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协商与阶段式传播:以天津市S社区垃圾分类政策传播为例

2022-08-05 13:55季乃礼沈文瀚
上海行政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面子居民垃圾

季乃礼 沈文瀚

(南开大学,天津 300350)

一、问题的提出

在国家政权与居民之间,居委会作为一个社区①扮演了一种纽带式的角色,它具有自治组织与“底层政权的最后一公里”的双重性质。居委会并非政权组织,却承担了基层治理的行政职能,发挥着传播国家政策与协调居民利益的双重作用,对国家的政策执行、社会整合、秩序稳定具有重要意义。在社会治理中,政策需要高效的传播途径并争取民众参与,因为决策需要多种群体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进行意见交换[1],通过安全性地对话、交流达成共识[2]。这种情况下,社区作为中央与地方、国家与居民的连接点[3],需要有效地传播政策信息和争取居民参与。

但与理想化的政策落地、民主参与相对应的是:社区环境下的政策传播面临利益分化、民主参与意愿冷淡、意见多极等问题[4],干扰了社区治理中的政策落地和社区信息系统中的政策传达。而基层政策传播效率不足可能导致社区民众参与缺失,进而阻碍社会治理格局的构建,造成社会治理效能在基层出现损耗。因此,完善基层政策传播模式、提升基层政策传播的有效性,成为社区治理的重要一环。本文以天津市S社区为例,对居委会有关垃圾分类政策的传播方式进行研究,发现其政策传播具有面子协商和分阶段传播相互镶嵌的特点,能够搭建起“社区-居民”的沟通平台并有效传递政策,促进了当地政策的民众参与和有效覆盖。

目前,学术界对社区的政策研究主要关注数字化社区媒体和以社区为对象的大众传媒的作用。社区媒体尤其是数字媒体在治理中具有一定的工具优势,能够将身处不同居室的居民个体集中至共同的社区空间中[5],增强居民认同感、归属感和社区平台的管理作用[6]。居民的主动参政行动可以塑造参与式传播,克服传统大众传播的缺陷[7]。

这些研究指出了媒体尤其是数字媒体对促进政策传播和民主参与的重要作用,但也忽略了以下问题:虽然数字媒体在社区信息传播中的作用明显,但很多关键问题却难以克服。其一,民众在参与基层治理时时常表现出政治冷漠,对政策的了解参与是被动式的“唤醒”[8],需要国家“在场”予以督促,即便居民有着较高的政治素养,也很难在祛除社会对国家依附性的情况下实现社区有序治理[9]。这种情况下,媒介的信息承载往往只能达成信息呈现,难以激发居民的政治参与和配合,而政府此后的政策实施可能与民众原生诉求发生不协调进而诱发冲突。其二,数字鸿沟的影响下,社区政策传播中的主体差异性被强化,有较强政治参与意识的年轻群体、高学历人群更容易接触媒介信息,那些很少接触网络的群体的数字媒介接触成本高,甚至难以通过再学习获得数字技能,扩大了政策传播和参与过程中的不平等[10]。其三,城市社区具有一定的陌生人特征,居民参与社区建设意愿有限,以良好共同体为重要保障的社区媒体传播能否被关注、进而有效促进社区认同和民主参与有待商榷。

因此,在发掘电子政务和新媒体价值的同时,也应注意大众传媒和数字媒体在社区政治传播中的局限性很难仅仅依靠数字化和大众传媒的再推进来弥合,而应当寻求数字媒体和大众传播之外的补充渠道,对社区政策传播方式进一步优化,并探索出契合中国基层民众生活现状和社区发展规律的政策传达和执行模式。

二、研究框架与方法

现有的公共政策执行模型关注到了政策执行者与目标群体相互适应和互动,以及外部环境对政策执行产生的影响:如史密斯模型中政策执行者的组织协调、目标群体的政策认同被纳入影响政策执行成效的重要变量[11];米特-霍恩模型认为在特定政治和社会环境中,公众对政策执行的态度会影响政策执行绩效[12]。具体到中国来讲,“公众认同”与 “社会环境”这两个要素在中国社区中非常值得关注:政策执行在社区内会具化为基层干部、社区网格员等人劝导居民积极理解和参与政策,基层干部、社区网格员和居民的互动必然受到人情关系的影响,以及街道居委会工作机制、居民政策参与能力等基层实况的制约。这要求研究框架同时考虑到文化、社区实况等重要因素。

