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2022-08-15 00:46熊红久
绿洲 2022年5期

◎熊红久

1

点燃一支烟,局长用手指点着桌上的文件说,局党委决定,任命你为三台派出所所长。虽然离家远点,条件艰苦,总归是提拔了,这也是对你这个办公室副主任能力的肯定。年轻人嘛,到艰苦的地方,特别是基层一线锻炼锻炼,对成长是有好处的。轻烟包裹着话语,从局长微黄的齿间漫出来,你现在算是局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了,多大了?

二十七岁。

对嘛,很年轻,到艰苦的地方磨砺一下,我看很好,有什么困难吗?

我,今年,准备结婚。

对新的任命,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三台派出所距市区一百多公里,属山林牧区,没水、没电、没通讯,负责赛里木湖景区周边林牧区的治安和交通管理。派出所成立时间不长,前两任所长都年逾五十。让年轻的我去,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婚照样结,工作照样干,两不耽误。再说,每周可以照常休息嘛。许韬,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三天后上任。坚决的语气里伴着浓重的雪莲烟味。

周四上午,一辆噪音很大的北京212吉普停在身边,副所长焦代提和民警苏和跳下车,许所长,接你上山。

车子费力地爬四台坡,没到一半就开锅了,只好停车,等着降温。

为什么不修?

焦代提踢了轮胎两脚,这破车,早该报废了,再修也不行。

在等待的间隙,焦代提介绍了派出所的基本情况。三个民警,两个协警,一辆破车,就是派出所全部的家当。

耗费双倍的时间,终于到了四台。

从市区至赛里木湖,四台位居中间,是古时的重要驿站,凡是被贬谪至伊犁的名人士子都要途经此地。歇息几日,补充干粮、马料。某个院落、土屋,或许就是当年林则徐、洪亮吉的下榻之地。由于承载了历史的细节,这些斑驳的老屋看上去都有了岁月的厚重感。312国道蜿蜒至此,挽住了餐厅、旅社、小商店和汽车修理等二十多家店铺。

车子开进友好旅社院子,陈友明出来,握着我的手说,欢迎新所长。焦代提介绍,陈友明在自己开的旅社里专门腾出一间房子,给派出所做值班室,平时休息,也都挤在旅社里。陈还在院子前面开了一家汽车配件门市部,生意都交给妻子打理,他腾出时间来做协警,圆了小时候的警察梦。

陈友明捏一块冰糖,往茶杯里放。我拦住说自己不喜欢甜食。陈说水不好,不放糖,味太冲。尝了一口,茶味底下埋着黏稠的霉馊味。焦代提说,这是两个月前的窖水。

打开水窖的盖,两米深的水面,漂了一层杂物。陈友明说,放一窖水,能吃四个月。前面两个月水质还行,后面就会生虫子。

水要从十几公里外的高山草场放下来,要三天才能流到四台。焦代提说,每次放水,都是派出所与草场牧民协商的,四台群众特别感激咱们,只要有事,一句话,都会帮忙的。

我坚持把没放糖的茶喝完。生活的馊苦,就从这碗茶开始吧。

当地牧民把赛里木湖称为三台海子,三台也成为这条古道上继四台之后的另一个驿站,相隔三十多公里。两侧山势嶙峋险峻,道路剑一般刺开了山谷。车子下到谷底,焦代提说这里叫乱山子,是当年抗击沙俄入侵的战略要地。山坡上能找到锈蚀的箭镞,还能看见不少白骨。

从苍茫大地上吹进的风,有了很深的凉意。

原计划环赛里木湖行走,查看辖区的情况。过一道沟时,“哐当”一声,车子停在路上,不动了。焦代提爬到车底下,说传动轴断了,走不了了。只好派苏和去国道拦车,把警车拖回去。

许所长,真不好意思,第一天上班,就把你撂在路上了。焦代提两手黑黑,脸却臊得通红。

确实该换一辆车了,否则无法工作了。

所长说得对,咱们辖区东西长八十多公里,南北宽二十多公里,没有车,寸步难行。

望着湖边高低不平的土路,隐隐觉得,所有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2

走进“三八汽车修理厂”,三八正撅着屁股,脸泡在水盆里。猛拍肥臀,头惊出水面,水珠溅我一身。

当所长了,也不能欺压百姓吧?他用隔夜的酒臭报复了我的嗅觉。

帮我打听的车呢?这么久了。三八没有回答,毛巾胡乱抹了脸,顺势靠在躺椅上,跷起二郎腿,拖鞋趿拉在大脚趾尖,点燃一支烟,长吸一口。在整个博乐修车界,打听一下,三八答应的事,还没有放空炮的。紧盯着高颧骨小眼睛的脸,想鉴别一下,是胡言还是自信。三八却抖落掉拖鞋,把脚尖指向远处的西北角,一脸得意。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拉达。由于落了一层灰尘,白色显得不够纯,铁质的轮毂锈迹斑斑,四扇车门只有一个把手,小车窝在院子一角,有些落魄。联想到苏联解体已经四年多了,失去了祖国的支撑,这辆车孤儿般生出许多凄凉。

三八抠着把手处的一截螺丝杆,用力一拽,门开了,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绒布座包套上,烫出了六七个烟洞。阳光曝晒,仪表盘台面有几道纵横交错的裂纹,像缺水的旱田。后排座的两扇车门,也是螺丝杆顶替了把手,用力才能拽开。

这破车,至少有十几年了吧?咋还能开?我钻出车就表达了强烈不满。

五六年的车,不到十万公里。老毛子开车,不太爱护。你别看外观破旧,发动机很皮实。发馊的酒气把我逼进车内,点火启动,感受一下发动机的状态。

听听进口车的声音,比你破北京212要强多少倍!你那车,除了警灯和警牌,再没值钱的物件。

王婆的得意,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们那辆车早已骨质疏松,跑起来浑身抖动,四面楚歌,大有分崩离析之态。在景区巡逻,车的破旧与景的秀丽形成了鲜明反差。坐在车里,有挥之不去的内怯,随时都准备着再被一堆金属嘲弄。

我找了局长,他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换车没意见,两个字,没钱!办案的差费还没着落呢,自己想办法。临出门又追过来一句,既不能违法,也不能有人告状。

哪还有天理,又不是给自己谋福利。仰天长叹之后,必须面对现实。生活在一个发工资都困难的县级城市,想靠财政买新车?做梦吧!所有的真理都躲在穷困的下面。

三八是我初中同学,曾问过他,你个大男人,为什么取个“三八”妇女节的名字?他哈哈大笑,我们蒙古人不像你们汉族人,费那么多脑子,既要查字典,又要翻书本。名字嘛,好记就行了。我大哥是八月一号生的,叫八一,我三月八号生的,自然就叫三八了。

我说想办法弄一辆便宜的好车,最好是进口的。三八惊掉了烟蒂,小眼睛逡巡良久,又俯身嗅了嗅,我的同学哥,你没喝醉吧?便宜好车,还进口?让我光脚追黄羊都比这靠谱!

对他的激动,我早有防备。掏出小本,不谈学校期间我帮你打架的事,光近两年你酒后滋事,毁坏的公物还少啊,哪一次不是我帮你渡过的难关?让你帮这么个小忙,还推三阻四。

我那都是背的黑锅!你知道的。你、你不能用权力讹诈我!

我很低调地转身离开,不理会他的愤怒,临出门轻松丢下一句,有人反映你最近有赌博行为,别让我查实啊。

身后一声哀叹,算你狠。

合上引擎盖,三八拉开车门,朝我吹了声口哨,偏头示意我坐到副驾驶。我捏着鼻子,夸张地扇动了几下,也吹了声口哨。他摇摇头又耸耸肩,坐进副驾驶。

绕青得里大街一圈,挂挡、提速、拐弯、刹车。得承认,虽然旧车,确有进口气质。洗净之后,露出单纯的白色,远远看去,流线的车型,紧凑的车身,像湖面浮卧的一只天鹅,不由得内生欢喜。当着三八的面,当然不能表现出迫切的愿望,先把能看见的缺陷都晒了一遍,然后问,车是哪个单位的?车牌呢?见三八支支吾吾,我嗅出了猫腻。再三逼问,才告知实情,是八一弄来的车,大哥在阿拉山口口岸做边贸,一个毛子客户顶账的。

我压住心里的暗喜,很同情地拍了拍三八的肩膀,我就再帮你一次吧,这辆车也就我能凑合着开,说完就启动车。他趴在车窗上,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多少钱?

他伸出三个指头。

三千?

小眼睛一瞪,老大,卖废铁也不止三千。

三万?你也敢开口!

原车进口都得七八万,你又要便宜,还要好车,到哪找这样的好事?

咱俩什么关系?难道你还要挣我的钱?

三八哭丧着脸,收进去一个指头,我哥给我两万,我一分钱不挣。

我又帮他收进去一根手指,就一万,算你支持公安事业了。我从包里掏出一支笔,伸出手。

干啥?

拿张纸,写欠条。

三八跳起来,在引擎盖子上猛拍了两下,都赔成这样了,还要打白条!

你这车属于走私,落不上牌照,也只有我这警察才能开。否则,就是一堆废铁,我在帮你。

不用你帮,我拆了卖配件。说完,三八夺过我的笔,在车窗玻璃上写下一行字:警察=强盗。把笔扔进车里,转身走向修理车间,挥了挥手,用背影送来两个字:滚蛋!

3

坐着真舒服,到底是进口车啊!副所长焦代提发出感慨。这位之前被212车多次折磨的维吾尔族壮汉,终于解脱了,再不用满手油垢、一脸尘土地去推车了。

这是拉达车第一次去辖区执勤,疾速飞驰,好久没有想飞的感觉了。后排的苏和把头伸过来,所长,我们直接把车开到松树头吧,让路桥二处的人看看我们的新车。我知道他很想把上次丢掉的面子捡回来。

我到任后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马拉汽车。

派出所接到报案,有牧民和修路的工人发生了纠纷,苏和带着陈友明赶到工地。路桥二处是来修建翻越天山的果子沟公路的。

酒醉的牧民被警察制服,塞进车里。准备离开现场,车却发动不着了,推了半天也毫无反应。油路、电路、变速箱,折腾两个多小时也没好,车里的牧民却清醒过来了。他认识到了错误,主动向施工队道歉,而后,牵来两匹马,绑好绳索,要把车拖回去。牧民把马鞭交给苏和,这小子赶紧钻进车内,丢不起人呀。最后的场景是,牧民坐在警车引擎盖子上,大声吆喝,扬鞭奋马,将一辆警车和一车警察,凯旋地拉回驻地。

苏和说,一想到这件事,现在还臊得慌。

心里的这道坎,我得帮他迈过去。

等车子拾掇好吧,孔雀开屏,要在羽毛最丰满的时候。已经让三八赶紧配齐门把手,再把生锈的钢圈抛光,我们要光光鲜鲜走天下。

车子拐进四台,停在小马食堂门口。刚下车,店主马万友就围上来,低声说,所长,昨天北山有牧民结婚,一只马鹿从山上跑下来,那群喝醉了的牧民骑马狂追,硬是把马鹿追得栽倒在地。我问听谁说的,他说艾山别克。虽然是酒鬼之言,但能把细节说这么真切,应该不假。

走进小马食堂,艾山别克枣红色的脸还透着酒气。他说自己亲眼所见,头上长着三根叉的鹿角,栽倒时右边的鹿角从中间一断两截。说愿意带着我们找到那头鹿。说公家的东西,不能被私人占了便宜。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带路。临出门,他从食堂的酒柜上顺了一瓶五五大曲,揣进怀里,马万友想夺回来,枣红脸指着我说,我给派出所提供情报,这是奖励。

我拦住马万友,不就五六块的事嘛。

不是所长,你刚来不知道,他已经赊了17瓶了。

如果今天举报属实,酒钱我全付了。

还没上车,艾山别克就咬开瓶盖,把新酒覆盖在了还没分解完的老酒上。

草原民族确实有自己独特的生存能力,比如认路,在我看来完全相同的茫茫草原,酒醉的牧民却能辨别出线路。

焦代提说,牧民没有公里的概念,一般都用发音的长短代替距离。“那”个地方,如果“那”字发音一秒钟,路程应该在一个小时之内;如果稍长一些,到了两秒钟,就要走两三个小时;再长一些,三秒以上,应该是半天的路程;要是拖到四五秒了,估计得一两天才能到达。副所长强调,是骑马走的时间,开车肯定要快一些。

艾山别克只下了一次车,站在小山坡上撒了尿,四望了几眼,坚定地指着靠左的方向。

果然就找到了老牧民加拉普的家。

前面还担心不配合,见到加拉普,就化解了一半。他是个性格开朗的人,见到警察,特别亲切,大声说着欢迎欢迎,把我们引入毡房,铺开桌布,摆上酥油、馕饼,让妻子烧奶茶。说按照哈萨克族的礼节,进了毡房,就到了家,不能空着肚子谈事。

加拉普递给我一碗热茶说,我大哥也是警察,和你们一起工作的。

你大哥叫啥名字啊?在哪个部门?

