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尽云和月

初遇那天，我口不择言伤害了你，后来想向你道歉，可惜笨拙又忸怩，竟用一块面包代替言语。

新浪微博@张夭靛

一

“飞时遮尽云和月，落时不见湖边草。”

十二月，鄱阳湖开启最美冬日观鸟季。鸟群时而振翅低飞，时而落满滩涂、草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留下优美的光影曲线。

看着这番景象，许荔风裹紧了水涟漪纹的围巾，她想，不知道谢至有没有找到自己的“越冬”栖息地。

很多年前，她在电视上见过因为拥有过目成诵天赋而被采访的谢至。许荔风记忆力不佳，对不熟悉的人还有轻微的脸盲，偏偏一眼就记住了电视节目上意气风发的小少年。

高中报到当天，她在班级名册上看到了谢至的名字。

许荔风的书包上挂着父亲母校校徽的挂件，升入高中，原本意味着她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了一步，可因为那件事，她又觉得政法大学与自己咫尺天涯。

可能是命运另有安排，谢至竟然和她成为同学，一个想法隐秘地在她心中成型。也许，三年后她会得到一个最优解的方法。

那天大家排成一队，顺次在名单上签字确认个人信息。许荔风费力地扭头看，找不到和记忆中带几分相似的身影。

前面有学生很久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不禁抱怨：“这名单是按照什么排序排的？”

许荔风正前方的男生冷不丁开口：“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按成绩排名。”听到男生的声音，许荔风才发觉这个一直被她忽略的人，好像就是她遍寻不见的谢至。

那时谢至还是年少轻狂的模样，可以毫无负担地打击别人：“幸好不是最后一名，不然就丢脸了。”

轮到许荔风签字时，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她中考发挥失常，原本的分数远达不到这所高中的录取线，学校看在她多次模拟考试的成绩优异的分上，才把她特招进来。

谢至的话撕下了许荔风的“遮羞布”，当她在最后一个空格中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感觉身边同学的眼神都变了，没有人说出口，大家心知肚明：许荔风就是这个班级的吊车尾。

因为这个缘故，许荔风决定把谢至当作透明人，从不搭理他，她明白这是一厢情愿的独角戏，谢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有一天早晨，许荔风和谢至在学校门口相遇，她转身时，却被谢至拽住了衣角，他说：“今天轮我值日，麻烦你帮我签个到。”

许荔风本想拒绝，但又想到了什么，便答应了谢至的请求。

签到，需要当天的值日生把名字写在黑板右上角。等谢至走进教室，才发现许荔风的恶作剧——故意把他的名字错写成“獬豸”。

獬豸是中国古代神兽，传说能明辨是非曲直，好巧不巧，读音和谢至一模一样。獬豸被称为法兽，大多数同学因为两者读音相同，便常用它来调侃谢至。

许荔风满意地看着谢至无奈的表情，觉得就连自己为了替他签到导致没有时间买早餐都值了。

谢至拿笔把自己的名字改过来，走到许荔风座位旁，默不作声地给了她一块乳酪面包。

许荔风的同桌气喘吁吁地踩着铃声进教室，看到许荔风的面包，惊讶道：“小卖部今早停业，你从哪儿买的面包？”

许荔风好半天才干巴巴道：“神兽送的。”

二

因为这块面包的情分，许荔风停止了对谢至单方面的敌视。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曾带她去泸沽湖，她在清晨六点看到了人生中第一颗火流星。那一刻，火流星照亮湖面，像极了动画里的绚烂画面。

她不知道，谢至最初就感受到了许荔风对他的敌意。后来听其他同学讲八卦，他才知道许荔风成绩背后的故事，也明白了自己那天的无心之言，给她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许荔风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改变。

