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乡村是城市人的后路

2022-08-04 09:16刘佳璇
党员文摘 2022年15期
关键词:刘亮程沟村刘亮

□刘佳璇

乡村是中国人的祖地,中华农耕文化基因的“根”在这里。我们都会寻找那条通向乡村的道路,那是留给每个中国人的后路

“星星、月亮,你们也来迎接一下客人吧。”2021年5月,作家刘亮程在菜籽沟村迎来了他3年未见的老友,民谣歌手洪启。

“星星”“月亮”是刘亮程家中大狗的名字。和洪启见面后,刘亮程带着老友漫步在村庄和山坡,他们边走边谈,不时停下来看看身边的胡杨树,或者低下身揪一把苜蓿放在嘴里尝尝。

在菜籽沟村,刘亮程建了一座书院,除了写作,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菜地里劳作和思考,过着“复得返自然”的耕读生活。

20世纪90年代末,刘亮程因《一个人的村庄》而在文坛成名,被称为“20世纪中国最后的散文家”。纪录片《文学的日常》第二季,就在刘亮程与洪启的重逢中开始。

菜籽沟村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昌吉回族自治州木垒哈萨克自治县英格堡乡,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是200多公里之外的乌鲁木齐。刘亮程在菜籽沟村定居后,这里陆续迎来其他艺术家,也吸引了一些城市游客。

越来越多的都市人群主动向乡村流动,贴近土地、重寻乡愁,“逆城镇化”潮流由此兴起。有学者认为,这样的归园田居并非“反城镇化”,而是城镇化发展的一个新阶段,城市文明中的现代精神将与乡土文化的营养相融合,塑造出一个崭新的乡村形态。

“乡村是中国人的祖地,中华农耕文化基因的‘根’在这里。我们都会寻找那条通向乡村的道路,那是留给每个中国人的后路。”刘亮程说。

当一个作家握起锄头

已经走过的60年人生里,刘亮程大部分时间都在农村中度过。

1961年,他的父母从甘肃酒泉迁居到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小村庄。第二年,刘亮程在那里出生。年轻时,他务过农、做过乡里的农机管理员,业余时间是个穿行在村庄间的诗人。

30岁时,刘亮程离开村庄到乌鲁木齐打工,几年后写下《一个人的村庄》。1998年作品发表后,他声名鹊起,成为当代乡土文学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此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乌鲁木齐写作。

在一次旅行中,刘亮程偶然经过菜籽沟村,发现村中废弃老学校的房屋和院子正在拍卖,他决定把它们买下来。2013年,他在这里建起木垒书院,和家人正式定居在菜籽沟村。

平常的日子里,刘亮程在上午写作,午休一阵后,下午都用来操持菜地和果园里的农活。

“更多时间里,我都在关心着这些琐碎的事情。”刘亮程说,他把这些“琐碎”视为陪伴作家最长久的事物,“因为它让一个时常脱离现实世界、进入虚构状态的作家,在世间重新感知到温暖和悠长”。

在《文学的日常》中,刘亮程头戴草帽、手拿锄头,不像一个作家,更像一个农民。他的思考大部分都是在那些琐碎的劳动中完成的,伸手握住一把铁锨,或者在菜地种下一株禾苗,他都能获得对这个世界的第一手经验:“日常生活给了作家触摸世界的机会,这些机会都是珍贵的。”

从一个人到一群人

“听到村里的鸡叫了吗?”正是早晨,刘亮程对来访的朋友说,“在城市里,人们从窗外听到的是嘈杂的,而这里是鸡鸣犬吠。”

刘亮程时常思考着城市和乡村的关系,这种思考是从青年时代离开家乡开始的。

三十几岁时,刘亮程在乌鲁木齐打工。在城市里,他写不出来一句诗。一天黄昏,他走在乌鲁木齐的街道,越过城市建筑物的楼顶,看见落日慢慢消失在西边的天际线,他忽然想起了家乡。

刘亮程的家乡在乌鲁木齐西边。看见落日的瞬间,他好像也望见了那个被他“扔在天边的村庄”,村庄中的每样事物和每个人浮现在眼前,被这辉煌的落日照亮了。

那个在城市中回望乡村的时刻,既是《一个人的村庄》的缘起,也像是一个时代的隐喻。《一个人的村庄》诞生时,中国农村正发生着巨大变化,一个个村庄出现“空心化”,留下的只有老人、孩子和空屋。

刚到菜籽沟村时,刘亮程面对的就是一个“空心化”危机下的村庄。当时,全村400多户人家中有半数已经离开,空置的老屋被变卖、拆毁。

村里人说,如果没有刘亮程的到来,那些老屋可能就要拆没了。

在新疆,像菜籽沟村这样保留着西域汉族农村传统建筑的村庄屈指可数。村中建筑最早的建于清代,民居建筑形式为廊房建筑,村民们仍然在其中生活,在一些山坡的耕地上还保留着马牛拉犁的传统耕作方式。

