的视野顿觉敞亮。

就在这时,程箐发现,高速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像陡涨的河水,忽然多了起来,还时不时出现长长短短的拥堵,开车的也好像沉不住气,把喇叭按得呜哇乱响。

程箐本来想问一下后座上的闺蜜是怎么回事,见她睡得正香,又不忍心叫她。

到了孝感服务区,程箐把车子拐进停车场,就想下去方便一下,顺便买些早点,再回到车上来叫醒闺蜜过早,免得到了武汉再去找吃的。

程箐总听父亲说,孝感的米酒多有名,多好吃,今天撞上了,就该姐们有口福。一碗米酒,打一个鸡蛋,下几个汤圆,喝下去,暖乎乎的,既熨心,又解馋。

只可惜,自己要开车,不能现做现喝,那就让闺蜜先喝,自己的那份打包带上,到了武汉再喝不迟,横竖就个把多小时的路程,变不了味儿。

服务区卖早点的地方是个大排档,到这个点就开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程箐挤到一个卖米酒的摊位面前,头也不抬,就盯着老板面前的钢精锅说,来两碗米酒,一碗一个鸡蛋,五个汤圆,一份现吃,一份带走。

话音未落,就听老板说,我说美女,你今天就将就点好吗?要米酒,你面前就有,杯子里装的,密封好了的,要几杯拿几杯,不用给情(钱),鸡蛋和汤圆就省了。

程箐正想问为什么,就听隔壁卖面的摊主在扯着嗓子喊,送命(面)啦,送命(面)啦,所有的命(面)都白送,不要一分情(钱),要命(面)的快来拿呀。

又听见更远处的摊位也在送命(面)啦,送馒头包子、油条豆浆啦地响成一片。

程箐虽然听得懂孝感话,但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就顺手在面前的摊位上抓了两杯米酒,逃也似的跑回车上。

回到车上,闺蜜醒了,程箐就把刚才见到的一幕对闺蜜说了。

闺蜜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顺手摇了摇举在头上的手机说,我老公刚才发了微信,说武汉就要封城。城封了,高速上没人了,谁还来吃东西呀,不送放家里沤肥呀?

程箐这才如梦方醒,说,难怪,我还以为这些孝感人一早起来都得了疯魔症。

听说要封城,程箐就想到该跟父亲打个电话了。平时搞个突然袭击,会给父亲一个惊喜,这时候再搞这种恶作剧,真把他老人家吓着了怎么办?好歹得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于是就在车上拨通了父亲的手机。

原以为父亲会在电话里把她臭骂一顿,谁知电话那边很平静地说,回就回了,我还真把你关在门外呀?不过,你也回不了家,回家也见不到我,我要到小陈儿家去过年,现在正往孝感赶呢,要是走路就能碰得见。

程箐就说,那我就在服务区等你。

程爹爹说,你别等了,我坐的是摩托,不走高速,正好,小陈儿带我回来了,他爱人在武汉没人管,你就在武汉跟她做个伴儿,帮忙送她去搞透析。又把老陈爱人的住址跟程箐说了一遍,叫程箐到了武汉以后就直接去找她。

临了,程箐把刚才碰到的一幕,跟程爹爹八卦了一通。

程箐说,你以前总说孝感话好听,我今天总算见识了,孝感话不光好听,还很吓人,哪有一早起来就要送命送命的?

程爹爹就哈哈大笑说,我就奇了怪了,怎么我爷儿俩都是从这些卖过早的那里知道要封城的?这些孝感人也真神,高速公路上车来车往,他们把这些早点一甩,全中国的人立马就知道武汉要封城了,比政府的通告还管用,难怪人家要说,尖黄陂,狡孝感,既甩了货,又帮政府做了广告,孝感人就是精明。

说得程箐在电话这边也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到了武汉,程箐就按父亲说的地址,找到了老陈的爱人。

老陈的爱人姓丁,名叫丁月娥,也是孝感人,一直跟丈夫在武汉打工,后来得了肾病,不能出去干重活,就留在家里搞后勤。

两个人在外面打工,生活简单,没什么家务可搞,老陈把程爹爹接到家里来以后,老陈的爱人就把家务的重心转到了程爹爹身上,一日三餐,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浆衣洗裳,侍奉得比亲儿媳妇还到家。

因为得的都是肾病,所以平时也有很多共同语言,谈吃药,谈打针,谈验血,谈透析,谈医院的医生和护士,谈病人的八卦和社会上的见闻,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老陈有时候笑他们说,人家说同病相怜,我看你们是同病相亲,搞得我恨不得也得场肾病,免得在家里受冷落,没人理我。

老陈的爱人就呸呸呸地直吐口水,说,不吉利,不吉利。

程爹爹就笑,说,不碍事的,小陈儿壮得像牯牛,得不了的,得不了的。

老陈的爱人就说,得不了就好,他再要得个什么病,我们这个家也就完了。

程爹爹知道老陈夫妇的日子过得不宽裕,除了每个月多给点护工费伙食费贴补家用外,有时也把自己买的进口的补血针送几支给老陈的爱人。

老陈的爱人用了以后说效果比国产的好多了,就感叹自己没福分生在国外。

程爹爹说,你也不要迷信国外,外国的医生和中国的医生各有各的法子,能治病就行,不一定外国医生的法子都有效。

程爹爹在加拿大治过肾病,对中外医生的治法和疗效有比较。

老陈就说,听程爹爹的没错,你就老老实实地跟我在中国混。

老陈的爱人说,不跟你混,我还能跟谁混?嫁给你,这辈子死活就跟着你,你想赶我都赶不走。

老陈说,我想赶你走,也要有这个胆儿呀,你要是有两个胆儿,就借我一个。

老陈的爱人说,美得你,我自己的一个都不够用,你要是有情(钱),就去买一个。

听这两口子苦中作乐,亲亲热热地拌嘴,程爹爹就想起老伴在世时的情景,常常禁不住心生感动。

程箐比丁月娥小两岁,按道理应该管丁月娥叫姐,但程箐觉得叫姐总不免生硬,不如叫嫂子来得亲热,也更合自己的心意。

程箐经常在视频里听父亲讲老陈夫妇的故事,对老陈夫妇这些年精心照料自己的老父亲,心存感激。她早已把老陈当成自己的亲哥,把老陈的爱人当成自己的亲嫂子了。

这天早晨,程箐见到丁月娥之后,连个顿儿都没打,就亲热地喊了一声嫂子。丁月娥的心里顿时就像吹进了一阵暖风,忙不迭地拉住程箐的手,把她让进了自己租住的小屋。

老陈的租屋是医院隔壁小区的一个偏厦。

这些年进城务工的人多,租房供不应求,尤其是医院和学校附近的小区,更是一房难求。临街的一楼,因为方便开个门面,做点小生意,几乎所有的住户,都要想法腾出一间来租给人,有的还顺势在旁边搭一个偏厦,廉价出租。

老陈夫妇租住的就是这种加盖的偏厦,就在小区门口。

偏厦里没接煤气管道,没有自来水,房主在正房外安了一个水龙头,用水要出门去打,按月收取水费。炒菜弄饭就只好烧煤球了,有时也烧蜂窝煤,坛子气太贵。问题是,无论是煤球还是蜂窝煤,现在政府的供应点少,都要到私营的煤厂去买。路远不说,小区的物业还说污染环境,动不动就要罚款。

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程箐心里就想,自己的父亲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毕竟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无论什么时候,再怎么不济,也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让他老人家心甘情愿地跟老陈夫妇屈居在这方寸蜗居之内,而且乐不思蜀,有家不归,这里的生活对他该有多大的吸引力,这对夫妇对他该有多么的亲热,该有多大的恩德。

想到这里,程箐禁不住眼眶发热,窝在眼眶边上的一泓热泪,一瞬间竟扑簌簌地顺着眼角掉了下来。

见程箐这样傻呆呆地站着流泪,丁月娥吓了一跳,赶紧接过她手中的行李说,你今晚就睡程爹爹那个铺,我过会跟你换被子,我有个表妹在别人家里做保姆,她有多余的被子,我这就找她去借。

程箐说,不忙,嫂子你歇着,我自己上街去买。

不一会儿工夫,程箐果然床单被子枕头枕套的,买了一大包,连带着把丁月娥夫妇床上的也换了。还有脸盆肥皂牙膏牙刷毛巾拖鞋等日用品,包括锅瓢碗盏等厨房用具,也买了一大堆。

帮她送货的师傅还以为她在搬新家,进门一看,禁不住摇摇头说,你这是叫花子穿绣衣,配得上吗?

程箐说,怎么就配不上呢?过两天我还要装空调配洗衣机呢。

丁月娥在旁边笑笑说,空调洗衣机就免了,我用不起水电。

吃过午饭,程箐又带着丁月娥上街,给她添置了一些衣物,顺便买了一个煤气灶,又叫人送来了一坛子煤气。不到一天工夫,丁月娥就觉得自己已过上了真正城里人的生活。

心存感激,口里就禁不住说了几句客气话,程箐说,嫂子你可千万别客气,你要客气就生分了,你和陈哥把我爸当亲爹,我还不是我哥的亲妹子,你的亲小姑子,做这点事还不是应该的呀,说得丁月娥只好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屋里屋外地忙活了大半天,程箐还真有些乏了,虽然在飞机上一路迷瞪,但到底经不住时差的袭击,吃过晚饭之后,放下碗筷,也不想洗漱,就和衣倒在父亲的铺上,呼呼地睡着了。

丁月娥见她累成这样,不忍心惊动她,只给她脱下鞋子,把吊在铺下的双脚轻轻地挪到铺上,又给她加盖了一床棉被,收拾了碗筷,就在塑料布那边,默默地做着明天透析的准备。

自从开始透析以后,丁月娥就渐渐地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也没有了热情。

丁月娥本来是个生性活泼,爱说爱笑的人,生病前在给一个老太太做家庭陪护。

老太太是个退休的老教授,先生是中科院院士。老两口都有九十多岁高龄,子女都在国外。家里请了三个保姆,一个总管日常生活,她们称她大管事的,相当于过去的管家,另两个分管两老的饮食起居,丁月娥就做了老太太的陪护。

老太太人很和气,听说从前也是大家闺秀,那年月出嫁时,还带着陪嫁丫头。

丁月娥当陪护时,老太太已坐上了轮椅,每天中午和晚饭后,天气好的时候,都要推老太太出去散步,所以丁月娥对老太太的陪护,很多时间都是在散步的时候。

散步的时候,老太太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讲些自己少女时代的故事,有时讲高兴了,还要哼哼几句,唱些她在少女时代唱过的那些老歌。

老太太的声音很好听,丁月娥觉得她就这样小声哼哼,也比现在那些扯开嗓门往死吼的歌星强。

听的次数多了,丁月娥也记住了一些歌词,虽然残缺不全,但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也比她在乡下唱的河里有水呀,岸上有绳哪,早死早脱生哪哟喂,要动心提神。

丁月娥出嫁前,也常跟村里的姐妹们在一起唱歌,除了这种厌生怨死的悲腔,就是些打情骂俏的荤曲儿,哪像老太太年轻时唱的,不是长亭古道,晚风夕阳,就是玫瑰夜莺,我爱你爱。有时候就禁不住夸赞几句,顺便拍拍老太太的马屁,逗老人家高兴。

丁月娥说,看样子,您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在学校里一定迷倒一大片男生。

老太太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先是有一大片,后来就剩下一个了。

丁月娥说,那是为什么呀?

老太太说,那一大片都被我迷得睡着了,只有这一个还是醒着的。

丁月娥就故意问,谁呀?

老太太也故作少女状说,还能有谁呀,他呗,他说,你好看是好看,就是腰太细了点,嘴太小了点。

丁月娥说,腰细点嘴小点好看哪,没听说柳条细腰、樱桃小口吗?连我这个乡下人都知道,你先生会不知道吗?亏他还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

老太太就笑,说,坏就坏在他留学的时间太长了,看惯了虎口熊腰的外国美女,反倒觉得我这个中国美人不中看了。

丁月娥说,那后来怎么又成了呢?

老太太说,我们两家是世交,娃娃亲,上辈人才不管你腰细腰粗嘴大嘴小呢。

说得丁月娥禁不住哈哈大笑。

给老太太当陪护,是丁月娥这辈子过得最舒心最快活的日子,也是最长见识的日子。

后来,老太太的先生走了,老太太的话少了,也不唱歌了,虽然每日里还在推着轮椅陪她散步,丁月娥却觉得生活好像一下子变得无油无盐,寡淡无味。

有一次,老太太突然跟她说,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活下去,就是多余,我这些时就在想着怎么早点离开。我找大管事的要安眠药,她一听这三个字,就像家里进了贼,赶快拿起手机跟我儿子女儿报警。有一天,我自己摸到我家住的六楼窗口,爬了半天爬不上去,结果还把人搞累了,在沙发上坐了半天才缓过气来。你是个胆小鬼,又不能帮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好像在讲着别人的故事,可丁月娥一听却如白日见鬼,吓得汗毛直竖,回去就跟大管事的说了。

大管事的说,你可要看好了啊,出了事你我都担当不起。

先生去世以后,老太太家的保姆已辞了一个,大管事的这话,其实是冲着她一个人说的,丁月娥更觉得责任重大。

过了不久,医生要她透析,丁月娥便趁机向老太太辞了这份工作。

临走的时候,老太太还笑着对她说,我说你是胆小鬼,你还真是个胆小鬼,实话跟你说吧,像我这样的人,活着不轻松,想死也没有那么容易,阎王不要你,你就这么凑合着活吧。

丁月娥觉得,她自己现在就是这么凑合着活。

没透析之前,医生和病友都说,透析并没有那么可怕。有些年轻的患者还说,正好,一个星期弄他三个半天休息,躺在床上看小说,玩手机,打游戏,这是上班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也有年老的患者说,能不透析尽量不透析,透析那份难受,那叫生不如死。

等到丁月娥开始透析了,她才真正体会到,透析虽然不像年老的患者说的那样生不如死,也不像年轻人说的那样轻松自在,而是像关在牢房里的犯人,不要你的命,却没有人身自由。

且不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所有的日子,不是透析就是等着透析,错过了一两次,就有生命危险,就是一日三餐,也被透析管着。想吃的东西不能吃,想喝的东西不能喝,想多吃一点的不能多吃,想多喝一口的不能多喝,一时咸了辣了,一时磷高钾高。连洗澡更衣都要小心,又怕打湿了针口,又怕挤压了瘘管。一时要量体重,一时要测血压。不能劳累,又不能熬夜,连看个春节晚会都不能到底。透析完了以后,浑身都没有力气,走路就像踩着棉花堆一样,高一脚低一脚的,得不到力。像这样下去,活着还有个什么劲,要不是念着女儿和丈夫的情分,她也想像老太太那样,想个办法了结了,省得下半辈子成了拖累。

透析的病人瞌睡少,丁月娥就整夜地睡不着觉。失眠了就爱想心事,越想心事越睡不着。加上浑身酸痛,皮肤瘙痒,只好不停地在床上翻烧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又不能出去痛痛快快地过个早,只能吃点面包饼干之类防止低糖的东西,就得准备去医院。

这天早晨,丁月娥把隔夜准备好的东西提在手里,一边往口里送着一块饼干,一边扒开塑料布朝程箐那边看了一眼,正要转身出门,突然听见程箐的手机闹钟叮铃铃地响了,接着便见程箐一个鲤鱼打挺,从铺上坐了起来。她一边用手抓着睡乱了的头发,一边埋怨丁月娥,说,嫂子,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呢?幸亏我半夜上了个闹钟,要不,这一觉还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才醒。

丁月娥说,你这么早起来搞么事?自己家里,又不是在旅馆,想睡多久睡多久。

程箐说,我要起来送你去透析呀,要不,我爸得骂死我。

丁月娥说,透析我自己去,不要你送,你送也只能到血透室门口,他们不让你进去的。

程箐说,我把你送到医院,就上街去买东西。

丁月娥说,昨天买了那么多东西,还买什么东西?

