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的马莲

2022-08-04 14:56
海燕 2022年8期
关键词:马莲大明

冯 璇

镜子里的女人眉毛一个高一个低,酱红的脸有点变形,没干的头发湿漉漉的,有一绺不知怎么抿伸到嘴角,唇膏的艳红又很夸张,让人一下子联想到是否与某种动物刚刚撕咬过。马莲一抬手,甩出手中的镜子。它就势滚向墙角并发出了“当”的一声,破碎的阳光顿时把周围切割成一面面小扇形。

马莲去化妆品商店的时候,那个服务员的眼神和嘴同时张大,像打量一个久困在幕后终于露面的演员。既而欢欣鼓舞,马上又久旱逢甘露般地打开这个柜那个柜。什么水,粉,乳,霜,唇膏,眼影,腮红,眉笔……魔术般地摆了一排。马莲眨着小眼睛,完全弄不明白,一张脸才多大平尺竟然要这么多“作料”。为了证实自己不惜血本、义无反顾还有财大气粗,她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第一次化妆的女人等同小孩子第一次拿笔,慌张忐忑地完成,然后迫不及待地审视着。马莲今天才知道,别看这么简单的事,依然是需要耐心和细心。马莲生来就缺这两样,说话大嗓门儿,走路带起尘,爷们儿样的风风火火,现在这把年纪了,想重新补上,除非再投胎一次。

你不像人,或者说不像个女人,你就是盘磨。李玉福曾这样形容过她。

生硬?粗糙?乏味?没边没沿?磨的背后还有什么寓意?那小个子从来说半截话,含沙射影的,要么干脆就是哑巴。别看他们头对头脚对脚一个炕上滚了二十多年,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想法和心思。

对于李玉福最初的形容,她已由起初的愤怒降为平淡,最后形成了无限的免疫力,甚至当成了赞美。直到今天,她突然觉得自己太没脑子了,他哪里是放屁?分明是在提醒。难怪他舍了老命舍了老脸也要切断和她的日子。她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小矬子,竟然明晃晃地踢了她。这一脚看来是积攒了多年的力气,狠、准、绝,以至于她猝不及防。这一点,李玉福像个讲究的赌徒,推牌,洗手。她马莲就是榨取余生的热情再去找他哄他请他,李玉福哪怕混到去要饭、捡垃圾或更为糟糕,他都不会回来再跟她玩了。

这一点她马莲还是清楚的。

她只是有些不明白,或是不甘心,家里大事小事都不用他操心,钱财物随便用的那个小木匠,老了老了怎么就炸翅了?

她呆坐着,这时“嘀”的一声,她飞快地抓起手机,胖胖的手指划拉着,最后停在“1983小学群”。

屏上出现了一个优雅的女人。齐耳的短发在风中飞扬,白色的衣裙合体纯净。放大细看,眉眼周正,唇红齿白。脖子上一条细细的项链,右腕戴着一只玉镯。马莲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太有韵味了!上个月,女人照片一上来,张清瞪着眼说的。这个和她马莲一样只念到小学五年级、开个超市连账都算不明白的张清竟然会使用“韵味”。马莲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唉,张清,你说韵味是什么味?

张清双臂揽着啤酒箱,支吾半天。

骚味吧?你们男人就喜欢放骚的狐狸。

马莲的话像一通小铁锤,直接把张清打哑了。

出发,上海。紧接着屏上又窜出一行字:一周的时间将在这里度过。马莲这才细看女人的身后是一架客机。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飞机,原来这么大啊!她到过北京,看过故宫,到过大连,看到海。回来时,她像个刚出道的说书人在院子里摆开阵势,说那海,宽得没边没沿,那个蓝啊,像水洗过的锦缎……

老头老太太们眼馋死了,他们活到了土埋脖梗,大多连县城都没去过,火车什么样都没见过。第二天她继续重复,嗓门儿洪亮,语速湍急,没有口干舌燥,不怕搭上茶水、瓜子。那是在李玉福离家之后,她一气之下走的,在外转了大半个月,花了一万多块。回来后直后悔,一万多块啊,一个大金镯子没了。

她重复了多少遍自己也不清楚,反正那些日子她当成了营生。她太需要观众和关注了。

此刻,在这个要起飞的女人面前,这个钢厂女老板积攒多年的骄傲瞬间坍塌。她不时叹气摇头,最后她扑腾腾地跑到院子中间,仰脸看天。上海,大上海,那么牛逼的一个地方,此刻她竟然在天上?那人是和她一起长大、臭驴头村丁家大姑娘?

她眼前出现了一个瘦小、一年四季永远是那件花布衫的小女生……同那天女人进群一样,她的呼吸又不顺畅了。

丁彤嫣只有一件又旧又短的花布褂,肘上和后背看不出花色了,里面的棉袄露出一截。母亲洗的时候分外小心,而且要在夜晚,还要在她熟睡的时候加紧烤干,第二天再套上。这样的一件小褂怎么能体现丁彤嫣的骄傲呢?怎么让她站在全班面前有底气地朗读呢?她羡慕死了马莲,马莲竟然有哔叽料子的直筒裤,红色的条绒上衣,更要命的是马莲脚下那双翻毛皮鞋。你看马莲下课的时候,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的她竟然被众星捧月,甚至还有几个下贱的女生去摸她的裤脚,伸出巴掌比量着。记得马莲是把它们一起穿上的,她让全班的女生,不,包括男生都没有好好上课。这个臭驴头村村长的女儿把乡村的整个光芒都收入自己怀里。丁彤嫣的成绩在班级里数一数二,马莲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是倒数。但是,马莲这身衣服,让她真的数一数二了。

马莲那身新衣多让丁彤嫣羡慕啊,不年不节的。她不要求全身的,只一件上衣就行,这件花花搭搭的小褂实在让丁彤嫣难堪。马莲自从穿上新衣后,放学故意要和丁彤嫣一块走。丁彤嫣看出来了,她不能衬托马莲的高傲,一如既往地选择在教室里做作业。马莲没法儿,只好也摊开书本,可她哪里看得进去呢!时间把她折磨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她实在无聊,不是用毛刷子打鞋就是站起来掸掸裤子。

天啊!这家伙竟然在书包里藏着毛刷?这要是让秦露知道,还不骂她个半死。秦露是知青,跟她一起从城里来的人都走了,据说他们再也不回来了。而她却没走,被命运扣在这儿了。听说,她破了。孩子们不知道她哪儿破了,但孩子们却知道这个破对她来说是致命的。因此每到秦露的课大家分外小心。哪怕回下头,哪怕稍不小心弄出点什么声,她会用标准的普通话骂上半天,尖刻刺耳。因为她的暴戾,歇斯底里,没哪个学生敢惹火烧身。

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生窃窃私语,他们想让秦露知道马莲书包里藏着一把毛刷,那样会打她手板,好好灭灭她的嚣张气焰。有的说,算了,别的同学可能要打要骂,可马莲不一定。你们没见马大明来学校时,校长都出来迎接。而且,从来不笑的秦露那天仓促地露出四颗牙。毛刷的事暂时放下了,可并没消除同学们对马莲的恨。不安分的男生不知道从哪儿弄了只癞蛤蟆放到她座位里,想把这个村长千金吓个半死。可她并没有吓个半死,甚至连个惊叫都没有,而是从容地把那小东西拉出来,放在嘴边亲下,然后环视下四周,啪地甩出窗外。