叫哈拉提,三年前退休了,现在牧场放羊呢,太阳回家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加拉普说自己今年55岁,年轻的时候是红旗公社牧业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在这一带知名度很高。他指着墙上的冬布拉说,只要有它,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喝茶中,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加拉普,刚说了几句有关野生动物保护的规定,就被他打断。法律上的事情,我的哥哥已经说了,是大儿子抓回来的,我准备这两天找他谈这个事,刚好,你们来了,一块谈。他让小儿子去把大儿子喊来。我有些疑虑,想开车跟着,被加拉普拦住。所长放心,三碗茶的距离,很快就回来了。焦代提也说,相信加拉普大哥,绝对没问题。

见我们都坐下,加拉普打开了话匣子,指着倒茶的妻子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见我们都瞪大了眼睛,他放下茶碗,饶有兴趣地讲述起来。

三十年前的一个初冬,宣传队员加拉普多喝了几杯酒,在返回牧场的途中,从马背上掉了下来,试了几次都没能上马,茫茫草原,四野无人,他索性蜷缩在地上,先睡一会儿。暮色渐深,丽娜和弟弟赶着羊群经过这里,发现已经冻僵的小伙,立即将他架到马背上,驮回了毡房。加拉普醉得太厉害了,在他们家睡了一天一夜。她守了他一天一夜,酒是他们的媒人。说到这,加拉普哈哈大笑,苍天让她救了我,让我一辈子报答她,我就按照老天的意思办了。虽然丽娜嘴里埋怨着老伴讲话没正形,但羞赧的脸上开满幸福。

加拉普起身,拉着我到毡房后面的羊圈,让我挑一只羊。我不明意思,苏和说这是草原的规矩,接待尊贵的客人都要宰羊,让你亲自挑选呢。我连忙摆手,说处理完事务就回驻地。

所长,你看不起我吗?加拉普刚才的笑脸涂上了愠色,你们都是我大哥的战友,你在替他选羊呢。等他回来,见到你们,见不到羊肉,见不到酒,会肚子胀的,我的脸就被狗舔了,面子没有了。加拉普的口吻不容商量,在他的真诚里,我们只能按草原的规矩办了。

哈拉提果然遵守太阳划定的时间,回到毡房。他还穿着旧警服,身材健硕,声音洪亮。

看到警车了,是我的战友们来了吗?

焦代提与他很熟,上前拥抱,并介绍我。退休前哈拉提一直在拘留所工作,由于业务的原因,我们接触得较少。

哈拉提握着我的手,你现在是这片草原的所长,我是这里的牧民,你就是我的领导,欢迎领导来我家做客。说完盘腿坐在我旁边。

热腾腾的手抓肉端上来的时候,加拉普大儿子伊尔江也躬身进来,这个魁梧的汉子,外形子承父业。人还没坐下,先从怀里掏出三瓶酒,交给哈拉提。哈拉提咬开瓶盖,拿起空碗,咕嘟咕嘟倒满,向众人展示,然后一饮而尽。我心惊肉跳,虽然勉强也能装进一斤酒,但这种狂饮,尚属首次。哈拉提的酒碗递到我面前,焦代提说,草原的规矩,一碗水端平,喝酒一只碗,大家轮流端,你不喝掉,其他人只能看着。

这规矩就像丰茂的草对每只羊的公平。更何况,那么多双眼睛在考查我。在草原上,酒是情感最强的黏合剂。我接过碗,屏住呼吸,仰颈而干。

加拉普用胳膊肘碰我,侧过头,一只黢黑的手抓着一块冒热气的羊肉呼啸而来,指甲里有丰富的黑垢。刚进胃的酒翻滚上来,差点蓬勃而出,被强行咽下。关键时刻,不能丢人。我想用自己的手接过,主人却不理会,将肉举到我嘴边:

所长,张嘴,吃肉。

我知道,这也是草原规矩的一部分。只好闭上眼,张开嘴,把它想成一只芬芳的手。肉含在嘴里,黑指甲总在眼前闪烁。睁开眼,加拉普一直盯着我,见牙齿未动,他奇怪地问:

肉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我迅速咀嚼,囫囵吞枣。自此,只要加拉普伸手刚准备抓肉,我都会抢先一步,先抓一块,展示给他看,再塞进自己嘴里,让嘴时刻保持正在吃的状态。

两兄弟分工明确,哈拉提负责酒业,一丝不苟;加拉普分管肉类,兢兢业业。一顿饭,把一周的肉都挤进了胃里。三巡过后,满屋的豪情都被激发出来了。

加拉普取下身后的冬布拉,丽娜见状,撤掉食物,只留下酒,腾出跳舞的空间。节奏明快的《黑走马》响起来,哈拉提拉着焦代提先跳起舞来。

所长,跳舞。加拉普朝我挥挥手,伊尔江过来拽起我,进入到舞蹈队伍中。

在这种氛围下,走进旋律之中,是情不自禁的。打开心扉,舒展筋骨,舞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快乐,享受空旷和缓慢。这一顿饭,从斜阳西下吃到了星光满天。

哈拉提和加拉普兄弟俩相互赛歌,醉意阑珊的艾山别克开始掌控酒碗。哈拉提唱《敬爱的毛主席》,艾山别克就端过去一碗酒;加拉普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他再敬一碗;哈拉提再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他继续倒酒;加拉普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艾山别克踩着黑走马的节奏,再送来一碗酒。唱着唱着,哈拉提哭了,说毛主席给了他精神的生命,草原给了他身体的生命。说只有回到草原,他的生命才得以延伸,才活出了自己。加拉普拍着大哥肩头说,放心,我们有喝不完的驼奶,你一定会像松树一样健康。丽娜赶忙过来抢过他们的乐器,扶着两人躺下,没几分钟,两种风格的鼾声,如降雷雨。

和伊尔江也谈妥,受伤的鹿再养几天,在民警监督下,放归山林。

回来的路上,焦代提说,哈拉提退休前得了肺癌,当时很瘦。退休后回到草原养病,每天喝驼奶,几年没见,竟恢复得这么好。

4

春天的赛里木湖,美好而惬意,金莲花和柳兰漫过了小腿。巡逻到中午,一包榨菜、半块馕就是午饭。我们常常会躺在花丛中,天空蓝得像用油漆刷出来的,似半只纯蓝的蛋壳扣住草原。白云则是新弹出的长绒棉,一丝一缕都极富蓬松感。花粉会落在脸颊或者睫毛上,不谙世故的黄蜂,误以为又开出了几个硕大的花朵,围着面孔盘旋,因为缺少花香,失望而去。七星瓢虫顺着花茎向上爬,对它们而言,一株花就能留住一生。如果能看懂虫子的生活,它们的幸福感,应该比我们强得多。

盛极而衰,乐极而悲。古训说,一切美好的背后,都暗藏着无法言说的悲情。

下山时,我开车。思绪依然陶醉在碧水蓝天和鸟语花香交织的仙境里,情感的飞扬导致了精力的分散,没及时观察到右边行走的骆驼突然横穿公路。车速太快,陡见前方横一座庞然大物,已无法躲开,我大喊一声,坏了!车冲着四腿顶起的“拱门”钻了进去。沉闷的响声把几个梦中人惊醒,车子已从骆驼肚子底下钻了出来。骆驼像跳马运动员一样,骑着车顶,一跃而过,而后,躺在了路中央。

连刮落的警灯都没顾上捡。四周既没人也没车,还好,丢人事件没有观众。几个人围在倒地的骆驼身边,受伤的重点在肚子,我让焦代提抱住头部,防止骆驼生气,用吐沫喷我——据传,被喷之后,脸上会长麻子。又让苏和按住后腿,作为中医世家,我得作出一些处变不惊的急救措施。

曾在同事面前炫耀过,家传三代中医。去年回湖南省亲,第一次见到爷爷,八十八岁了,还被滑竿抬着出诊。有同事问,你咋没学医?睨他一眼,医学治疗身体,法律修正灵魂,我是两者兼修。

此刻,必须要保持世家特质。先看了头部,没有外伤。整个身体未见出血。再活动四肢,没有骨折迹象。估计是内伤。用力按摩它磅礴的腹部,手像湖面的一叶扁舟。起初,这庞然大物还挣扎了几下,见没有恶意,便开始享受了。揉、挤、搓、压、推各种技法轮番登场。内心默念:给点面子,快快起来吧。否则,新官上任,颜面何存?心诚则灵。这大家伙享受了二十分钟特殊服务,四肢开始摆动,竟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兀立中央。平复情绪后,环顾我们几眼,国王般朝着骆群走去。都长舒了一口气。再回望车祸现场,车损要比骆驼严重得多。引擎盖子变了形,右侧挡风玻璃裂了三道缝,顶部塌陷一大坑,警灯碎在路边。庆幸的是,车子依然能启动,并不影响行驶。

风顺着耳廓滑过,辽阔的旷野一览无余,天际处是绵延的天山,一些山尖镶嵌着雪钻。这样的旷达很快就治愈了刚才的挫折,这样的环境下如果不唱歌,是对大自然的轻视。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情感正抒发到曼妙处,“砰”的一声巨响,眼前一片漆黑,宽阔平直的大道、辽远起伏的山脉、通透蔚蓝的天空,瞬间都消失了。只有车门两侧的窗子透着光亮。靠着经验,一边刹车,一边判断两侧间距,保持平衡,防止车子开到路基下面。幸亏对面没车。百米之后,拉达车才停下来。

本是平躺的引擎盖子,突然站了起来。属于刚才事故留下的后遗症。固定引擎盖的挂钩被撞脱了,在风力作用下,盖子霍然而起,仿佛也想登高望远。

靠在车边,焦代提点燃一支烟,说乱山子这截路怪异得很,经常有车莫名其妙地出事故。我说不要迷信,发生过战争也没什么可怕的,历史的结果是,左宗棠打败了沙俄,收复了新疆。正义最终会成为胜利者。

必须固定住引擎盖子。经过讨论,形成共识,最便捷的方法,是找一截儿绳子。

苏和拦住一辆货车。

当进口警车再次启动时,一条比拇指还粗的国产麻绳将引擎盖子五花大绑,像被制服的囚犯,想站起来的愿望被牢牢地绑在了车架上。

5

局里终于同意盖几间平房,解决派出所办公问题。终于在我任上完成了由游牧到定居的跨越。选个吉日,举行简单的开工仪式。邀请了主管治安的何副局长和几个友好单位的领导莅临指导。两天前就安排陈友明挑一只好的黑头羊,按照草原礼节,宰羊待客。

几辆车刚拐进四台,从友好旅社院子里跑出一只羊,脖子上拴着三四米长的花绳子。何副局长调侃,不会是用于庆贺开工的羊得到消息跑了吧?

不可能!几个警察把一只羊都看不住?话音刚落,陈友明慌里慌张追出来。

果然羊跑了。

一群人下车,站到院后的石碓上,朝北山坡眺望,三百米外,能看见窜动的羊影。

何副局长镇定指挥,赶紧追,实在不行,用枪击毙。跑进山林,就成野黄羊了。

山坡沟壑太深,小车无法追赶。焦代提拦下一辆摩托车,背上微型冲锋枪就追了上去。几分钟后,苏和大喊,坏了,坏了。他从口袋掏出一盒子弹,按照枪弹分离的管理规定,焦代提的枪,是空的。

一屁股坐在石碓上,天不助我。由于转场,距离最近的羊群也得三四个小时,现在去弄羊,肯定来不及了。原本喜庆的仪式,被羊的意外出走搅得心趣大减。

开工仪式还得进行,但庆祝的地点改在小马食堂。在草原,缺少了宰牲的环节,就寡淡了欢乐的味道。

水喝了三壶了,盖碗茶已泡不出颜色。何副局长问,你们四台用不用北京时间?

当然用,全国统一啊,我一脸懵相。

还以为你们用四台坡的时间呢,看看表,几点了,赶快上吃的。

聊了半天,也没上一个菜。后厨只有马万友一个人,又是添柴,又是加水。

咋就你一个人?大厨呢?赶快上菜呀!

马总直起身子,指着北山坡说,四台坡的人都上山去抓羊了。焦副所长说了,谁抓住羊,奖励两箱健力宝。

为了健力宝,钱也不挣了?

不是冲着东西去的。这里生活太寂寞了,好不容易碰上这么热闹的事。再说,为派出所出力,大家都争着去呢!

胡闹嘛!这一桌子饭菜咋弄?

马万友揭开锅盖,指着翻滚的羊肉说,所长放心,肉马上就好。在咱们这儿,没那么多讲究,有肉、有酒,就有快乐。

羊跑了,厨师也跑了,桌上只有一盆菜。面对如此尴尬的场面,我只能把所有的歉意都用在酒量上。大海碗,酒斟满,一饮而尽。用袖口擦干嘴,大声说,按这的规矩,一只碗,轮流喝。

在草原,酒能融化一切缺陷。我醉了,何局也醉了,来此道贺的朋友几乎都醉了。分别时热烈拥抱,好像跑羊的事,只是一个传说。

屋外的嘈杂把我吵醒,有咩咩的叫声。院子里围满了人,谈笑风生,手里都攥着健力宝。苏和腿上绑着一截花绳子,绳子尽头,连着那只垂头丧气的黑头羊。

太厉害了,怎么抓住的?我的吃惊里留着半醉。

是补胎的田胜利,这小子放过几年羊,了解羊的脾气。三十多号人追了四五个小时,羊被围在了一个山坳里。胜利上山时,口袋里装了几把玉米粒,靠近它,成功诱捕。苏和说得神采飞扬。

我抱住羊头,仔细盯着羊眼。苏和躬腰小声问,所长,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酒早醒了。

那你……抱着羊头,看什么?