某次，语文老师将学生两两分组，要上课时抽查《饮酒》的背诵默写，许荔风和谢至正好被分到一组。

上课前，大家为了使头脑清醒，都跑到走廊读书。

背诵一向是许荔风的短板，她把全篇重复读了三遍，转头去看自己的搭檔，发现谢至早已靠在柱子上睡着了。她看着谢至严重的黑眼圈，心想，不如这次帮他打掩护，这种疲惫状态下把他叫醒背书有点于心不忍。

默写时许荔风磕磕绊绊，和谢至交换本子后，才看到他全部默写完了，许荔风翻开课本核对，竟然一字不差。反观自己，三个错别字被红笔圈出来，谢至还贴心地在旁边注明了正确的写法。而他，从始至终没有翻开过课本。

那天之后，许荔风觉得谢至就像划破夜空的流星般耀眼，让人不禁抬头遥望。

班级制定了新的规定，期中考试排名前十的学生可以自己挑选座位。许荔风费尽心思，终于考出了她满意的成绩——排名既处于前十，又正好在谢至之后。

她顺理成章地坐到了谢至身边。只是没想到，每堂课结束后他都会趴在桌子上补觉，刚开始，她还以为谢至生病了。

谢至的前同桌过来发作业，看到这一幕，向她吐槽道：“哎，怎么有的人天天睡觉都能考这么好？我的努力简直像一个笑话！”

许荔风很理解，上一次默写就是对她的一次巨大打击。后来她才知道，谢至白天恹恹欲睡是因为夜里总是失眠。

看着谢至桌旁堆着的一箱罐装咖啡，她想，这也许是个机会。

许荔风偷偷练习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自己最为满意的微笑，她用无害的语气对谢至说：“我有个治疗失眠的小办法，你要不要试一试？”

谁知谢至心肠冷硬，对许荔风的示好无动于衷，他果断拒绝：“不要。”

三

如果不是因为谢至在月考中睡了过去，惹得老师大发雷霆，许荔风可能还没那么容易撬动谢至这张铁板。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后，谢至悄悄问许荔风：“你说的治疗失眠的办法，具体是什么？”

许荔风察觉到谢至态度的松动，立刻和盘托出：“科学研究表明，适当的运动可以改善睡眠质量，我觉得，每天晚上到操场跑五圈，你的睡眠质量就会稳步提升。”

谢至本以为许荔风会拿出厉害的方案，没想到毫无新意。他在心里责怪自己，无法夜晚安睡是他的报应，如今还在侥幸脱困，堪称卑鄙。

谢至没想到许荔风那么执着，当天晚自习结束，她就生拉硬拽地把他帶到操场，兴致勃勃地说道：“从今天开始，每晚我陪你跑步！”

十一月的夜晚，风刀霜剑，谢至拒绝的话语在舌尖翻滚了三遍，看着女孩在冷风中被冻得通红的耳朵，鬼使神差般，他妥协了。

昏暗的灯光费力地照着操场，今天新月如眉，谢至答应的一瞬间，许荔风笑得比绿松石蓝的夜空还美。

整个冬天，许荔风陪着谢至在操场上跑了不知多少圈，最初谢至并不知道她是强撑着陪自己。

直到一次无意看到许荔风下台阶时双腿疼痛难忍的模样，才发现真相。谢至心底泛起一丝不忍，他买了一瓶七喜递给许荔风，说：“以后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不用陪我。”

许荔风接过饮料抿了一小口：“我也是锻炼身体，你可别想甩掉我。”她走到围栏边挂着的书包旁边，把饮料放进侧兜，“你要是心疼我，不如以后天天都给我买一瓶七喜，怎么样？”

有次午休时间，同学路过她的座位时，忍不住揶揄说：“小风同学，你那么晚还陪谢至跑步？”

许荔风回道：“漂亮的男孩子一个人夜跑多危险，我得保护他。”

谢至早在十分钟前离开教室，因此，许荔风才敢这么大胆地开玩笑。没想到话音刚落，谢至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他面色不善，显然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许荔风赶快补救：“像这种又漂亮又热爱运动的同学，不止我，全班同学都要一起保护他。”