有能耐放条蛇,姑奶奶我正好想吃蛇肉。马莲叫喊着,双手叉腰脸色绯红,乡下女人骂街的样子在她身上已具雏形。

不管怎样,马莲的皮鞋和那身新衣着实让丁彤嫣眼热,那天她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吐出自己的心事。母亲在昏黄的灯下“啊”了一声,那声是拐弯的,三声。有种意外的意思,丁彤嫣心头顿时一紧。

你要考个双百,妈一定给你买和马莲一样的。

丁彤嫣看着母亲发狠的样子,她相信了母亲。不久之后,丁彤嫣果然把双百的卷纸举给母亲。母亲的眼神亮了下,很快又暗了下去。家里……实在拿不出……

丁彤嫣猛然扭过头,眼里的泪狠狠地甩在暗处,但母亲还是听到了。因为寂静的傍晚她的泪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连丁彤嫣自己也吓了一跳。若干年后,她也做了母亲,她回想那天,母亲的心一定刺痛,家里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而且品学兼优,满足不了孩子的愿望是父母最大的羞愧。否则母亲不会咬着牙说,妈有办法。

母亲说得相当费力。

当她穿上新褂子,弟弟噘嘴不满了。母亲说,过几天,他也有份。弟弟好哄,玩纸飞机去了。那天,这个家沉浸在久违的欢乐中。包括病重的父亲,肝病导致脸上的那种腊黄仿佛也不见了。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小村陷在一片雪野里。同学们紧张地准备迎接期末考试。一个声音在课间带着冰碴儿的寒气和力度,划得丁彤嫣无处可逃。

她爸要死了,她还逼着她妈去我家抬钱做新衣,臭美也不看看时候。马莲的嗓门儿清脆地砸下来,乱哄哄的教室瞬间安静,所有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丁彤嫣身上。败家的,不懂事的,挣命也要穿新衣的那个女生颠覆了三好学生、学习委员这些称号,她像电影里的潜伏的女特务,一时间拥有着多重身份。

丁彤嫣无助地看着周围,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但却没发出半点声。她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去马家抬钱。

别这样好不好,她原来那件实在是太旧了,大人之间的事不要拿到学校来说。声音来自体育委员叶明春。如果说丁彤嫣和马莲是学习上的两个极端,那么他是另一个方面的焦点。长跑、跳远、抛铅球……凡是有他参与的项目他都会为班里拿到最好的成绩。他在这方面的特长盖过了他在学习上的平平,再加上有一副像极了潘冬子的眉眼,他受的关注度一点也不亚于丁彤嫣。高傲的丁彤嫣眼里没有其他人,但叶明春的帅气,在操场上头发飞扬的样子,足以令丁彤嫣抬眼看他。再加上他们两家都是下放户,双方父母来往密切,有着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的亲近。一个吸引全班眼球的人物在如此关键时刻替她解围,丁彤嫣虽脸面扫地,可她看到马莲气得涨红的脸,心底里还是涌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

围是解了,可并不代表着丁彤嫣放下了心事。既然新衣的秘密被刨开,那么索性就不穿了。她又拽出那件肘间已经有了补丁的旧衣。只是她不抬头了,她的分分秒秒都在学习上。回回拿第一的含金量总归比一件小褂重得多。若干年后,当同学在电话里说起她的当年,丁彤嫣依然泪如雨下。

放寒假时,马家杀猪了,村长打发马莲去丁家请客。作为一个有胸怀的村长,越是贫困户越要请。一是表示他的亲和厚道,二是表示他的宽阔胸襟。村里谁都知道,村长请丁家,是压根儿不指望丁家回请的。

而这样的礼遇对于丁家来说却是为难的。丁家的两个男人,一个落炕了,一个还不到十岁。让小孩子前往无疑有轻视之嫌。丁家有文化不爱吱声的女主人不会吵吵巴火地和男人喝酒吃肉。就算丁家男人不病着,丁家人也是孤独高傲的,并自觉地和其他村民划开界线。丁家人不掺和村里热气腾腾的人情。

当马莲带着一股寒风推门而入时,已经在丁母的意料之中。她曾告诉过丁彤嫣:到时只有你去。

丁家特殊的气场扑面而来。马莲曾听邻居们议论过,说丁家的锅灶照得见人影,大小人的衣裳从里到外永远透着胰子香。马莲从旧得看得见木纹却干净得放光的箱子上,还有整齐如刀削般的被垛里发现了丁家的秘密。怪不得丁彤嫣连个标点符号都不会错,在这样干净细致的家庭里,只会让人生出无限的尊敬和仰望。马莲在这样的氛围里不敢放松自己,当丁母一个劲儿地叫她往里坐,她只把半拉屁股放到炕沿上。

自从父亲病重后,丁彤嫣就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她用大人般的口气应允下来。母亲示意穿上新衣,她摇头。她没跟母亲说学校发生的事。任何的风吹草动这个家都承受不起,哪怕小小的不悦。她只是默默地藏起了它。母亲以为她太爱惜,不舍得穿。马莲盯着丁彤嫣,只见她慢慢地抚平小褂上的皱褶。最后一个纽扣总扣不上,扣眼撕开了,她还没来得及缝上。

走啊!

马莲反而没动,她的目光停落在丁彤嫣的寒假作业上。从翻开的页面上看得出,丁彤嫣要做完了。而她却一字没动。她的假期有好多活动,轮番地吃猪肉,轮番地走亲戚,轮番地和姐姐们打扑克。过了年就开学了,她不得不考虑作业的事,而且那么厚两大本子,足以像两块沉重的板砖死死地压在她的心头,她一想到作业就像掉进冰窟窿。而且她那么讨厌从这儿到那儿多少公里?车行时间……她不清楚如何计算,还有作文,更不知该怎么下笔。她脑子里仅存的那些词语已经混在猪肉粉条冻梨煎饼里,统统吃掉了。

马莲欲言又止。

怎么啦?

马莲没说话,摊开的手掌,上面躺着四对羊嘎拉哈。染了色的,颗颗均匀、周正。对于常年不见肉腥的丁家,是绝对弄不到这种羊骨的,马莲认为这足以构成对丁彤嫣的诱惑。

你作业能不能借我……

丁彤嫣望着鲜艳的嘎拉哈,明显地感觉到了她不可一世的盔甲背后,蔓延着虚弱的乞求,难怪连声音都那么低。丁彤嫣不在意这四对嘎拉哈,倒是想到马上要端人家饭碗了,有种无功受禄的慌怯。

自从父亲病重后,家里的粮食都卖了。一日三餐顿顿是苞米面糊糊、萝卜咸菜白菜帮子,没有一点油腥。端上桌子的时候,糊稀得能映见天棚。有天弟弟吃到半道撂了筷子,问母亲啥时杀猪?那个时候杀猪比银行有存款还要牛。小孩子们要奔走相告,家里的大人带着喜气,借大秤,抬大锅,磨刀霍霍。喜悦明晃晃而又那么结实地传达到村子里的各个角落,那份荣耀和自豪什么都替不了,甚至在课堂上,老师也要挨个问问,你家杀猪没?多重啊?