这是一只有故事的羊,敢于为自由而斗争。开工仪式已经结束,让它回归羊群吧,即使要吃,也应换只蠢的。

苏和一脸犹疑,领导的酒,肯定还没醒。

6

有群众反映,路桥二处工程队抓了一只灰鹤,这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已经违法。这事得管。苏和驾车,这次去松树头,既要办好案子,更要捡回丢掉的面子。

果然是只灰鹤,在工程队院子里昂首阔步。听完来意,张处长哈哈大笑,指着灰鹤说,是沟底一户牧民的,施工员觉得好玩,带回来养几天。

工程队院子堆满的水泥让我灵光一现,购车款似乎有了着落。

焦代提去找牧民,女主人见状,一把抢过灰鹤,说是她的。见到主人,鹤很开心,围着毡房打转,扑扇翅膀,引吭高歌。与牧民夫妇围坐在草地上,我拿出法律书籍,宣讲有关野生动物保护的规定,说既不能违法捕捉,也不能违法养殖。男主人听懂了,同意我们将灰鹤带走,放归自然,他的妻子却坚决反对,把鹤抱进毡房。男子让我们在外面稍等,自己进去做工作。没几分钟,毡房里传出尖锐的叫声。我们赶紧冲进去,见男子骑在妻子身上,鹤在旁边惊恐万状。男子挥手,示意我们抱着鹤赶紧走。女子大哭,说是自己养大的,不能抢走。

很多工人站在工程队院子里,看着我们抱着灰鹤上车,苏和摇下车窗,朝着人群挥手,再缓缓驶离,一脸的扬眉吐气。

车子朝湖的西北角驶去,那里有一片滩涂,十几只天鹅在游弋,几十只灰鹤在觅食。这只灰鹤要送回种群中,与它的同类共同生活。

车抵湖边,低头觅食的灰鹤警觉起来,头鹤高叫几声,鹤群轰然飞起,又在百米开外的水域落下。

蹲在水边,把鹤放进湖里,它却快速往岸上跑。抓住,再放,继续回跑。再往深水区赶,它继续重复前面的行为,反复再三。索性把鹤朝着湖心高高抛起,它却张开翅膀朝岸上飞。焦代提说,不熟悉环境,它害怕,我们先养几天,多带它来几次,慢慢适应了,就合群了。

鹤被带回了派出所。弄了一些湖里的高白鲑,切成小块,摆在它面前,灰鹤无动于衷。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它情绪低落,缩在屋角,眼睑微眯。

干脆喂吧,别指望它自己吃了,会饿死的。苏和抓住鹤头,往嘴里塞,马上吐出来,再塞,继续吐。塞急了,鹤扑腾翅膀,满屋子尘土飞扬。

我们吃饭时,鹤歪着头,盯着看。难道它喜欢吃熟鱼?丢过去一块,还是不理睬。鹤的目光停留在焦代提的手上,我恍然大悟。赶快把馕掰碎,放进食盆里,这家伙冲过去狼吞虎咽起来,我们哄堂大笑,灰鹤承袭了牧民的口味。

必须教会吃鱼,否则放生也活不下去。这项任务交给苏和。第二顿,我们把少量的鱼剁碎,和馕拌在一起。鹤吃了几口,就躲到一边,晚上饿极了,才多吃了一点。两天之后,鹤慢慢适应了,再把鱼肉增加,馕饼减少,依次类推。半个多月后,灰鹤变成了食肉动物。

要放生时,苏和抚摸着鹤的羽毛央求说,所长,再养几天吧。

已经推迟两次了,既然要放生,还是越早越好。

车到湖边,有不少摄影者在拍湖里的天鹅。看到我们抱着灰鹤,纷纷掉转镜头,不少人要与鹤合影。一身红衣服的年轻姑娘抱着灰鹤拍了十几分钟还不肯松手,不住打听鹤的来路。这让苏和非常兴奋,他不厌其烦地详细讲述饲养的过程、灰鹤的生活习性。这小子,肯定查了不少资料。

放归依然没有成功,但比第一次好多了。鹤站在浅滩,明显有了犹豫,往前走了几步,又掉回头。赶了几次,都是这样。苏和恳求道,再养几天吧,下次一定可以的。

那个拍照的红衣姑娘开车跟着我们到了四台。没多一会儿,苏和犹犹豫豫进来,所长,彭小慧,就那个,红衣服女孩,想,买下,这只鹤,问我们,多少钱。苏和磕磕绊绊的话语里仿佛结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是干啥的?

博乐开影楼的,时尚新娘,就在北京桥边上。

那家影楼我知道,几天前雯萍还交代,说已经定好了婚纱照,就在时尚新娘,让我腾出时间。那是一幢三层的古典式建筑,是市区最大的一家,生意也火爆。

我们是保护野生动物的,怎么能违法贩卖呢?你告诉她,这几天可以一起喂养,一起拍照,等放归了,就没机会了。苏和眼睛一亮,谢谢所长。跑了出去。彭小慧居然真留了下来,说要拍摄饲养和放生的全过程。

这两天有了美女的陪伴,苏和的笑容就像粘在了脸上,对鹤的照顾更无微不至了。其实灰鹤的食物至少还够吃两天的,但苏和急不可耐地就要下水,张网捕鱼。

艳阳高照,水温很高,几次路过三道弯,都能看见鱼群在游弋。

苏和划着内胎做的皮筏子,刚进湖不足二十米,看到左侧水底一片灰墨色晕染过来。我冲着苏和喊,鱼群来了,快朝左划,把网围成圈。我们靠近水边,游近的鱼已清晰可见。

鱼很机灵,感觉黑影靠近,迅速逃离岸边,苏和在大家激动的呼喊下,奋力划船,快速下网,围成一圈。鱼虽困在中央,却不往网眼里钻,在边沿缓缓游动,似在寻找缺口。

陈友明喊,右边没有围死,鱼发现了豁口都会跑掉的。让鱼慌乱起来才能落网,下水赶鱼!

苏和马上开始脱衣服,穿着短裤跃进湖里,朝着鱼群集中的地方扑腾,惊得鱼四处逃窜。没一刻工夫,几十斤鱼,成囊中之物。

上岸后,苏和冻得瑟瑟发抖,彭小慧把他推进自己的车里,打开暖气,又把一团衣服塞了进去。

我左手半袋鱼,右手两瓶酒,赶往路桥二处,要和张处长深谈一次。

三杯下肚,就感受到了山东汉子的耿直。张处长说,自己在筑路行业干了二十多年,每到一处,都交一批朋友,修路其实修的是情谊。第二瓶酒打开时,我觉得应该抓紧时间,把话题绕到正路上了就我的酒量,再不谈,会误了主题。

我告诉处长,别看警察平时威风凛凛,其实就是个驴粪蛋子表面光,外强中干,囊中羞涩。不像你们修路工人,看上去面色黧黑,衣衫破旧,但是财大气粗,一干就是几个亿的大工程。张处长哈哈大笑,端起杯子,许所长,我看你也是个爽快人,愿意交你这个忘年交,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说。

半斤下肚,一声长叹,确有苦衷啊!讲了三任所长没有办公室的困境;讲了局里没钱支持的窘境;讲了盖房缺少材料的处境。

张处长一拍桌子,明白了,给你们赞助十吨水泥。

我忙站起来鞠躬,谢谢处长,十吨肯定不够,要打地坪、修煤房、安锅炉,还要修水窖,起码得……我停顿一下,伸出五个指头。

张处长沉思了半分钟,吃了两口菜,让属下拿来五个空杯,全部倒满。许所,一杯,十吨水泥,你看着办。

据事后焦代提说,那天我是被三个修路工人抬到车上的。我一直冲他们傻笑,口里不停喊,五十吨,五十吨。还吐了一车的污物,洗了三遍仍腥臭难当。

睡了整整两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盖房子的吴老三赶快把水泥拉回来,好像晚了张处长就会变卦似的。我对吴老三说,五十吨水泥便宜卖给你了,我只要一万块,你把钱付给三八修理厂。

这两天灰鹤的精神状态和苏和一样好,看来喜欢美女不仅仅是人类的偏好。

鹤已经安心地在友好旅社的大院子里踱步,有时轻松地飞到院墙上,昂首挺胸,像个名模。鹤的后面,总会跟着追拍的彭小慧,而小慧的后面,一定有苏和。

为了拍出更好的效果,苏和带着吉他,彭小慧抱着鹤,在湖边,在草原,在松林,甚至攀上了松树头山巅。两个人,一只鹤,一把吉他,一首歌。为了拍雪景,两人竟然爬上了三千七百米的婆罗克努山。苏和说,小慧拍了八盒彩卷。

大家都看出了其中的情缘,都创造机会,让他俩单处。我暗地里给苏和打气,让他一定要抓住机会。

这小子居然憨憨地说,人家可能早有对象了,也可能只对拍鹤感兴趣。

我敲着他的头,这里装的是沙子啊?有对象还能在外面耍这么久?没感觉还能让你天天陪着?主动点,抓紧时间表白。等鹤放归了,还有啥理由出双入对?

我只得采用激将法。苏和长得帅气,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父亲是蒙古族,母亲是锡伯族,他长出了两个民族的优势。他嗓音特别嘹亮,唱蒙古长调,动情酣畅,婉转悠扬,就是在女孩面前,像个雏鹰。在派出所工作快三年多,社会面太窄,没遇到可心的女孩。这次,是动了真情了。

再放归时,苏和驾驶彭小慧的车,彭小慧抱着鹤坐在副驾驶位置,两人有说有笑,和谐自然。

有过前几次的历练,灰鹤不再排斥湖水,反倒是苏、彭两人,搂着鹤的脖子不松手,刚才还开心的女孩已噙满眼泪,对大鸟絮絮叨叨,在我们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水域。

鹤的腿上拴了一截红绸带,彭小慧说她想以后能认出这只鹤。我掏出钢笔,让她在绸带上写上名字。彭小慧一笔一画写完,苏和抢过笔说,也有我的功劳。他把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并列写在旁边。

鹤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又小心翼翼朝不远处的鹤群靠上去。我们坐在湖边的沙滩上,看着远处的鸟群。

彭小慧说,它能记住我们吗?

苏和说,那当然,是我们教会它吃鱼的。再说,它还带着我俩的名字飞翔呢。彭小慧脸一下就红了。

它一定会把人类的善举告诉鹤群,让鸟类都知道,有一群警察和一辆警车,是保护他们的。我对着空荡荡的湖面,像是自言自语。

7

过路的司机带来口信,吴老三拉水泥的车在乱山子出事了。又是乱山子!

现场惨不忍睹,三匹马倒卧在路边,一动不动。靠左的路基下,躺着一匹,两只后腿还在乱蹬。靠右边的沟里躺着一匹,耷拉着脑袋。一个黑黝黝的牧民一手揪住吴老三的衣领,一手攥着马鞭,痛哭不止。吴老三吓坏了,额头擦破了皮,面色苍白,瘫坐在路边的沙堆山,一言不发。拉水泥的车侧翻在路基下,水泥撒了一地,司机蹲在车子旁吸烟,满脸的水泥灰渍。

货车一次只能装十吨,吴老三想多跑几趟,争取当天都能拉回来,就催促司机开快一点。没想到乱山子这几公里的下坡很陡,车子根本刹不住,快出沟时,发现路上跑着一群马,躲不过去,就撞上了。

牧民声泪俱下,说司机是故意撞的。马跑到左边,车子就撵到左边;马跑到右边,车子又拐到右边,车子与牧民骑的马擦身而过,说自己差一点也成路上的马了。

我指着司机,你他娘的也太会撞了,总共七匹马,你一下就干掉五匹,学射击的吧?

司机哭丧着脸说,马受惊乱跑,自己又想躲马,又不能把车开到路基下面,只得来回打方向,越急撞得越多。

知道这坡度有多大吗?三十度。重车都只能一挡二挡往下坐,你还敢加速跑,告诉你,要不是这群马替你挡道,你俩早就车毁人亡了。

焦代提拍照,给牧民做笔录。我问吴老三,车子保险了吗?见毫无反应,猛拍了一下吴老三的光头,他才激灵着回过神来。

保了,保了,该保的都保了。吴老三声音里有牙齿的寒颤。

我长舒一口气。吩咐陈友明,通知保险公司,来人勘查现场,商议理赔事宜。又从陈友明嘴里拔出香烟,塞进光头嘴里,低声说,吴总,你这次干了件好事。

光头满脸疑惑,出了这么大的事,咋,咋还成了,好事?

第一,如果不是这群马,你必死无疑。是上天救了你,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第二,你买了保险,牧民的马匹,保险公司都会赔付,包括车损,你没有任何损失。第三,这些伤亡的马匹,保险公司都会现场处理。我笑着拍拍吴总的肩膀,四台人民都会感谢你的。

天擦黑,保险公司的人到了,两个小伙子问完情况后,又照相又画图。恰如所料,经过协商,给牧民一次性赔付。那些马匹低价处理给四台商户。损坏的车辆,拖回三八汽车修理厂。

这是一个让三方都满意的结果。我们诚挚地邀请两个小伙子到四台一起吃晚饭,大家认识一下,以后的合作还多着呢。

我启动马达,拉达车却没有反应。停了几秒再启动,只轻轻“咔嗒”一下,仍无动静。关键时刻,丢人现眼。只好让协警陪着保险公司的车先走,我们随后到。

焦代提打开引擎盖子检查线路,我在车里点火,依然“咔嗒咔嗒”响。焦代提说电瓶接线桩氧化了,过电量不足。我说车里没工具。他说不需要工具,用淡盐水冲一下,把氧化的残渣洗掉就行。

淡盐水?这荒郊野岭,连污水都没有。我突然大笑起来,指着焦代提的下半身说,天无绝人之路,这就是最好的淡盐水。

焦代提拍了一下额头,刚才你们装运死马的时候,我尿过了,谁知道有这事?早知道就多憋一会儿了。

他盯着我,所长,只有看你的了。

本来我是没有任何欲望的,但重要的是现实摆在面前,只能创造条件了,何况,前面一拨人还在等着呢。

气沉丹田,闭目冥想。调动全身力量,意念中有涓涓细流汇聚。终于有了感觉,我让焦代提赶快找一个空瓶。

他翻遍了车内,又在路边搜寻一遍,一无所获。太奇怪了,不需要时,满眼都是,需要了,却踪迹全无。

所长,得抓紧时间。干脆,你直接冲着电瓶桩尿吧?

我有那么高吗?没凳子,咋能够得着?

站在地上谁也够不着,你可以上车,自上往下。焦代提指着电瓶的位置,满脸坏笑。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爬上去,刚站稳,准备掏家伙,发现副所长就站在旁边,用看戏的眼神看我。

去,到后面去,别影响我工作。屏气凝神,刚要有作为,突然拐出一辆车,醒目的灯光直刺过来,把意念和身体都逼下了车。

焦代提跑过来,这么快就好了,所长,你太厉害了!