(一)研究框架

社区政策传播唤起一种现实有效的传播模式,它需要缩短普通民众面对国家政策的信息接触距离,在民众政治参与主动性缺失的现实条件下将政策“喂”至居民嘴边,在此基础上培养其民主参与意识,并适应中国人情社会下的社区关系。

社区的政策传播呈现出“阶段式”传播的特征。“阶段式传播”是以社区网格员、社区居委会主任为主体,基于社区近距离地缘关系开展以人际传播为主的传播活动,在政策落地的不同阶段(预传播、普及性传播和针对性传播)采取不同方法,多次、渐进、面对面为居民诠释政策,以“沟通”为原则对政策抵触者进行劝服并给予困难人群政策变通。阶段式传播融入了人际传播、媒介传播的元素,而在人际传播中又会考虑到人情和面子的重要作用。预传播和普及性传播阶段,人际传播和媒介传播均被使用,但前者规模较小后者规模较大;针对性传播阶段,面子协商作为人际传播的特殊形式被重点使用,针对性解决政策传达中的阻力。

面子理论被中西方学者进行了广泛的研究,胡先缙最早将其引入社会学领域,认为中国人的面子观可以被分为名誉成就声望和道德尊重[13]。汀图梅等学者通过这一理论对比了中西方文化差异,说明了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文化面对协商时的表现和策略差异,以及面子对于服从和说服策略的影响[14];翟学伟等学者通过面子理论研究了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权力生产等问题,认为面子在中国基层社会的社交圈层、政治运行中发挥了作用[15]。学者总结了面子理论的应用场景:说服、磋商、冲突管理,往往作为解释性机制运用;人际交往,如交际当中面子的社会心理机制。而研究方法主要采用观察法、访谈法、个案法,等等[16]。面子协商是社区政策传播中一种较为特殊的形式,是针对政策抵触的居民采取的最有效的一种方式。“面子”是一种被他人确认的、积极有效的社会自我价值[17],“为迎合某一社会圈认同的形象,经过印象整饰后表现出来的认同性的心理和行为[18]”。它是一种投射在社会关系上的映像,意味着社会声望,是个人社会地位提升的表现,而中国人倾向于非对抗性的面子磋商[19]。集体主义文化中,人们更倾向于考量面子及人情资本,迁就他人的意见,采取(1)回避:以沉默式的反应规避直接冲突;(2)服从/配合:遵守某种意见或要求,或是第三方帮助,如请有威望者裁决等策略[20]。中国人的面子观念具有高强度和普遍性的特点,社会成员往往具有一定的面子意识[21]。在实际社区生活中,人往往会建立起相互熟识的情感生活,并在社交中关注他人如何看待自己[22],社会关系助推了依存性自我的形成,并促使政策的接收者在人情社会中考虑他人尤其是享有威望者的态度,前提是传者必须与受者保持良好关系[23]。因此,在中国人情社会中,社区和政策传播环境下的面子协商是以传者的关系资本换取居民的政策接触、政策认可和参政行为,最终表现为居民主动服从/配合,或冲突向回避、回避向配合的转化。

在我们考察的S社区中,分阶段的传播过程中,媒介传播方式与人际传播方式交互运用,社区工作人员与一些居民建立起良好的人际关系。但在前两个阶段中,面子协商的作用并不明显。直到针对性传播阶段,社区工作人员主动与其中的政策抵触者拉近关系,许多居民碍于面子对政策认可,并积极配合社区的安排。整个传播过程中,面子协商镶嵌于针对性传播当中,我们称为“镶嵌模式”。

(二)研究方法

本研究以田野调查为基本研究方法。2019年7月至2020年底,研究者于天津市的T街道以下沉挂职、共同工作和生活、入户走访等形式进行实地调研,以该街道S社区为研究对象,并对社区支部书记、社区网格员、居民进行访谈。本文以全市近年开展的双创(创建文明城市、创建卫生城市)为背景,探讨社区工作人员如何克服社区环境下垃圾分类政策传播的阻滞力,协调政府治理与居民参与治理的双重诉求。为何选择T街道S社区的垃圾分类政策作为研究对象?首先,垃圾分类政策触及基层公众的切身利益,垃圾分类政策在实践过程中有赖公众参与,是国家意志转化为政策落地的典型代表;其次,天津市近年来致力于创建全国卫生城市和文明城市,T街道曾在相关评比中荣获模范先进单位,其辖区内S社区是老旧社区,成为T街道落实垃圾分类政策的重难点地区,因此具有典型性。