明……年。

母亲声音很小。明年?一个无边无沿宽广而又缥缈的距离,弟弟显然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他气鼓鼓的。这时父亲起身了,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小儿子。弟弟不再吱声了,他不得不转回到桌前,不得不就着明年有肉的理想好歹把那碗饭解决了。

马上去人家吃肉还有血肠,丁彤嫣咽了下口水,随即点了下头答应了。

两本作业熨帖地躺在马莲怀里,满目的工整、干净。让马莲在这小女生面前不得不矮半截,她清楚这样的做法无异于去人家地里偷果。可是她没办法,被秦露点名就等于让全世界知道,全世界知道很快马大明就知道。她不想看到马大明五官紧急集合,还有他的大嗓门儿,连同他绝望得要死的样子。

避免见到马大明那个样子就得让自己脸受热,马莲睃了好些天了,与其在其他同学面前屈就张口,不如选个质量上乘的。她早就锁定丁彤嫣了,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终于如愿。

一屋子扑面而来的肉香,一屋子头面人物。很快,尖尖的一大碗米饭,满满的一大钵肉端在丁彤嫣眼前。从认字起就读名著,从上学起就和老师探讨历史事件的丁彤嫣,此刻却不知所措。米饭的香,酸菜炖肉的香如此夸张,夸张到丁彤嫣有些睁不开眼,夸张到她根本无从下手。丁彤嫣恨不得自己的肠胃是只碗,回去后会再原滋原样地倒给弟弟。弟弟巴望杀猪的眼神在她面前,还有母亲菜色的脸。

对面桌的男人们在撞杯,在热烘烘的炕上夸赞村长一年的辛苦,夸赞马家懂事又漂亮的女儿,夸赞这猪的重量。此起彼伏,一个个急赤白脸地表述,唯恐说得慢了声音小了不够真诚,愧对了村长家的好酒好饭。

在这个出身优越娇生惯养的老闺女面前,丁彤嫣怕留下话柄:饿极了,馋死了。别看她此刻这般柔情万种,那是她刚刚拿了作业的缘故,目光里自然也没有往日的盛气凌人。而自己只要是出了这个门,她不一定怎么评价自己。她要保住自己的吃相。母亲说过了,再饿也不能狼吞虎咽,那样几天就会把一辈子的福分吃完,特别是女孩子。

秦露有次在课堂上说丁彤嫣的补丁都透着一种气质。她回家把这句话转达给了母亲。母亲白皙的脸上露出微笑,说世上没有哪个人愿意穷,但咱穷却不能潦倒。那天丁彤嫣明白了一贯不声不响的母亲和父亲如此相配。别看父亲病着,他设计的电站还立在那儿。要不是他说了真话而被下放,他至今还站在城里的讲台上。丁彤嫣要保留住丁家的尊严,让所有人清楚,自己不饿,自己家不缺肉,她一再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到这一点。她的泪往上涌,她咽了下去,然后把腰板抻得直直的,像在课堂上。

马莲早就准备好了,而且她早就听说丁家的饭桌上长年不见肉。因此想记录下丁彤嫣狼藉的吃相,在适当的时候把它变成一枚有力的子弹。然而,她失望了。丁彤嫣一小筷头一小筷头地吃着米饭,不夹眼前的肉,甚至看都不看。那样子分明是饱餐之后的应付。马莲心里除了叹服还是叹服。在这个趾高气扬的村长千金眼里,谁都是小沙粒子,只有丁彤嫣是颗黄金。不,是钻石。让马莲不明白的还有秦露那句:打眼一瞅丁彤嫣就是城里孩子。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把丁彤嫣从皮透视到骨,她想知道她到底哪部分是城里的?明明是和她一样生在乡村,前后院住着,而自己穿得那么体面,为什么这样的话和自己不沾边?望着眼前的丁彤嫣,马莲似乎明白了。

丁彤嫣适当地放下筷子,准备穿鞋跟村长告别的时候,村长这才发现还有这么个小客人。他绯红的脸摇晃出绯红的语言,随即把手亲切地扣在丁彤嫣脑壳上,那样子分明像电影里某个大领导。

听说你总是名列前茅啊!好孩子。

她过目不忘,老师都说她脑子特殊。马莲补充了句。

那能不能当着大家伙的面背背书?

炕上的人立刻叫好,村长的要求就是他们的要求。

丁彤嫣脑子飞快地转了下,她读过《红楼梦》,知道金陵十二钗都来自哪家;看过《水浒传》,清楚一百零八将的出处。

我给大家说段书吧!

儿歌?

课文?

怀疑和质问反倒让丁彤嫣鼓足了勇气,只见她不慌不忙地站在地当间,扯了扯衣襟,清了清嗓子:

且说那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她稍稍停顿了下)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

结束的时候丁彤嫣给众人行了个礼,然后补充说,这是《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没有掌声,没有叫好,喝的不再喝了,吃的不再吃了,一炕人个个屏住了呼吸。人们终于清楚,怪不得男人女人谈起丁家的时候总是带着欣赏和羡慕,甚至是几分崇拜,原来丁家人牛逼是有资本的啊!

丁彤嫣披着众人的赞誉走在路上。那天她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话:当有一天我不以吃顿猪肉为幸福,我便是成功的。这顿饭让她感到了屈辱,身体里饥肠辘辘的声音也让她感到了难堪。

马莲被拉进小学群的时候,嗤之以鼻。全班四十几个人,差不多都在乡村,个个都活得憋了巴屈。朱贵至今没娶上媳妇、宋大财死了老婆、张玉跟有钱人跑了。打工的依然打工,种地的依然种地。可以说哪个也没有她马莲优越。

群主要求入群者必须上传照片,马莲第一个上传。小镇上没谁像她这么自信。同学相遇的目的不就是彼此打量下对方的日子。好的,羡慕;不好的,撇嘴。极力让大家认证或者想能炫耀一番的恰恰是她。当然,优越的还有她的体重。她硕大的臀走起路来带着滚动的波浪,让人担心那些脂肪会随时淌下来。她开的塑钢厂十几年间占据着乡村市场,她喜欢给工人开资的日子,特别是他们接过票子时对她的感激和羡慕。

当然她还喜欢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让那几个工人享受着几天假的待遇,并对她感恩戴德。回来时,一些活鱼、笨鸡、新鲜果蔬源源不断地流入马莲家的厨房,并赔着笑脸懂事地献上,为的是不被打发或是派个俏活儿。

马莲还喜欢在群里发红包,出手大方。那个站在鸭绿江大桥下的胖女人的头像,重量级地占据着群主的位置。而马莲最想找的那个人却没出现。他差不多消失了快三十年了。她不知道这些同学有没有本事找到他。如果说她每天握着手机,倒不如说她在等一个人。她的痴情痴心很快疯长成一棵茂腾腾的大树,巴心巴肠地等待那只兔子。你看她专注的样子,恨不得把自己风化成石头都甘心。

那个人是叶明春。

那天,又进来一个人:“当代工人”。她冷笑了一下,一看名字就知道是个打工的。当细看那个人的头像时,她油煎般的等待终于尘埃落定。是他!是他!