别拍马屁,一滴还没出来呢。不能让群众看见警察站在车上撒尿吧?

天都黑了,车灯又不是望远镜,那点东西,看不见。

不行,心里有障碍,出不来。

那这样吧,所长,我到前面,把所有的车拦住。你放心工作。

费了半天周折,终于完成使命。果然,一马达就着了。开车往回走,焦代提故意用鼻子嗅了嗅说,所长,我闻到了一股臊味。

我瞪了他一眼,你闻过不臊的尿吗?

他哈哈大笑,我的意思,和我儿子尿的气味差不多,都是童子尿。

我“呸”了一声,指着他,你在骂我。

8

彭小慧走了两天,苏和魂不守舍,对他讲话,半天才反应,“嗯”一声,又想别的去了。他常常一个人往山坡上走,暮色垂降,才姗姗而归。一周的工夫,一个人的魂就被勾走了。

你到底表白了没有?人家姑娘什么意思?看他没精打采的样子,我都急了。

他摇摇头,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万一别人有男朋友了,那我不是太尴尬了。

你这纯粹是掩耳盗铃!你不问别人就没有了?气得我喊了起来,这哪像一个警察干的事。

不问,我就宁愿相信她没有。蒙古汉子低着头,小声嘟哝,就像一头性格绵软的骆驼。

看你这怂样,就打一辈子光棍吧。虽然有恨铁不成钢的气恼,但关键时刻还得帮。明天周末,刚好要和你未来的嫂子去拍婚纱照,我侧面打听一下,再把你好好吹捧几句,看看有没有希望。

苏和猛然抬起头,立刻长出了欢悦,窜到我身边,趴在桌子上,所长,要是帮我弄成了,你就是我亲哥,我请你喝一个月的酒,顿顿都是伊力特。

行啦行啦,你们蒙古人就知道喝酒,想让我酒后作案生个傻儿子?我故意逗他,还有没有更好的礼物?

苏和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明白了所长,给你弄些最需要的东西,老爷子泡了几瓶鹿鞭酒,都是真东西。

我一把将他推倒在椅子上,你个猪脑子,现在就靠这玩意,下半辈子还咋过呀?给你开玩笑呢。

门突然推开,田胜利慌慌张张跑进来,不好了许所长,我家被盗了。

丢啥东西没有?我边问边站起身,招呼苏和一起出现场。

田胜利说自己今天去博乐了,刚回来。打开院子,发现房门大开,他没敢进屋,就来报案了。

田胜利的住房在“胜利补胎修理部”的后面。院子左侧是煤堆,上面摞着旧轮胎,右侧用丝网围了个鸡笼,边上放着一辆手推车。门鼻子是被强行踹开的,门中央留着一个明显的脚印。苏和拍完照,我们进屋。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只空酒瓶,旁边有一盒打开的鱼罐头,只剩一些残渣,五斗橱底部的柜门打开了一扇。

酒是你喝的吗?

不是,我走的时候,桌面上收拾得干干净净。

进来吧,手不要触碰柜门,看看里面还少了什么东西?

田胜利查看完确定,茶几上的酒和鱼罐头都是柜子里的,还少了两瓶酒。

走进卧室,地上斜躺着两只破皮鞋,床铺和衣柜都没有翻动的痕迹。主人说旧鞋子不是他的。从床下拿出一个鞋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十个脏乎乎的野蘑菇。我的新皮鞋没了,我还一次都没穿呢,这蘑菇不是我的。

房子再没丢其他东西。院子的门锁完好,窃贼应该是翻墙而入的。顺着院墙查看,绕过左边的废胎,煤堆处居然躺着一个人,满脸煤黑,怀抱酒瓶,呼呼大睡。

田胜利指着熟睡者的脚激动地喊,皮鞋!我的新皮鞋!他冲上去,迅速将两只鞋扒下来,又往窃贼身上踹了两脚,对方竟毫无知觉。

醉鬼怀里的酒喝得只剩小半瓶,两只手都是泥土,右侧的裤兜里还揣着一瓶酒。旁边土墙有明显的爬痕,与醉鬼身上的泥土相符,看来入侵者原本是想翻墙出去的,无奈酒劲发作,才让他醉卧现场。

让屋主人打来一盆水,擦净煤黑。艾山别克!胜利喊了出来。妈的,前几天不知从哪儿捡了几个野蘑菇,非要送给我,我还礼送给他一瓶酒,今天就来偷了。

实在弄不醒,几个人把他丢到手推车上,田胜利推着这个战利品,送到友好旅社院子,在我们临时办公室驻地,像倒沙土一样,把瘫软的酒鬼倒在地上。

明天周末。该下山回市区了,这家伙已经睡了三个小时,还没醒。苏和急着问怎么办?

入室盗窃,属于刑事案件,要把嫌疑人带回局里办手续,即使判不了刑,也得治安拘留。

两个多小时的颠簸,从五台岔路口拐向市区,还有二十公里,道路正在维修,走一截就得下便道。车子三晃两晃,把熟睡的酒鬼给晃醒了。他睁开眼睛,惊奇地看着身边的警察,又低头看看手铐,突然问,这是哪里?我为什么戴手铐?双手伸向右侧裤子口袋,咦,我的酒呢?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笑容可掬地问,你前面在哪里?和谁喝的酒?

他仰头思考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胜利家,他请我喝酒的呢,我给他送野蘑菇了。

艾山别克认真的态度惹笑了全车人,他也跟着憨憨地笑着。

开车的苏和笑声还没落,就大喊,坏了!只听着“咣当”一声,底盘被石块重重地撞了一下,车子从石堆上飞了过去,斜靠在路边。

几双眼睛贴着车底。油底壳还好,只划了一道印,变速箱撞出一道深槽。

苏和指着半醉半醒的酒鬼,都是你!车要有问题,看我怎么收拾你!

没事,车坏了,我给你们——每人——送一匹马,你们可以,骑马上班。酒鬼显然还没清醒。

车子发动着,却原地不动。我催促苏和,咋不走啊?

他摆弄着挡位,回过头说,所长,没挡了。

我坐上去,手柄很轻,四个前进挡,一个也找不到了。再挂倒挡,进去了,踩油门,车子往后走。再挂前进挡,依然没有反应。

离市区只剩十五公里,如果挡辆车回局里,再找车把故障车拖进修理部,少说也得四五个小时。嫌疑人还要做谈话笔录,还要办拘留手续。雯萍还在家等着,商量明天婚纱照的事宜,时间非常金贵。

我来开,倒回市区。整车人瞪大眼睛,都没说话,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我让苏和用擦车布把前后车牌遮住,再把吸顶警灯摘下来。把警服都脱掉,穿里面的背心就行了。他诧异地问,为什么?

你想让全市人民都来谈论一辆警车的笑话吗?

苏和回望了路两端,没多少车呀。

不进市区吗?我要把车直接倒进三八修理厂。

开始的两三公里倒着还行,一下便道,就遭罪了。既要回头看好路线,又要躲着坑洼地段,还要避过飞起的灰尘。由于视线受阻,右侧的情况全靠焦代提提示,他把小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一会儿往左一点,一会儿往右靠。搞得我手忙脚乱,急得他满头大汗。

我驾龄五年多了,很喜欢摸车,自诩开车水平三十岁以下年龄段者无可匹敌,但那也是把车往前开,从没有过长途倒车的历练。这样倒车不光考验驾车技术,更考验身体素质,没有过硬的扭脖子功夫,超过五分钟,就会头晕背痛,血压升高。

我差不多每次都能坚持十分钟。休息时用讯问艾山别克来缓解疲劳:

你怎么会睡在胜利家的院子里?

酒鬼已经彻底醒来,用手拍着额头,我这个人嘛,不喝酒的时候好得很,一见到酒嘛,就没有办法啦。我一个瓶子喝嘛,一点麻达(问题)没有,关键是后面又出来了一盒罐头,光吃菜,不喝酒,怎么行?

他停顿了一下,伸手从焦代提手里要过抽了半截的烟,猛吸一口。开第二瓶的时候,我还对自己说了,三口喝一下行了。但是,但是,没有控制好。你们来得早了一点儿,再让我休息半个小时嘛,我就翻出去了,你们就抓不到我了。

你都睡了五个小时了,如果不抓你,可能要睡到明天早晨呢。苏和嘲讽他:

为什么在房子里就开始喝酒呢?翻出去再喝不是更安全?

哎,所长,他指着自己的裤子,这里只有两个口袋,只能装两个瓶子,问题是他们家出来了三个瓶子的酒,你说,我咋办?只能把一个瓶子的酒放到肚子里了。

他的逻辑惹出一阵大笑。

车子终于进入市区,这才是麻烦的开始。

三八修理厂在城北头,进城区,只有城南一条路。拉达车一直倒行,惹得很多车跟在后面围观,故意按响喇叭,像喝倒彩。我又不能开快,尤其是到了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和后面等红灯的车,头对着头,看上去十分滑稽。交警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敬了个礼问,你们喝酒了吗?会不会开车?伸手问我要驾照。

他们都是警察,车子坏了,是倒着开回来的。酒鬼抢着回答,语气有了掩饰不住的兴奋。

脖子僵化了,还没有转过来。焦代提把警帽拿出来晃了晃。三台派出所的,只有倒挡了,不好意思。交警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绿灯亮了,我加大油门,屁股冲前,绝尘而去。

终于折进团结路,离修理厂不到一公里了,稍松一口气,就听到“咔嚓”一声,车屁股撞倒了一辆横穿马路的自行车。倒下的中年男子坐在地上,双手摸索掉落的眼镜,焦代提捡起交给他。高度近视镜架在鼻梁上,男子看上去像一个高中数学老师。

他站起来,指着焦代提,你们警察有什么了不起,是你们家的马路吗?可以这样开车?明明车子是朝前走的,为什么见我过马路就倒车撞我?

数学老师揪着焦代提,用南方口音质问,自行车坏了,要赔。我赶忙扶起自行车,车把歪了,矫正。链条掉了,苏和迅速上好。一再道歉,又前后拍打中年人衣服上的灰尘。他看看身体和自行车确实都没坏,才推着车子离开,嘴里嘟嘟囔囔,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警察趾高气扬的样子。

望着走远的背影,我无奈地摇摇头,你们给我把路看好,这几百米,再不能出事了。

看着倒进来的车,三八的小眼睛瞪大了一倍,嘴里不住赞叹,人民警察就是不一般,进退自如。

我从他嘴里拔下烟扔在地上,看看你这辆破车,害死老子了!

三八说刚点上的,不能浪费。他捡起烟,吹了吹,又叼在嘴上。听完事情经过,哈哈大笑。车交给你的时候可是好好的,就像把一个好女人嫁给你了,结果自己把日子过坏了,能怨媒婆吗?

我说不管,反正你得免费修好。没修好之前,你的夏利车,我们先用着,上班不能没车。

摊上你这个同学,我倒了八辈子霉了。不算这次,已经帮你免费修了三次了。

我从三八口袋里掏出夏利车钥匙,对同车的几个人说,上车,去局里办拘留手续。

9

走进时尚新娘影楼,问引路的女迎宾,是彭小慧给我们拍照吗?女孩笑答,我们有专门的摄影师,彭总一般不拍照。

彭总?这不是他父亲开的吗?

噢,是这样,上个月彭总的父亲在城南又开了一家影楼,就把这个店交给彭总了。

等会彭总到了麻烦您告诉她,一个叫许韬的警察在楼上照相呢。

雯萍还没有化完妆,彭小慧走进美容室。

许哥好,这是嫂子吧?真漂亮,许哥好福气。彭小慧双手扶着雯萍的肩,透过镜子,满脸笑意。

什么好福气,差点被你嫂子一枪毙了,大难不死,看看有没有后福吧?

啊,什么情况?

等照完相,中午我和你嫂子请你吃饭,再慢慢说。我把苏和也约了,他要向你汇报灰鹤的情况呢。

听到苏和的名字,刚才还活泼的彭小慧,有些羞赧,停了片刻说,嫂子,等会我给你们拍照。

结婚真是一件累人的事,光照相就折腾一上午。彭小慧精益求精,说绝不能损毁她首席摄影师的名声。雯萍极为推崇,各种造型可以重复十几遍而愈加妩媚,仿佛一生的表情,就等在这一刻取出来。

已经发挥到了极致,才勉强符合两个女人的要求,谢天谢地。小慧拒绝收钱,说是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我几次把钱丢进收银台,都被她塞进雯萍的包里,说如果非要付钱,她就不参加午宴了。只好作罢,以后再还吧。

苏和杵在鸿宾楼门口,朝来车的方向眺望。见到彭小慧,又腼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雄鹰离开了草原,就丧失了应有的舒展。

几杯酒下肚,苏和的情绪才活跃起来。讲了昨天我们倒车十几公里进城的故事,惹得两位美女欢笑不止,举着高脚杯,表示安慰。我扭转头说,脖子到现在还不适应往前看。

嫂子,说一下你枪毙许哥的事吧,我一直惦记着呢。

什么,有这事?我咋从没听所长说过?苏和端着酒,来,喝完这杯,嫂子仔细说说。

吓死我了,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让你们所长自己说吧。雯萍把矛盾推给我。

看着两人期待的眼神,我眯缝着眼,作沉思状,而后用播音的语速娓娓道来。

故事发生在五年前的一个夏天,那时和雯萍同学认识不久。单位没食堂,我家又在农村,没地方混饭,有时就随便吃碗泡面。出于同情,有一回你嫂子邀请我去她家吃饭。既然是邀请,得有好鱼好肉吧?

