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的世界,更需要理性

2022-08-18 06:17雷墨
南风窗 2022年16期
关键词:主导权失序秩序

雷墨

历史的转折点,往往是“事后认定”的。原因不难理解,正如美国著名的国际政治学者理查德·哈斯所说,我们很难弄清某些给人希望或令人困扰的事件,是独立的存在还是预示着一个持久趋势的开端;但是,当“反常”的现象密集出现,人类所面临的共同挑战,不再像以前那样触发集体回应时,那么就不难感知到历史的弧线在朝哪个方向弯曲。

虽然不能确切地认定哪件事是历史转折点,但世界正在走向失序的趋势愈发明显。

走向失序

战争还是和平,或许是最能让人联想到秩序的话题。如果战争抵近长期以来和平、稳定与繁荣的地带,并让相关国家感知到迫近的安全威胁,那么失序的冲击力就会更大。欧洲大陆就是这样一个样本。

俄罗斯在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让欧洲人产生了二战结束以来未曾有过的战争联想。如果综合战争规模、持续时长、交战双方的分量以及外溢的影响,二战后的欧洲大陆,还找不到可以类比俄乌冲突的参照。

冷战结束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尽管欧盟和北约进行了多轮东扩,但美欧总体上把俄罗斯“安抚”得还不错。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北约—俄罗斯理事会等制度性安排,成为俄罗斯与欧洲沟通与交流的平台。此外,冷战后期签署的《中导条约》、北约不在新增成员国驻军的承诺,以及军事演习事先通报机制和不在抵近对方边境地区演习的默契,共同构成了欧洲大陆安全秩序的根基。

俄乌冲突爆发前,秩序就开始崩塌。比如,美国在2019年退出了《中导条约》,北约—俄罗斯理事会已停摆数年。但美欧与俄罗斯围绕俄乌冲突的較量凸显了这样一个现实:曾经的制度和默契,要么名存实亡,要么荡然无存。

7月5日,瑞典、芬兰与北约签署了加入北约议定书。北约离大面积抵近俄罗斯,又近了一步。7月20日,俄外长拉夫罗夫表示,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军事任务,现在已不局限于东部的顿巴斯地区。战局如何发展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欧洲大陆的安全格局,正在离秩序越来越远。

本轮全球性通胀最大的不同,就是缺乏协调应对。对于世界经济来说,2022年的6.7%要远比2009年的9%危险。

如果说战争让人联想到失序,那么越来越多的国家加入增加军费的行列,则让前景更加不容乐观。有学者根据公开的报道做过统计,发现俄乌冲突后,已有29个欧洲国家宣布了增加军费计划,总额是2090亿美元。对比瑞典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2021年的数据,仅这个增量就仅次于美中各自的军费总额,位居世界第三。

在亚太方向,美英澳三国达成的核潜艇协议,涉及的军费支出就高达1000亿美元。而且,日、韩、印等都在增加军费投入。有学者指出,全球范围内的新一波“再武装化”浪潮正在迫近。

另一个能感知到失序的领域是经济。

美国今年6月消费价格指数(CPI)已飙升至9.1%,创下1981年以来的历史纪录。欧洲经济的火车头德国,CPI在5月(7.9%)创下50年来的历史纪录后,6月(7.6%)依然高位运行。根据皮尤研究中心6月的报告,世界44个发达和重要经济体,与疫情前相比都经历了CPI明显上涨。对比2020年和2022年一季度的数据,37个经济体的CPI是两年前的两倍,16个经济体是四倍或以上。

根据联合国5月发布的《世界经济形势与展望》,2022年全球通胀率将从2021年的3.4%猛增到6.7%。而2010年至2020年,全球通胀的平均水平是2.9%。虽然2009年全球通胀率曾高达9%,但金融危机后主要经济体的协调应对,随即将通胀率降低到2010年的2.9%,此后世界经济进入复苏通道。