这张照片一下子让马莲心头酸楚,她把他的头像拉大,再拉大,久久地看。

“嘀”的一声,又上来一张照片。一个男人站在树底下,高瘦,挺拔。依然眉眼周正气宇不凡。马莲突然间有些失控,她对着手机说老四,你记不记得我? 记不记得我啊?她像找不到家的流浪儿,充满了委屈和无助。群里有人喊马老板快出来。按她性情,她立刻会蹿出来,然后哇啦哇啦地接话。可是今天她不能,不能这么草率地出场,她要潜一会儿。她要让叶明春知道:自己是个有身份的、沉得住气的女人。她多么希望叶明春能主动提起她。自己还在他的记忆里吗?他记得她在村口等他时的情景吗?她一直盯着屏,忍不住地往前翻,专门点叶明春的语音,仿佛圣徒朝拜,一遍又一遍。

我在辽西打工,我现在能吃饱了,感谢当年给我干粮的同学。叶明春笑呵呵地说。她从中听出来了,他的状态可能还不及农民,这个年龄了怎么还在打工?怎么混到这份上?如果他真的困难,自己有能力帮他,甚至可以让他全家迁回来。直到很晚了,群里没人了,她的思绪还在深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游走。第二天,叶明春拉进来一个叫“月下独酌”的。她的头像是一个独舞的女人。很快,她按群规上传了近照。女人年轻,优雅,妆容精致,衣着得体。

演员?谁家亲戚?小学群里怎么什么人都拉。马莲正欲指责,一串语音发了上来:大家好,我是丁彤嫣。在溪城问候你们,转眼我们已到了中年,容颜会变,身材会变,不变的是我们的童贞和纯真。字正腔圆,类似于播音员。

丁彤嫣?

那个小个子、始终穿着旧衣裳的丁彤嫣?她终于从眼神和脸形确定了。这哪里是快五十岁的人?分明是央视主持人、不食人间烟火、不染烟尘的高级白领啊!马莲自信在这一亩三分地中自己是最年轻的,你看周围,男人,哪个不是拖泥带水一身汗臭白发盖顶胡子拉碴;女人,哪个不是赶猪上圈下炕撵鸭甩裆尿裤蓬头垢面。一个个跟个出土文物似的。谁不接受日子的千刀万剐?无休止地为了吃喝拉撒,命运和生活的重担早就把人折磨得气喘吁吁,什么节日,休闲,跟这里不挨着,一年到头只会像牲口一样无休止地劳作。而这个女人,分明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会在有落地窗帘有音乐的午后看街景,在透着浪漫的西式房间里喝咖啡,有高雅的首饰,名牌的穿戴。开着小车到有风景的地方。休闲,度假属于这群人。连傻子都知道,这样的女人活得简直不是人,是神,是妖精。

马莲看着看着,她心脏或是什么地方发出了咔嚓一声,类似于骨头或什么断裂的声音。

马莲讨厌死了x和y,还有什么公元前公元后,她到今天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做作业的时候,她不动笔,面对周围的刷刷声,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划拉,希望能有人给她丢过一根稻草。让她气愤的是,男生女生哪个也不体谅她的苦,别说稻草了,连个草叶都不赏。这还不算,一个个还会把轻蔑的眼神丢给她。体育课上和男生的翱翔展翅,劳动课上的冲锋在前,还有新衣新鞋带来的种种得意片瓦不剩。她只有指望同桌叶明春了。叶明春可能也不会,但至少比她强。

叶家有六个儿子,叶明春排行老四。听说他家炕上连席子都没有。常年稀粥都喝不饱。春天还没见绿就断顿了。那天叶父去马家抬粮,承诺借一还十。马大明没答应。回头对家里人说,六个儿子赛过一群狼,说什么借一还十?我要是信这样的话,我这村长就他妈白当了。

马莲瞪父亲:你就是小抠,抠出屎了。马大明对宝贝女儿的责怪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开玩笑地说,我又不和叶家做亲家,我发哪门子善心。

马莲想告诉马大明,二姐马英早就喜欢上了叶家老二了。是她亲口对马莲说的, 还说叶老二那么帅,像棵小白杨。

小白杨?在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不生产高雅和浪漫,大小人说出的话都露着乡野的牙碜,而眼前这个会绣花能下田的女子竟然把心仪的人比作小白杨?你再看那表情,完全情不自禁柔情蜜意。那一刻,马莲惊讶了。没想到几年之后自己也和姐姐一样。

姓叶的,我们欠你们的不成。

当年,她胆子再大也不敢透露这样的秘密,那样家里会发生地震。马大明是这样告诫女儿的:能和马家门当户对的至少是公家人,手艺人,家里囤粮腰里存货的。

精明的马大明哪里清楚他宝贝女儿的小九九。

自从叶明春替丁彤嫣解围之后,两人再不说一句话。马莲还用小刀在课桌中间狠狠地刻了线。

本子上的数学题像跟马莲做游戏,她把身子朝叶明春侧去,眼珠快速地扫下,捕食般地一目十行。在一个阳光可爱的上午,秦露看到马莲的作业就炸了。

你作文狗屁不通也就罢了,历史年代挨不上也就算了,你瞅瞅,落了两步,竟然也会等于4?你天才啊?你抄都抄不明白,还好意思交上来?我就服你这张厚脸皮,做鞋底子穿20年都不会掉底。同学们哄堂大笑,这让马莲比死还难受。

去你妈的,你个没人要的小妖。她在心里骂道。

马莲羞臊得恨不得变成个小蚂蚁,哪怕前脚出去后脚被碾死。

那年秋天,马家买了电视机。村子一下沸腾了,马家再次成为村里的焦点。这下把马莲救了,她很快从秦露的羞辱中抬起头来,仰脖牛气轰轰的胖女生几天后又恢复原状。面对每天到她家来看电影一样的人群,她自然要给叶明春留个好位置。

可是他并不天天来,还有丁彤嫣,尽管她在放学的路上那么热情地邀请丁彤嫣,但她从来没来过。马莲不明白,已经被追杀得四处逃窜的许文强竟然引不起她任何牵挂?

马莲在安静的课堂上偶尔能听到叶明春的肚子在叫,她还发现,下课的时候他蔫蔫的,脸也越来越瘦,裤子上的补丁又换了颜色。于是,她从家偷偷拿出两个馒头,悄悄地放在叶明春的书包里。后来是地瓜,饼干,反正只要是吃的,她都会想到。在男女生不说话的年代,她的举动大胆,执着,后来她清楚,那时她就喜欢上了他,就知道心疼他。

原来自己那时就贱。

课堂上如坐针毡的马莲终于没等到小学毕业,她渲染了被秦露辱骂的过程,夸大了同学对她的羡慕嫉妒恨,还有自己个子太高种种借口,泪流得稀里哗啦的。村长马大明清楚,女孩子如果不通过上学走出去,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注定一辈子趴死在这乡村了。而马大明的苦口婆心是没有用的。他想让女儿学护士,至少也有个体面的未来,而马莲死活不肯。因为她一看到白大褂腿就哆嗦,打个预防针都像要了她命似的。后来马莲到瓦厂做了出纳员。学校并不是她必经之地,但她骑着二六型的小坤车故意绕到那儿,还把车铃按得直响。一个穿着乔其纱,脚蹬高跟鞋,洋洋得意地甩着一头卷发的胖女子站在操场上,接受同学羡慕的检阅。

马大明咬牙切齿地叮嘱:我的祖宗,你可不能那么嘚瑟。马莲乜斜着父亲:你不是说适当地玩弄玩弄人心很有意思吗?我不过也玩下。

马莲的期盼像枚果子,接受了足够的日晒风雨眼看着快要熟掉烂掉的时候,叶明春终于提到她,并马上和她视频。这一刻,太意外了!