两人点头称是。

非也。走进厨房,有几样菜,全是素的。雯萍同学悄悄告诉我,她娘喜欢吃素,但自己不会做。而她已向上级汇报了,说我炒菜可好吃了。然后当着她妈的面问我,是不是?在那种境况下,我哪能退缩,咬牙点头,举重若轻地说,没问题。

我所有厨艺的基础,也只是母亲炒菜时在灶台边添柴,目睹过几次,却从没操持过。

记得我娘炒菜都要配佐料,葱、姜、蒜什么的。雯萍说,我们家不吃这些东西。我茫然了。再问,有花椒、桂皮、八角否?她又摇头。我说至少得有酱油醋吧,她想了一下,只有醋,那是吃饺子才用的。我内心其实已经慌乱起来了。故作镇定地切土豆丝,心情紧张,缺乏实践,致使刀工极差,切成了土豆条。刚准备往锅里倒油,雯萍在我耳边说,我妈喜欢吃清淡的,少放点油。怕落下铺张浪费的恶名,只倒了极少的油。结果你们可想而知,土豆迅速粘锅,很快又冒烟,赶紧倒水……出锅时,手忙脚乱,放了两遍盐。你嫂子看我的确不会炒菜,就自己动手炒了两个菜。餐桌上,这盘黑白混杂的土豆条,无人问津。我尝了一口,又咸又糊,难以下咽。自己的错误自己扛,趁他们都没注意,我把一碗米饭倒进盘子里,土豆拌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入腹中。坐了一会儿,借故要回派出所值班,直接跑到医院看胃去了。

三个人捧腹大笑,彭小慧问,这和枪毙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前提,听我慢慢絮叨。未来岳母看人真准,对女儿说,不怕做错事,就怕不敢当。我看这小子,挺好。这才有了以后。

一天中午,在她家午休,手枪别在腰上硌得慌,就塞到枕头底下。雯萍第一次见真枪,趁我刚睡着,悄悄把枪掏出来,好奇地摆弄,对着我的头喊,不许动!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我睡意全无,说枪口不能冲人,并教她退掉弹匣。刚躺下,她又把枪口对着我说,空枪没事的。空枪也不能对着人,说完我把枪口朝上推高两公分,只听“砰”的一声,子弹擦着额头飞过,我的左侧眉毛都被枪口火焰烧焦了。

她扔掉枪,瘫倒在地上。我从失忆状态中回过神来,颤颤地喊了声,我还活着。她才扑上来,放声大哭,说吓死我了。我说,你才吓死我了。

弹匣退了枪里怎么还有子弹?苏和一脸疑惑。

肯定是你嫂子前面动了枪栓,让子弹上膛了,我却不知道。那是离死亡最近的距离,只有两公分。

看两个人听得目瞪口呆,我说这才是第一阶段,还没完呢。

后面还有什么啊?快说,快说。小慧有点急了。

子弹打进了墙体,留下拇指大小的洞。她家才搬进新楼,母亲回来问及此事,不好解释。你嫂子让我赶紧想一个又快又不被发现的办法。我只好弄个面团,腻子一样抹平,又用绿水彩调和成墙裙的颜色,轻轻抹上,不仔细看,还真识别不出,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几天之后,面团干了,缩出一圈裂纹,被她娘发现了,雯萍不住埋怨,说这是建筑商搞的豆腐渣工程。

三个人都笑出了泪花,彭小慧说,你们真是生死考验,嫂子不嫁给许哥,天理不容。

雯萍举杯敬他俩,说给我们当伴郎伴娘吧,苏和立刻答应了,并一口干掉,彭小慧举着杯子没有作声。

怎么了小慧?这个忙你得帮呀。彭小慧看了苏和一眼,抿了一口酒,微微点了下头。苏和高兴起来,频频举杯。

我向雯萍使个眼色,她聪明地站起来说,要去新房看看,工人正在刷白灰呢。我对苏和说,你们再聊一会儿,你要把灰鹤的近况好好汇报给小慧。别喝多了,舌头要听脑子的。

转身时,我把手放在背后,做了一个胜利的“V”,苏和说,放心。

10

周一上山时,苏和一身酒气,无精打采地坐在后排,一言不发。焦代提边开车边说,我们的雄鹰怎么了?什么样的云层遮住了快乐的光辉?

是不是遇到小小挫折了?苏和依然一声不吭,我回过头,你哑巴啦!

人家有男朋友!小伙子说完双手捂住脸,头无力地耷拉在靠背上。

遇到一点波折就垂头丧气,你还是警察吗?什么是警察,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再高的山,就是用膝盖也要爬上去。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男人追?只要她没有结婚,谁都有追求的权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雄鹰呢,熊猫还差不多!

那你说我该咋办?苏和被我的话激励起来,伏在我脑后问。

这样吧,中午在小马食堂,你安排个大盘鸡,我先收你为徒,再好好教你战国策。

太好了,师傅。只要能弄成,我天天请你大盘鸡。蒙古人的情绪陡然又振奋起来。

别天天了,你的工资也吃不起。徒弟,还是先唱歌吧,好的想法都是在欢乐中诞生的。

只要歌唱,苏和就能回到草原。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儿齐飞翔

要是有人来问我

这是什么地方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的家乡

唱腔一起,我们就被悠扬的牧歌运载到了辽阔和苍茫的境地,一切都打开了,空间和时间都退回了原点,只有心绪随着翱翔的翅膀上下起伏。每一次听苏和唱歌,都会感叹是这身警服埋没了一个歌手。

车刚停稳,陈友明带着一个人过来。许所,这是三台林场的护林员,他报案说昨天下午看见两个偷猎的,在都拉洪山坡上射杀了一只马鹿。他下山时,那两人还在剥鹿皮呢。

带上枪弹和几个馕,准备进山。焦代提说拉达车的底盘太低,走山路肯定不行。吴老三来了精神,说他的皮卡车底盘高,要亲自驾车送我们。我说吴总,这是去抓偷猎者,你不怕?他指着苏和怀里的枪说,有你们在,我怕啥?

车子沿着婆罗克努山脉蜿蜒的山路进发。越往山里走林子越密,路也越崎岖。这是一条废弃的林场公路,长期没人维护,碎石从山坡滑落下来,将本就不宽的路掩埋一半,左侧是四五米深的沟涧,两边长满了野蔷薇和荆棘,茂密的植被遮挡了水面,能听见湍急的水流发出清脆的声响。

吴老三早已收敛了轻松,紧盯着左侧的深涧,格老子第一次走那么危险的路,这才是真正的坎坷。

为了让吴总轻松些,我故意模仿川普,啥子坎坷,老子看你硬是要砍脑壳。

一车人都乐了。车子过了一个弯,停下来。掉落的碎石把路阻断,整个路面几乎成四十五度角。吴老三说,过不去,绝对过不去。翻进沟里,车毁人亡。刚才许所说的不吉利的话应验了。掉头回吧,这一趟也没白来,看了这么美丽的风景。

问牧民还有多少公里,他指着前面,再用手比画出两个拐弯。我们这才想起来,牧人是不说公里数的。

都走了三个多小时了,不能前功尽弃。我坐进驾驶室,让焦代提、苏和、陈友明三人各抱块石头,并排站在右侧脚踏板上,增加重量,把压住车。让吴老三跟在车后,见到车往下滑,赶紧往轮子下垫石块。我轻踩油门,一寸一寸往前挪。几次下滑,押车的人大喊,不行了!不行了!被我断然喝住。短短十几米,走了半个小时,涉险通过。

到了地方,车子停在山下,制定行动方案。六个人分三组,苏和拿冲锋枪走中间,我和焦代提持五四手枪护两边,每组相隔五六十米,爬山时注意彼此照应,慢慢搜索前进。吴老三要跟苏和一组,说冲锋枪威力大。

三组人都登上坡顶,已空无一人。顶部是个绿色平台,大约有三四个足球场大,周围有茂密的松林拱卫,是野生动物理想的草场和栖息地。

一块三四米高的巨石边上,卧着一堆炭,四五米远处,躺着一只鹿,鹿皮、鹿鞭、鹿筋,都已被取走。

这些家伙,还在这烤鹿肉吃了,苏和找到几根穿肉的木签,太猖狂了。

我想,加拉普老汉家附近的山上,有马鹿跑下来,一定也与偷猎者有关。

扩大范围,又把整个山头篦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聚拢到大石头下。吴老三说鹿肉可是好东西。他早已经按捺不住,取下牧民的腰刀,开始剃鹿肉。

这些狡猾的家伙,肯定早跑了。他们为什么只要鹿的这几样东西?苏和协助吴老三,抓着鹿腿问。

你个瓜娃子,知道啥子?你晓不晓得,一根野生鹿鞭拿到广州卖好多钱?吴老三用手比画了一个“八”字。

这么贵,是我工资的四倍。苏和很吃惊。

你晓得鹿皮好多钱?见我们都围过来,吴老三停下手里的活,我有个朋友,在广州做过一些偏门,听说我在草原干活,偷偷告诉我,让我整些紧俏货。一张鹿皮,他伸出了三个手指,可以卖三——千元。他故意把“三”字拉长,指着苏和说,一张皮就是你不吃不喝一年的工资。

怪不得这些家伙铤而走险,原来有这么大的利益驱使,苏和摇着头。

四条腿卸完,一人扛一个。吴老三又把另外的肉用衣服兜着。离开时,望着草地上剩下的一堆骨肉,又看看暮色临近天空,无不遗憾地说,这么好的东西,只能留给狼吃了,太可惜了。

回到车前,天已经黑透了。饥肠辘辘,一人一个馕。吴老三说,不是有肉嘛,我们也可以烤着吃。

大家看着我,晚上肯定走不了山路,要在车上将就一晚。点堆篝火,既可以烤肉,又可以取暖。

木签烤肉的香味,很有穿透力。吴老三说,都别吃多了,这野生鹿肉热性的,劲大得很,你们年轻小伙子,晚上受不了,要跳到河坝里降温的。说完,哈哈大笑。

你头发掉光了,是喝的鹿鞭酒还是吃的鹿肉?焦代提的戏言把吴老三说愣了,他思忖一下,我生来头发就不多,可能是我爹鹿肉吃多了,遗传给我了吧。

陈友明嚼着一块肉说,要是有点盐,再撒些辣子面和孜然,就太美了。

还得有瓶酒,最好是伊力特,人哪有满足的时候。我刚说完话,苏和走过来,把我拽到大石头附近——这家伙今天一直郁郁寡欢——师傅,我和小慧的事咋办?我都快疯了。

你把详细情况给我说说。

那天你走后,我掏出戒指向小慧求婚,被拒绝了。她说自己有男朋友,是父母早就定好的,两家都见过面了。对方好像是设计院的助理工程师。听到这消息,我顿时就绝望了,一口气把剩余半瓶酒全喝了,结果醉得不省人事。

没出息!哪能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急着求婚?你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你不是让我赶紧表白吗?我又不像你,从没恋爱经历,心里着急,就求婚了。

对小慧,你心里咋想的?

我第一次见到,就从心底喜欢。和她在一起,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就特别亢奋,就想唱歌。苏和顿了一下,低下头,这两天,干啥都没劲。

我仔细给苏和做了分析,毫无疑问,小慧对他也有好感,但父母之命不好违。他必须做件有影响的事,既要证明铮铮侠骨,还要彰显婉约柔情,必须超过她男朋友的魅力,才可能撬动女孩情感的天平,否则,人家凭什么看上你。

太难了,师傅,还不如剁掉我两根指头呢。苏和的愁容里结出了雨滴。

你以为恋爱是胆量活儿?是力气活儿?我指着太阳穴,靠这,懂吗?

小伙子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反思刚才的话。我转身则继续烤鹿肉。

山里的夜晚,温度降得很快,即使挤在车里依然有沁肌的凉意。

迷迷糊糊刚睡着,被苏和低低的喊声惊醒。

快起来,起来,有动静!

大家瞪大眼睛,借着月光,看见几十米开外,几个黑魆魆的影子朝这里走来。

子弹上膛,下车的同时,吴老三要打亮车灯。我倒数三个数。车门大开,大喊:不许动!雪白的灯光照着远处,一只青面獠牙的野猪,身后跟着三只小猪,虎视眈眈地与我们对视。强烈的光线显然也镇住了它们。几秒之后,大野猪低声怒吼,朝我们冲过来。

赶快上车!我们慌不择路回到车上。野猪绕车走了一圈,用嘴拱了拱轮胎,才从车边走过。

吴老三说,许所,啷个不开枪?野猪肉做熏干肉好吃得很。用我们四川的油松枝来熏,那硬是馋死个人。

吴总啊,你就知道吃。我们是警察,是来抓偷猎者的,怎么能自己偷猎呢?

是的是的,我也就是看到这么大的野猪,随口一说。

被野猪一搅,睡意全无。吴老三说,等哈天亮了,我们再去趟坡顶,把剩下的那堆骨肉背回来撒,撇弃,太可惜了。

来回又得三个多小时,肯定不行,焦代提反对。

我支持焦代提的意见,已经不少了,早点回去,在林场的几个山口布好控,让护林员多注意陌生人和陌生车辆,看看能不能发现偷猎者的蛛丝马迹。

11

和雯萍整整谈了五年,总认为自己心智还不成熟,对进入婚姻城堡心存恐慌。六月底,母亲去参加一场婚礼,席间和一位我初中的女同学坐在一起,看到她家孩子都上一年级了,自己的儿子还孑然一身,母亲心痛得一夜未眠。第二天,喊我回家,让我跪在父亲遗像前,即刻作出承诺。看着母亲红肿的眼,想着十几年的含辛茹苦,责任感促使我指着墙上的日历说,您挑日子吧,就是下周我也结。

我把7月30日的日子告诉雯萍时,电话那头半天没吱声。

没听见吗?

你中午没喝酒吧?

什么意思?我说的是醉话?