程箐说,你忘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咱俩好歹要吃顿年饭啊。

这一说,倒真的提醒了丁月娥,就说,那就快点,昨天封城,搞不好今天商店菜场都要早早地关门。

就在丁月娥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程箐已跳下地披挂整齐,冲出门去,就着水龙头哗哗地漱了口,刷了牙,又用双手接起一捧水,像泼粪一样往脸上浇了一把,捎带着后颈窝,呼呼啦啦地搓揉了一气,然后把齐耳的短发朝后一拢,就对着丁月娥说,好啦,齐活啦,走吧。

丁月娥说,你这就跟电影里的外国女人一个样。

程箐说,嫂子你放心,我这做派虽然是洋婆子的,但我这颗心还是中国的,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正版的武汉姑娘伢。

丁月娥说,那是,那是,我信,我信。

两人就相跟着走出小区的大门。

程箐昨天进城以后,与闺蜜匆匆道别,就去找丁月娥。找到了丁月娥以后,又跑出跑进地买东西,没怎么留心街面上的动静。

程箐在武汉出生,在武汉长大,自认是个老武汉。虽然出国有些年头,但武汉的嘈杂忙乱,武汉人的急性子大嗓门,是她永远抹不去的印象。

当时还在想,中国现在到底不比以往,以往到了过年的时候,男女老少都要添身新衣服,家里的日常用品,有条件的,也尽可能换个新的。大约现在经济条件好了,随时都可以换新,不一定要等到过年时凑这个热闹。

等到她把丁月娥送到医院,再去买年货的时候,这才发现,原来购物的大军,都集中到了超市的蔬菜柜食品柜和街道的大小菜场。

她昨天去的那些地方人不多,是因为服装日杂和床上用品,都不是眼前过日子的急需。

程箐没经历过三年灾害时期,也没经历过物资紧俏的计划经济年代,没尝过买东西跟班排队的滋味,更没见过拥挤哄抢的场面。

这些年在国外,买个针头线脑、葱姜大蒜,都要开车去超市。超市里你想要的东西都有,想买什么只管拿,只要你信用卡还能刷,要拿多少拿多少,不用排队也不拥挤,刷了卡,把汽车后备厢塞满就往家里搬,就像从自家的储物间取东西一样。

其实,出国前,程箐在国内购物也是如此。自从有了超市以后,像他们7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几乎就是伴着超市长大的,离开了超市就不能过日子。

跑了好几家超市,出国前常常看见堆码得像军事沙盘一样冈峦起伏的蔬菜货架,现在却成了百孔千疮的洼地。食品架上那些平时像整装待发的士兵一样,排得整整齐齐的大包小盒瓶瓶罐罐,则成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残兵败将,就连冷冻柜里的食品,也像吃空了的米缸,只在犄角旮旯里还有一点残余。

超市的工作人员虽然不停地安抚顾客,莫慌,莫慌,库房里还有,眨眼就到,也时不时往货架上添补一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存货,但却架不住虎视眈眈的人群,瞬间便围拢了来,没等上架,就被半道截走。

在超市一无所获,程箐便把目标转向菜场,心想,菜场的地方大些,东西多些,想必没有超市这么紧张。

好不容易从各种车辆和拥堵的人群中挤进一家菜场,眼前的景象真把程箐吓了一跳。

如果说超市是正月初一到菩萨庙里上香,挤归挤,总不至于在菩萨面前太过放肆,菜场就不同了,看上去,跟正月十五耍狮子玩龙灯差不多。

能够摆开一字长龙的,是面前的场地比较大一点的摊位,尽管龙身子歪歪扭扭,盘旋卷曲,好歹还有个头尾。摊位面前的场地窄的,龙灯施展不开,干脆就玩起了狮子抢绣球,从人头上递袋子,从人头上接菜。

这番景象,让程箐想起了黄梅戏《夫妻观灯》里的几句唱词,长子来看灯,挤得头一抻,矮子来看灯,挤得往人里蹲,胖子来看灯,挤得汗淋淋,瘦子来看灯,挤成一把筋。

程箐正想着自己要不要也进去挤他一把,忽然觉得有人在拉她的衣角,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太婆要跟她说话。

不等她发问,那太婆就说,跟我来,你想买什么,我那儿都有。程箐就将信将疑地跟她来到菜场后面的一家街道小店。

果然,这小店里什么都有,从各色品种的蔬菜,到鸡鸭鱼肉、腌炸蒸卤的食品,到米面蛋奶、油盐酱醋,应有尽有。有的货架上还摆了些口罩、护目镜、医用酒精、84消毒液和板蓝根、连花清瘟胶囊之类的医药用品。虽然数量都不大,但却品种齐全,简直就是一个微型超市。

程箐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从超市菜场和药店抢购来的物品,一转手,抬高一点价码,就有不小的赚头。心想,武汉人真是聪明绝顶,不论什么时候,都想得出赚钱的门道。

程箐从这些货物中挑了些自己需要的,让店家用塑料袋包好,左一包右一包地提回了丁月娥租住的小屋。

这顿年饭,让程箐很费了些心思。

出国前,程箐在家里都是吃现成的,参加工作后,也很少动手做饭。结婚后,她和乔治、大卫的生活很简单,跟西方人一样,他们的日常饮食,也是以各种面包和饼为主,加上一些沙拉和汤,就能对付一顿,要吃一些大鱼大肉,除了煎炸就是烧烤,没有太多的花样。

这顿年饭,倒不用考她的烹饪手艺,而是考她的应变能力。

程箐知道,丁月娥的饮食有很多禁忌,若严格按照医生和透析营养师的要求,就得像吃药一样,照着配方来,质优量少,简单原始,用不着任何烹饪方法。

而且要严格限水,武汉人最喜欢的各种汤,尤其是排骨藕汤,是不能随便喝的。若是这样,那就不叫年饭,而叫病号伙食。

程箐想,无论如何,这顿年饭一定不能做成病号伙食,一定要想办法让嫂子吃好了,既不破医生的禁忌,又让她吃得高兴。

忙活了一上午,一桌年饭终于弄好了,趁丁月娥还没有回来,程箐坐在饭桌旁边,把这一桌她颇为得意的特色年饭,好好地欣赏了一番。

居中的是一道大菜,沔阳三蒸,有鸡胸肉,有鳕鱼块,有嫩豇豆,旁边的是四道辅菜,有泡花蛋,有烩三元,有熘里脊,有煎豆腐,四道辅菜之间,还穿插了四碟凉拌蔬菜,中式的有凉拌番茄、刀拍黄瓜,西式的有生烫花菜、水果沙拉。当然,也没忘记他们老程家的传统,一条听话鱼,一碗素什锦。

这桌年饭虽然简单,却综合了程箐全部的饮食经验,里面有儿时的美食记忆,有外婆和妈妈留下的味道,有自己后来浪迹天涯,在异国他乡揾食所得,总之是从小到大,中西合璧。但凡她觉得清淡的,都悉数拿来。

不能喝酒,只能用一小杯清茶替代。程箐就守着一壶清茶,静静地等着丁月娥回来。

丁月娥终于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丁月娥介绍说,这小女孩叫月儿,是她的病友,也在透析,昨天上机的时间晚,透析完了以后,出不了城,就在血透室外走廊的长椅上呆了一晚。

月儿的家在附近郊区,以前都是她自己坐公交车来回,现在公交车不开了,的士也不能出城,她和家人都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才好。

丁月娥见今天是大年三十,以后怎么办先不管它,眼前这个年总是要过的,总不能年三十了还像流浪儿一样歪在医院的长椅上。就等她下午透析完了,把她带了回来。

既然带回来了,就吃饭。特殊时期,特殊情况,没有平时过年的仪式,也不讲平时过年的礼性,三人举起茶杯,互祝了新年快乐,就开始下箸。

也许是肾病患者平时吃惯了清淡伙食,看样子,程箐弄的这顿年饭正对她们的胃口。

月儿说,她自从透析以后,就没有开心地吃过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家里人都把嘴巴搁在她身上。

有的让她禁嘴,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

有的又说,你别管她,想吃么事就吃么事。

也有的说,吃是可以吃,但要控制量,都不能吃多。

有时候还要就这件事发生争吵,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这顿饭好,无拘无束,不争不吵,安静平和,吉祥如意,让她真正感受到了一点过年的味道。

吃着程箐弄的年饭,丁月娥说,想不到妹妹还有这样的本事,我和你哥平时就瞎对付,就算是透析了,也没个讲究,像这样的年饭,叫我哭都哭不出来,妹妹回来了,我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程箐说,嫂子你别取笑我了,我不过拣我吃过的清淡菜肴,七拼八凑地弄了一桌,好不好吃,还请你们多提意见。

丁月娥说,好吃,好吃,没意见,没意见。

月儿也说,太好吃了,我也没意见。

这时候,程箐才发现,月儿的脸上长着一对浅浅的小酒窝,笑起来十分好看。

吃过年饭,收拾了碗筷,就等着看春节晚会。

趁晚会开始前,月儿用手机跟家里通了一个电话,说她刚在丁阿姨家吃过年饭,正等着看春节晚会。

接电话的是月儿的父亲,月儿的父亲在电话里对丁月娥和程箐千恩万谢,说要不是她们,他女儿就真的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了。

月儿的父亲是个语文老师,说话总忘不了他教过的课文。

丁月娥看过安徒生的这篇童话,就在电话里说,哪能呐,她就是在街上卖火柴,我们也把她的火柴都买了。说得月儿的父亲在那边哈哈大笑。

笑过了,月儿的父亲又说,像这样总麻烦你们也不是个事,你自己身体也不好,也要人照顾,要不这样,她晚上就在你那儿挤一下,住旅馆我们不放心,一日三餐就让她自己在外面解决,我出一半的房租,也给你减少一点经济负担。

丁月娥说,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跟月儿这也是有缘分,好歹我俩还摊着一个月字呢,你要不嫌弃的话,我就认她做个干女儿。我也有一个女儿,比月儿大,在广东上大学。我妹子从国外回来了,有她照顾我们,你只管放心,月儿不能随便在外面吃东西,那样不安全。

月儿的父亲说,你要能认月儿做干女儿,那是我跟她妈求之不得的事,哪里还敢说嫌弃。那就这样说定了,我这就跟月儿打点钱来,趁商场还没全部关门,明天你帮她买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些日用品。大过年的,给你添这些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一直在旁边站着听的程箐,听说月儿的父亲要打钱过来给月儿买衣服和日用品,就接口说,不用,不用,日用品我买的都有,倒是换洗衣服不好将就,还有她的学习用品,你们清一包出来,约个时间送到进城的高速路口,我想办法去接。

月儿的父亲还在说客气话,程箐干脆接过手机说,都是一家人了,就不用讲客气了。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们就约好在高速路口见面。

当天晚上,程箐边看晚会,边跟刘洁拨了一个电话,说,喂,亲爱的,在搞么事呢?想我了吗?要不要我在新年钟声响起之前,跟你拜个早年?

刘洁在那边说,正想着你,你就来电话了,还真是心有洞洞一点通啊。还能搞么事呢,年饭春晚加麻将,年年老三篇,今年也一样,你要在新年钟声响起之前跟姐们拜年,就趁早,别等我上了麻将桌,坏了我的手气。

程箐说,年我这就算跟你拜过了啊,你也不用跟我回拜,专心看你的春节晚会去吧。

刘洁说,其实也没什么看头,年年都是这些老套路,大同小异,要变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

程箐说,那你还看得这起劲。

刘洁说,么办法嘞,就像跟祖宗上香磕头,明知道没意思,到时候还得照做不误。

又说,不过,我刚看完了一个节目《爱是桥梁》,是白岩松、水均益几个央视主持人的朗诵,说的是我们武汉抗疫的事情,还真把我搞哭了。

程箐就笑她,说,能让我们铁石心肠的刘爷落泪,还真得要点道行,我看你是想这些老帅哥想得心碎了吧。

刘洁说,还真不是,我总觉得他们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想要说的,句句都打到我的心坎上了,就真是铁石心肠,也要落泪。

程箐说,我刚才也看了,确实感人,不过我不喜欢听朗诵,喜欢看小品,要是演个抗疫的小品就好了。

刘洁说,这怕有难度,小品要有感人的故事,抗疫刚开始,感人的故事到哪儿去找?

程箐说,还找个么事呢,咱俩演一个现成的不就得了。

刘洁说,演,咱俩,么样演?