手机里的男人还那么帅气,三十多年的时光之刀,对他真是偏爱,一丝一毫没有刻下沧桑,却塞足了成熟和稳重。屏里的那个人比当年还要精神,而且一点也不像个打工的。

快三十年没见了,你还记得我。

村长的千金哪敢忘?

你打什么工?

盖楼。

爱人是哪里人?也跟你打工?

她不打工,在家照看我父母。

在城里有房子吗?

我哪有房啊!

工地上累不累?一个月赚多少钱?

还可以,勉强糊口。

孩子多大了?

刚上高中。

女孩?

是!

……

太多的语言一起挤到嘴边,她不知道先问哪儿。他们各自停顿了几秒。她怕那头挂了没有机会说,那些急切、流露出内心无限牵念的语言不由自主地涌出来,过后她自己回味,句句那么没水平,句句都像老妈子。

这个年龄了,别太累了,要是混得不好就回来吧,我可以帮你。要多多保重自己,生活上需要我,可别不吱声,我现在有能力。

镜头里的男人笑呵呵地说回头聊,然后就挂了。

像突发的断电,马莲的眼前出现了大段的黑。因为她还想问你的脸色怎么那么白?是不是身体不好?你家那哥几个过得怎么样?父母都在哪儿?像饥渴的人好不容易捧着一碗面正欲狼吞虎咽,还没品出什么滋味,碗就漏了。女人被眼前不可收拾的痛惜狠命地击倒,她坐在堆满铝合金材料的院子里,沮丧而颓废。

她多么想问问那个人:自己变没变?她一贯是自恋的,或者说是自信的。在丁彤嫣没出现之前。

此后,马莲的日程里多了一项内容,那就是化妆。她终于知道女人的脸有多重要了,更知道黑的涂哪儿,红的涂哪儿,并且每日换衣服,从头到脚,鲜艳夺目。她认为鲜艳夺目的衣裳在镜头里显得人年轻,亮堂。说不定什么时候叶明春还会来视频,她不至于像上次那么灰头土脸。当年叶明春说她像个跳大神的她还记得。她的目的就是让他找到当年,唤起某种记忆。每日的精心装扮让她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有哪些纰漏后悔不迭。甚至连笑都生硬了,像是从皮下强推出来的。她每天还像一个敬业的编导,盛装出场时时待命,包括在内心演练了无数次的台词。第二次视频,她无论如何也要赢得掌声。可惜她心中的大幕时时拉开,四周却阒寂无人。

院子里的几个工人窃窃私语,他们断定,“磨盘”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当代工人”依然在群里活跃,和张三李四也聊得热乎。只是再也没提到她,好像她马莲死了似的。有时马莲神情低落地调出他的头像,抚摸着手机,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大梦。

不久之后,她发现了眉目,只要是叶明春上来,丁彤嫣一准出现。聊着聊着,群里就会剩下他们俩。这时她和众人一样只是观众或听众。因为他们根本插不上嘴,他们说的是政治,时事,还有历史,像课堂上的探讨。她突然感到,他们是很熟悉的,甚至超过了同学关系。

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就像李玉福在外有了女人,她像猎狗一样地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们。马莲自信自己在这方面是有特异功能的。

在马莲的推断里,丁彤嫣无非是大学毕业,无非拿着工资过着平常人的日子。经济上不一定比她好。丁彤嫣进群的照片她保留了。她承认,美颜修图人人都会,她要看真实的丁彤嫣,要看什么样的女人敢跟她叫板。

丁彤嫣的视频没有接通。她不想看马莲,或是不想让马莲看到自己。包括那次在群里说去上海。她是去了上海,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命运根本没有给她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机会,她要在这个群里加倍补上。郊外游玩的,瑜伽馆里,书房中的……她的生活状态足以调动了群成员的集体想象:今天的丁彤嫣不是那个穿旧褂的羞涩女生了,她在城里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

其实那些迷人的照片都是精选出来的。现实中的她依然漂亮,不过眼里有一丝挥不去的忧郁。这些年她一直生活在重压之下,供弟弟上学,就业,成家,给母亲找了老伴。她刚刚放下这些重担,又有新压来临,那就是面临家庭的解体。

丁彤嫣理想的丈夫是个体面、上进,在单位呼风唤雨,在家里听她摆布的暖男。而她眼前这个男人,除了有俊朗的皮囊外,再无一样能达到丁彤嫣的目标要求。丁彤嫣带着轻蔑的表情和精心组织过的冷嘲热讽时常袭来,很快令他加入到吃喝嫖赌世界末日也与我无干的混吃等死状态。他那种没学历,没背景在这个城市里混到工资就已经很知足的样子,简直无药可救。平庸俗气似一滴顽固的油污,牢牢地沾在他身上,她这辈子想洗掉是不大可能了。

别忘了你是谁?你不过是臭驴头的小村姑,没有我的支撑你能过到现在?没有我的及时出现,你和你家人哪能到今天?别忘了本。这是丁彤嫣的软肋。有软肋的地方就说明对方掌握着你的虚弱。丁彤嫣承认,没有他的转业费,自己偿还不了学费,打通不了关系让弟弟进好单位。他在被逼急的情况下时不时拽出这些,好让丁彤嫣忆苦思甜,感恩戴德。一直以为自己是人上人的丁彤嫣顿时掉到泥坑里,并呛得她直咳嗽。离婚的念头在丁彤嫣的脑子里早就有了。只是目前还不行。她想拿到副高职称再说,她不想这时候有意外打扰,她需要安静地完成论文,需要潜心地准备。他们的感情内幕隐瞒了所有人。当有些场合需要双双出席时,哪怕两人正吵骂得狼烟四起,丁彤嫣会马上息鼓收兵,立刻投入到选衣和化妆之中,恶毒咒骂的语言还余温袅袅,丁彤嫣依然会当众秀出两人恩爱的样子。

我可真服你。

他在丁彤嫣耳边咬牙切齿,丁彤嫣无所谓,只要别人听不到,权当放屁。

看人家两口子多般配!这些话像滴酒精,令丁彤嫣没有滋味的生活处于微醺之中,即便挥发得迅猛,也是她丁彤嫣想要的。

她的丈夫是叶明春。

当年她在溪城上学,叶明春在溪城服役。叶明春常常到学校找丁彤嫣。丁彤嫣爱理不理的,叶明春看出来了,曾问她既然对自己没那意思为什么当年放寒假的时候要频频约他?丁彤嫣眨着好看的大眼睛说,那时小,不懂事。其实那时她并不小,也并不是不懂事,她不过是让叶明春出来配合下,她的目的是让喜欢叶明春已经达到了要上吊的马莲再充分体会下万箭穿心的滋味,仅此而已。

直到她毕业了,分配了,她才意识到城里的男生是不会娶她的。那时弟弟在念高中,母亲在市场卖菜。她的年轻漂亮工作上进在现实面前那么虚弱无力。对方一听她带全家出嫁,纷纷逃离。起初还有人介绍老师或医生,当同事把厂矿一工人介绍给她时,她猛然意识到了:再拖下去,对方可能是离异的了。丁彤嫣是个聪明人,她仔细思量之后,回头又锁定了叶明春。那时叶明春已经是士官了,工资不低,将来还会有一笔可观的安置费。不理想的是叶明春高中没毕业,她觉得他在文化水平上配不上自己,可他在人群中的回头率足以弥补这方面的遗憾。于是,她由原来的守变为攻。再加上双方家长的介入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叶明春转业后很快学会了打牌,没完没了的战友聚会。那些诋毁的字眼从当老师的丁彤嫣嘴里出来,带着十足的杀伤力,划得叶明春鲜血淋淋。于是他变本加厉继续他的混吃等死,这其中不乏有报复的意味。

那天丁彤嫣在群里又上传了照片,在一间欧式的咖啡屋里,笑盈盈地端着杯子。

有人问这是在哪里?