跟了你五年,这可是第一次谈婚姻,连个订婚仪式和戒指都没有,打个电话,你以为在通知开会呢。不到一个月,房子怎么办?家具怎么办?婚车怎么找?在哪办酒席?一大堆事呢。

你说的环节一个也不能少,只不过咱警察不走寻常路。这样,我现在去找房子和买戒指,你把结婚的事宜跟你家人沟通好。

好不容易租到两间平房。由于夏季旅游人数剧增,赛里木湖景区治安任务重,双休日也不能回来。粉刷房子、购买家具、配置铁炉,安装火墙之类的粗活,都交给了雯萍。

马万友敲门进来,脸气得通红,打断了我的沉思。

所长,你得好好管一下艾山别克了。

这家伙拘留七天才出来,又惹事了?

饭馆刚开门,他就和一个牧民进来,说牧民请客,给他接风。要了一瓶酒,点了两个素菜,从早晨喝到现在,两人都醉了。食堂要打烊了,总共才十八块钱,他们都凑不齐,还占了我一天的桌子。

这里牧民的酒量都挺大,一瓶酒怎么能喝一整天?还把两个人喝醉?我边走边问。

草原上有个习俗,别人敬你酒,如果是瓶子里的最后一杯,你喝完之后,就得买一瓶还给别人,以示礼貌。他俩就利用这个习俗,喝了一天。马万友说,十几块钱确实没多少,关键是太气人了,如果这次不治一治他们,以后会经常这样的。

到了饭馆,两人果然都喝高了,见到警察,扶着桌子站起来,桌面上放着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他们都指着对方说,自己是被邀请来的。桌子上还剩半瓶酒,脚下躺着三个空瓶。

先把他们带回值班室,约束到酒醒。艾山别克口袋除了没喝完的半瓶酒,空空如也。那个叫图勒斯的牧民身上也只有刚才摆在桌面的九块钱。

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两人争论不休。艾山别克说图勒斯不够朋友:前年你家的五只羊跑到我的羊群里,我白白替你放养了半个月,一分钱没要,全部归还了。

图勒斯说,哎!艾山别克,去年你家骆驼难产,是我帮忙唱了几个小时的催产歌,才稳定了母驼的情绪,顺利生出了羔子。

艾山别克说,你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如果不是我父亲骑马把你送到县城医院,你早就没命了。

图勒斯说,那年你醉在雪地里,不是我把你拖回去,牧场早就没你了。

争到最后,图勒斯站起来,说他想起来了,因为艾山别克才出来,是自己说的请客。他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认真数了一遍,放在办公桌上,说,把艾山别克押在这儿,我出去找钱去。

艾山别克紧紧握着图勒斯的手,像一次深刻的离别,送到门口,又郑重地把马鞭交到图勒斯手里,认真地说,你放心,我在这里等你。

送走图勒斯,艾山别克回过身,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所长,我没骗你吧,是他请的我。

图勒斯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他手里捏着两张五元钱,放到桌子上,又从那堆零钱里取回一元。把同样睡得迷迷糊糊的艾山别克从椅子上拽起来,朝我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我说下次吃饭,一定把钱带够。

天刚亮,我在院子里洗漱,一张熟悉的面孔在大门口晃了一下,过了两分钟,又伸头往里看。

我招招手,让图勒斯进来。他还在道歉,说昨天的事太丢人了,对不起我们。我说没事,你们已经把菜钱付清了,下次注意就是了。他一个劲地点头,嘴里说着就是就是,脚却没动。支吾半天,说不是他要来的,是艾山别克非要让他来的,自己也觉得没脸开口。

什么事,直说吧。以为他俩还在为昨晚的事抱歉呢。图勒斯说,不是我的意思,是艾山别克的意思。昨天嘛,他口袋里,装的半瓶子酒,放在你们窗台上了,他的意思,让我现在拿回去。

我差点笑出声来,窗台上果然放着半瓶酒。我递给他,图勒斯一再解释,不是他想要这半瓶酒,是受朋友之托,自己只是帮忙而已。

12

厅里给派出所配发一批警用器材,局长让我负责拉回来。恰好可以带上雯萍去采购新衣服。这是第一次跑长途,尤其是有未婚妻相伴,天朗心润,微风轻拂。拉达警车轻松而愉快地在国道上飞驰,整个画面都洋溢着浪漫和美好。

雯萍显露出了一位准新娘应有的幸福和兴奋。不停询问几点能到乌鲁木齐,盘算着到哪条街去做头发,到哪个商场去选衣服,到哪个批发部去购买床上用品,到哪个市场去挑选餐具。

车过奎屯,路况差起来。部分路段在维修,车要不停拐向便道,拉货的半挂重车越来越多,占据了大半个车道,要不停地见缝超车,还得躲避随时出现的大坑小坎。美好的心情,被颠得支离破碎。准新娘的表情渐露焦灼,对我的驾驶技术产生了质疑。

对面来车密集,被同向的一辆油罐车压着晃了两公里,终于瞅见空档,挂挡,加油,超车。刚并入右道,却见一深坑,车速太快,只得心一横,越坑而过。伴随着女友的尖叫,“咣当”一声冲了出去,底盘被狠狠蹭了一下。我赶紧把车停在路边,趴在地上,查看车底,还好,没见有漏油迹象。

回到车里,挂一挡,没有。心里一虚,上次倒行十几公里的经历,让脖子疼了半个月。再挂二挡,有了。长舒一口气,二挡起步需要加大油门,猛松离合器,车子往前蹿了几米,才慢慢稳当。雯萍诧异地看我一眼,很奇怪。似乎刚才的一颠,把我的技能也颠没了。没敢告诉她实情,女人总喜欢大惊小怪的。

便道终于走完,进入柏油路面。提速,升三挡,空的,心里一惊。再升四挡,还没有,开始心慌。再挂五挡,有了。

奶奶的,这破车,害死人了。没控制住,内心的咒骂被舌尖捅出了声。怎么了?车坏了?面色刚有好转的女友也感觉出了车的异样。

没什么,就是挡位缺了几个,没事的,就像老人掉了几颗牙齿,不影响吃饭。

困境出现在进城之后,尤其是在等红绿灯的时候。首府的车子排着长队,绿灯亮时,我得等前面的车走出四五米了,才能起步,否则往前一冲,就有可能追尾。后面车以为我打瞌睡,不停按喇叭。心里一急,二挡起步,又被憋熄火。不友好的司机直接从右侧超过来,摇下车窗,瞪我一眼,嘴里说着有馊味的话。旁边的女子也失去了准新娘的温婉,一个劲儿厉声问,你咋不走?你技术咋这么差了?我肯定无法对一个陆地动物去解释潜泳的技术要领。

我说你看路右边,我看左边,只要有汽车修理厂,就拐进去。

煎熬了快一个小时,雯萍喊起来,终于发现了修理厂,就像见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

老板说放到这吧,两天之后来取车。

事情办得很顺利。取车的时候,老板说“独联体”的车配件很少,好不容易才弄到,安装还需要一天。雯萍扳着指头算,离30号只有四天了,再等一天,只剩三天。我说来得及,明天赶回去,还有两天,足够了。

警用设备和新娘采购的东西装了满满一车,开始返程。人靠衣衫马靠鞍,穿上新装,再配以栗色波浪卷发,雯萍简直换了一个人。

我咋有种拉着别人女朋友的感觉。

别做梦了!你个小警察,这辈子也就我粘着你。听得出来,女朋友的声音里有着花粉般的蜜意。

美好的感觉持续了一百五十公里。刚过石河子不久,车子突然减速,使劲踩油门也没有反应。靠边停,检查油路和电路,都是好的,启动,怠速可以着,一加油,又熄火了。急出了一头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拉着花枝招展的新娘,如果撂在这零上30多摄氏度的戈壁滩上,真是颜面扫地。

车里太热,雯萍下车。不是才修好吗?怎么又坏了?

前面看的是腿病,现在气管出了问题,不在一个科。我尽量表现轻松,想缓解她的压力。折腾半天,发现一个现象,匀速踩油门,车子就熄火,而猛踩一脚,发动机却能加速。尝试猛踩一脚,松开,再猛踩一脚,再松开,车子居然可以起步了。我的右脚只好像打摆子一样,在油门上不停抖动,车子终于慢慢跑起来。

没十分钟,脚脖子又酸又胀,只好用大腿带动小腿,结果全身跟着晃动。雯萍说我就像滚筒上跳动的土豆,很滑稽地干着正事,车子像是被我推着走的。虽然只能跑四五十迈,但毕竟是向着回家的方向。

所有机动车都能超过我。雯萍问,照这种速度,即使车子再不坏,到家也半夜了。我说哪能让新娘子受罪,再过一会儿,就会有长途客车过来。你先走,回去与家人商定接亲事宜,我慢慢把车开回去。

新娘子上了长途汽车,我的负罪感豁然减轻。看着拉达车,我心里升腾出一股怨恨,都是三八,把这样一辆不着调的车卖给我。无处发泄内心的怒火,我找张纸,写上“臭三八”几个字,用线绳绑在油门踏板上,加油时,有了脚踏三八的快感。右脚累了,左脚上。心绪慢慢平复,想象自己的脚在键盘上弹奏,时快时慢,忽轻忽重,那行驶的车,竟像一曲流动的旋律,这是音乐应有的节奏,这让我枯燥的驾驶,有了艺术的优雅。

到了奎屯加油站,脚踩在地上,仍有舞蹈的韵律。站在卫生间的小便池边,用力都是一股一股的,像间歇的喷泉。

算一下时间,近四百公里的距离,得“弹”八个小时,这可是一场豪华的演出。上车前,揉了揉双腿,亲人们,全靠你了。本来还想再骂三八几句,又担心这种负面的情绪会传染给车子,毕竟他们有更近的亲缘,再出现任何意外,就彻底歇菜了。偷偷把脚踏板下的“三八”撤掉,惩罚一下就行了,又对车说了些好话。让我累点没关系,娶媳妇哪有这么容易的,是得吃点苦,痛并快乐着,就行了。

两个小时过后,就再也找不到艺术的感觉了。全身酸痛,腿脚麻木。每一辆呼啸而过的小车,都是一记左勾拳,望着卷起的浮尘,我恨恨地说,老子早晚也会开一辆好车,低于十万的都不算。

突然看到路边有两辆车撞在一起,车辆严重变形,已无法行驶,太阳底下站着一堆人。优越感一下冒了上来,哈哈,我的运气不算差呀。至少车子完好,还在行驶,仅仅是费些体力而已,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体力。湿透的汗衫又被捂干了,身上已无汗可出。

终于从岔路口拐进了博乐路段。虽然天已黑透,虽然饥肠辘辘,虽然疲惫不堪,家是越来越近了。继倒车十五公里后,我又创造了开车的新纪录——钢琴演奏法开车四百二十公里,想一想就觉得自己伟大,情绪愈加亢奋起来。此处应该有歌声,喝两口水,清一下喉嗓。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儿齐飞翔

对面来车,远光非常亮,也没有会灯,咱是盲人骑瞎马,只好往右边靠,几乎同时,车灯里突然出现一辆车,司机正蹲在挂车后轮胎边卸螺丝,我的左脚正踩在油门上,别住了右脚,没法踩刹车。眼看就要钻进车尾,我只能一把方向打回路中,朝人冲去,嘴里喊着,完了完了!那人反应奇快,甚至都没侧头看一眼,凭驶近的灯光作出判断,一头扎进拖挂车底。我的车头“哐”的一声,把卡在轮胎螺丝上的十字扳手撞飞。刚才远光照射的大车也驶到了近前,我已经无法躲开,只能迎上去。对面的司机一把方向把一半车身打到路基下面,中间逼出一条窄道,拉达紧紧贴着两辆车的边沿穿了过去。借着后面车的灯光,看到换轮胎的司机从车底下爬出来,捡了个砖头撵过来。停在路基下的大车司机,手里攥了把扳手,也冲我追过来,一看就是要拼命的架势。仅仅几秒钟,我已满头冷汗,后脊发凉。险些酿成大祸,我自知理亏,赶紧“弹奏”油门,驶离这是非之地。

经此一骇,我浑身湿透,双脚发软。待把车开进家属院,停在新刷的婚房门口时,我已经无力下车了。

13

雯萍告诉我,苏和受伤了,现在医院。我问听谁说的,她说取照片时小慧说的,她眼睛红肿,像是哭的。后天就大婚了,伴郎却出了问题,得去看看。

苏和左臂裹着纱布,正在打吊针。见我进来,满面春风,好像我才是病人。

什么情况?我才走几天,就出事了。

他说不小心被刀子划了一下,不碍事,医生说两三天就好了。其实不用住院的,是小慧非让他住。苏和感觉说漏了嘴,立即打住,马上换了话题,说决不耽误后天伴郎事宜。

正在嘀咕,为什么小慧非让他住院,转身就看见彭小慧戴着太阳镜提着保温盒进来。见我在,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问,许哥,都准备好了吧?

都齐了,就等你们这伴娘伴郎了,谁知这小子受伤了。

都是为了我,他才……彭小慧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和打断了,带了什么好吃的?

清炖鸡,我亲自做的。彭小慧给苏和盛了一小碗。眼镜始终没摘。

我走这几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他们的关系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喝完鸡汤,我送彭小慧出门,边等电梯边问怎么回事。她说三天前自己过生日,约了一些朋友K歌,散得挺晚,自己醉了,男友送她。走到偏僻路段,忽然窜出两个戴口罩的大汉,浑身酒气,一个掏出明晃晃的刀子,男朋友吓得居然丢下她跑了。个子高的男子捂着她的嘴,把她往林子里拖,就在这时,苏和出现了,把两人打跑,手臂是在搏斗中划伤的。

返回病房,苏和不敢正视我。

英雄救美?多好的故事,可惜太老套了。只能骗骗彭小慧这样的无知少女。说,到底咋回事?否则,我就要给局长汇报,立重大刑事案件,持刀抢劫,强奸未遂,袭击警察,哪一项都够重判的。

师傅,知道瞒不过你,我都说了吧。你不是让我多动脑子嘛,既要阳刚又要浪漫。我从派出所查到她的生日,就到花店定了花篮,插了24朵玫瑰,祝贺她24岁。贺卡上没留名字,落款是“鹤的思念”,我想她这么聪明,一定能猜到的。那天下午,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就走到影楼,想见小慧一面,却看见她和一个戴着厚片眼镜的男子一起下楼,应该就是那个什么助理工程师吧。我躲开了,悄悄跟着他们,来到欢乐时光KTV。偷偷瞄了一眼,他们包厢人挺多。我在隔壁要了个小包。一个人喝酒没意思,就约了两个哥们。喝着喝着,就把烦心的事告诉他们了。他俩隔着玻璃窗,认准了小慧,说要想办法帮我,我让他们别胡来,他们答应了,让我也别喝了,一定要暗中送小慧回家。说完就先走了。我以为他们喝多了,随便说说。后面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但是,她男朋友确实是个怂包,这总不是假的吧?