三、S社区垃圾分类政策传播的镶嵌模式

随着绿色治理顶层规划的逐步推进,国务院印发《关于落实〈政府工作报告〉重点工作部门分工的意见》,要求省级政府“加强固体废弃物和城市垃圾分类处置”[24];2019年5月,天津市城市管理委员会出台《市城市管理委关于印发推进生活垃圾分类工作实施方案的通知》,要求“居民社区建成区垃圾分类覆盖率达60%以上”[25];2020年3月,中共中央办公厅与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构建现代环境治理体系的指导意见》,提出“推进环境保护教育进社区”、形成“全民参与体系”[26]。天津市T街道依照该区要求,近年来持续推进垃圾分类与“双创”工作。

(一)政策传播的环境与主体

1.S社区基本特征

S社区位于天津市中心城区(内六区)T街道,初建于2000年左右,历经20年使用,基本保障设施老化,生态治理及其权责界限模糊。就环境基础设施而言:社区生态治理秩序较混乱,公共空间存有大量私人废弃物,公共花坛内部私栽花草、围建现象严重,地下室普遍堆叠陈年废弃易燃物,与社区治理标准严重不符。同时,S社区还存在其他问题:一是年龄方面,社区半数以上为老年居民,对社区治理的认知有限;二是居民素质参差不齐,住户中的退役军人、退休公职人员、老党员素质较高,但也存在部分居民较为抵触社区的工作,成为“钉子户”。基于住户的不同特点,社区工作人员宣传垃圾分类政策时具有明显的受众细分导向和针对性,即针对住户的基本特征开展不同工作。社区工作人员在入户时,对我们介绍说:

咱们今天去的这家就是退伍军人,给他们宣传一下咱们社区过两天要在水上公园开展的活动。这家人态度比较好,与有的住户比起来,相对比较和善,咱先给他们讲。(社区网格员190802b)

(另一户)这家人里有个老头,上岁数了,很凶,不太讲道理。你别拍这家(指工作留痕中的拍照记录),要不然他脾气太激烈了。(社区网格员190803b)

2.垃圾分类政策传播的角色定位

在S社区的政策传播中,居委会及其社工扮演了社区治理“行政执行者”而非单纯“自治组织者”的角色,肩负起政策传播的主体职能。在中国现有的制度设计中,居委会成了一种“类行政组织”,工作内容与运作方式有较强的政府色彩[27],因而其信息传播行为具备了一定的权威性,但这种权威性并不具备强制性。社区居委会作为自治组织没有行政处罚权力,更多地对居民的违法或违规行为进行劝导。《天津市文明行为促进条例》规定,对不文明行为的执法与处罚须由公安、城市管理、行政管理等部门进行,社区自治组织只能进行“劝阻”,并无处罚权(第三章第三十九条、第五章)[28]。同时,《天津市生活垃圾管理条例》也要求“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应当配合乡镇人民政府、街道办事处以及相关部门,做好生活垃圾源头减量和分类投放的组织、动员、宣传、指导工作”。[29]因此,社区自治组织扮演着一种重要角色:以强制力之外的手段引导社区居民参与绿色治理。由于无法对违法或违规的居民采取强制措施,只能基于情理说服促使社区居民自愿参与。在此情况下,社区基层政策传播模式和传播者都需要具有感化力。

(二)阶段式传播与面子协商结合路径

S社区的垃圾分类政策传播呈现明显的阶段式特征,传播路径大致分为预传播—普及性传播—针对性传播三步,分别对应三个阶段:政策正式传达前的预先透露、正式传播过程中的普及性告知、传播与政策说服受阻后的针对性说服,其中普及性告知面对的人群最多(见图1)。在此过程中,人际传播与媒介传播实现了互动,伴随着传播过程的推进,人际的政策传播亦会渐进实现关系和“面子”的建构,依托人际关系实现说服,面子协商镶嵌在了针对性传播中(见图2)。