那天晚上，许荔风觉得谢至故意整她，他远远把她甩在身后。许荔风费力地想要跟上他，一圈结束，两人之间的差距却更远了。许荔风干脆放弃，无力地瘫软在旁边的草地上。

第二圈结束，谢至朝许荔风的方向跑来，在他过来前，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后面追上了他。

许荔风听见那人说：“一起跑步呀，阿至。”

谢至看了一眼许荔风，许荔风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傻，竟然抬手朝谢至挥了挥，示意没事。

谢至迟疑了一下，显然不放心她。那女孩在旁边催促，而许荔风又呆呆地坐在原地，谢至只好和女生朝前方跑去，经过许荔风时，他还担心地回头看她。

和谢至遥遥对望，许荔风才如梦初醒。她原以为谢至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因此才故作大度地让他先走，却不料，他好像还有那么一些在意她。

后来许荔风才知道，那个女孩叫作加慧，谢至以前在电视台参加过节目，担任小主持人的正是她。

四

加慧之前因为代表学校参加主持比赛，一直没有时间和谢至交流，如今返校后得知谢至夜跑的习惯，便主动加入队伍，许荔风开始感觉不是那么自在了。

谢至和加慧从小相识，共同话题说不完，提起的很多名字都是她没听过。即使这样，许荔风还是硬着头皮跟着他们，毕竟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她故意打断两人的聊天，问谢至：“小谢，你最近晚上——”没有说完，谢至就用手臂轻轻撞了一下她，悄无声息地转移话题：“今晚那十道题我也不太确定，等回教室我们再对一下。”

察觉到谢至的避讳，许荔风只好闭口不谈，顺着他的话说：“那今晚别跑太久，回去对完答案再休息吧。”

和加慧分别后，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教室。谢至明白许荔风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治疗失眠这件事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可以吗？”

许荔风心中莫名有些堵，她问道：“为什么？”

谢至迟疑了一会儿才解答：“因为这是我不愿提及的过往——”

许荔风答应了谢至的请求。因为这个插曲，加慧好像意识到什么，之后不再只和谢至聊天，反而拉着许荔风跟她讲自己最近听的音乐、看的小说，没想到两人志趣相投，一拍即合。

不知道是不是许荔风的主意真的起到了效果，几个月下来，谢至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上课也越来越少犯困。期末考试他状态极佳，无出其右者，而许荔风折戟沉沙，成绩排在倒数。

谢至心怀歉疚，他怀疑，是不是每晚夜跑占用了许荔风太多的时间。其实临考前，他曾经问过她要不要休息，许荔风很倔强：“我能坚持！谢至，我这么拼可都是为了你。”

这句话让谢至感到奇怪，他问许荔风：“为什么是为了我？”

许荔风笑得人畜无害：“因为我们要一起学法学呀，自然要风雨同舟。”

“一起学法学”是许荔风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谢至从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而且考试前许荔风的表现与平常无异，没想到结果一塌糊涂。领完通知书就进入寒假，学生们乌从校门拥出去，许荔风单独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

等了许久都不见许荔风出来，谢至忍不住来到办公室门口，不料，正好听到了老师惊讶的声音。

“什么？你要转文科？”

过了许久，谢至才听到许荔风的声音。

“因为我爸爸是一名法官，我从小就立志学法学，以后成为和他一样匡扶正义的政法工作者。”

许荔风的家庭情况谢至大致了解，她的父亲三年前因公殉职。老师理解许荔风，但还是劝说道：“政法大学一般都文理兼收，你理科成绩那么拔尖，高考完照样可以报考最优秀大学的法学专业。”

即使隔着门，谢至仍隐约听到了许荔风带着哭腔的声音：“拔尖有什么用？我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越是大考，越不争气。”

五

许荔风参加中考时无缘无故地发了两天高烧，母亲带她去医院，做了很多项检查都没有查出问题，医生建议她放松心情，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那次许荔风考完试就知道自己彻底考砸了。明明每一次模拟考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到了考场，她却连最拿手的题目都做不出来。