刘亮程感觉,这里就像《一个人的村庄》在地上的再现,唤起了他记忆之中的乡村生活。

称得上是西域农耕文化活态博物馆的菜籽沟村所具有的文化价值,当时并没有得到重视。于是,刘亮程着手抢救性地收购即将被拆掉的旧屋,并与木垒县沟通,提议对菜籽沟村进行保护。

“我可能没有能力使这个村庄有多大变化,但我有能力让这个村庄的建筑留下来。”刘亮程的提议得到了支持,他一边改造木垒书院,一边召集自己认识的艺术家,邀请他们来菜籽沟村租购空屋并改为工作室。

几十位艺术家进入菜籽沟村之后,把城市生活方式带到了村里,还吸引了游客的到来。渐渐地,菜籽沟村从“一个人的村庄”变为了“一群人的村庄”。

乡村是城市之母

菜籽沟村的天和地都很广阔,时间好像也更缓慢,茫茫土地一望无际,麦子和油菜从山脚长到山顶,人们遵循古老的节气而耕作,这些总让刘亮程想起漫长农耕文明里最地老天荒的那部分。

“许多的乡土文学作品都在写这块土地上的运动,把中国农民放在一个畸形的叙述场上去描写苦难,却没有写出这块土地上农耕文明孕育出的缓慢、悠长和温暖。”刘亮程说。

木垒书院里有菜地、果树,在纪录片中,刘亮程带着洪启看了看院子里的果树,能在新疆存活的果树,在这里都有。他让这里的一切尽量遵循自然的章法,房屋、院落、门窗是旧的,牌子用旧马槽的木料做成,果树也不去修剪。

有人跟刘亮程说,树应该修一修才更漂亮,他回答:“树有树的想法,就让它们自然生长吧。”

在刘亮程眼里,一板一眼地修剪草木,是城市园林的美学思维,而不是乡村的美学思维,“我们要把乡村的美留住,懂得乡村的美是什么,乡村的美首先是自然田园之美”。

刘亮程并不认同“城市是开放文明的,乡村是保守落后的”这种观点。“城市文化和工业文明只是处在一个强势的地位,但中国的城市文化是以乡村文化为根基的。”刘亮程说。

在刘亮程眼里,乡村有山水田园的自然风光,有天人合一的古老哲学,有儒家式的生活规范,即使没有农村生活的经验,也不妨碍中国人在乡村孕育的文化土壤中活着——自幼背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吃着农村土地生长起来的粮食,遵循农历度过节日……

“乡村永远是城市之母。城市是被乡村养大的儿子,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如此,村庄聚落不断壮大、繁荣,逐渐诞生出城市来。”刘亮程说。

在刘亮程看来,乡村不同于农村。农村是物质意义上的,生产着粮食和蔬菜,代表着现实中的“乡下”;乡村是文化意义上的,保存着中国人的文化情怀,是《诗经》、唐诗宋词和山水画塑造的世外桃源。

在到菜籽沟村之前,刘亮程也和很多人一样,认为文化意义上的乡村已随着改革开放和城镇化建设消亡,然而他发现,菜籽沟村仍然保留着古老的乡村文化体系。这让刘亮程感觉,菜籽沟村的实践可以慢慢摸索一点乡村文化振兴的经验。“中国的乡村文化处在衰败的边缘,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渴望有一片安顿身心的乡土。菜籽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回乡之路永远通着

刘亮程考察过很多地方的农村,他并不认同千篇一律的村貌改造,因为那些改造会“把农村建设得像城市”。

刘亮程认为,乡村振兴的真正希望,是那些一直留在村庄,或最后回到村庄之中的人:“他们或者是一直在乡下过着务农生活,愿意种地到老,或者在城市中打拼过,最终带着城市里见识过的东西回来反哺孕育自己的乡土。”

刘亮程感觉自己已经不会再有20岁时那种仰望和幻想,剩下的年月要做的是在村庄中安度晚年,如果可以,为村庄多做一些事。

2022年1月,《一个人的村庄》修订再版。60岁的刘亮程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城市中回望乡村的青年,他已在菜籽沟村生活将近10年,并且不会再离开了。

在菜籽沟村安定下来之后,刘亮程觉得肯定还有许多人和他一样持此想法,结果正如他所想,邀请函发出以后很快就获得了艺术家们的响应,这些艺术家年纪和刘亮程相仿:“他们是带着对乡村文化的情怀而来的,是可以扎下根的。”

“不只是艺术家,其实在城市里很多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都有归隐乡村的想法。我们这一代人的父辈就是农民,在城市里奋斗忙碌了几十年之后,总想要回归父辈那样的生活。”刘亮程说。

某种意义上,乡村是城市人的“安全屋”。刘亮程曾对洪启说:“不管你是以怎样的状态回来,家乡都是你抹一把眼泪再出发的地方。”

刘亮程认为,中国人回到乡土的路永远是通的,因为路上永远都走着那些愿意回来的人。

“乡村依然是留给城市人的一条后路,过惯了城市生活的人可能老了以后会向往乡村,这也是乡村未来的希望。我们要做的,是为那些愿意回来的人营造好环境,不要太折腾,不要让乡村变得像城市,失去乡村的样子。”刘亮程说。

(摘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瞭望东方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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