程箐就把到高速路口帮月儿接东西的事跟她说了一遍,又说,没别的意思,就想借你的豪车一用。

刘洁说,还说没别的意思,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就为这点小事,亏你还是我的老姐们,你也太小看我刘爷了。没问题,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以后但凡要用车,就找我,不用绕那么些弯子,扯那些里格弄。我不是演员,演不了小品,做个本色本分的人还行。你把月儿父亲的手机号给我,我一个人去就行。

把这事交给刘洁,程箐就放心了。

初一早晨,她一起床就跟父亲拨了个电话,说是给老爷子拜年。

照老规矩,大年初一第一件事,是给家里的老人拜年。拜完年后,程箐便问父亲这个年在小陈儿家过得么样。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过得好还是不好,不过,好和不好都不是在小陈儿家过的。

程箐就问他在哪儿过的,难不成没赶到陈家上冲,就在路上过的?不会呀,你们不是一大早就出城了吗?

父亲就在那边笑了,说,哪能呢,再慢也不至于要跑一整天,俗话说,黄陂到孝感,现(县)过现(县),黄陂是武汉的一个区,过了黄陂就是孝感,这不抬腿就到了吗?我是碰到了原来知青点上的乡亲,被他们拦路打截,弄到队上来了,就在我原来下放的队上过的年,吃完年饭后,队上的人还不让我走,我到现在还没去小陈儿家呢。

于是就在电话里把他跟老陈到了孝感以后的情况,跟程箐说了一遍。

前天上午,老陈拉着程爹爹,沿着原来的乡间公路,风驰电掣,不到十点钟,便进了孝感地界,再往前去,走不多远,就是老陈家的村子陈家上冲。

颠簸了一路,程爹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加上内急,就让老陈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上歇一下。

冬天的旷野,田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干净了,到处是一片裸露的黑土黄土,连个遮身的地方都没有,程爹爹只好解开裤子对着天空野放。

正放在兴头上,程爹爹忽然发现冲里面有人在抬头看他,就冲那人说,看人屙尿,眼睛长疱,你就不怕眼睛长疱?

那人一听,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朝坡上走来。到了程爹爹面前,用手一指说,望着像你,还真就是你,回城这么多年,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还是野性不改。

程爹爹定睛一看,觉得来人好生面熟,知道是队上的人,只是一下子跟几十年前对不上号,就一边扯着裤子的拉链一边说,别忙,别忙,让我猜猜你是哪个。

哪个?还能是哪个?来人没等程爹爹猜完,就说,四儿哇,我是陈四儿哇,连天天喊你们出工的队长都认不得了,真是贵人多忘事,三天听不到叫驴子叫,就不知道叫驴子是谁了。

听来人这样一说,程爹爹立马就跟当年的队长对上号了。

队长当年天不亮就在他们知青点外扯着嗓子喊出工,免不了会惊了他们的好梦,他们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驴子。

当下就冲上去拉着队长的手说,哪敢哪,走到哪儿,你都是我们的好队长啊,我就是忘了亲娘热老子,也不能忘了队长啊。

队长就笑,说,又说假话了吧,还像当年那样,一天到晚拿好话哄着我,哄死人不填命。怎么样,这腊时腊月的,你大老远从大城市跑到我们这穷乡下来,该不会说是想我了,来看我的吧?

程爹爹说,还真是想你,也想队上的乡亲们,想着想着,这不就来了吗?

队长就指指站在他旁边的老陈说,那这是……

程爹爹就把老陈做了介绍,心想,再不说实话,真有点对不住队长,就顺带着竹筒倒豆子,把他认识老陈,这次随老陈到乡下来过年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都跟队长说了。

原本想队长听了一定会生他的气,骂他忘本,亲疏不分,谁知听完了他的来意,队长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热情洋溢地说,好哇,那明天就在我家团年吧,我叫上队里当年跟你们知青混得最好的几个老伙计,他们也常想着你,让他们来陪你,保准让你这个年过得满意。

程爹爹说,这样怕不好吧,我和小陈儿的父母已经约好了,要不,等在小陈儿家团了年,再来队上给队长和乡亲们拜年?

队长说,什么约不约的,你这样说就生分了,陈家上冲和陈家下冲本来就是一家,中间只隔着一条公路,小陈儿的爹,是我本家的八叔,外人都叫他陈老八,你在我这儿过年,八叔是不会见怪的。

当下便打发老陈回去报信,自己却拉着程爹爹向下冲的村子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得意地跟程爹爹说,想不到我八叔还有这么个小儿子,按辈分,他应该叫我大哥。

进了村子,程爹爹就像新媳妇进了洞房,队上的老人听说他回来了,都跑过来看他,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做生意去了,留守的孩子也跟着老人一起过来看热闹。来人不论年龄大小,也不管以前见过没见过,都一迭连声地小程儿小程儿地叫着,就像当年在队上当知青的时候一样。

围着他叙旧拉家常的,都是些当年的后生,如今也都是花甲老人。程爹爹问起当年的那帮老人,不是已经过世,就是病在床上不能出门。

队长怕程爹爹心里不好过,就岔开了话题,说,听说武汉最近在闹肺炎,还很厉害,今天还要搞什么封城,武汉这么大,怎么封,难不成用围墙围起来?

程爹爹就笑,说,围起来是不可能的,就是限制人和车辆出行,十点以后,公共交通一律停运,人和车辆不准出城,也不能进城,我这不就赶在十点以前跑出来了吗?

队长说,出来了好,出来了好,像这样封久了,还不把人闷死?你也难得回来一趟,正好趁这个机会,下乡来,再跟我们这些贫下中农一起过个革命化的春节。

程爹爹说,当年留下来过春节是真,是不是革命化,那就说不定。记得有一年春节,我们七个知青一顿年饭就吃了七只鸡,一人一只,比地主老财家过年还丰盛,要说这也是革命化,那这个革命化还真得化一下。

队长就笑,说,别的没什么好招待,现在鸡还是有得吃的,自家养的,不用去买,都是走地鸡,保管你吃个够,别说一人一只,一人十只也有,只要你吃得下。

当下便让老伴安排住处,张罗饭食。待众人走后,吃过午饭,队长少不了要带程爹爹到村里村外转上一圈,介绍一下他们走后,村里这些年的变化,说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转完之后就回到队长家歇了,当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队长就起来办年饭。

乡下办年饭不像城里,什么都依靠超市菜场,年猪早就杀好了,鸡鸭都是自家养的,塘里有鱼,园里有菜,再到村里的小超市买点佐料,年饭用料就备齐了,剩下的就看队长的老伴和儿媳妇的手艺了。

程爹爹跟着队长跑出跑进,有时打个下手,有时当个提提,欢天喜地的,像个孩子一样。自从成家立业以来,程爹爹觉得自己从未像这样享受过儿时的乐趣。

不到半天工夫,队长的老婆和儿媳妇就把一桌丰盛的年饭弄好了,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边,就等着队长的儿子回来开席。

队长的儿子是现任村委会主任,这几天正忙着开会。

武汉的封城通告发出前后,因为孝感离武汉近,居住和工作在武汉的人多,所以从武汉回到孝感的人数,在全省各地区中,也就名列前茅。一部分人是回家过年,一部分人是害怕封城,想回乡暂避。这就给当地的防疫工作增加了很大的困难和压力。市县医疗资源本来就十分有限,加上医护人员经验不足,一时难以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就像当年面对突如其来的洪灾一样。

各级领导的意思很明确,当务之急,也就是要像当年抗洪抢险一样,严防死守,不能让一个可疑的对象漏网,重点盯住从武汉回来的人群,定时定点进行检测,一有情况,立即隔离,立即上报。当地群众也要尽量减少出行和相互来往,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像武汉那样,封城封村,杜绝一切传播感染的通道。

队长的儿子在年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通报他这几天开会的情况。开头,大家听个新鲜,还能容忍,说多了,就觉得有点败坏胃口,再说下去,就如吃着酒席听领导做报告,难以忍受。

队长见儿子还要继续说下去,就拿眼睛横了他一眼,又端起酒杯给程爹爹敬酒,说,喝酒,喝酒,他就这德行,也就这点道行,心里藏不住事,遇上一点事就叨叨个没完,也不看个场合,大过年的,就不能等吃完年饭再说?

喝完杯里的酒,队长又朝程爹爹抱歉地笑笑说,你别往心里去,他不是针对你的,你只管在我家住下去,有什么事我担着,知青点就是你的家,你这是回家来探亲,谁也不敢撵你走。

程爹爹笑笑说,队长的心意我领了,疫情不同一般,这事你恐怕担不住,再说,我要真有事了,也不能连累大家,吃完了这顿年饭,明天该检的检,该测的测,我都配合。

队长也只好尴尬地笑笑说,喝酒,喝酒,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一顿年饭吃成这样,程爹爹在电话里问他的女儿,你说我这年过得好,还是不好?要说好,队长和乡亲们的热情,满桌丰盛的酒菜,加上自己回乡的感觉,那都是好;要说不好,年饭桌上说的事,虽然我也知道不是针对我的,但听起来总不是个滋味,这就像到别人家里串门,人家家里丢了东西,首先想到的是来家里串过门的陌生人,不管这人偷没偷,拿没拿,都不免遭人怀疑,自己也觉得担着干系。

程箐就在电话里安慰他说,事到如今,你也别多想了,谁叫你碰上了疫情,又是从疫区里逃出来的呢?不管人家是不是针对你的,明天一早,都要主动去村里接受检测,就是测不出问题,也不能在他家久留,省得人家心里疑惑,万一村里有人感染了,那就更说不清楚。

放下电话,跟队长夫妇拜了个年,程爹爹就要队长的儿子带他到村卫生室去接受检测。队长虽然觉得大年初一一大早就进卫生室,未免不吉利,也对不起小程儿,但事已至此,也只好让儿子陪着程爹爹去了卫生室。

初一早晨,村里早起拜年的人很多。

俗话说,初一拜近邻,初二拜远亲。初一早晨起来,除了要给自家的长辈拜年,还要给邻里乡亲拜年,初二以后才出门去拜家公家婆、姑姨娘舅、岳父岳母。

见村主任陪着程爹爹出门,村里人都纷纷跟他们打招呼。从外面回来的年轻人说声新年快乐,在村里留守的长辈拱拱手,以示祝贺。

走了一段,程爹爹发现,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客气归客气,但都跟他们离得远远的,尽管都戴着口罩,却不敢靠近,似乎都在有意躲着他们。有的明明是迎面走来,却突然一转弯,奔别的地方去了。有的是昨天还来看他的乡亲,见他走过来,却没来由地关上大门。

到这时候,程爹爹才发觉,自己好好的一个人,一夜之间,竟成了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

从村卫生室检测回来,程爹爹就拨通了老陈的手机,让老陈赶快过来接他,说,昨天错过了你们家的年饭,今天不能错过了给你父母拜年,再错过了,你父母要说我几十岁的人臭不懂事。

老陈说,好,好,我收拾一下,这就过来。又说,不过,你得稍等一下,今天一大早,县城就封了,我们这里也紧张起来了,村委会通知,从今天起,进出村的人,都要打报告,车辆也只能走留出来的通道,进出也要打报告,所有外来人员,不论是返乡的、做客的、办事的,一律要接受检测,村干部分片包干,户盯户,人盯人,不得有任何疏漏,我得到村委会去报告了,村里同意了,才能过来接你。程爹爹只好老老实实地在队长家里坐等。

听说程爹爹要走,队长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说,年三,年三,没过完三天年你就要走,你这是在打我的老脸,你叫我如何跟你的那些老哥们弟兄交代?

程爹爹说,疫情来了,不比寻常,以后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队长说,再大的疫情,也得讲个人情,你别听我家那二杆子的,他就这么个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检也检了,测也测了,也没看查出个么事问题来。

程爹爹说,没问题才好,要真有个什么问题,他对上对下,于人于己都不好交代。

正这样说着,队长的儿子突然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我刚到镇上去开了个村干部联席会议,会上通报说,今天各村出门拜年的人很多,也有到外村亲戚家拜年的,还有上坟祭祖烧新香的,去县城看家人送东西的,嫁姑娘娶媳妇庆生日的,打麻将带孩子聊大天的,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磕头打拜,迎来送往,像这样亲密接触,很容易传染。会上要求各村尽快停止相互拜年活动,劝阻离村外出和各种聚会宴请。

队长说,再怎么说,年总是要拜的。

队长的儿子说,拜年的事,我想了一个办法,让各家各户把拜年的回礼,都用塑料袋装好,一个袋子里装三根烟、一包糖,花生蚕豆麻切苕果之类的土特产随意,放在自家门口搞张桌子摆好,来拜年的站在门口喊一声,作个揖,拿一包回礼就走。俗话说,来了就是年,拜年本来就是个形式,人到了,心意尽了,就行了,不必要迎进送出磕头下跪的讲那么多礼数。最好是单独行动,不要像往年那样呼三喝四呼朋唤友地挨家拜过去。有条件的,提倡手机拜年,避免直接接触。进出村的路口,我也都派了专人把守,防止有人未经许可,随便进出。

队长说,你这不就是变相封村吗?

队长的儿子说,封村不封村,上面没有精神,我不敢随便乱说,我只能就现在的情况,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尽可能减少感染的风险。

程爹爹就接上先前的话题说,那我就更要走了,看这架势,封村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真要封了村,我就出也出不得,进也进不得,哪儿也不能去了。

队长的儿子见程爹爹心里着急,就说,当着您老的面,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老要想去我八爷家,就趁早,晚了还真可能出不去,也进不了他们村。

见父亲拿眼瞪他,又说,不过今天是不会封的,再怎么地,您老也要过完初一再走。我这就跟八爷家联系,让他们明天上午就来接你。

队长儿子的这几句话,就等于是礼送程爹爹出境。事到如今,程爹爹也顾不得许多,就在队长家住下来,耐心等待老陈第二天过来接他。

第二天上午,老陈就骑着摩托车来了。进村的时候,老陈大老远就看见村口的大路上聚着一些人,好像在挖什么东西,近了一看,原来是要在进村的大路上挖一条横沟,阻止人员和车辆进出。

老陈就问那些人,你们这是要封村吗?

有个领头模样的回答说,封不封都要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老陈说,那我现在进去还能出来吗?