咖啡屋,和闺密度周末。丁彤嫣回答。

叶明春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明明在家里穿着宽大的睡衣萎在沙发里。

你应该当演员,一定会拿金鸡奖。

那也比你这个渣男强。

叶明春忽地站起来,抓起外衣横扫过一阵风,像把剪刀,把丁彤嫣好不容易营造的“浪漫周末”剪得支离破碎。楼下徘徊的叶明春就在那时跟马莲视频,他承认,这个年纪的马莲更看不得,但她体贴的话还是让他觉得温暖,面对马莲不时发来的问候,叶明春偶尔回应一下。今天的他依然利用着当年马莲的仰望和幻想,从那里索求点可怜的自尊。他半点也不敢透露自己的现状,总说自己是个打工的。这个词是牌友们对他的戏称。

丁彤嫣和叶明春又聊上了,一个美丽优雅,一个俊朗倜傥,先不说地位上,至少颜值上是匹配的。何况还有小时候的情结。那时叶明春对丁彤嫣真是好,亲哥都不换。他们现在是不是还没断?不行,绝对不行,叶明春是她马莲私有的。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任何人也不能抢走。他一直长在她马莲的心里肉里。别说今天找到了他,就是他依然消失在人海,她也要用余生把他打捞上来,他是她马莲后半生的菜。这么多年,他像一尊神供奉在她家里,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否则李玉福不会出走,她也不会这么多年被人耻笑,她一定要用叶明春这块砖,把她马莲四处透风的现状结结实实地堵住。她不能靠想象这么耗着,她要把梦想变成真的。眼看土埋到腰的年岁了,怕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她马莲是准备打持久战的,哪怕耗到有一天他老婆死了,她带着存款上门。马莲就不信了,老天真的不长眼?黄天真负苦心人?哪怕和他做一天夫妻,这辈子也值了。

那天马莲又堵住张清。张清里出外进的,早看到了马莲,只是他不想主动搭讪。

丁彤嫣要去看叶明春,你看群没?

去就去呗。

你说,他们那么多年没见,叶明春那么帅,和丁彤嫣会不会……

我靠,叶明春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感动死?这句话勾起了马莲的心事,她情不自禁地说,他就一直长在我心里。你说,我当年就那么不招人待见?

你和叶明春不一路人,只有我和你是。

马莲拿起扫帚追打张清,烟尘四起。

张清想说,叶老四和丁彤嫣是两口子,亲两口子。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他还想说,就算当年他们之间那个了,也不过分。可对于眼前这个每天都要来絮叨的女人,他懒得说这些。他怕她记忆的门一打开,那些破事像拧开的水龙头,急哗哗地涌出,淹了他的顾客。

马莲拖着笨重的身体回到了院子里,仿佛丢了心爱之物。她被沮丧的心情吞噬着,有点活不起的样子。三十年如一日地犯贱。叶明春,你是我这辈子永远的债主不成?

马莲一到这个时候就坐不住了,她抻脖看外面的班车。三点四十最后一趟。她自信她的高跟鞋,喇叭裤,还有时髦的蝙蝠衫一定会让那个人发现自己。任何女孩子到了这时候都遗憾自己的长相。马莲也一样。只是这遗憾分外地加重了。你看她额窄腮宽,鼻塌嘴阔。但在不生产浪漫优雅的粗糙环境,每天涂着劣质粉掩不住雀斑点点的马莲,依然有种不知天高地厚天下唯我的趾高气扬。

特别是在周末,她的打扮分外夸张,像要出场的二人转演员。

那个人终于下车了,不过,这次瘦弱的肩上不单单是书包,还有行李、脸盆。她像以往一样把自行车推到他眼前,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这次叶明春没有闪,是沉重的行囊让他没有机会闪。但他的表情里却是极力地避让。

马莲突然间触摸到叶明春命运里发出的震荡。轰隆一声。

果然,他辍学了。

这正是马莲期盼的结果。如果他考上了大学,那他就如天上的星星,她马莲拼了命登多大的梯子也够不着。眼下他务农了,那就意味着他们同样是两条腿的青蛙,怎么游都在一条河里。尽管她心疼得要死,可这种死总比眼瞅着他上天够不着强。

傍晚,叶家的门口徘徊着一个壮实的身影。一天两天,她积攒了十七年的耐心都用在了这时候,甚至还借用了以后的。她相信叶明春会看上自己,她认为他的躲闪是害羞和自卑使然。她反复回忆着每次遇见他时自己的衣着、笑容、语言。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还是自己不俊?她清楚在他面前没有一丁点优势。她还想到了他们同桌时她刻上的那条线,她认为叶明春还记着,还需要时间来化掉。她坚信自身的家庭条件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有着起死回生的作用。一个稳操胜券的人,自然是带着某种自信的。尽管每日徘徊对于心高气傲的她无异于上刑,可想到叶明春修长的身姿和帅气的样子,想到今生能和他相伴,粉身碎骨她都认了。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像杖子上冒出的一丛丛小蘑菇,把等待守出花来。哪怕三年五年。

不用三年五年,第四天,叶母就发现她了。

这个女人什么都明白了,她猛然意识到一贫如洗的叶家还有最后一张王牌。叶母一个劲儿地催促四儿子,出去出去,好好唠唠。连声音都变了。

如果说辍学之后的叶明春已经走在无法转弯的路上,那么母亲对他未来的设计无异于把他杵到了黑暗的胡同。

马大明从来没注意过叶家老四。宝贝女儿说出心事的时候,他还准备打压她的想法。是马莲的那句你要不同意我就去死吓着了他。马莲还哭诉着说当年二姐也喜欢叶家老二,可就是怕你不同意才没敢说。马大明听到这里,真是恨得牙痒痒,马家女儿这是怎么了?你听听,什么都不要,宁愿一辈子受穷也要跟他在一起。这要是老二我非打死她不可,可这是老三,他的宝贝疙瘩,他要是真不同意,她真能死给你看。

家里的也说话了,莲儿不比那俩。要是叶老四同意,不妨让他做上门女婿。

马大明背着手踱了两天的步,论长相,马莲没有两个姐姐苗条漂亮。论家务,这个老丫头从掉腚起就被全家老小宠着惯着,这么大了连碗筷都没洗过,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任性不说还胆大妄为。马大明在哪个场合都喜欢吆五喝六,唯独在这个小女儿面前,满脸堆笑全是顺从。叶家虽然穷,可穷不扎根,富不传代。要是这叶老四真考出去了,哪有他马家什么事呢?