那是两码事,你这是在犯法,知道吗?

真不是我安排的,前面还以为他们遇到真歹徒了,夺刀时还划伤了自己。

啥时候知道是你朋友的?

把一个人的口罩扯掉时,认出来了,才放他们跑的。

后来呢?

把小慧扶到我宿舍,她吐了一晚上,也哭了一晚上,骂自己瞎了眼,找了个贪生怕死的男朋友。我心里有鬼,也不敢劝,就一直在默默照顾她。

她男朋友没有报案?警察找你没有?

报了,派出所到医院做了笔录,我说不认识,自己刚好路过,就冲上去了。派出所警察说,这是见义勇为,要报局里,还要……还要……为我请功。

你啊你啊!我点着苏和的头,你把这事整大了。一旦要兜不住,案子破了,你们三个都要完蛋。

师傅,那咋办?得赶快补救呀!苏和急得从床上站起来。

破案得有些时日,先把报功的事拦下。你必须要向彭小慧讲清楚,让她明白事情的原委。

我心里也一直很矛盾,又高兴,又担心。跟你说开了,反而安心了。师傅放心,伴郎的事情一结束,我就告诉小慧实情。

14

婚礼场面很热闹,尤其伴郎伴娘,更是光彩亮丽,大有喧宾夺主之势。在一群没轻没重的年轻警察们的起哄下,两人的关系反而被推动得清晰起来了。

二十天的婚假,去旅游了,算是对雯萍多年亏欠的补偿吧。

刚回来,焦代提副所长就冲到家里,焦急地说,所长,你可回来了,苏和又出事了。

事因还是那起案子,在民警们的艰苦努力下,几天前破了。得知真相的工程师男友,全家闹到市公安局,控告苏和用卑鄙行径夺走了自己的女朋友。苏和为了救朋友,自己把责任全揽下来了,说是自己安排的,只是让他们吓唬一下,不是真抢劫。两个朋友治安拘留了15天。苏和被关了禁闭,局里正在研究处理意见,不知道这小子还能不能穿警服了。

赶到禁闭室,苏和正斜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听到开门声,跳了起来。

我一直在算着日子,想着师傅这两天该回来了,他把手伸出来,带啥好吃的了?

苏和脸上看不到任何沮丧,甚至连愧疚都没有。你是不是觉得挺光荣,还能住单间。我从兜里掏出烧鸡,让焦代提守在门口。又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咬开瓶盖,递给正在啃鸡腿的苏和,你和彭小慧现在什么情况?

她已经和眼镜彻底分手了,跟我好了。

什么时候的事?是你把实情告诉她之后吗?

那当然,我答应过师傅的。苏和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你和嫂子去旅行了,我请小慧到一阳咖啡店,给她说清楚了。我也告诉她,那两人真不是我有意安排的,还说不管是不是小慧,任何人被抢,我都会冲上去的。虽然小慧有些吃惊,但她最痛恨的,是男友丢下她自己跑了,这件事对她刺激太大了,说如果不出现假劫案,还看不透一个男人的真品质呢。其实,那男的主要是小慧父母看上的,亲家是个什么局长,对他们家生意多有照顾。小慧本人对他没什么感觉,更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了。

我点点头,小慧是个好姑娘,看问题很准。那你现在怎么办?

师傅,不就是七天禁闭嘛!为了小慧,关一个月我都愿意。苏和满不在乎,又去扯鸡翅。

关键是,你有可能要,脱——警——服。我把语速放慢,并告诉他,来之前我找了何副局长,事情的确有些棘手。前男友家人盯着不放,说是警察知法犯法,非要讨个说法。

苏和愣住了,把嘴里的鸡肉赶紧吐出来,有这么严重吗?师傅,那你可得救我。你知道,当警察是我人生的梦想,这才刚干出一点滋味,决不能离开的!

我直奔时尚新娘影楼。彭小慧或许是事情的转机。

彭小慧已经知道苏和被关禁闭的事,以为过两天就出来了。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她一下紧张起来,许哥,你说咋办,我听你的。

我让她先写一份材料,亲自交给局长,把情况说清楚:第一,自己才是受害者,对案件当事人的不当行为表示理解,不要求追究责任;第二,与前男友分手与苏和无关,恰恰是通过这个事件,认清了一个人的本质,避免了一生的错误选择;第三,选择和苏和建立恋爱关系,是自己慎重考虑的结果,是看中了他的勇敢和诚实。早在破案之前,他就告诉了她整个事情的真相,让自己公平抉择,恰恰体现了人民警察的责任担当。再就是,她还得找到前男友和其家人,让他们不要再去公安局闹了,这样只会增加更多的冷漠和仇视。他们不要抱任何幻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与助理工程师重修秦晋之好了。

彭小慧的努力果然产生了积极效果,禁闭结束后不久,苏和背了一个记过处分。这小子拿着处分决定书,像中奖一样,说要请我喝酒,好好庆祝一番。

15

尽管拖了一个多月,新办公室终于在九月初竣工了。四间砖混结构新屋,外墙雪白,门窗整洁,坐落在四台坡山,与那些黝黑破旧的店铺相比,大有鹤立鸡群之态。唯一的缺点就是没电,整个四台都没通电。

我说吴老三,这房子看上去怎么是斜的?

许所,这是你视觉偏差,地基都是用水平仪测的。咱这四台坡度大,你站在斜坡上,看水平的房子,肯定就斜了,参照物不一样。

还以为是你吴总的眼斜了呢!大家开心地走进房内,新配的桌椅,新购的床被,终于有了自己暖心的窝了。

下周把公安的蓝盾警徽架在屋顶上,再做一块派出所的牌匾,我们就可以正式开张了。苏和点头说好,正把一大摞档案材料从车后备厢里抱出来,锁进办公室抽屉,说流动派出所的生涯终于结束了。

苏和负责通知雯萍和小慧,让她俩上来一趟,观摩一下新址,再去湖边看看鹤群,再晚,鹤就要飞到南方去了。

又到屋后查看水窖,吴老三说是用鹅卵石砌的,既结实又不容易招虫。打开盖子,圆形窖口倒映在水面,我喜悦的表情有些微微晃动。焦代提说,是上周才放下来的山泉,甜着呢。

赶快烧水,泡一壶味正的酽茶。坐进自己的办公室,背倚着婆罗克努山脉,通透的阳光从身后的窗子投射进来,和煦而温暖。极目远眺,对面的阿拉套山轮廓起伏,在窗子上划出虚线,两条山脉之间,是辽阔的博尔塔拉草原,铺陈开了亿万年的苍茫。坐在小小的房间,忽然有了唯我独尊的帝王之气。

自我陶醉还没有深入肌理,就被敲门声打断,陈友明急匆匆进来说,不好了所长,赛里木湖有人跳湖自杀了。

啊!救上来没有?活的还是死的?男的还是女的?一连串的疑问,陈友明只顾摇头。水刚烧开,第一壶茶成了黄粱一梦。

二道弯是赛里木湖游艇停靠的码头。见到警察,围着的人群让开一条道。一瘦弱男子躺在湖边的席子上,不停抽泣,埋怨船主为什么要救他,说自己不想活了。听口音是南方人。

船主说,这人上午来的,一会儿询问湖面积的大小,水的深度,一会儿又问有没有水怪,有没有鱼虾,还以为是摄影爱好者呢。中午客人少,他要坐船。船主说得等够六个人才能走,他说包船,船主挺高兴。客人非要往湖心开,说越远越好。已经超过规定距离了,船主说不能再走了,准备掉头,男子却突然脱掉救生衣,跳进湖里。船主吓坏了,赶紧下去救人。幸亏又来了一艘船艇,大家合力才把人救上来。

跳湖者不停咳嗽,说自己是将死之人,谁也别拦着。我走到旁边说,你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到派出所咱们敞开心扉好好聊聊,明天如果还想死,我开车拉你到一个有天鹅的地方。

他坐起来,指着我说,此话当真?

我是所长,一言九鼎。

他起身跟我走了。

新办公桌上,一份大盘鸡,一瓶酒。我说你有福,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第一次使用。

南方人说对他是最后一次。

啥也不问,只斟酒,干杯,吃菜。再干杯,再吃菜。半瓶过后,瘦男人端着酒杯,泪眼婆娑,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警察,说完一饮而尽。

这个叫廖金生的男人来自广东,在家乡的县城开了家鞋厂,借着改革的春风,生意顺风顺水,不但娶妻生子,还盖了楼房。本以为幸福降临,谁知却得了肺病,或许是常年在生产车间加工皮料的缘故吧。为了生计,也没做进一步检查,直到三年前病情突然加重,才去医院诊治,已转为肺癌。为了治病,他跑遍全国各大医院,转让了厂子,卖掉了楼房,眼看治愈无望,妻子带着六岁的儿子将最后的五万元卷走,不知所踪。他是从一本杂志封面上看到赛里木湖的,从没有来过草原,更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湖。他决定远离污浊、嘈杂的城市,把自己最后的生命交给这片辽阔、蔚蓝的纯净里。说完他端起酒杯,摇了摇头,就这个最后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新疆辽阔的草原,不但能治愈精神的创伤,也能医好身体的病灶,关键自己要对未来充满信心。我给他讲了退休警察哈拉提的故事,六十多岁了,还是肺癌晚期,不想把为数不多的时间交给药物和伤痛。他从小生长在牧区,愿意让自己的灵魂重归山林,回到亲人身边,回到阔别已久的草原。他愿意每天骑马放羊,享受蓝天白云,与花草为伴,每天还能喝到最新鲜的骆驼奶。

你猜怎么着?我盯着廖金生发呆的眼睛,一年以后,红光满面。到医院再检查,肺部阴影缩小了三分之二,医生说是奇迹。那个虚弱的老人,现在壮得像头牛。你才四十出头,肯定没问题的。

我端着酒杯跟南方人碰杯,草原是创造奇迹的地方,这儿的空气,这儿的阳光,这儿的湖水,都是上苍赐给草原的圣物。

你能带我去看看他吗?南方人的眼里,燃起了火苗。他把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一早,赶到加拉普的毡房,哈拉提正要出门牧羊,见到我们,非常开心。听完事情缘由,向我敬礼,说保证完成任务。指着我帽子上的警徽说,这是退休后组织交给他的第一项任务,让我放心。他搂着廖金生,我会把这个瘦弱的小羊羔,锻炼成一匹草原骏马的。说完把马鞭子塞给南方人,现在你是我的徒弟啦,今天起,你要做一个真正的牧人,现在开始学骑马。廖金生笑了,原本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

16

由于地势高,草原总比城市更早地触摸到秋意。牛羊开始从待了三个多月的夏草场转往冬窝子。一群一群的羊,被牧人赶着,几峰骆驼将一个家都驮在了背上。从赛里木草原沿松树头牧道,翻过科古尔琴山,进入处在天山南坡的萨尔巴斯套,这里受暖湿气流影响,冬季少雪,气温较高,是天然的冬草场。

巡逻时,看见转场的牧人,想寻找哈拉提或者加拉普,却都不是。焦代提说,湖边牧场转场都早,明年五月就都回来了。

洗漱完毕,刚入睡,听到敲门,以为有警情,却是苏和,这小子激动地说,所长,刚得到消息,小慧的父母亲同意见我了,让国庆节去她家。

是个好消息。两人好上了,但小慧的父母一直不同意。小慧用尽各种办法,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

喜讯说完了,你该走了,我要睡觉了。我把他往外推,准备关门。

还睡什么觉啊,现在就回市里。我这才发现,这小子已经穿戴整齐了。

“十一”后天才到,明天回去也不迟,急什么?

师傅,来不及了。我得理发,还要买身新衣服,还得买礼物。关键是,我今晚回去要见小慧,了解一下他父母亲的脾气,买什么礼物合适。我已经安排焦副所长和陈友明替我们值班了,咱俩现在就走。苏和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桌子上的衣服塞给我,拿上车钥匙,我在车里等你。

回去是下坡,加上这小子心急火燎,车子开得飞快。

慢点,欲速则不达,这一段路况不太好。正说着,路边草丛里蹿出一只野兔,直接撞上去也就没事,但苏和想躲过去,踩了刹车,又打了方向,结果车子冲向路基,好在是斜坡,车子在草丛间跳跃几下,停了下来。

赶紧下车查看,离车子不到两米有一深坑,好险。

把苏和赶到副驾驶,我亲自开车。启动,没问题。远光,没有。近光,也没有。把开关打到夜行模式,仪表盘是黑的。

完了,全车没电。

那发动机怎么能着?

我又不是电工,怎么会知道,这黑灯瞎火,看你还咋回去?

苏和走下车,打开后备厢,摸索了一会儿,兴奋地大叫,师傅,有两只手电筒。

在312国道上,一辆主管该路段的拉达警车,在两只手电筒的微光下,朝着市区方向艰难蜗行。

苏和的情绪丝毫未受到影响,兴致勃勃地讨论后天的细节,师傅,给老人买什么礼物好?吃的还是穿的?