图1 三种传播参与居民数量的分布结构

图2 镶嵌模式的传播过程

1.铺垫与预热:预传播阶段

预传播阶段,即社区在正式下达政策执行通知前,会预先传达既有政策信息,使居民有心理准备,实现政策信息的“软着陆”。具体方法上:(1)借力主流媒体的既有信息。除《新闻联播》等中央媒体报道外,天津地方的“津云”等媒体平台也对垃圾分类和推进市区“创文创卫”工作予以告知,社区网格员提醒住户收看,使居民对未来政策有所预判。(2)散布式人际传播。社区网格员多选取十至数十名住户,在面对面交谈民生情况时,进行非正式的政策透露,类似于“吹风”。在社区民间舆论场的作用下,“社区文明”“垃圾分类”在正式政策出台前就已经广为传播,为居民对社区整顿工作做心理铺垫。2019年7月,S社区接到上级T街道办事处的政策指示,社区网格员为了解居民垃圾分类意愿,交代社区短期内将进行废弃物清理等活动,进入部分社区住户家中开展工作。某社区网络员,这样预传播:

今天主要工作是和居民讲讲未来要开展的工作,也就是现在新闻上经常提到的垃圾分类,还有乱堆废弃物,是嘛回事儿,咱们把宣传手册等材料放在居委会,有需要的居民可以自取。同时咱找几户居民聊一聊,让大家对社区马上开展的工作有个数。(社区网格员190701b)

“预传播”类似行政传达中的“透风”现象,即社区工作人员对未来工作的一种“预先透露”。S社区垃圾分类政策传达的预传播有两点特征:第一,该行为是一种非正式的制度外信息传播,多采取口头告知等较随意的人际传播方式,相似但性质不同于国家机关举行的“吹风会”等专门化信息告知渠道;第二,这种告知不是自上而下的行政指令要求,有较强的主观意愿。预传播是一种关系搭建的铺垫,在面子协商的过程中,并非所有居民都一定会赞许、服从或遵循第三方权威(往往是社区网格员、居委会主任等),囿于居民的政策误读和其他内生原因,既有的良好社区关系虽然会抑制冲突的可能性,但不能保证消除“回避”等抑制性抵触策略。因此,社区工作人员需要在每次政策下达时做好人情预热和以理服人的准备,提升居民接受政策的可能性。

2.覆盖与扩散:普及性传播阶段

普及性传播,即上级政府指令通过正式传达渠道下达至街道办事处,再由街道分解部署给居委会后,由居委会进行普及性告知。此前T街道附近曾有居民因社区工作人员没有与其协商就清除其杂物非常不满,引发上访风波和干群冲突。为预防风险,S社区本次垃圾分类政策采取普及宣传方式:(1)将政策益处细化至居民个体,主动说明意图,抽取工作人员提前两周对清除工作张贴通知单,同时线上微信群通知。如街道某工作人员所说:

之前有一次咱们社区安排工作,没沟通好,跟一个居民起了冲突。现在特别害怕的是什么?就是干群冲突,有的居民一言不合就上访,基层压力也非常大。(街道某办公室科长200105b)

(2)对一周后仍未主动清除杂物的住户登门协调,进行信息告知与沟通。如社区工作人员所说:

现在创文创卫工作,我们上周把垃圾清理的告知书都贴在楼道里了,把他们各自楼道里的垃圾、废纸箱子、坏自行车都收走。如果一周以后还没有收拾,咱们面对面和居民说一声,家里没人的,就在废弃物上贴告知书。确保信息传达到居民耳朵里。(社区网格员190802b)

(3)在沟通中社工针对居民反馈,开办生态文明讲座、垃圾分类工作会,并将住户难处、客观不便处向T街道反馈,并据此调整工作。大多数住户表示支持和理解,并未发生大规模冲突。

不同于铺垫式的预传播,普及性传播表现出以下特点:(1)覆盖群体的广泛性:要求实现政策传播对社区居民群体的全覆盖。(2)传播内容的全面性:传播内容全面且较为清晰,囊括垃圾分类的方法、废弃物处理政策、公共卫生权责划分要求等细节。以废弃物清理为例,分发的宣传单、手册详细说明了整顿时间、清理内容,要求两周以内清理每户对应的门口、楼梯、电梯口。(3)传播方式的综合性:以人际传播为基础,与组织传播、网络传播、纸媒传播等多种媒介传播方式相结合,在垃圾分类的传达过程中,宣传栏、通知单、手册、面对面告知、公众号推送等方式均被使用。