领头的说,动作快点,各村刚开了紧急会议,说封就封。

老陈便像得了特赦,一踩油门,呼的一下便冲了过去。

程爹爹见到老陈,如见救星,还没等队长把送给他的土特产在摩托车后架上绑稳,就催着老陈快走。

队长就笑,说,还说人家把你当瘟神,你这是把我当瘟神,就这么急着躲开,跑都跑不赢。

程爹爹说,毛主席说,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我不要你纸船明烛地送我,我自己坐上摩托车赶快地跑。

队长说,我也不送你,只希望你像歌里唱的那样,有空常回家看看。

程爹爹说,那是一定的,下次回来就不走了。

从陈家下冲到陈家上冲,下一个坡,上一个坡,走一段公路,再拐上一条村道就到了。不一会儿,老陈带着程爹爹就到了上冲的村口。

老陈的父亲就在村口等着,望见他们来了,老远就挥手打招呼,程爹爹也在车上挥手回应。

老陈眼尖,一眼就看见了村口设的路障。先前出村的时候,村口的大路还是畅通的,就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就设起路障来了?路障是些废弃的电线杆、新砍伐的树枝和一些废旧的犁耙水车,上面还敷了一些荆棘条猫耳刺,这些东西裹在一起,像一条滚地长龙,横亘在村道中间。

老陈的父亲正在路障那边跟人交涉,说来人是他的儿子,到下冲去接一个客人来家过年,希望放他们过来。

守路障的是些纠察队员,手臂上都缠着红色袖标,这些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老陈的父亲一个也不认得,无论怎么跟他们说,他们的回答都是两个字,不行。

老陈的父亲说,就算我求你们了,给你们下跪行不,要不,我去找村长来跟你们说。

戴袖标的人说,下跪不下跪是你的事,不行就是不行。你们村派到我们那儿去的纠察队员也一样,谁来说都不行。

老陈的父亲跟纠察队员求情的时候,老陈已把摩托车停在路障外边,见纠察队员这样横不讲理,几次要冲过去跟他们理论,都被程爹爹拉住了。

程爹爹说,跟他们说没有用,看样子这是统一行动,我们得想别的办法。又说,不如我们先退回去,在队长家里好歹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再晚了,陈家下冲那边也封了,我们就真成了游神了。

老陈想想也有道理,就掉转车头,只朝路障那边的父亲招呼了一声,就往陈家下冲奔去。

不出程爹爹所料,陈家下冲这边果然也设了路障。先前老陈进出村的时候,正在挖着的那条沟,现在已像一道战壕,切断了路面。

沟沿上的新土,堆得像城墙一般,土堆上还插着几块木牌。

一块写着,疫情期间,禁止通行,非本村人员,严禁入内。

一块写着,要想平安莫出门,呆在家里最把稳。

一块写着,武汉回来别乱跑,传染肺炎不得了。

还有一块写着,带病回村,不孝子孙。

齐刷刷的就像一排挡门神。

程爹爹心想,这木牌上虽然没有点名,但好像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就走上前去,跟守在沟那边的纠察队员说,我想找你们村长说句话,行吗?

纠察队员见是个老人,说话又斯斯文文,就耐心地跟他解释说,老人家,村长你是见不到的,把我们这些人搞来,就是要挡住人情面子,我们从外村调来,跟村里人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公事公办,抹面无情。俗话说,人怕抵面,树怕剥皮,你跟村长见了面,村长就不好说话了,这个时候,您老人家又何必要让村长为难呢?

程爹爹见说不通,就拨通了队长的手机。

队长听说了情况后,就破口大骂,说,狗日的,哄老子,说今天有领导要来村里检查,叫我呆在家里,不要到处乱跑,临走时还把大门给反锁上了,原来是跟老子玩这套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把戏。

骂完了又说,你等等,我这就把锁砸了,到村口来接你。

程爹爹一听,就说,别,别,别,你千万别这样,这也不能怪他,他也是职责所在,再说,站岗的都是外村来的纠察队员,明说了六亲不认,你来了也没有用。

队长说,那你们也不能这样四处游荡,眼看着就到大中午了,饭总是要吃的吧。

程爹爹说,不急,不急,我想好了,村外的打谷场上,有一间当年守夜的队屋,那天你带我转悠时,我看见还在,我和小陈儿暂时就到那里去安身,吃的喝的就麻烦你派个人送来,不要见面,放在门口就走,晚上抱床棉絮来,我和小陈儿还能将就着在里面过夜。非常时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先度过这几天,以后再想长远之策。看来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不是要留我吗,这就叫疫情天留客,人留天也留。

程爹爹和老陈就这样在队屋里过了大年初二。

这天的早中晚三餐,都是队长亲自送的,晚上还顺便带了两床棉被过来。队长说,他儿子怕村人说闲话,说村长家里窝藏了武汉人,又怕日后有事,村人疑神疑鬼,说是他们家的人接触传染的。尽管程爹爹已经查过了没有事,为了避嫌,他儿子还是让一个纠察队员跟着他,叫他们把饭送到就走,不要进屋见面。

队长说,这叫个什么事,你回队上探亲,到我家过年,本来是件喜事,结果搞得像坐牢一样,连送个牢饭也要被人押着。

说完了又骂,都是那狗日的多事,树叶子落下来怕打破头。

程爹爹说,灾难临头,小心谨慎是应该的,这都是为大家好,与胆小不胆小没有关系。再说,我跟小陈儿在这里,有好吃好喝的侍候着,又不做个么事,也没少个么事,比当皇帝老儿还轻松。我还担心这样下去,我和小陈儿回去还要掏钱减肥呢。

队长见程爹爹这样说,除了摇头叹气,也无可奈何。

初三早晨,程爹爹接到队长的儿子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他和陈叔住在队屋里也不是个事,他已经叫人把以前知青点上的房子收拾好了。程爹爹他们走后,那个房子一直是队上的一个孤寡老人在住,老人前几年走了,就一直空着,里面的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就像城里买的精装修住房,随时可以拎包入住。

队长的儿子说,他已经叫人把柴米油盐都送进去了,也用消毒液四处消了毒。他们俩睡的床,也铺好了,现在就可以过去。

还说,他们这期间所需生活物资,都有人按时送去,全部免费。只是一日三餐,浆衣洗裳,得自己动手,水塘就在旁边,柴草披厦里都有,您老正好重温一下当年知青点上的生活。

队长的儿子在电话里再三向程爹爹道歉,要程爹爹千万莫见怪,不是他不愿意留程爹爹在他们家住,而是村里人多嘴杂,村民连自家从武汉回来的亲人,都要求集中隔离,有的干脆在自家门口扯上横幅,说我家回了武汉人,不想得病莫进门,更不用说像他们这样的外来人口了。

队长的儿子说,从现在起,程爹爹他们用的口罩和消毒用品,都由村里免费供应,他们也要接受每天的定时检测,到时候希望程爹爹和陈叔尽量配合。

人家想得这么周到,安排得这么细致,再有意见也不通人情。程爹爹在电话里除了理解,理解,谢谢,谢谢,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知青点的房子建在公路边的一个乱葬岗上,跟村里有一段距离。

当年选这个地方建房,还有争论。有的说,这地方闹鬼,不吉利。有的说,知青火焰高,镇得住邪。队长说,主要是考虑交通方便,公路边上,搭个便车,招手就上,知青家里人来去,前脚下车后脚进门,也不用转弯抹角爬坡上坎,都什么年月了,还在那里鬼不鬼的,就是有鬼,也叫这些革命小将吓跑了。

话虽是这么说,新房落成之后,队长还是牵了条大牯牛在堂屋里过夜,说是压邪,第二天才叫程爹爹他们搬进去住。

程爹爹他们搬进去以后,也发生过几次闹鬼的事。

有几次是每到半夜,总听见屋外好像有人用身子在墙上摩擦,出去用电筒一照,又什么都没有。

有几次是做家务的女生说她们在灶屋里弄饭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个人在看她们。

队长说,在外面擦墙的,多半是野物,一有动静就跑了,你打了电筒也见不着。说有人看你,那是你多疑,俗话说,想什么来什么,这是典型的唯心主义。

经队长这么一说,后来果然就再也没有闹鬼的事发生。

想起这些往事,程爹爹禁不住感慨万分。如今这地方别说闹鬼,只怕鬼朝这边望都不敢望一眼。

知青点边上的这条公路,原本是通往县城的大道,修了高速以后,就在横跨公路的交叉点上开了一个道口,道口下面设了个收费站,上面不远处就是一个服务区,平时路上路下,车来车往,很是热闹。这几天因为封城,关闭了高速道口,收费站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

看着空荡荡的收费站,程爹爹和老陈觉得无聊,有时候就往外走几步,到服务区外隔着护栏踮起脚来看里面的动静。

看的次数多了,渐渐地与里面的人搞熟了,里面的人见他们都戴着口罩,又在野外,也不提防,有时候,还跟他们打个招呼,说些闲话。

听说程爹爹是在这里下放过的知青,就更显亲热,有的说起家里的长辈,竟是程爹爹的熟人,这样,可说的话就更多了。老陈这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反倒被冷落了。老陈本来话就不多,也不像程爹爹这样见人熟,但他喜欢听人说话,觉得听人说话比自己说话要有味得多。

自从武汉封城以后,这几天,高速公路上每天都有故事发生,服务区就像一个开在路边的茶馆,来一趟总能听到一些有趣的故事,程爹爹和老陈每日里就靠这些故事打发日子。

这天上午,程爹爹照常隔着护栏在跟服务区的人闲聊。这人是服务区的一个业务经理,他说,这两天他碰到一件怪事,有台鄂A牌照的车停在服务区不走,车主吃睡都在车上,请都请不下来。

程爹爹说,这有么事大惊小怪的,亏你还是服务区经理,人家跑长途跑累了,在你这里歇个脚,打个尖,吃点喝点,睡一觉再走。

经理说,要是这样就好了,平时在这里歇脚打尖的司机多的是,只要不是停留时间过长,我们也不说什么,这也是为他们好,在服务区停的时间长了,下高速还要交超时费,划不来。

程爹爹说,既然如此,人家就不会赖在你这里不走,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经理说,你还别说,看样子,他还真是想在这里安营扎寨,方便面买了一大箱,矿泉水也买了好几提,我跟他开个玩笑,他还发脾气,说我管不着,我只得由他去了。好在最近在服务区停留的车子不多,有的是空位子,他只要下高速时交得起超时费,想停多久停多久。

过了两天,经理在闲聊时又对程爹爹说,我就奇了怪了,这两天,又有几台鄂A牌照的车停在服务区不走,有的还成双结对,拖家带口,像约好了似的,还真拿服务区当汽车旅馆啦,听说外国的汽车旅馆也是要收费的。

听经理这样一说,程爹爹突然想起这几天在网上看到的信息,说是最近有一些挂鄂A牌照的车,或身份证是4201开头的人,在外面不受待见,住旅店旅店不敢接待,上餐馆餐馆不让进门,到亲戚朋友家,不是电话举报就是遭人驱赶,有的连高速都不让下,只好开着车四处游荡,累了就找个服务区休息一下。据说有个司机就这样在路上流浪了好几天,有一对情侣,干脆买了一顶帐篷,带上吃的喝的,住进山里去了。

经理说,那八成儿就是这些人。

程爹爹叹了口气说,说来也是可怜,在外地不招人待见,还可以理解,疫区出来的,哪个不怕。

经理说,也是,平白无故的遭人白眼,受人歧视,搁谁身上也受不了。又骂那些歧视人的人说,那些人也太不像话了,谁还不遭个三灾两难,没准儿过几天疫情就到他们那儿去了,也让他们尝尝受歧视的滋味。

程爹爹说,你也不要咒人家,也不是人人如此,很多好心人还是在想办法,听说有的已得到安置,有的已护送回家。这些人不下高速,也有他们的想法,多半是城也封了,村也封了,下了高速,也回不了家,不如等情况好转了再说。

经理说,也是这个道理。

这天夜晚,吃过晚饭后,程爹爹就早早睡下了。和在医院里一样,程爹爹的饮食起居都由老陈照顾,就连一日三餐吃的药,也是老陈配好了,送到程爹爹手上。

老陈的父母说,这次程爹爹没能在他们家过年,很对不起他老人家,要他把程爹爹服侍好了,代他们尽一点心意。

武汉那边,丁月娥也跟他打电话说,她每次透析,都是箐箐妹子陪出陪进,家里的生活,也有箐箐妹子照应,让他放心,他只要把程爹爹照顾好就行。还说,要是没把程爹爹照顾好,她和箐箐妹子都要找他算账。

安排程爹爹躺下后,老陈就靠在床上看手机。这些时,网络上关于疫情的信息铺天盖地,老陈最关心的,还是医院里的情况。

前几天,老陈从网上看到,他做护工的医院,已被征用为发热病人收治医院,许多科室和病房,都按要求加以改造,收治发热病人。肾科和肾科病房,是第一批被改造的科室和病房。

丁月娥在电话中也说,肾科病房的病人已转到泌尿科,暂时过渡一下,血透室也可能关闭,改造成隔离病房,接下来怎么安排他们这些人,到哪里去透析,什么时候转出去,她都不知道。

老陈听了后,心里十分着急,正想打个电话,找肾科熟悉的医生护士问一下,突然听见披厦里传出一阵响动,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拨弄柴草。心想,这么晚了,有谁没事儿跑到这里来拨弄这些柴草干吗?都是些烧火弄饭的山柴稻草,也不至于会有人来偷吧?

又怕自己听错了,就侧耳细听,果然是有人在拨弄柴草,窸窸窣窣的,一时轻,一时重,一时像在拉拉拽拽,一时又像在拍拍打打。

等听得真切了,老陈就想到程爹爹讲的鬼擦墙的故事,房子里死过一个老人,又多年没人住,阴气重,闹鬼是完全有可能的。想到这里,老陈禁不住汗毛直竖。

老陈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但以前在外面做保安,也处理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怕归怕,还是想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下便拿出备用的电筒,猛的一下拉开大门,拐过弯,朝披厦那边冲去。

披厦三面都没有砌墙,只在顶上搭了个斜披遮挡雨雪。老陈冲到披厦边上一看,就见柴草堆上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山里人藏红薯挖的洞口。

洞不深,就一张木床大小,上面好像躺着一个人,正面朝里在睡大觉。

老陈喊了几声,那人也不搭理,心想,怕是睡熟了没听见,就用电筒在他背上捅了一下。这一捅,那人就像被马蜂蜇了,一翻身掉转屁股就坐了起来。

洞壁不高,那人看上去就像庙里的菩萨,头上顶着的是稻草棞子的黄金伞盖,屁股下面垫着的是稻草棞子的松软蒲团,结跏趺坐,身上还沾着一些稻草碎末。

见老陈拿电筒照他,老大不耐烦地说,真把你们没办法,睡个觉也不得安生,你们还让不让人活呀?