本轮全球性通胀最大的不同,就是缺乏协调应对。对于世界经济来说,2022年的6.7%要远比2009年的9%危险。这无疑也是失序的一个表征。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经济顾问皮埃尔-奥利维耶·古兰沙,在一篇分析全球通胀的文章中写道,对许多国家来说,通胀已经成为一种明确而现实的危险。“粮食和燃料价格的上涨,也可能大大增加较贫穷国家出现社会动荡的可能性。”斯里兰卡的“国家破产”,有其内部治理的原因,但很难否认它也是世界经济形势恶化的牺牲品。种种迹象表明,斯里兰卡不太可能是“最后一个”。

根源在哪

世界的失序将达到何种程度,这个过程会持续多久?谁的手中都没有能预测未来的水晶球。但从失序的原因分析中,或许可窥见一丝端倪。

目前的分析视角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国际政治中的权力变迁;另一个是国家内部治理的失序。如果仅以学术角度来衡量,两种视角都有解释力。但是,不同的视角投射到政治层面时,可能会导向不同的政策行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前者明显占主流,并已经转化为政策。

理查德·哈斯或许是最早开始“论证”世界失序的学者。这位担任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近20年,为多位美国总统提供政策咨询的学者,早在2014年就发表了题为《失序时代》的文章,2017年又出版了名为《失序世界:美国的外交政策与旧秩序的危机》。他把世界失序的主要原因总结为两点:一个是国际权力的分散化或去中心化,导致达成应对共同挑战所需的共识更加困难;另一个是美国自身的政策失误和失能,削弱了美国的可信度和可靠度。

哈斯的两点原因可以归结为一点,即美国不再主导国际秩序。事实上,不只是美国,整个西方的主导权都在式微。英国前首相布莱尔在7月16日的公开演讲中说:“我们正在走向西方政治和经济占主导之状态的终结。世界将至少是两极,可能也是多极的。这是现代史上东方首次可能与西方平起平坐。”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国际格局的这种变化,与世界的失序之间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关系。

主导权式微,提供带有利他性质的“公共产品”的能力和意愿就会减弱;感觉到主导权遭挑战,对外行为就更具对抗性。大国政治中的这个古老逻辑,在如今的美国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奥巴马政府时期,美国曾带领数十国对抗远在非洲的埃博拉病毒。新冠疫情蔓延全球时,特朗普政府的反应却是自求多福。声称要“领导世界”的拜登,不仅没有让国际社会感受到美国的“利他”,而且“升华”了外交对抗—拉拢西方对抗自己认定的对手。

大国关系是和缓还是对抗,是检验秩序“能见度”的一个关键指标。国际政治学者阿米塔·阿查亚7月在《外交事务》一篇分析世界秩序的文章中写道,拜登上台一年半以来,国际秩序似乎就被大国对抗的重新抬头所定义了。“中美两国陷入了激烈的竞争。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华盛顿与其北约盟友就卷入了一场欧洲的大规模战争,并将其视为自由西方对抗专制俄罗斯。”

俄乌冲突有着错综复杂的历史和现实渊源,但局势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美西方的政策回應难辞其咎。在某些学者看来,拜登政府把俄乌冲突视为民主与专制的对决,背后有着强烈的意识形态因素。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学的博温托·迪·苏萨·桑托斯在近期的文章中写道:“西方在世界上处于从属地位或它与世界其他势力平等和平共处,都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对那些西方国家的领导者来说,这些假设要么不可能实现,要么实现即意味着世界末日。”

主导权式微,提供带有利他性质的“公共产品”的能力和意愿就会减弱;感觉到主导权遭挑战,对外行为就更具对抗性。

需要指出的是,西方主导权式微与世界失序之间,本来可以不呈现如此强的正相关性。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国家的政策选择,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为在某些学者看来,世界不稳定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内部治理出了问题。阿查亚在上述文章中认为,当西方国家聚焦国际冲突、战略竞争、全球经济混乱时,对世界稳定更大的威胁,可能来自侵蚀国家团结和实力的内部社会分裂。