该阶段的人际传播可分为“社工-居民”和“居民内部”两个维度:一是作为前者,“普及性传播”是一种沟通式的传播,社工的传播行为会依据传播效果和居民需求(如患病居民不便独自清除自家废弃物)做出适度调整,以促成政策推进:2019年8月至2020年2月,垃圾分类工作逐步推进,T街道已经实现各处室垃圾分类处理,按照前文介绍的天津市城市管理委员会要求,居民社区建成区垃圾分类覆盖率也要达到60%以上,居委会进一步进入社区住户家中宣传。一些居民在接受访谈时说:

我跟我老伴也不懂怎么分类,得麻烦你们社区,具体什么垃圾怎么分得问你们(社区)。(居民191106a)

我有糖尿病,年纪大了也没劲,不是我不想清理,是真的不方便。(居民190804a)

您的情况我们也了解,您放心,不会为难身体不方便的老人,会灵活处理。(社区网格员190803b)

二是在居民内部,社区网格员青睐寻找德高望重、配合社区工作的老人、军人、干部群体做表率工作,引发示范效应,居民也在以面对面交流、小会沟通等形式的线下活动中改变旧观念,接受新政策:

咱们绿色治理等社区工作开展了座谈会、交流会,请一些居民来参加,也能起到沟通的作用。(社区网格员190803b)

3.关系显化:针对性传播阶段

针对性传播阶段,即社区传达的政策受到部分居民抵制,但居委会仍然需要贯彻上级政府指令力求政策落实,针对这部分居民进行信息沟通,此阶段面子协商发挥了关键作用。普及性传播后,仍存在少量居民拒绝清理自家在公共区域的废弃物,对此S社区党支部书记、居委会主任张某决定进一步沟通协商。基于信息确认策略,张主任一开始对持抵触态度的群体诠释政策,进行摆事实、讲道理的中心途径式②说服,但住户态度较为冷淡并出现传播的逆反效果,有的住户在熟知政策全文对自身无害后,仍拒绝接受。于是张主任采取关系策略,即优先搭建社工与住户的关系,优化自身形象以亲和力融通关系,之后张主任逐渐获取民众信任,这些居民的态度开始改变。例如,一户七十岁居民,初始拒绝接受任何劝告,但后来张主任去后,该户马上拿出茶叶水表示支持。张主任成为该户居民的“熟人”后,住户逐渐将垃圾废弃物、挤占公共绿地和消防通道的物品移除。张主任说:

一开始这个住户不认可咱们的政策,不相信咱的话,你说怎么办?我一周要跑好几次,大家聊着聊着,慢慢就熟悉了,老百姓才相信你。他们虽然一开始谁的话都不听,但是我去了,大妈大爷马上拿出茶叶水来。(社区党支部书记、居委会主任200104b)

街道某工作人员在接受访谈时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社区工作就是这样,能干事的是摸爬滚打出来的,跟居民搞好关系特别重要,甚至是关键。但是特别苦,居委会主任得经常往居民家里跑,咱俗话就是下社区,不下社区他工作没办法推进。(街道某办公室科长200105b)

“针对性传播”力求在沟通中达成政策理解、提出解决方案,使群众对宣传的政策最终接受。同时,对社会风险进行了有效的管控,防范信息冲突转化为群体冲突。 “针对性传播”依赖“针对性说服”,其个人色彩明显对传播者有很高要求。“针对性传播”的有效性是基于政策的执行者或传达者(基层干部、网格员等)与政策目标全体(居民)的熟悉程度。基层干部、社区党支部书记的工作能力和人格魅力越强、双方熟识程度越高、关系越融洽,冲突爆发的可能性就越低,政策被接受的可能性就越高。该阶段传播具有强烈的自上而下的行政任务性质,反映出社区治理的行政色彩,但也在“社区—居民”的交流中保证沟通渠道通畅,寻求居民合作,消解国家与社会间的二元对立[30]。在针对性传播中面子协商具有关键作用,由于该阶段受众为“钉子户”居民,多数对政策表现出拒绝或回避,在社区居委会主任、网格员的交流与劝导中,受众对政策不断再理解和内化,将回避或拒绝转化为赞许、配合。住户在与张主任的频繁接触中建立亲密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建立对信息真实性、全面性的信任,进而接受政策理念。多户最初持抵制的居民认为张主任多次沟通且态度极佳,非常认同张主任的人品和工作精神。如有的居民说:

你们辛苦了,天天看你们往家里跑,快进来喝口水,我们方便的,肯定帮着做。(居民191005a)

四、镶嵌模式的形成逻辑与优劣性分析

(一)镶嵌模式的形成逻辑

面子协商与阶段式传播结合的镶嵌模式极其重视人的能动性,这种以人为媒介的政策传播映射出两点:一是基层政治传播的信息化效能受制,被迫要求人力介入;二是基层政策的说服效力十分依赖人际关系的连通,有浓厚的人情和关系色彩。

1.数字媒介空缺下的被动“返祖”

尽管电子政务、数字政府和社区新媒体建设是当下也是未来社会治理的趋势,但社区基层的政策落地却仍然需要人际传播,仿佛重回口耳相传的祖先时代。这是因为在政策传播中受多种因素的影响:一方面,社会化政策的传达要求覆盖到每个个体,而政务电子化所依赖的大众媒介、网络媒体往往只能到达“群体”,难以满足社区的个性化需求。在此情况下,社区传播不得不依赖社工精准告知、确认传播效果。另一方面,数字媒介语境下的弱势群体对媒介化、电子化政策信息的接收有限,居民的异质性和意见反馈的多样性依赖人的变通处理,沟通交流、答疑解惑,现阶段最普遍和可行的方式是同样身处基层的社工将其信息整合、反馈给行政机关,而各种问政小程序因其实操中的延时性、有限性难以替代人力。因此,镶嵌模式是一种数字模式外的“返祖”路径,是对数字化信息系统进行补充而非更新。

2.关系社会下的“私为公用”

在关系社会和阶段式传播的路径基础上,以人际传播为重要载体的政策说服自然沾染了面子协商的色彩。这种情况下,社区工作人员与居民的私人关系成为公共政策传达的有效渠道,即“私为公用”。中国社会的人际交往依赖“熟悉”产生“信任”[31],组成一个特定自己人认同的圈子,彼此之间遵循着人情、面子、信任和规则,而途径则是人情往来[32]。这些特征与社区信息流通中的人际信任密不可分,同时也解释了为何“钉子户”型居民对日渐熟悉的张主任产生信服。双方为面子的维护而采取沟通策略,并在镜像中审视自己的形象[33]。居民尤其是老年群体对新信息的认知常基于情面、关系和社群规范,如果政策尺度超出自己的接受范围,就会依从有情面的邻近关系者为“意见领袖”,或依据熟人“圈子”寻找标尺,再次判断是否遵循外来政策。在熟人社会与面子协商的基础上,社区工作人员会辅助以对话、合作、中心说服与外周说服结合等策略,如果居民提出不同意见,社区工作人员会依据诉求调整工作;而合作则是给受众灌输多元共治观念,使居民树立共建共治共享的公共空间理念,激发受众主动参与意愿;同时社工也会自发使用以理服人和情感感化等方式,在人际传播中增进说服效果。

(二)镶嵌模式的优劣性分析

1.模式的有效性分析

一是信息双通的实现。面子协商与分阶段传播模式本身蕴含了双向互动的成分,弱化了传统的政策传达的单向性和封闭性。单向性是指民众被动接受信息,政策传播照搬“指令”,针对居民个体的诉求难以上达,居民很少主动参与针对政策利弊、可行性、合理性的反馈,因此,政策的决策和实施往往封闭在信息发出者群体内,受众与传播者割裂。在该模式中,虽然这一问题仍然存在,但已经降低居民的意见反馈门槛,便于科学决策,柔性地调整政策执行方式。

二是破除抵触性认知框架。“框架是人将客观现实转化为主观判断的重要凭据,人们借此来理解和分析外在世界”[34],按照框架思维的受众会对既有的客观信息做出主观化判断,甚至有失偏颇。居民对于政府政策的态度参差不齐,抵触者将绿色治理放置在“官民对立”的框架下接收信息,认为生态文明政策不具有惠民功效,因此对社区生态建设持有反对态度。而对该部分居民的政策诠释、建立亲近关系,则是利用充足的新信息和人情味说服策略更新其认知,破除了其原有的认知框架,使其对政策本身或传播者个人发生改观,信息认可度明显提升。