老陈见这人开口就呛,知道是搅了他的瞌睡,就耐着性子说,睡觉也不能在这里睡呀,大冬天的,冻坏了怎么办?

又伸手去拉他说,来,来,来,进屋睡,屋里有地方。

那人只好跳下草堆,拍拍身上的草屑,跟着他走进屋里。

老陈出去的时候,程爹爹还没有睡熟,披厦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也听到了,本来想起来陪他出去看看,又想试试小陈儿的胆量,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等到老陈带着这人进屋,这才从床上坐起来说,以前总听说这屋闹鬼,这回还真让你抓了个鬼回来了。

程爹爹就问是怎么回事,那人喝了一口老陈递过来的茶水,又叹了口气说,唉,说来话长,真是一言难尽哪,就把他这几天的遭遇,跟程爹爹和老陈说了一遍。

说起来这人也姓岑,不是和王程,也不是耳东陈,而是山今岑。

老岑是武汉市一家土特产公司的司机,公司开在黄陂区的一个集镇上,离孝感不远。

年前,老岑送了一车货到广西桂林,卸了货以后,老板叫他带一车荔浦芋头回来,说是武汉人喜欢吃粉蒸肉,自从看了《宰相刘罗锅》的电视剧以后,蒸粉蒸肉都喜欢用荔浦芋头垫底,用荔浦芋头垫底比用本地产的小芋头垫底好吃,他就开着车去了荔浦。

荔浦离桂林不远,原本想到了荔浦拉上芋头就走,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赶回去过年绰绰有余。

没曾想现在的荔浦芋头,都通过电商平台发往全国各地,真到了荔浦,要找一个一口气装满一辆厢式大货车的商家,还不是那么容易,就与一家公司约定两天内把货备齐。

趁这个工夫,老岑到荔浦附近各处景点转了一圈,第三天就开着货车回到桂林,想在桂林住上一晚,再由原路返回武汉。

老岑来的时候,住的是桂林的一家名叫如家的快捷酒店,这次仍在这家酒店落脚。老岑的老板待手下的员工不薄,凡出外勤的,都可以住这种方便快捷价廉物美的酒店。

酒店前台的服务员认识他,登记的时候朝他翻了一眼,说,你还没走哇。

老岑说,你不是看着我走的吗,走了就不兴再回来吗?怎么,不欢迎哪?

服务员赶紧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走了就少好多麻烦。

老岑说,麻烦?么事麻烦?是你麻烦,还是我麻烦?

服务员见老岑较真了,一边递过门卡一边说,我就这么一说,都没麻烦,都没麻烦,你快点上去休息吧。

走进电梯,老岑还在琢磨服务员的这句话,麻烦?么事麻烦?花钱住店,自古如此,有个么事麻烦的?难不成你这是家黑店,要在酒里下蒙汗药,把我麻翻了拉去做人肉包子?想到这里,老岑禁不住为自己的幽默嘿嘿地笑了几声。

谁知老岑的笑声刚住,麻烦还真就来了。

老岑进到房里,刚放下行李,就有派出所的两位民警跟了进来。来人很客气,让他不要紧张,说是例行公事,请他去接受一个检测。

老岑起先还以为是在查酒驾,心想,我又没喝酒,有什么好检测的?再一想,不对呀,酒驾归交警管哪,要查也只能在路上,不能事后追到人家的住处来呀。也不好多问,就带上门跟着下楼。

在一楼大堂,老岑跟刚才在前台登记的服务员对望了一眼,见他朝他诡秘地一笑,这才明白他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

检测倒不麻烦,不过是量量体温,扒扒喉咙,问他咳不咳嗽,看看有没有发热的症状。只是用120拉出拉进,未免动静太大。

第二天一大早,老岑就给老婆拨了一个电话,把这事当笑话跟她讲了。谁知他老婆一听电话,就像着了火似的,说,你死哪儿去啦,好几天不来个电话,你老板也联系不上你,他都快急死了。

老岑却慢悠悠地说,货都上好了,有么事急的,怕是你急不过,要我早点回家,怕我找别的女人去了?

他老婆说,我没闲工夫跟你嚼牙巴骨,武汉快要封城了你晓不得?你再要不回来,只怕真要找个女人跟你过了。

老岑不知道封城是什么意思,就在电话里问,封城?封什么城?

他老婆说,我也说不清,你赶快跟你老板打个电话,让他跟你说去。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老岑的手机这几天出了一点故障,自己光顾着游玩,也没有及时拿去修理,原以为马上就要回去,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没想到突然间冒出个封城的事来了,就赶忙拨通了老板的电话,问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边,老板倒没怎么埋怨他,只是说,我这里都火上房了,你倒是沉得住气。封城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吧,封城就是城里的不让出,城外的也不能随便进。

又叹了口气说,疫情来了,也是没有办法,看样子,封城之前你是回不来了,现在离封城就五个多小时,你能跑多远算多远,尽量离武汉近点,好让家里人放心。你要嫌拉着货跑得慢,就找个服务区,花点钱,叫人帮忙把货卸了,空车回来,货不货的无所谓,人要紧。

放下电话,老岑一刻也不敢停留,赶紧到酒店后面的停车场去,跳上车,开起就走。

交门卡的时候,前台的那个服务员说,听说武汉马上就要封城了,你要是赶不回去,路上遇到什么难处,就跟我打电话。

老岑一边跑一边朝他挥手说,谢谢你,劳你费心,我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临近年关,高速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很多,老岑开足马力,一路狂奔,车载导航一再提醒超速,刚松了一下油门禁不住又踩上去了。前面的车辆,一超再超,大车小车,都被他甩在身后。就这样加速减速,减速加速,像打摆子一样地狂奔了五个多小时,看看十点已过,回武汉无望,老岑这才松了口气,调整车速跟着车流匀速行进。

中午时分,车入衡阳境内,狂奔了一路,老岑感到腹中饥饿,就想停下来搞点吃的。

既然到了湖南,少不了要吃几样有特色的湖南菜。老岑的家里人都喜欢吃湖南菜,虽然武汉也有湖南餐馆,但总觉得做的湖南菜不地道,今天既然找上门来了,又岂有错过之理,就找服务区的服务员问了一下,服务员说她们卖的都是快餐食品,要吃地道的湖南菜,怕只有下了高速,把车开到附近的县城才行。

老岑一想,既然在封城前赶不回家,不如图个嘴巴快活,就把车开到一个高速道口,准备到附近的县城去饕餮一顿。

临近除夕,都要赶回家去团年,下高速的车辆很多,远远地就望见排起了长龙。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只是车速减慢一点,好歹还在行进,这天不同,所有的车辆都停止不动,把通道全部堵死。

老岑一问,才知前面在设卡检查,想下高速的车辆,都必须接受检测。老岑想自己已测过一次,也不在意,就一边抽烟,一边在车里耐心等待。

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车一靠近,一群人便围了上来,有人便拿喷壶跟他的车子消毒。

老岑说,我昨天在酒店已经检测过了,没有问题。

那些人说,昨天测的不算,今天还要测,外地测的不算,本地还要测。

就有人上来给他测体温,测完体温又像昨天那样,问他咳不咳嗽,要他张开嘴巴,用棉签在里面搅了搅,搅完了,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不能过。

折腾了半天还是不能过,老岑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就质问那人说,凭什么不让我过,我有什么问题吗?

旁边就有人接嘴说,你倒是没问题,你的车就保不准有问题。

老岑以为那人在开玩笑,就说,我的车有问题?有什么问题?难不成你们也给车量了体温?

说话那人就用嘴巴一挑,示意他看看自己的车牌。

老岑一看,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刚蹿起来的那把无名火,一下子冲出了头顶,就指着那人说,鄂A牌照怎么啦?挂鄂A牌照的就不是车,开鄂A牌照的车就不是人?你这是歧视,是侵犯人权,我要告你。

见这边的动静闹得很大,就有个领头模样的人走过来,把老岑拉到一边,和颜悦色地说,老师傅息怒,非常时期,请你理解,也请你支持配合。为你的安全着想,也为大家的安全着想。

末了,又像哄小孩一样,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老师傅,说,看样子,你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老江湖,听我的,别让兄弟们为难,我们也是责任在身,要保一方平安,不严格点不行啊。

听完了这人的一番话,刚才还理直气壮的老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转过身朝自己的车走去。没走出几步,这人又跟上来说,我送送你,这儿离高速入口还有一段路。老岑也不答话,就任由这人开着车在前面带路,转了一圈,把他礼送回了服务区。

当天晚上,老岑又跟老婆拨了一个电话,把今天的遭遇跟她说了。

老婆说,看样子,你今年得在服务区过年,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就算是赶得到武汉,也未必回得了家,跑快了还容易出事情。好在你在外面过年也不是头一回,我们娘俩也习惯了,我把爷爷奶奶接过来一起过,只是你一个人在外面太孤单,以前在外面过年,还有货主和同事陪着你,今年怕只有你一个人过了。

又叮嘱说,明天上午去服务区餐厅买点好吃的,服务区过年估计也有人值班,就拉值班的师傅一起团年,好歹也是个年,也要搞丰盛点,不要太亏待了自己。

老岑的老婆是个大剌剌的人,平时很少听她说这样贴心的话,放下手机,老岑发现自己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有老婆的这番话垫底,老岑还是决意把这个年过好,不辜负老婆的一片心意。千难万难,也就是个难,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了?你不让我进城吃湖南菜,我偏要搞几个湖南菜做年饭菜,我还就吃定你了,看是你这群湖南的犟骡子厉害,还是我这个湖北的九头鸟厉害。

就想,你卡得住我的车,还能卡得住我的人,明天我何不把车留在服务区,一个人步行到县城,逛逛街,吃了年饭再回来?听说县城离这儿也就十几里路,吃了年夜饭回来也不晚。

主意已定,第二天老岑就找到先前的那个服务员,正好他三十晚上值班,就从手机里给他转了一百块钱,让他帮忙把车上的货看一下,说自己有事,去去就回,转身就翻过服务区的护栏,朝县城奔去。

心里憋着一股气,走起路来就快,十几里路,抬腿就到。

县城不大,街道倒也干净整洁,只是街面上行人稀少,一点过年的气氛也没有。老岑想,大概家家户户的年货都已办齐,都窝在家里准备年饭,要不就是这病毒惹的祸,大家都不敢出门。又想,武汉封了城,这里又没有封城,弄得这紧张搞么事,看来人还是怕死。

街面上的餐馆很多,湖南的餐馆都做湖南菜,逛了大半天,也不知道哪一家好,就向一个老者打听哪家的湖南菜做得最好。

回答说,家家都做得好。又说,只怕你哪家都吃不成。

老岑就问,这是为何?

回答说,早就订满了,现在的人懒,都不愿意在家里做年饭。

老岑就说,您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零客,今天就吃不成了哟。

回答说,也不是吃不成,只是要多跑一点路。

就指点老岑,此去西北方向,在这条长街的尽头,向东拐一个弯,再走一条街,在街尽头,回头向南一拐,就在拐角处,有一家名叫来是客的老字号湖南菜馆,只有他一家过年还接零客,到那儿才能吃得到地道的湖南菜。

老岑正要转身,老人又补上一句说,别忘了点一盘黄贡椒炒牛肉啊,就他家做得最好,辣呵呵的,甜丝丝的,保准你吃了一辈子都忘不了。

好不容易七弯八拐地找到了来是客,正是盛宴大开的时候,楼上楼下,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订了年饭的食客,正吃得热闹。

服务员见来了零客,就迎上前来,很客气地问他想吃点什么。老岑正想开口点菜,迎着他的服务员又说,先生请等一下,我去问问老板就来。

老岑心想,前台的服务员不就是负责点菜的吗,还问个什么老板呢?难不成这地方过年接客,还有什么讲究?正这么想着,服务员陪着老板出来了,两人的脸上都加戴了口罩。老板一上来也问,先生您想吃点什么,请跟我说,我这就给您送来。说完又示意身边的服务员,安排客人坐下等候。

老岑点了几样菜,正想到里面去找一个空桌,却见服务员端了一把椅子放在餐馆门外,请他在那里入座。说里面人多,太闷,坐这儿空气好。

老岑一听,就知道自己的尊容也传到了城里的餐馆旅店,就笑着在门外坐下,一边还跟服务员开玩笑说,挺好,挺好,我坐这儿当门神,招财进宝,挺好。

一会儿,老板推着一辆送菜的小车出来了,车上除了老岑点的几样菜,还有一个老式的酒壶和一个小酒杯。

老板指着酒壶和酒杯说,大过年的,我看您也没开车,就请您喝一杯,酒钱算我的,图个吉祥,我忙,不能陪您,您自便。

又朝他拱拱手说,给您拜个早年,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说完,便和服务员一起进门去了。

老岑坐的地方,是餐馆门外的一个过道,过道上方是二层伸出来的部分,类似于广东一带常见的骑楼。

老板推出来的小车上,摆着三样菜。一样是老板为老岑特意装盘的小份玉麟香腰。这是衡阳菜的头碗,堆成一个宝塔尖,摆在最前面。玉麟香腰一份要吃好几个人,老板怕他吃不完,浪费,特意跟他装了小份。一样是到湖南必吃的剁椒鱼头,红通通的,摆在左边。一样是老岑按指路的老人说的,特意点的黄贡椒炒牛肉,金灿灿的,摆在右边。另一样衡阳当地的土鸡汤,是点菜的时候老板建议的,就放在三角形的正中间。

这三菜一汤摆成一个品字,前有高塔,后有平湖,左有红鱼,右有金牛,虽然不像自家的年夜饭那样七盘八碗,品种多样,倒也色香味俱全,既喜庆又诱人。

老岑自然领会老板的一片苦心,就倒上酒,对着昏暗的夜空,连干了三杯,先拜了祖宗,后祝了家人,再谢了老板,最后又补上一杯,祈求上天保佑,祖宗显灵,让自己早下高速,早点回去与家人团聚。

这四杯酒下肚,老岑已是泪流满面,接下来就把各色菜肴,夹带着酒水鸡汤,胡乱填进口里。吃饱了,喝足了,摸摸身上还带着现金,也不惊动服务员和老板,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压在酒杯底下,就望茫茫夜色中走去。