在社会分裂、政治极化问题上,美国显然是个典型的样本。而且,这些问题在现有的政治架构下,似乎是个无解难题。比如,特朗普能通过制造分裂达到政治目的,拜登的“治愈”(就职演讲时的用语)却无法政治上得分。而且在阿查亚看来,这些问题不只是美国所独有,西方国家以及世界很多其他地方,沿着阶层、种族、性别、宗教而出现的政治和社会裂缝,已经越来越明显。

回归理性

失序对应的是秩序。就目前的国际政治现实而言,当人们谈论秩序时,潜意识会去对标二战后尤其是冷战结束以来的那个“秩序”。在那个时代,西方在国际社会中的角色,要么拥有较为明显的优势,要么在重大议题上发挥实质性的主导作用。

所以,眼下对世界失序原因的探讨,“西方主导权式微”成了较为主流的解释。这种解释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隐藏着某种话语陷阱,其逻辑很容易导向这样的结论:世界若要重回有序,西方必须重新主导。

“结论”正在影响政策。俄乌冲突后,七国集团和北约展现出的高活跃度,已经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很难否认,这些政策行为或多或少都带有地缘政治竞争甚至对抗的意图。但是,历史的演进方向是合力的结果。正如“西方主导权式微”不是世界失序的唯一原因一样,其回归也不可能是世界重回有序的灵丹妙药。真正需要回归的,是国内与国际政治中的理性,尤其是对国际舞台上更为活跃的西方国家而言。

“我们自身政治中的疯狂必须停止,我们不能承受沉溺于幻象,必须重拾理性和战略。”布莱尔在上述演讲中说。此前数天,英国首相约翰逊因党内“逼宫”而宣布辞职,英国政治再次进入重新洗牌模式。

近年来,不少西方国家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这种政治乱象,这已经成为当代国际政治的一个突出特点。“西方政治一片混乱,有更多党派之争、更丑陋、更低调,而且社交媒体还火上浇油。”在这一点上,布莱尔主张“理性”可谓是西方的某种内省。

但在外交议题上,布莱尔的“理性”则透露着不理性。他说:“在对外政策上,乌克兰应该成为我们重拾使命感的一个支点”,“这不仅仅是关乎俄罗斯,也关乎中国”。这与拜登政府把俄乌冲突视为民主与专制的对决,没什么不同。桑托斯在上述文章中问出一连串问题: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低于欧洲许多国家吧?它是一股入侵欧洲的势力吗?还是它对全球安全构成了威胁,只有美国向乌克兰提供军援才能阻止其威胁全世界?

正如“西方主导权式微”不是世界失序的唯一原因一样,其回归也不可能是世界重回有序的灵丹妙药。真正需要回归的,是政治中的理性。

沉溺于赢得战争的幻想,不思考如何通过非军事手段结束危机,这很难说是外交理性。加拿大和平与外交研究所学者阿尔塔·莫伊尼写道,西方或乌克兰胜利完全是一种幻想。但是,美国似乎要与俄罗斯战斗到最后一个乌克兰人倒下。7月20日,美防长奥斯汀在第四次“乌克兰联络小组”上宣布,将再次军援乌克兰26亿美元。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西方的“不理性”还会延续。

也是在7月20日,欧盟委员会讨论了一个决定,要求欧盟成员国在今年8月至明年3月期间,把天然气使用量降低15%,以应对俄罗斯“断气”的可能性。而且,这个决定将动用欧盟宪法中的“紧急条款”,成员国没有否决权,欧洲议会也没有发言权。美国政治新闻网对此事的评价是“战争经济突袭欧洲”。动用“紧急条款”涉及机构权力扩张,能源危机持续则可能影响投资走向,导致经济结构的扭曲。

阻止世界继续滑向失序,需要回到问题的根本。美国资深政治分析人士内森·加德尔斯认为,世界秩序正在从西方霸权的如常运行,回归到历史上大部分时期呈现的多元权力中心状态。“美国及其盟友不应该追求一个无法实现的虚幻的大战略,而应努力维持西方在多元中心中的文明存在,巩固自身的自由价值、民主实践和公平分享财富的经济。”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西方重新主导世界的幻想,绝非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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