三是信任机制逐步建立。社区传播中的信任机制虽然一定程度沾染了熟人社会的气息,但效果上提升了政策信息的可信性、流通性。人际的多次信息传播有效增进了传播者与受众之间的紧密程度。随着受众对信息传播者了解深入,逐渐产生信任,并由人际信任带动政策公信力。这种信息本体和传播者的双重信任在社区生活中沉淀、定形,对垃圾分类政策之后的其他政策传播也起到助推作用。在信任机制中,信息的预发、普及、针对性说服,也伴随着居民对社区管理者的熟识,逐渐使社区转化为社群,陌生人社会转化为熟人社会,传播性质由组织(社区)向个体(居民)的传播转化为群体内传播,进而降低政策说服阻力。

2.模式的局限性分析

面子协商与分阶段传播模式受限于前信息化和人际传播的固有短板,造成一定的信息风险和成本均衡难题。一是流言风险。社区工作人员对政策的预传播虽然满足了受众信息欲,预告居民做足准备,但此时政策尚未正式发布,信息本身具有模糊性、不确定性。同时,人际传播带有个人滤镜,造成信息的锐化(突出某部分信息)、简化(比如前提与条件)、同化(片面呈现自己理解),制度外人际传播过程中缺乏责任的承担,提升流言甚至谣言的发生率。垃圾分类政策出台后,社区经常流传关于实施时间的消息,也多为流言。

二是压力与成本难题。政策的传播依赖基层社工反复沟通、重复宣传,同一政策内容需要长时间若干次灌输给受众,造成工作的繁重。国家鼓励社区去行政化以厘清其“自治组织”的界线,但同时又将高压的行政任务分予社区[35],导致社区压力大,付出成本极其高昂。

三是制度性建设缺失。针对性传播带有极强的个人色彩,依靠传播者的个人亲和力、人格魅力,政策信息的影响力、公信力与社区工作人员绑在一起。信息普及仍然依靠个人而非制度。一旦社工轮替、负责人变更,社区与住户之间的信任机制将大打折扣甚至重新建立。

四是内生激励有待强化。面子协商与阶段式的传播依然是外力重复灌输信息和劝服,造成了被动式政策参与,这也是造成社区政策传播中网格员等基层工作者压力巨大的重要原因。因此,利益驱动等激励因素在基层政策传播和居民参与的作用需要被考虑,使得政策传播与居民参与由相互割裂转为相互勾连。以垃圾分类为例,明显的收益提升将强化居民参与垃圾分类的程度[36],环境收益感知的提升也会促进民众参与垃圾分类[37]。

综上所述,基层政策传播属于社会治理中的“最后一公里”,需要基层工作者大量精力的投入以克服媒介传播难以应对的社区复杂的环境,同时需要激活基层民主参与、解决社区职能矛盾以优化这一传播系统。相较既有政策传播模式,镶嵌模式体现出中国社会治理环境中政府主导与公众参与的结合,并力图达到一种共建共治共享的和谐状态。这种模式基于中国基层社会传统的人情观念,以新的人际传播视角为政策高效落地提供一种实践尝试。同时,既有的政策传播研究往往将公众对政策的认知态度作为外部环境予以研究,而镶嵌模式考虑到了阶段式传播和面子协商对公众态度的关键作用,凸显了外部环境的可变性和政策传播者的能动性。在应用层面,镶嵌模式在政策落地时能够降低冲突风险,促进政策改良和缓着陆。在治理现代化的宏观背景下,人情关系和面子文化作为传统社会的遗留仍发挥着作用,镶嵌模式可为“传统-现代”双重情景下的政策传播提供理论兼容。值得注意的是,相对于城市社会,乡村社会可能具备更强烈的面子特征,社会治理信息化程度也往往较为滞后,因此阶段式传播与面子协商在乡村治理中的应用也需被进一步关注。

附录:

表1 访谈人员资料一览

注释:

①这里的社区是从行政区域的角度界定的,包括人口、区域、制度、政策、机构等要素,如学校、工厂、居委会等,本文的社区专指居委会。

②Petty等人认为,说服可分为中心途径和外周途径,中心途径(Central Route)说服强调理据、逻辑、论点及相关证据,人们对信息内容和论据仔细思考;而外周途径(Peripheral Route)思考关注信息简单表面与信息相关的内容,如说服者的可信度、魅力。详见Thomas等《社会心理学》,侯玉波,译,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6年,第282-2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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