刚下学的娃娃,派个俏活儿。马大明当着叶明春的面吩咐队长。然而这小子却是明晃晃地拒绝。你看他铲地,不怎么熟练每锄下去都透着狠,像是故意给人看。这反倒让马大明生出了喜欢:有性格。

上工下工,马莲一准要出现在叶明春面前,帽子手套麻花饼干什么的源源不断塞给叶明春。叶明春看都不看,帽子手套在地头晾着,有天风大,帽子不知卷哪儿去了。麻花饼干成了蚂蚁老鼠的美食。对于叶明春的冷脸,马莲流过泪,跺过脚,可是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殷勤。

如果连殷勤都没有,她马莲还有什么优势呢?

出嫁的马英看到哭唧唧的妹妹,明白了她的无功而返。傍晚,她悄悄拉马莲到柴垛下,像高工面对第一次拿扳手的新徒,自信而又得意地传教:你趁傍晚儿,往他怀里钻。

马莲惊得张大了嘴,随后眨巴着小眼睛,羞涩而神往。

像幸子和光夫那样抱着。

他要是不抱呢?

我的傻妹子,你再大胆主动些,手伸到那个地方,明白啦?

哪个地方?

你说哪个地方?裆呗。然后亲嘴,他是个小生帮,绝对扛不了这个,只要你们通上电了就好说了。

当了娘的马英真是不一样,说出的话让马莲脸红心跳,粗枝大叶的她第一次失眠,叶明春的脸不由得浮现在眼前。她不由得抱紧了自己,她终于明白好浪的小媳妇为什么奶子翘那么高、裤子绷那么紧。原来都是给男人看的啊!再看那些男人们,他们就喜欢往这样的女人堆里扎,包括父亲,有浪女人的地方总少不了他。

马英的话给了她充分的自信。原来这事也跟做题一样,会了不难,难了不会啊。原来她跟叶明春还没通电,各顾各地撂着。

马莲对着那个背已经观察多时了,他每天都在这里洗漱,然后呆呆地望着对岸。马莲知道他的苦闷,知道他讨厌这里,讨厌上工。只要他们订了婚,马大明定会给他寻个出路的。

马大明的设想还有姐姐的话给了马莲无穷的勇气,她从背后慢慢接近,然后猛地抱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如果有粗暴的一推也就算了,还有那些话,简直是一把把利箭,马莲的满腔热情嘎巴嘎巴地折断不说,随后还形成一道伤疤长在她的日子里,化不掉,铲不除。

马莲你听清楚: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我讨厌你,你听清没?相当讨厌。请你离我远点,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马莲掉入了万丈深渊,如果那时她清楚爱是有感觉的也就会及时醒悟,可是她就认为他们还没到火候,还需要蒸煮,还需要时间来烘焙。

初冬的一天,马莲听同学说,叶明春要去当兵了,已经过了体检。她一路小跑回家,进门就开始和马大明叫唤,责怪马大明为什么不早说。然后声嘶力竭地在炕上哭嚎。马大明还以为这叶老四去当兵是他们两人达成的一致。他甚至还从长远考虑:这当兵也不错,复员回来后至少也和他家匹配。

让马莲砢碜的是,全镇的人都知道她上赶子叶家,都清楚她爱叶明春爱得要死。她成了那年乡邻们热议的焦点。嚼舌头就嚼舌头,她还能一一去堵那些人的嘴不成?更让马莲心头插着尖刀的,是叶明春竟然和丁彤嫣在大河边约会。你看丁彤嫣那骚样,笑得嘎嘎的,老远就听得到,像喝了几壶老婆尿。偶尔遇到也就算了,却是经常。被妒火和怒火烧得晕了头的马莲对丁彤嫣恨得咬牙切齿。

那年冬,叶明春当兵走了,马莲的世界一下子空了,连她的车铃都哑了。他们都坐着火车去了远方,在那个边远偏僻的臭驴头村,能见过火车的人不是一般人,死都值。

马大明可看出端倪了,劝老闺女早做打算。可是哪里能劝得了马莲呢!这时候的马莲特别会来事,用马英的话说,能让小姐屈身去当丫环,看来马莲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她时常去叶家,看叶明春寄回的信、照片。跟叶母聊天并帮着做家务,还说和老四即使不成,也把她当干娘。叶母感动得直打颤,直恨儿子不知好歹。

三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叶明春人却没回来。马家问过叶家人,也问过叶家的亲戚,他们大小人口径一致:叶明春复员后在那边成家了。

这回马莲死心了。不久之后她做出了任何人也想不到的决定:嫁人,嫁给李玉福。而且越快越好,仿佛晚了就败得更惨。她要人们特别是叶家人看看:我不是没人可嫁,而且要嫁得体面、隆重、轰动。

马莲的决定近乎疯狂。

李玉福比她小,父母相继过世,在叔叔家长大,跟着叔叔学木匠。“李玉福”这三个字一直躺在户口簿里,村里大小人都叫他李小。或许是长年寄人篱下,他的身高和胆子都受到了挤压,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弱弱的。

马莲是这样阐明的:你们不是说要找个手艺人吗?他具备;你们不是要找个独生子吗?他具备;你们不是说要找个老实人吗?他具备。马莲不会写作文,不会用排比,这时她用得恰如其分。她指着马大明说,你不看看自己现在是谁了?还招上门女婿?你马村长没屁用了,现在包产到户了,哪个把你当回事儿?你以为你女儿是天仙?有人追有人捧?错了,连炕席都铺不上的叶家半拉眼没看上,宁愿给人家当丫环人家都躲,你还以为你闺女能嫁个皇帝佬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马莲说得一点没错,自从地分了,人们各顾各地过日子,至于村长存在不存在不那么重要了。马家大小人的腰杆像抽了筋骨,瞬间塌了。包括马大明的嗓门儿,病犬一样。

那咱也不至于这么急,这不是去买东西,看好拿走。

那你还要怎么着?有女百家求,你看看你闺女,有媒人上门吗?有人相中我吗?我二十了,哪个人对我有意?嫁李玉福已经很不错了。

咱不能自轻自贱。

你不想自轻自贱是不行的,你条件在那儿,量女嫁夫。我没耐心说这些,现在只有两个你马大明任选:你不同意我自己夹包去;同意,就敲锣打鼓,大办。

马莲像个临阵指挥的上级长官,态度决绝。故意直呼马大明三个字,透着必须领命和不容反抗的意味。

我的个祖宗哟!这是抽的哪门子疯啊?

没抽疯,相当正常,我给你们五天时间,找媒人,过礼。

要是李玉福他不同意呢?