回到车上,已是夜半时分。大约新年钟声刚刚敲过,远远近近,天上地下,但见火光闪烁,响声一片,就像燃着了的森林大火。

谢过了帮他看车的服务员,老岑就在驾驶室后排的长沙发上和衣躺下。

在躺下的那一瞬间,老岑突然想到了那盘黄贡椒炒牛肉。就走这么一段路的时间,老岑已不记得那盘黄贡椒炒牛肉的味道,只记得指路的老者说,黄贡椒炒牛肉的味道是辣呵呵的,甜丝丝的。

老岑想,大约也就是辣呵呵的,甜丝丝的吧。脑子里这么想着,口里也这么念着,除夕之夜,在这荒郊野外高速服务区的汽车驾驶室里,司机老岑就这样伴着对黄贡椒炒牛肉的回味,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从大年初一开始,老岑发誓再也不下高速,吃睡都在车上,也像洋人那样,过一把开着房车漫游的瘾。

一早起来,老岑就到服务区去扫货,把小超市剩下的一些泡面零食和矿泉水,还有一点水果,都扫荡干净。听说有些服务区已经关闭,下一站买不买得到东西,还是两说。

粮草备齐了,老岑就把车开出服务区,沿着高速,向西北方向开去。反正也没有个具体目标,用不着导航,开到哪里算哪里,绕着开,岔着开,走回头路都行。

老板在电话里说,你老婆说的是对的,这几天,卡得严,你回来了也进不了城,进了城也回不了家,小区里都设了卡,说不定还要留观监测隔离什么的,搞得人心里烦。再说,武汉的疫情越来越严重,这时候回来也不安全,不如就在路上转几天,等情况好一点再说。你平素为公司也没少做贡献,就算我放你一个带薪休假,不能到处旅游,就来个高速公路自由行,想去哪去哪,不要在乎那点过路费和油钱。

老板的这番话,说得老岑心里暖乎乎的,也让他漫游高速的信心更足,几天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不会唱歌的老岑,张开嘴,竟有一股想唱几句的冲动。

一路上,老岑把音响开得大大的,逮着什么听什么,播放器里什么都有,老岑也懒得去调,顺着听下去就是了。这就好像在联欢晚会上看节目,人家都跟你排好了,想看什么也不由你选。

老岑平时不大喜欢听音乐,觉得这玩意儿吵人,几次都想把车上的音响卸了,老板不同意,说这是公司的标配,为的是防他们开车时打瞌睡。

听了一阵子,老岑觉得也没那么讨厌,里面有些歌听起来还很感人,有几次把他的眼泪都搞出来了。他发现他最近几天很好哭,遇到一点事就流眼泪,有一首歌,歌名就叫《开上我的大货车》,竟把他唱哭了好几次。

老岑就想,也不怪我变娘们了,听听这些歌词,句句都是冲着自己写的,句句都戳着了自己的心窝子,你听了不哭才怪。

开上我的大货车,一路向远方,邻里亲朋顾不上,我总是特别的忙,家中的人儿啊常常把你想,平平安安地回来,咱们再唠家常,中国她很辽阔我独自去闯荡,风风火火的忙又忙,我顾不上把你想,用力微笑着逞强,面对多少风霜,为了自己的梦想,还有咱爹娘,人生的路啊,哪有太漫长,平平安安地回来,才是家人的希望。

跑累了,就找个还没有关闭的服务区,休息一会儿,顺便给老婆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老婆在电话里除了报告一下家里的情况,让他放心,就是叮嘱他的吃喝,要他一定不要饿着了,还要注意营养,不要成天抱着泡面啃。实在不行,叫服务区的人帮你买只老母鸡,煨个汤喝,不要怕麻烦人,给点钱就是。这个时候不要爱惜钱,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人最要紧。晚上睡觉要把车窗关紧,服务区没着没落的,被子又薄,别冻凉了。衬衣衬裤也不用换了,翻过来穿一样,反正你平时不穿成烫刀布也不换。

末了,还要加上几句体己的私房话,说得老岑心里痒痒的,浑身发燥。放在平时,老岑会嫌老婆啰嗦,这时候听起来,却觉得格外的熨帖,格外的温暖。就想起了刚结婚那阵子,老婆送自己出门,也是这样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个不停。

就这样跑了几天,老岑渐渐地觉得累了,吃没吃好,睡没睡好,又没个人替换,握着方向盘,傻盯着前方,就不免犯困,连喊冤一样吼着的音响也不起作用,只好腾出一只手来,不停地揪自己的大胯,打自己的耳巴子,实在熬不住了,才开到应急道上眯一下,但刚一眯着就有人来赶,又不得不开走。

不知道为什么,沿途的服务区管得越来越紧,不是不让进,就是只让停一会儿,拉个屎,撒泡尿,买点东西就走,还要消毒测体温的,说不尽的麻烦。

老岑就想,再不能走远了,再走远了就没力气开回去了。又想起老板先前说的话,尽量往武汉靠近,好方便回家,就这样,绕了个大弯子,把车开到孝感路段来了。

十一

听老岑一说,老陈和程爹爹都觉得很对不住,就连连道歉。

老岑说,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打扰了你们,你们道个么事歉。又说,放心,我是好人,路上检测过好几次,一切正常,不信,我可以给检测证据给你们看。

老陈笑笑说,看就不必了,你开车跑了那么多地方,挨了那么多测温枪,就说明你没问题。

程爹爹也说,同是天涯沦落人,都不必讲客气,从今天起,我们就是难兄难弟了,你放心,有我们一口,就有你一口,有我们住的,就不能让你冻着,你就把这里当你自己的家。

老岑说,跟您老称兄道弟,是折我阳寿,您老就是我爹,我俩都是您的亲儿子。

老陈也说,就是,就是,不要搞乱了辈分。

忽然有一天,程爹爹想吃粉蒸肉,就要老岑回车上去拿几个荔浦芋头来,说要尝尝新,老岑就往服务区跑了一趟。

进服务区的时候,老岑遇到正在值班的经理,经理就问他这两天跑哪儿去了,车上的货放这儿,也不怕我们偷了。

老岑就笑笑说,偷吧,偷吧,只管偷吧,只要你们不怕吃了撑死,都偷光了我也无所谓,空车回去还轻爽些。又把遇到程爹爹和老陈的事,跟经理说了。

经理说,好福气呀,老岑,你这是因祸得福,遇到贵人了呀。又把嘴巴朝旁边一挑,说,那一家人,真是可怜,老的老小的小,小的这两天正拉肚子,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医没医,药没药,我们也想不出办法,只有在旁边看着干急。

老岑问是怎么回事,经理就把他带到旁边停着的一台黑色的丰田车前,指着车牌说,还不是像你一样,鄂A牌照,你一个人好说,人家可是拖家带口呀。

老岑说,你等等,我去拿几个芋头就来。又说,麻烦你把服务区那边的栏杆打开一下,我把这一家人带走,前天我不敢惊动你,是从旁边偷着翻出去的。

老岑把这一家人带到程爹爹那儿以后,才发现孩子拉肚子已拉脱了形,脸色苍白,两眼凹陷,再拉下去,拉脱了水就不好办。

程爹爹下放时当过几天赤脚医生,多少懂得一点医学常识,摸摸孩子的脑袋,有点热,喉头并无发炎的症状,知道是吃坏了肚子或受凉所致。就让老岑陪着那一家人,自己和老陈出门去找草药。

门外原来的乱葬岗上,杂草丛生,程爹爹让老陈弯下腰去,低下身子,拨开杂草,寻找一种贴地生长的紫红色的铁马齿苋。这种野生的马齿苋茎叶细小,形如铁丝,对治疗腹泻有奇效,当年的一个老中医曾用它治好了不少人,老中医去世后,这招就成了当地赤脚医生的绝活,还上了几次报纸。

老陈用找来的铁马齿苋熬成汤汁,让孩子服了几次,第二天果然就不拉了,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脸色渐见红润,体温也恢复正常,大家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到这时候,这一家人才想起来要感谢程爷爷和岑陈二位先生的搭救之恩,又把这件事的起因,跟三位恩人说了一遍。

这家人姓占,孩子的爸爸叫占山,在硚口经营一家小型生鲜超市,专卖海鲜和冷冻食品,年前华南海鲜市场发现疫情,没人敢吃海鲜,就歇了生意,带着父母和老婆孩子出来旅游。

旅游的目的地是桂林,走的路线和老岑差不多,也是先到桂林,在桂林游了一通以后,就往回走,想赶回家去过年。没想到,走到半道上,也像老岑一样,得知武汉封城,回不了家,又不能住店,就把车开到一个服务区,在服务区搞了点东西吃,就算过了个年。

占山的父母是武汉的老街坊,一辈子守着门前的一条街,很少出远门,坐在车上,从早颠到晚,已觉得难受,还要关着窗户,开着暖气,更感到气闷。这天上午,老爷子趁坐在前面的儿子媳妇不注意,把后面的车窗打开了一条缝。

本来打开一条小缝对孩子没什么影响,偏偏这孩子贪嘴,早晨在上一个服务区多吃了几根串串,消化不良,回到车上后肚子有点疼,就头靠着奶奶,脚架在爷爷的腿上平躺着睡觉。

没想到老爷子透气透舒服了,把窗户缝越开越大,结果就把下半身对着窗户的孩子吹凉了,到了下午就上吐下泻,还伴随着一点低烧,搞得一家人非常紧张,生怕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

占山说,你们真是老天派来搭救我们的活神仙啊,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程爹爹说,客气话就不多说了,我看你们一时半会也进不了城,孩子的身体还很虚弱,回去也不能好好调养,不如就在这里暂住几天,等孩子好利索了,到时候看能不能进城再说。

老占说,好是好,只是……

程爹爹知道老占要说什么,就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个点原来有七个知青,四男三女,现在多了个孩子,就算七个半吧,放心,住得下,吃喝我来安排,保证亏待不了你们一家人。

当下,就让老陈给他父亲打了个电话,请陈家上冲那边帮帮忙,平时也送些吃食过来。如果要花钱去买,这个钱由我来出。

就在占山一家开始跟程爹爹他们搭伙过日子的时候,有一天,服务区经理带来了一个人。这人是个记者,在网上看了高速公路流浪司机的视频,很是忧心,就想做个深度报道,好引起社会的关注和救助,正好碰到了服务区经理,就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经理让程爹爹向记者介绍一下情况,程爹爹就前因后果,如此这般地跟记者说了一遍。

记者听了,很受感动,就问程爹爹,你们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还想到要帮助别人?

程爹爹说,这有个么事好说的,谁都有个为难的时候,看到人家有难,总不能见死不救,人心都是肉长的,患难之中,是人都做得到。

记者似乎觉得程爹爹的回答境界还不够高,就拿电视和报纸上的话来启发他。程爹爹笑笑说,你也别启发了,我就这点觉悟,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出门的时候,记者看到门前堆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很觉稀奇,就弯下腰去,一包一包地扒开来看,发现里面不是新鲜蔬菜,就是大米白面,还有猪肉鸡蛋油盐酱醋和葱姜作料,虽然每样分量不多,但却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记者就问程爹爹这是怎么回事,程爹爹说,这都是周围的乡亲们送来的,放到门外就走,我连人影儿也没见到。患难见人心,怎么样,记者同志,我没说错吧?

记者只好尴尬地点点头说,没错,没错,您老说的没错。

十二

程爹爹的事很快就上了报纸,当天便冲上了热搜。程箐得知这个消息,还是刘洁告诉她的。

这天一早,刘洁跟程箐来了一个电话,刘洁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地说,伙姐,你爸都上热搜了,你晓不晓得?又是照片,又是视频的,你吓老子哟,老爷子这下要成网红了,恭喜,恭喜,恭喜呀。

程箐放下电话,点开热搜榜一看,果然有一条《落难人救落难人 程爹爹的路边扶助站》的条目。看完了这则消息,程箐才知道父亲这些天是怎么过的,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又从照片和视频中看到父亲还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身体也好像还行,又稍得安慰。

就又拿起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程箐说,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你那天在电话中说,你在以前的知青点上过年,我还真以为你跟知青点上的乡亲们玩嗨皮了,在你的小陈儿家过舒服了,把我们都忘了。原来你在电话里每次说,还好,还好,都是骗我的呀。

又埋怨老陈说,这个陈哥也是,你在电话中打哈哈,他也该给我们说点实情。

程爹爹却在那边轻描淡写地说,你都知道了哇,知道了就行,别大惊小怪的,么事大事不大事,这不都好好的吗,疫情来了,能跟平常一样吗?我就不喜欢说什么落难不落难的,我这不是回乡探亲吗?这些记者,个个都是标题党。

程箐说,你先别骂标题党,没有这样的标题,你能上热搜吗?上不了热搜,我能这么快知道你的真实情况吗?你还打算对我们瞒多久呀?