把你的手电光照在路面上!我有些恼怒,自己右手掌握方向盘,左手还得伸到窗外,照着路面。光太弱,苏和一兴奋,我就睁眼瞎。

不到一刻钟,手就冻得麻木。他可以两只手换着用,我只能咬牙坚持,谁让我是师傅。

要命的是对面来车,大灯一照,满眼全黑,最容易出车祸,只能靠在路边,等车过去。

苏和恨恨地骂,奶奶的,怎么不会灯?看我不收拾你。说完举着昏黄的手电筒,想晃闪驾驶员的眼睛,却毫无效果。

算啦!省点电吧,再浪费,照路的光都没啦。

苏和说有个好办法。他把鞋带解下来,把两只手电筒紧紧绑在两边的倒车镜上。起步还可以,走一段距离,车一颠,光线就照星星了。此计不行,又生一计,他到路边折了两根红柳枝,把手电筒绑在红柳枝上,从车里伸出去,这样手就不用受冻了。他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大加赞赏,黑夜里响起了晴朗的歌声。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儿齐飞翔

停下歌唱,苏和认真地说,师傅,我特佩服你,什么问题都不在话下。就拿咱这车来说,只有一个倒挡,你能开;只剩二五两个挡,你还能开;化油器出问题,你像弹钢琴一样,硬生生把车给“弹”回来了;这下没灯光了,你用手电也能照开不误。这要换别人,早趴窝了。

对他的夸奖,我甚感欣慰。当警察嘛,面对任何突发事件都要随机应变。

那为什么不买辆好车呢?减少随机应变,不是更好吗?

你个兔崽子,还以为你发自肺腑地赞美师傅呢。有钱谁不知道买好的,问题是咱手里只有买辆摩托车的钱,却还得弄辆小车回来,你说怎么办?

师傅,我没有责备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这车和咱们是有故事的,就像人和人一样,有了故事才会有感情。

这一点你小子说得对,这辆车和咱们已经有了感情了,它更像一个老师,每坏一次,就是一堂课,告诉我们要注意哪些问题。

五台岔路口拐进来不久,手电筒没电了,幸好有一辆重车在前,我们紧随其后,盯着红色尾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终于进了城。

白天只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竟走了四个小时。

17

四台坡的第一场雪,让气温陡然降到了零下二十摄氏度。银装素裹,满目纯净。每家每户生起了炉子,一柱柱青烟,袅袅婷婷,使得孤寂的雪域有了人间的暖意。

冬季的赛里木湖进入了休眠期。我们每周只需要上来两天,两人一组,把辖区沿线的几个报警点巡看一遍。四台报警点就设在陈友明的汽配店。

新办公室安装了土锅炉,我和苏和晚上就住在这里,想检验一下供暖效果。苏和敲门进来,拿了瓶酒,又摊开牛蹄筋和花生米,说心里高兴,想喝两杯。国庆节见面之后,得到了彭小慧父母的认可,这小子的情绪持续高涨,啥工作都抢着干。只要空下来,就操着吉他,坐在院子的旗杆下自弹自唱。

你也二十五了吧,谈得差不多,可以考虑结婚啦。嚼着牛蹄筋,我以过来人的口气教导他。他不住点头,也不说话,只微笑着跟我碰杯。五六杯过后,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红本本递给我,还是一声不吭。居然是他和小慧的结婚证。我用本子拍了他的头,你个兔崽子,这么大的事,都没告诉师傅一声,来,干杯,祝贺!

师傅,前几天才拿上,还没捂热呢。我天天带在身上,放在胸口处,我想我的心跳,小慧一定能感受得到。

夫妻就是灵魂的伴侣,她肯定能感受得到。来,再走一个。

没半个小时,一瓶告罄,苏和还想喝,被我劝住,回房休息。

酒劲过后,全身开始发冷。已经把被子和皮大衣都盖在身上了,还觉得单薄。摸摸暖气片,刚才还有些余温,现在却已冰凉。借着月光,能看见呼出的白气。将身子团在被子里,寒气与夜幕合谋,轮番吞噬我仅有的体温,我牙齿打颤,眉毛结霜。去了两趟锅炉房,炉水烧开却供不来热气,安装有问题,后面要重新调整。今晚如何度过,得想一个快速取暖法。手伸向抽屉,抓住一包蜡烛,这用于照明的物品,此刻只能替代取暖用了,有火苗就有热量。把十一支蜡烛都点着,摆在离身体最近的地方,至少这些火苗能烘热周边的空气。

安顿好,已冻得瑟瑟发抖,赶紧钻进被窝,长舒一口气,等着气温慢慢回升。躺了一会儿,再回看自己的设计,觉得有些瑕疵。围绕着床点了一圈蜡烛,给人一种不祥的错觉。于是哦咬牙起身,将蜡烛一根一根排到暖气片底下,还是用这些火苗把铁片烤热吧。

加重的困倦和微弱的暖意,让我一觉天亮。

苏和的房间靠近锅炉房,温度尚可。吃了泡面,开始返程。走了二十分钟,刚才清爽的玻璃出现雾气,擦掉,没几分钟又一层。手一试,暖风机坏了。

我说,被冰冻的房子折腾完,又要被车子折腾了。房子里好歹还有床被子,这车里只有挨着了。没办法,咬牙,继续前进。

可视的区域越来越少,窗花面积越来越大,只剩了巴掌大的地方,装不下两只眼,只能用射击的姿势,瞄着窗外。

你把副驾驶的窗子擦那么宽阔,顶㞗用,赶快擦我这边的。

苏和赶紧侧过身,连续擦几下,效果还是不好。他灵机一动,掏出打火机,靠近玻璃点着,果然是个好办法,热力很快驱散了雾气。没一分钟,他又赶紧灭掉,说烫手。休息一会儿,再点着,烤一烤,再灭掉。我弓着背,两只眼睛轮换着瞄准窗外,将车子一截一截射向市区。

苏和笑着说,这是他见过的最难看的驾驶姿势。师傅,你不是爱写点豆腐块吗,把这辆车的故事照实写下来,根本不用虚构,就能笑死人。

我说,赶紧烤窗子。虽然这车毛病不少,却没一次把咱撂在路上。这都是跟咱开玩笑呢,咱就把它当成一个脾气不好的毛孩子,多哄一哄,就好了。

停了一会我问,结婚证拿了,准备啥时候办事啊?

我想定在明年6月6日,还没跟小慧商量呢。

倒是个吉利的日子。

不仅仅是图个吉利,那天是我生日。以后生日和结婚纪念日一起过,那多开心。苏和掏出结婚证,亲了一口。师傅,到时候你给我证婚,还要讲话。

傻瓜,让局长证婚,政委讲话,那才够级别。

那都是面子上的事,我心里就想让你来。

到时候再说吧。看一眼这个蒙古汉子,他的表情没有撒谎。

18

雯萍说这段时间老是梦见乌龟。我心中大喜,摸着她突起的肚子,龟儿子,龟儿子,梦见乌龟,肯定生儿子。多吃点酸东西,得把儿子坐实喽。

四月底,赛里木湖的冰快化完了,再过半个月,牛羊就开始转场,蛰伏了一冬,牧场马上又开始忙碌了。

湖边的金莲花开了,去年雪量丰沛,花朵从岸边一直蔓延到山边,像是谁踢翻了黄漆桶,把岸边染成了名副其实的黄金海岸。

苏和和彭小慧选择在他们放归灰鹤的地方拍摄婚纱照。摄影团队阵容很豪华,化妆师,服装师,灯光师,摄影师,一应俱全,先进的设备也都悉数拉来。在换衣服之前,苏和说自己要穿警服和全所民警照张全家福,拉达警车也是一员。

合影之后,把蒙古汉子交给小慧,今天你就好好折腾这小子吧,给你们三天时间,把博尔塔拉的景致都照全乎。

我们的车拐向了加拉普家的方向。远远看见冒着炊烟的毡房,一个牧人挥舞马鞭,追赶几只跑远的羊。见到警车,那匹马朝我们奔来,马上的人翻身下马,摘掉毡帽,竟是廖金生。这家伙黑了不少,却壮实了,穿着哈萨克袷袢,再戴顶黑毡帽,活脱脱一个牧民。他丢下马缰绳,上来拥抱我们,完全没有了江南的含蓄。

加拉普和哈拉提从毡房出来,紧紧攥着我们的手,把我们拉进毡房喝茶,刚坐定,话题就落在了南方人身上。

哈拉提说,每天让他喝四碗刚挤出来的骆驼鲜奶。然后拍着廖金生的肩膀,看看,这家伙现在快长成一只骆驼了。说完,很有成就感地开怀大笑。

加拉普放下茶碗,我早就说了,草原能治好所有的毛病。所有的麻烦事情,都是城市弄出来的,你还在城市住着的话,只会加重。到牧区来,最好的空气有,最好吃的东西有,最好的人有,不好的事情,全跑了。

廖金生说,这半年多,自己的感悟特别多,也特别深。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磨盘之下,酷暑炎炎,内心却是冰凉的。到了草原,身心才第一次彻底放下。夏日里,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只羊,每一头骆驼,都像自己的亲人。寒冬里,用牛粪煮奶茶,一家人围着火炉讲笑话,一人一碗轮着喝酒,过最简单的生活,享受最宁静的时光,这些才是最好的治疗。医院说,我最多还有三个月,这已经半年多了。我不再计算时间了,只想更好地享受这无忧无虑的生活。

半年前想自尽的人竟变得如此豁达,真出乎我的意料。最好再去检查一下,让自己的奇迹得到印证。对我的建议,廖金生点了点头,我也准备近期进城,复查一下吧,没什么结果是我不能承受的。

如果康复了,你以后想干吗?

不管结果怎样,我都要再放两年羊,以谢两位大哥救命之恩。从侧面看过去,廖金生无论做派还是外形,和纯粹的牧民已相差无几。

回到市区,家门锁着,邻居说一早你媳妇肚子疼,有早产迹象。我赶快冲到医院妇产科,岳母已经守在手术室门口了。

预产期不是还有一个月吗?上周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家里停水,她到楼下超市买了两桶矿泉水,爬楼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倒了。岳母语气里有明显的怨气。

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心焦气躁。想一想确实愧对雯萍,婚前就没多少时间陪她,婚后陪得就更少了,这孩子要是没了,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护士出来说,必须马上剖腹,否则大人孩子都有危险。说着把手术单递给我,签完字,又进去了。

两个多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推出雯萍,麻药没过,她还在熟睡。进到病房,护士说送得及时,母子平安。虽然早产,孩子也有五斤重。

我儿子呢?护士瞪我一眼,你不会重男轻女吧,是个千金。在无菌恒温箱,需要观察三天。

千金好,千金更好。当着岳母的面,决不能表现出些许的遗憾。我赶紧下楼,给医生护士买喜糖去。

三四天之后,苏和陪着彭小慧到医院探望,小慧说孩子小,嫂子还在恢复期,我们身上的灰尘太多,不卫生,就不进去了。她把一大束花递给我,说,祝嫂子早日康复。苏和说,等着喝孩子的满月酒呢。

接过花,我问,你俩日子定了吗?

6月6日。苏和抢着回答。

太好了,你小子这下满意了。不到一个月了,抓紧时间,得先喝你们的酒。

是,师傅。苏和一个标准敬礼,咱警察,啥时候打过败仗。彭小慧始终微笑,一脸满足。

真是天生的一对。望着他俩亲昵的背影,我喃喃自语。

一周之后,雯萍准备出院,正在病房收拾东西时,陈友明找到我,面色惨白,神色慌张。

在走廊里,他结结巴巴地说,许……所长,出大事了。

慢慢说,怎么回事?

是苏和,他……他被子弹……击中腹部,快……不行了。说完,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赶紧拉起他往外科楼跑,边跑边询问事情的经过。

早晨有护林员报警,发现了两个偷猎者。陈友明联系上焦代提和苏和,苏和说别惊动所长了,让他在医院多陪陪嫂子。他和焦代提赶到四台,苏和说憋屈了一年了,一定要把偷猎者抓住。他们三人赶到林场,护林员带路,发现了偷猎者,在抓捕的过程中,苏和冲在最前面,一名持枪者拒捕,朝他开了一枪。倒地之前,苏和将其击毙了。

焦代提衣服上都是血,低头坐在椅子上,手术室灯亮着。见到我,焦代提眉头紧锁,把苏和的结婚证交给我,哑着嗓子说,他清醒的时候,让我保管好,说6月6日,还要用呢。所长,苏和,可能,不行了。

会出现奇迹的,你小子这么强壮。我们在一起什么困难没经历过,不都过来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心里暗暗祈祷。

漫长的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打开,走出几个医护人员,都面色冷峻,主治医生摇了摇头,伤到肝部,流血太多,我们尽力了。

“嗡”地一下,脑子一片空白,我跌坐在椅子上。陈友明把我扶起来。里面的护士推着移动床出来,上面盖着白床单,我轻轻掀开,看到一张俊朗而惨白的脸,像是睡着了。

身后传来凄惨的呼喊,是彭小慧,看到白床单,她一下昏倒在走廊上。

19

6月6日这天,我们陪着彭小慧来到赛里木湖,在放归灰鹤的水域,已经有上百只大鸟在嬉戏、觅食。湖水蓝得似乎想把整个天都装进来,没有一片云彩。天山倒映在水面,似给我们鞠了一躬。

马蹄声越来越近,哈拉提、加拉普、廖金生翻身下马,默默与我们握手。

廖金生靠近我,从兜里掏出医院体检单,说肺部的阴影已经缩小了四分之三,再有三个月,就可以完全康复了。却没想到,苏警官遭遇了不幸。

彭小慧把一张化验单叠成一只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打开,把一小撮骨灰倒进纸船里,将船轻轻放进湖里,纸船慢慢朝湖心漂去。

苏和,你能看到化验单,上面说,我怀了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