马大明想用另一种方式阻止女儿,或许是他急中生智的缓兵之计。

马莲冷笑了下,那就直接找根绳上吊,到时你们连尸首都找不到。

马家炕上的听了这话,张开大嘴哭嚎,好像马莲真的死了。

李玉福家也地震了,震得祖坟蹿青烟了,李玉福全家恨不能对着青山大地磕一万个响头。

十来岁就在叔家一直闷声不响的小木匠,他的计划是跟着叔叔把手艺学精,然后有能力顶门立户,吃顿自己的饭,过一天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那些废旧的烟盒是他隐秘的亲人,上面有他每天分行的诉说。其实他并不沉默,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罢了。他喜欢别人叫他小哑巴,那说明他的世界无人懂自己。马上要成为马家的乘龙快婿,他没有底气说不,那样会被乡邻们冠以狼心狗肺,不知好歹。并绑在那些词语里永世不得翻身。只有感恩地接受才是回报叔婶多年来的养育,只有感恩这样的“赏婚好命”,他的明理懂事才有个合理的注脚。

紧接着马莲胖胖的脸出现了,李玉福像踩在棉花上左右眩晕。

一身红衣把马莲身上的肉箍得一棱一道的,李玉福也是第一次穿西装,板得他步子都不会迈。他们在唢呐声中行礼、对拜,在人们的叫好声中像两个出色的演员,各就各位地完成了命运需要的角色。

典礼结束了,马莲和亲朋们喝酒,划拳,或许那件艳红的上衣太不舒服了,她索性脱了,露出同样鲜红的衬衣,撸胳膊挽袖子吵吵巴火,然后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忘记了自己是新娘,好像参加别人的婚礼不醉不尽兴。马大明五味杂陈地招待客人,当他看见老闺女这般模样,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最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马莲觉得眼前一阵风,紧接着各种声音交集在一起,哭的,劝的,喊的,骂的,像唱大戏。

第一次动手打他的老闺女,他的心比箭穿了还疼。他吩咐一直怔愣的李玉福:把你媳妇弄到里屋去。同样像参加别人婚礼的小个子没能反应过来,抑或是对“你媳妇”的指代还未完全清楚,反正他像个木墩愣愣地杵着。

马英打了他一下,重复了马大明的话,他如梦方醒。

喜气的灯光下,马莲浑身酒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害羞的样子拘谨得像在别人家里,他是叶老四?真的是?马莲突然上前把那人按倒……

过了门的李玉福不仅仅像个客人,更是个下人。他每天要看马家所有人的脸色,还要听从马莲无数次的吆喝,当马莲嘶哑的声音在空气中摩擦之后,不知道是叫人还是唤狗,李玉福会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儿子的出生多少让他找到了主人的感觉,他不在烟盒上写字了,用的是马大明废弃的记工本,厚厚一摞子。终于有一天,马莲发现了,把它偷了出来,横竖地看,反复看。

天一直黑着,黑着,我要有捅破的勇气。河不在乎有没有水,而水,没了河便失去生命的意义。

什么乌七八糟的?她把这些悄悄给了马大明,马大明断定他的姑爷魔怔了,于是决定和姑爷好好谈谈。

马大明警告李玉福:不要满脑子乱七八糟的,这很危险,要把心思放在过日子上。

马家的日子不需要我。

你说什么?

马莲根本没和我过,一直和叶明春过。

马大明顿时噎住了。

小木匠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反倒很镇定。马大明猛然意识到,这小个子只是暂时忍耐,他终究要把这忍耐磨成一把刀,终究有一天要加倍地还击马莲。

他不敢小视这个小个子了,他怕李玉福会跟叶家玩命。

谁也没想到叶家老五老六在外都混出样了,最后把老两口接走了,他们这一走,叶家没人了,这让马大明多少心安了些。

日子不声不响地过着,马大明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李玉福失踪了,没有前兆不声不响。马莲还以为他闷了,出去晃悠两天。谁想到竟然胆大妄为地跟了一个死了丈夫的小寡妇。

我宁死也不和你过。李玉福对马莲说,他还用手臂护着小寡妇,完全是大丈夫面临山崩地裂奋不顾身的英雄气概。马莲瞪着眼第一次认识了他,他原本是一棵草,一直被她踩在脚下的草,没想到突然间葳蕤万丈。她恨不得绞杀了李玉福。面对他丢过来的离婚协议,她不签字,她不能让他胜利如愿,不能让他这么轻松地笑到最后。

从那天起,马莲的脸没有了,只剩下那副腰板,越来越宽。

马莲对自己的妆容越来越自信了。特别在县城美容院文眉文唇线之后,她终于明白,女人的身子和脸蛋多么重要啊!难怪那小矬子放下舒服的日子走了,你不得不服,那小寡妇确实清秀。还有丁彤嫣,叶明春那么勾着她不就是因为她长得好嘛!女人要浪,要会贱,一步三扭才能俘获男人。我先天不行,为什么不后天弥补?何况我腰里不差银子。一个大胆的念头在马莲心中诞生了。

三个月前她陪马大明到省城看病,巨幅整形的宣传广告一直映在她眼前。小眼睛变双眼皮的,塌鼻子成高鼻梁的,大饼脸变成小尖脸的……还有那张抽脂前后的对比照片。术前的女人体形和她一样,腹肉下垂到三角区,手臂和腿像不规则的猪大肠,坠得整个人似中年大妈。而术前术后那简直就是两个人。就在那一刻起,她开始为自己的行动准备着。她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正像有人夸她的那样:向来速战速决。

一个暑气十足的日子,马莲已经坐在开往省城的动车上。她浏览着朋友圈,化妆品店的服务员发的话像专门说给她的:

不要去计算你买一盒面膜多少钱?一瓶精华液多少钱?你要计算的是你的青春还剩几年?万物皆上涨,唯有脸下垂。

她很快出现在整形医院的大厅,一位年轻美貌的女生接待了她,本院有哪些外科整形专家,具有多少年的什么什么经验……马莲没耐心听,她直接问抽脂减肥。女生说那是更权威的Peter,正巧刚从外地归来。

屁得?

女生呵呵地笑:是彼得医生,留学回来的可有名了。

马莲眨了眨眼,问会不会疼?会不会流好多血?

亲爱的姐姐,哪是你想象的那样啊!一点都不疼,睡一小觉醒来,你就是另外一个人。哎呀,你的小眼睛最适合做双眼皮,女生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叫起来。我敢打保票,你做完之后跟明星一样。她说着把马莲拉到镜子前。

你的眼皮有些松了,切去一点,你立马年轻二十岁。

那要多少钱?

这两项都做,八万左右吧?

马莲迟疑了下,她以为做这样的手术不会超过两万,没想到会是这个数。她昨天取存折的时候为了表示对自己义无反顾的决心,准备了十五万。这时又过来一个同样貌美的女生冲着马莲说,五官鼻为主,说她的鼻子如果垫高一点,那整个人脱胎换骨。

真的吗?真的会重新投胎?

那当然,一看你就是有魄力的女人,你想想,如果连自己改变容颜的机会都不给,那对自己太不负责了。俗话说人活一张脸,你看你身边那些颜值高的女人,哪个活得差了?

是啊,自己家大业大,为什么连个李玉福都留不住?为什么就不招叶明春待见。丁彤嫣标准的小脸立刻出现在马莲面前,这一闪不要紧,她像突然间被谁拽了一下似的,她果断地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当她准备就绪看到 “手术室”三个字时,一个一身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朝她走来,她的心脏突然间像被什么拧了下,接着她的腿、手、头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极力地控制着,可一点也不管用,仿佛身体里安了个小马达。接着她看到自己被大卸八块,连血带肉地被撕扯着。她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往上涌。

她猛地按住了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做了不做了,她正欲转身,这时李玉福身后的小寡妇、丁彤嫣、叶明春的嘲笑从不同的地方包围过来,她隐约还听到了磨盘。这些年自己的日子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与其再那样活着,还不如把这身肉交出去。哪怕是死在刀下我也认了。这时她又咬了下牙,随手捋了下头发,她黑红的脸上布满悲壮与决绝,还有她昂首挺胸的样子是她这大半生以来极少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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