程爹爹说,我就是不想让你知道,免得你小题大做的,生出些幺蛾子来。你也不要埋怨小陈儿,是我不让他说的。

程箐说,算了,算了,不说了,反正我也说不赢你,我这就跟防控部门和街道社区联系一下,看有没有办法把你们搞回来。

程爹爹说,你也不要联系了,报上一登,网上一挂,就有一些部门跟我们联系上了,说正在想办法,你就别再添乱了。省内省外都有人打电话来。乡亲们送来的东西堆得像座山,一年半载都吃不完,我正在着急该怎么办,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趁机发国难财。

程箐说,你先别着急,我在网上帮你发个声明,代你谢谢大家,也请大家不要再捐钱捐物了。东西你们就慢慢吃。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你只负责叫村里和乡亲们别再送东西就行了。

程爹爹说,这个办法好,看来,关键时刻,你还是有点用的。

程箐说,那是。

程箐在电话里埋怨父亲不告诉她实情,其实,就是让她知道了实情,她也顾不上。

自从那天刘洁开车去高速路口帮月儿接了衣物以后,程箐就没让刘洁的那台红色特斯拉消停过。像月儿这样的情况,丁月娥后来又碰到过几次,倒不是都像月儿这样住在郊区,而是分布在市区的四面八方,来来去去交通不便。以往有公交车好办,无非是赶早赶晚的事儿,现在不同了,公交停了,就只能靠私车,没有私车的,就得打的,或叫网约车。

问题是,不是人人都有钱招手打的,也不是个个都叫得起网约车,这样一来,就有不少透析患者,只有靠步行来去。有的患者不得不半夜起床,等赶到医院,人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接着就要上机透析,连医生和护士都看不过去,不忍心让他们立马上机。但不上机又不行,机器人员都有限,时间排得满满的,一点空当也没有。有的患者透完了以后,实在再没有力气走回家,就像月儿那样歪在医院的长椅上过夜,等体力恢复了第二天再走回去。回去以后在家里睡了一晚上又要来,像这样走来走去,剩下的一点精力,都耗在路上了。有的睡在椅子上着了凉,咳嗽发烧,又怕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吓得要死。程箐就亲眼看到一个来透析的老人,一早起来,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喷嚏连天的,值班的护士马上把她带走了。

程箐送丁月娥和月儿搞透析,遇到这种情况,就立马打电话给刘洁,不是说有个病人刚透完,家离得远,要她送一下,就是说有个病人赶着要透析,一时来不了,要她接一下。

刘洁就像当年的基干民兵一样,召之即来,连个顿儿都不打。接送的次数多了,刘洁就跟程箐说,你老人家干脆费点心,摸个底,把需要接送的病人编个号,排个队,到时候我自己去接送就是,省得你一天到晚惊嗷鬼叫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在搞非法运营,用私车挣外快。

程箐知道刘洁的脾气,就说,还是我们刘爷爽快,那就偏劳你了。

刘洁说,反正北京的公司我也回不去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为抗疫做点贡献,也算我不枉为一场武汉的姑娘伢。

程箐于是就跟丁月娥和月儿一起拟了一个名单发给刘洁,从这天起,刘洁就当起了义务接送病人的志愿者。

刘洁的志愿者没当几天,医院的血透室果然像丁月娥预料的那样关闭了,透析病人开始疏散到分布在市内各处的指定医院,接送的事情就变得十分复杂。

那些原来由刘洁接送的病人,有的后来有发热症状,或确认感染了新冠病毒的,就进了既收治发热病人同时又可以透析的双定点医院。

那些没有发热症状的透析患者,在血透室关闭之后,虽然也有指定的透析医院,但这些医院,大都是临时接受这样的任务,不是没做好准备,就是正在改造扩容,许多都不能马上接受患者透析。而患者的透析又耽误不得,耽误了,搞不好就要死人。

这样一来,刘洁就不得不带着这些患者在武汉三镇转悠,到处去寻找现在还能透析的地方。有时一个病人就占去了她一天的时间,其他病人也就顾不上了。看着一些熟悉的病人着急上火地跟自己打电话,刘洁的心里说不出有多难受。

这天上午,刘洁刚把一个病人送到一家医院,就看见医院门口有个老太太坐在花坛边上,戴着个口罩,哭得吸拉吸拉的。

刘洁上去一问,跟老太太一起的一个护工模样的中年妇女说,老太太是来搞透析的,原来透析的医院血透室关闭了,把她安排到这家医院,谁知这家医院说他们还没准备好,暂时不能接受透析。老太太已经错过了一次透析,现在觉得浑身难受,就坐在这里哭起来了。

刘洁就问是谁送她们过来的,护工说,是原来那家医院的一个志愿者。刘洁又问有他的电话吗,护工说,有。刘洁就叫把电话给她,护工就给了她一个手机号码。

接过号码,刘洁就拨通了对方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个男的,还没等刘洁开口,就说,晓得,晓得,等我把这个送到就来。

刘洁觉得好笑,就说,你问都不问,就说晓得,晓得,你晓得个屁呀。

对方说,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没有礼貌,什么叫晓得个屁呀,不就是要转送透析病人吗?你总得让我一个一个地来,人又不是货物,可以批量派送。

刘洁说,我看你就是把病人当货送,卸了就走,也不管有没有人接收。

听刘洁这样一说,那人就急了,说,你这样说,就不是没礼貌,而是没良心,我一早起来,已经送了三个病人到三家医院,到现在连早都没过,饿得前胸贴后背,你还说这种话,真是没良心。

说完,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哪,找我有么事?

刘洁见问,也不隐瞒,就说,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志愿者,也在做你做的事,转送透析病人。就把刚才见到的一幕在电话里跟对方说了一遍。

那人说,这我倒没想到,我还以为把病人送到就行了。又问,那你说么办呢?

刘洁说,为今之计,只有先问清楚情况,再有针对性地送人,否则,送了也白送,总不能这边关了血透室,那边又不能透析,把病人吊在中间打秋千,出了人命谁负责?

那人说,你说的也是,这事关系重大,电话里三句两句说不清楚,不如我们见个面,好好合计合计。

又说,我现在在一家私立医院,这里还能接收几个病人透析,你把你送的病人和那个老太太一起带过来,我们见面再说。

跟刘洁通话的,是个名叫秦松的年轻人。

秦松是那个老太太原来透析的那家医院的勤杂工,平时主要负责管理病房陪护用的沙发躺椅之类的用具,这两年在肾科病房当班。疫情来了,肾科病房被征用收治发热病人,不需要陪护用具,他也就被闲置起来了。

正好这两天开始转移透析患者,有些患者的家离指定医院远,没有交通工具,他就自告奋勇地当了志愿者,开着他的一台二手的富康车,挨个把这些患者从家里接送到指定医院。

原以为只把人送到就行,谁知道还有个医院能不能接收的问题。当下就想,还是女人心细,否则好心办坏事,把人家撂在街边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岂不是害了人家。

一会儿,刘洁到了,两人互相通了姓名,又把病人送到血透室,办好了交接,就开始商量刚才在电话里说的事。

根据刘洁这几天接送透析患者的了解,疫情发生后,全市需要透析的患者,高达数千人,原来为这些患者透析的医院,也有数十家。这些医院现在大都被征用收治发热病人,要把这数千透析患者从这数十家医院疏散出来,转移到一些指定医院,除了那些有发热症状,或确诊为感染了新冠病毒的透析患者,可以确保有专门的双定点医院收治外,更多透析患者能不能被指定的医院接收,就得靠运气。

往往是,上面安排得好好的,谁谁谁从哪家医院转到哪家医院,清楚明白,下面的医院却因为条件不足,一时接收不了。如果是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可以换一家医院,这时候又没有可换的。这就需要有人从中协调,做好指定医院和转移病人之间的衔接工作。负责这件事的市血透质控中心,没有足够的专职人员做这项工作,只有干着急。

刘洁在大公司做过管理,知道宏观调控的计划要落到实处,不是那么容易。既要摸清指定医院的情况,做好与病人之间的衔接工作,保证精准转移,又要解决转移过程中部分病人的交通问题,工作量很大,情况也很复杂,光靠医疗部门显然不能解决问题,得有社会力量参与。

自己既然已经在这一行当了志愿者,与这些患者有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顺手把这件瓷器活都揽下了,像社会上的那些志愿者团体一样,成立一个志愿者联盟,在网上网下征集志愿者,协助医疗部门做好这项工作。

刘洁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平时做事喜欢独断专行,老板欣赏她能独当一面,却烦她常常自作主张。这会儿脑子里既然闪过了这个念头,就不管秦松赞不赞成,同不同意,也没想到要听听他的意见,瞬间就拿出了个一揽子计划,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跟秦松叨咕了一遍。听得秦松只有点头的份儿,没有插嘴的功夫。

当下又做了分工,让秦松经办具体事务,自己负责联络调度。同时口授了一个征集志愿者公告,逼着秦松马上发出去。

办完了这些事,刘洁又给这个志愿者联盟起了个名字,叫洁松志愿者联盟。

秦松没听明白,还以为是叫接送志愿者联盟,就说,这个好,这个好,接送,接送,又接又送。

刘洁见他那副憨厚的样子,哭笑不得,就问,听说过陈毅元帅的诗吗?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洁松,洁松,高洁的青松,懂不懂?

秦松摇摇头说,没听过,不懂。

刘洁说,我叫刘洁,你叫秦松,一人出一个字,这该懂吧?

秦松说,这个我懂,就是合伙开公司,是吧。

刘洁说,你这样说也行,只是这个公司只赔本,不赚钱。

秦松说,对,对,不赚钱,不赚钱,我一分钱都不想赚。

刘洁说,这还差不多,像个爷们儿。走,现在我请你过早去,你饿得前胸贴后背,我也是后背贴前胸,都一样,空心锅盔。

十三

洁松志愿者联盟运行没多久,程爹爹和老陈他们就回来了。

程箐上次在电话中说,要跟防控部门和街道社区联系一下,想办法把他们搞回来。其实,用不着搞,也不要想什么特别的办法,不久,就有一个正式的渠道让他们回来,只不过要填一个返汉申请表格,接受健康审查,经过社区街道和区指挥部层层审批,通过后,就可以接受返回安排。

程爹爹他们在知青点上单独居住,每天接受测温检查,等于是在做自我隔离。村里听说能让他们返回武汉,平时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主动开了防疫证明。手续齐全,条件具备,报上去很快就批下来了,程爹爹他们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听说程爹爹他们要离开村子回家,村里人都有点舍不得,就像当年的知青招工一样,既希望他们早点回城,又有点恋恋不舍。毕竟这些时在一起比邻而居,虽然平日里彼此不能亲密接触,但却时刻想着对方的冷热安危。

队长父子的心情就更加复杂,庆幸抱愧遗憾不舍,什么都有。这些时,一提起程爹爹他们,队长对儿子就没有好脸色,这一来就变得和善多了。

这天,队长在饭桌上对儿子说,明天他们要走,你好歹得组织人送一下,上门不方便,就在村口放一挂鞭炮,搞一班响器敲打一下,省得人家说我们不讲情义。

队长的儿子说,这好办,我叫上冲那边也搞一下,他们回去也要从上冲过,八爷接程爹爹过年没过成,正好弥补一下。

正这么说着,队长突然接到程爹爹打来的电话。

程爹爹在电话中说,我们就要回去了,感谢的话就不多说,要说也说不尽。村里人的情义,你们父子俩的恩德,就留待我们日后慢慢报答。又说,跟我们住在一起的老岑师傅,有一车荔浦芋头,他们公司的老板叫他不要拉回去了,就分给这里的乡亲,让乡亲们尝尝新,上冲那边也请队长分一点过去,哪怕一家只分到一个,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队长也不跟程爹爹客气,就说,你们的心意,我代表上冲下冲的村民领了,谢谢你们,也谢谢岑师傅的老板。还是那句话,日后有时间,常回家来看看,到那时候,上冲下冲一起摆酒,我们喝他个一醉方休。

第二天一早,村口便站满了来送行的村民,虽然人人口上都戴着口罩,村主任让他们分开站立,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倒也不减送行的气氛。程爹爹他们坐在老岑的货车厢里,频频挥手,眼里都含着一泡热泪。

车过陈家上冲路口,老陈看见自己的父母和女儿站在人群前面,向他们挥手。父亲摘下口罩,大声叫着程爹爹的名字,说,对不起哈,接你过年,倒让你遭罪,实在是对不起啊,明年再接你过来,明年要早点来啊。程爹爹站在车厢门边,本想挥挥手,说几句话,不料车身一抖,不是老陈拉着,就差点甩到车下去了。老陈本来也想跟女儿说几句话,这样一来,就只好扶着程爹爹坐下了。自从大年初二到陈家下冲来接程爹爹以后,老陈就再也没有跟女儿面对面地说过话,虽然在知青点上,老陈每天都定时跟老婆和女儿通电话,说些彼此和家里的情况,但还是禁不住心中想念,好在女儿的大学推迟开学,还可以在乡下跟爷爷奶奶多住些日子,也省了老陈的那份担心。

办了手续,进武汉就很顺利。进了市区,就要分手。分手的时候,程爹爹知道大家的心里都很难受,就笑着说,天上一朵花,地上一朵花,各回各的家,这些时大家碰在一起,挺不容易,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以后不要把这个缘分断了。

大家都想说点什么,但摘下口罩,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就都上来跟程爹爹拉手,又互相道别。程爹爹目送来接他们的人车,一个个消失在空荡荡的街道尽头,才转身和老陈跟来接他们回家的程箐,钻进了刘洁的红色特斯拉。

回到武汉以后,老岑和老占听说程爹爹的女儿有个朋友,搞了个志愿者联盟,接送像老陈的老婆这样的患者透析,就都报名加入了刘洁的志愿者联盟。

老岑没有自己的私车,就和老占轮番开着老占的那台黑色丰田。老占的那个生鲜超市又开张营业,需要照顾生意,不能全天候接送透析患者,于是就用的士司机的运营办法,跟老岑搭班挑土。

老陈回来后,就跟刘洁说,以后他爱人和月儿的透析,就不麻烦他们接送了,他可以用自己的摩托车接送,让他们腾出人车来接送别的患者。

丁月娥和月儿原来透析的医院血透室关闭后,分在同一家指定的医院搞透析。她们的透析不在同一个时段,老陈说他一个人接送搞得过来。

刘洁说,不行,月儿还好说一些,你爱人的情况已经比较严重,我也不瞒你,医生叮嘱我们,接送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还要我们带上急救药品,教我们有事时怎么抢救。你那台破摩托,跑起来颠颠簸簸的,又没个防护,叫她怎么受得了,万一有个么事,你后悔都来不及。你要为我分担,行,月儿就交给你,你爱人绝对不行,她是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打了一段时间的乱仗,洁松志愿者联盟转移透析患者的事,渐渐地理出了一个头绪。各指定医院该改造的改造,该扩容的扩容,条件也已经具备,加上像雷神山医院这样新增的医疗机构,组建了血透小分队,减轻了透析的压力,各指定医院的透析也相对稳定。洁松志愿者联盟的工作重心,就由保证患者精准交接和解决无车患者的交通问题双管齐下,转移到主要是接送无车患者按时透析的事情上来,工作也变得井然有序,俨然像一个运行有素的公司。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刘洁和秦松也增进了相互了解,虽然依旧是一半火焰一半海水,但却相反相成,彼此默契。

程箐就叫刘洁趁机把秦松收了,刘洁说,这事可不像搞个同盟这么撇脱,我得有情,他得有意,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

程箐就用孝感话打趣她说,那你就在他身上花点小钱(情)呗。

刘洁就笑,说,我在他身上花点钱(情)不难,就看他能不能像那天早晨孝感人甩早点一样,舍得面(命),跟我这种人过日子,他得像猫一样,有九条命才行。

程箐就说,你连这点钱(情)也舍不得花,就留着你的钱(情),等着当个猪不啃的老富婆吧。

刘洁说,猪不啃就猪不啃,狗不理还天下有名呢。

回国来这些日子,程箐总算见到自己的老父亲了,父女俩都有说不完的话。

程爹爹回武汉那天,程箐事先就打开了家门,从丁月娥那里把自己和父亲的衣物都搬回了自己的家。看着母亲的遗像,程箐心如刀绞,觉得自己枉为人女,对不起母亲的在天之灵。母亲不在,父亲无人照顾,自己已经回国了,大过年的,却让老父亲流落在外,虽然碰上疫情,事出有因,但想想总觉得于心有愧。

程爹爹说,你也不要伤心,人事总由天定,没有这次疫情,我也不会结识这么多人,你也不会拉刘洁去当志愿者,刘洁不成立这个志愿者联盟,也就没有这么多的透析患者受益。

又问小陈儿的爱人最近的情况怎么样,说小陈儿一心陪着他,没有好好照顾他爱人,要是有个什么事,他才真对不起小陈儿夫妇呢。

程箐本来不想在这时候谈这些事,但看父亲这样担心,想想还是把实情跟他说了。

自从老陈带着程爹爹下乡后,丁月娥的情况就一天不如一天。丁月娥的透析,开始一段时间还有效果,老陈对丁月娥的未来还充满信心。虽然他也知道这种病不可逆,要治好是不可能的,但只要人还在,大不了就像有些癌症患者说的,带病生存呗。他自己也无非是多打一份工,在医院当护工之外,再定时接送老婆透析。当护工年纪大了还要退休,接老婆透析却可以享受终身不退的待遇。透析病人透个十几二十年的常见,有些透析患者最终活到七老八十,不比常人寿短。老陈常常拿这些话来宽慰丁月娥。

丁月娥知道丈夫的一片苦心,只好笑笑说,我也不想活那么久,只要多陪你几年就行。你不想退休,别往我身上扯,你又没当官,退不退休随你的便。

说归说,笑归笑,其实,丁月娥心里清楚,自己的病情正在恶化,自己的丈夫想一辈子接送她透析,只是一厢情愿,说不定她哪天蹬腿就走了,想接送她也接送不成。

老陈送程爹爹下乡前,丁月娥就经常胸闷气短,还伴随有剧烈的咳嗽,有时咳得一晚上睡不着觉,咳狠了痰里还带着血丝。老陈要她去看医生,她总说是受凉了,有点感冒,不要紧。后来封城了,看病不便,没有门诊,更不能住院调理,只能靠透析来维持。

程箐接手照顾丁月娥以后,丁月娥就把实情跟她说了。丁月娥说,你也不要怕,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这都是改变不了的,我跟着你陈哥,没享受过荣华富贵,他也没亏待过我,如今又有你这样的亲妹子大老远从国外回来照顾我,我真不晓得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阎王就是现在叫我去,我也知足。

程箐说,嫂子你快别说了,既然你知道这都是定数,咱们就快快乐乐过好每一天。再说,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你还没有到那一步,就不要往那里想。你的宝贝女儿大学还没有毕业,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上天是不会就要你走的。丁月娥说,那就好,但愿上天多给我留些日子,我还真有些事情放心不下。

十四

程箐知道,丁月娥说的放心不下的事情,不光是自己的亲人,还有她现在正在做的事。

丁月娥是个闲不住的人,自从医生要她透析之后,她虽然辞了原来的那份工,但在家里也没闲着,除了家务活,有空还到隔壁菜场帮忙拣菜,挣些钱贴补家用。菜场经理看她是个病人,有心照顾,不固定她上班的时间,有空就来,按件计酬。

这活儿不重,只需要把批发市场送来的蔬菜,一件一件地打开,把黄叶和烂帮粗粗地择一下,堆码在旁边等待上架即可。丁月娥就这样利用透析的间歇时间在菜场上班,每月也能挣个千儿八百的。

老陈看她拖着个肿腿一坐就是半天,于心不忍,总劝她停了别干。可丁月娥就是停不下来,直到封城后,菜场关门,丁月娥这才歇工回家。

封城过后不久,菜场又重新开张。重新开张后的菜场,不再像以前那样,开门营业,而是在网上接受团购,然后集中派车送到取菜点,由接龙团购的顾客取走。

丁月娥因为跟菜场的经理熟,又租住在这个小区,见居民吃菜困难,到超市菜场去买又不安全,就跟程箐商量,想把这件事揽下来,做点牵线搭桥的工作。

程箐回国这些时日,亲眼看到封城后的武汉人过日子不易,也想尽自己的力量做点贡献,但又碍着她是从国外回来的,又没有个工作单位,很多事不便参加。听丁月娥这样一说,觉得这件事可行,自己也能帮得上忙,就说,你身体不好,管管跟菜场那边的联络就行,组织接龙和收货分发的事,就交给我来干,我忙不过来,还有月儿可以打打下手。我的身体好,手机玩得比你溜,接龙团购也在行,这些事交给我,你就放心。

丁月娥见程箐愿意参加,自是欢喜不尽。当下就跟菜场经理和小区物业联系,在自家的租屋门前,把这个蔬菜团购收发点建起来了。

自从建了这个团购群,有了这个收发点之后,程箐、丁月娥和月儿就忙得不亦乐乎。

原以为这事简单,就在手机上给小区要买菜的住户接个龙,排排队,然后通知菜场送菜,菜到了,各自到点上来取走便是。

谁知开始以后,问题便层出不穷。有的住户不会接龙,不停地打电话要程箐教教,有的住户接了又退,退了又接,有的住户自己先接了,又把序号让给别人,有的住户嫌自己的序号太靠后了,干脆另起炉灶,重新接龙,这样一来,群内就不免秩序大乱,重新理顺又得费时费力。

为了方便购买,菜场把蔬菜和禽蛋鱼肉搭配成套餐,供大家挑选。有些住户又嫌套餐搭配得不合理,想要的没有,不想要的反而有了,想多要的配少了,想少要的配多了,有的嫌菜的品种少了,有的嫌菜不够新鲜,有人就要丁月娥跟菜场交涉,要求菜场按需搭配,菜场无法满足需要,有人又临时提出退群,到别的平台上去自由选购。有个住户说,他们家老爷子每周要喝一次排骨藕汤,要求菜场在套餐里增加新鲜的排骨莲藕,还要加上葱姜等作料,说少了这些东西,味道就不正宗。

等到取菜的时候,问题又来了,不是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人下楼去取,就是全副武装地跑下楼来,身上穿着塑料雨衣,连脑袋都用塑料袋子套着,鼻子眼睛上打个洞,护目镜上还要缠上一层胶带,像个三K党。到了取菜点上,也不细看编号,在菜堆里抓起一包就走,提到家里,又说是拿错了,要程箐把他们买的菜拿去调换。

丁月娥和月儿隔一两日就有个半天要搞透析,都是刘洁的志愿者联盟来接送的。点上的事,就主要靠程箐一个人跳出跳进。看着程箐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丁月娥和月儿都感到心中不忍。

程箐和刘洁一样,也是个急性子,干事情喜欢干净利落,累一点不要紧,就不喜欢像这样颠来倒去的,纠缠不清。

遇到这些扯皮的事,程箐虽然在人前压着性子,有时候也免不了要在丁月娥面前抱怨几句,说这些人太过分了,只顾自己,一点也不体谅别人的难处,非常时期,哪能像平时一样,想怎么地就怎么地。

丁月娥就劝慰程箐说,人上一百,五形六色,一娘生九子,九子还九个样呢,哪能都像你想的那个样子,再说,这事是我们自愿做的,又不是人家强迫你的,就像你自愿做了人家的媳妇,这家要是有个嘀哆的婆婆,你就得好好受着。

又说,以后碰到这些扯皮的事,你别管,我来,你陈哥的妈喜欢嘀哆,我有个嘀哆婆婆,我晓得么样对付。

丁月娥的性子好,人缘也好,她和老陈在这个小区租住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因为挨着小区的大门,与小区的业主抬头不见低头见,老的少的都脸儿熟。

丁月娥嘴巴甜,出来进去的人,大爷大妈大哥大嫂帅哥美女地叫着,谁听着都受用。年纪大的,提个什么东西进小区,见到了就接过来,帮着送上楼。年纪轻的,夫妇俩赶着要上班,遇到孩子哭闹,也接过来,带进自己的小屋,哄好了再帮着送去上幼儿园。

小区里住的几个孤寡老人,她有时也帮忙照顾,比请的保姆还贴心。

平时哪家有个急事,最先想到的,就是打电话叫丁嫂去帮忙。

小区的人不论老少,都叫她丁嫂。丁嫂是这个小区的总勤务,是他们心目中的活雷锋,现在又见她拖着个病身子在张罗这个团购点,更是感动。

有丁月娥出面,事情就好办得多。往往是程箐感到麻头的事,丁月娥一个电话,对方便说,好的,好的,就这样办,或者说,要得,要得,我听你的。

打点折扣,有点勉强的,便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将就吧,或者说,你说的也对,我跟家里人说说,做做工作。事情便都解决了。有的临了还要搭上几句辛苦,辛苦,谢谢,谢谢。

程箐感到奇怪,就问丁月娥有什么诀窍,丁月娥笑笑说,有什么诀窍,实话实说呗。

程箐说,那为么事我说实话,他们就不信呢?

丁月娥又笑,说,那你去问他们去,我也不晓得为么事。

其实,程箐知道,这是丁月娥搭上了住进这个小区的全部人缘才做到的,不是什么人轻易就能学得来的。程箐总听人说,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常人都以为,这个人情,就是拉关系,走后门,其实不是,至少不完全是,程箐这回才真正看到了人情面子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

丁月娥和程箐组织蔬菜团购的事,在程爹爹和老陈回来之前,本来是瞒着老陈的,也瞒着程爹爹。瞒着老陈,是怕他担心;瞒着程爹爹,除了这一层担心,程箐还怕挨骂,说她多事,没好好照顾嫂子。

老陈和程爹爹回来以后,见事情已是这样,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程爹爹也不骂程箐了,还说,你多干点,别让你嫂子累着了,好歹你还是个中国人,关键时刻,得为祖国做点贡献,不要没了良心。

程箐就笑他说,到底是上过热搜的,觉悟就是不一般,那天要是有这几句话,没准儿就能上学习强国。

程爹爹说,那是,我那天只是不想在记者面前唱高调,我的觉悟一向就高。

有老爹支持,程箐干得更欢,每天在安排好程爹爹的生活以后,就按时赶到收发点上班。

老陈回来后,团购和收发点上的业务又扩大了,除了蔬菜肉蛋,还有米面油盐等一应日常生活物资。大半是团购了,或住户自己在网上订购了,由商家统一送到收发点,再由收发点分户派送。

社区怕老陈他们忙不过来,还派了下层干部和志愿者前来协助,又拨了一点经费,补贴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必要的开支,收发点的工作就更显正规,还得过几次表扬。

为了减少人员接触,货到之后,一般都是由老陈和程箐亲自送上门去,送到便走,不跟主人照面,就像圣诞老人分发圣诞礼物一样。

有些业主觉得这样太累了老陈他们,过意不去,就让老陈把东西放在电梯里边靠门的地方,通知他们守候在电梯口外,等着电梯门开,取了便走。

老陈觉得这方法好,两便,有时实在忙不过来,丁月娥和月儿也帮着往电梯里送送东西。

老陈回来以后,丁月娥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眼见得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睡不着觉,也不想吃东西,浑身瘙痒,四肢无力,动一下就喘气,还常常产生幻觉,有时觉得有人影在眼前晃动,有时又觉得有个声音在远处叫她。丁月娥心里清楚,像她这种情况,拖不了多久。她认识的一个病友,先前也像她这样,不久就走了。

丁月娥不愿意让老陈知道她的病情,一是怕他担心,二是也怕分散他的精力。团购收发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非常时期,却关系小区居民的一日三餐和日常生活,马虎不得。所以每次透析回来,在老陈面前,她总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时还讲个笑话,八卦八卦,引老陈高兴,分散老陈的注意力。

老陈也知道丁月娥是做给他看的,怕他担心,他也只有强装笑颜。老陈回来后,向医生打听过丁月娥的病情,医生说,像她这种情况,没事则已,有事便是心力衰竭,搞不好便可能导致猝死,要他格外小心。

见丁月娥像这样命悬一线,老陈时时刻刻都悬着一颗心,想起来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求上天保佑。又想着正在透析,真要有什么事,医生会提前跟他打招呼的,暂时也不敢往别处多想。

这天上午,老陈正往五栋三门送一袋大米,见电梯停在顶楼,就伸手按了一下上行的按钮。虽说是可以把东西放在电梯里,让住户自取,但遇上重一点数量多一点或体积大一点的东西,老陈怕电梯开关的时间太短,取物不便,影响安全,还是坚持把东西送到住户门外。

电梯下到一楼,铁门徐徐打开,老陈提起米袋,正要走进电梯,却见敞开的电梯里,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竟是自己的老婆丁月娥。

丁月娥背靠电梯壁坐着,怀里抱着一个蛋糕盒,手上拿着一束鲜花,神态安详,跟睡着了一样。

老陈一瞬间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法,默默地站在电梯门口,一动不动。等电梯门要关了,才放下米袋,走上前去,弯下腰,轻轻地拿开丁月娥怀里的蛋糕盒和手中的鲜花,一只手搂着她的后背,一只手托着她的双腿,慢慢地把她抱起来,转过身,出了电梯,朝门外走去。

老陈知道,丁月娥是给顶楼的刘爹爹送蛋糕和鲜花的。

刘爹爹是个孤老,这些年,每逢刘爹爹生日,老陈夫妇都要订一个生日蛋糕,买一束鲜花,送到老人家里。

昨天,丁月娥就让老陈在网上订好了蛋糕和鲜花,准备今天上午给刘爹爹送去。刘爹爹说他是在巳时出生,大概就是现在的上午十点钟,这个时候送去,正是吉辰。

老陈把丁月娥抱回他们租住的小屋,轻轻地放到床上。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刘爹爹这时候一定还在等着丁月娥给他送的蛋糕和鲜花。

丁月娥走了,小区的人都很悲痛。疫情期间,不能在家停留,也不能举行任何告别仪式,按规定立即火化,小区的居民也不能出来送她一程。

这天夜晚,天下着小雨,有几户人家的窗台上,亮起了蜡烛,有人在自家的阳台上,放着哀乐,蜡烛的微光和蒙蒙细雨,随着哀乐播撒在茫茫夜空,把为这个女人悲伤着的人们,送入了沉沉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