和老师坦白自己想读文科的想法后，许荔风沮丧地走出学校，在校门口碰到了正在等着她的谢至和加慧。谢至说：“放假之后，不如我们早上去体育馆晨跑？”

加慧捧场道：“这样也不错，不然一个假期过去，人都养懒了，小风，你觉得呢？”

看着两个人期许的目光，许荔风想起自己最初怂恿谢至跑步的目的，觉得自己有些不道德，她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好。”

之后，每天早晨加慧都风雨无阻地打电话叫醒谢至和许荔风，三个人办了月卡，除了春节假期，一天也没偷懒。

有一次，他们运动完准备换衣服出馆，谢至旁边的人打开柜子，却发现自己的钱包和手机都不见了。

周围的人闻声赶来看热闹，那人核对了几次自己的钥匙和柜子的号码，确认没有开错，急得团团转。

谢至在一旁欲言又止，更衣室没有安装监控系统，工作人员只能保证其他柜子的钥匙绝对无法打开这个柜子。双方僵持不下，顾客急得脸色苍白，他向其他人借了手机向领导道歉解释，并承诺会想尽一切办法及时赶回去。

即使理智告诉他应当保持沉默，谢至还是站了出来，对那位顾客说道：“今早你没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开了19号的柜子，后来才发现拿错了钥匙，他的柜子是61号。于是他去前台换了钥匙。当时，我看到19号钥匙串上一共有三把钥匙。”

谢至说完，那人惯性去看手上的钥匙串，上面只挂了两把。

直到执法人员过来，调查确定谢至的指认无误，谢至才松了一口气。事情圆满解决，许荔风兴奋地感慨：“谢至，你也太厉害了！”

可是谢至并不欣喜。

三人離开前，体育馆的两名工作人员叫住他们，委婉表示可以给他们全额退款，希望他们换一家场馆消费。

许荔风不忿，质疑道：“我们刚给你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们竟然恩将仇报！”

谢至拦住了许荔风：“算了，如果不是我……他们监管不力的问题也不会暴露出来。”许荔风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地接受了这种不公正的对待。

工作人员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就在加慧也准备妥协时，许荔风说道：“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十六条，消费者享有对商品和服务以及保护消费者权益工作进行监督的权利——”

谢至和加慧的目光都集中在许荔风身上。

“——消费者有权检举、控告侵害消费者权益的行为和国家机关及其工作人员在保护消费者权益工作中的违法失职行为，有权对保护消费者权益工作提出批评、建议。如果您不在乎事件进一步发酵，那我们奉陪到底。”

许荔风掷地有声的发言让工作人员有所忌惮，他们对视一眼，转变了态度：“那您想怎么处理，我们可以坐下来协商。”

许荔风把三张卡放在桌子上：“退费！但是请注意，是我们不满意你们的服务水平，如果你们掩耳盗铃不愿改进，那我们这些消费者会用行动让你们为自己的傲慢埋单。”

六

这件事情过后，许荔风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加慧却说：“小风，你是我的偶像！”

许荔风摇摇头：“如果没有谢至，哪有我的用武之地？”

谢至的情绪却始终有些低落，许荔风试探道：“阿至，你记忆力这么好，不如以后学法学吧，一定会很优秀。”

谢至一如往常地拒绝道：“我早说过，法学不是我的梦想，抱歉我不能如你所愿。”

那个假期，许荔风没有成功说服谢至，不过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打算改为“曲线救国”。

开学之后，许荔风总是对谢至说：“加慧和我说过了，她也想学文，如果两年后她也想填报政法大学的志愿，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相比她，加慧在谢至心中的分量更重，况且经过上次的维权事件，加慧对法学也产生了浓厚兴趣，说过以后想要学法的话语。

即使这样，谢至依旧拒绝：“不要。”

许荔风努力了一学期，谢至不曾有半分松口，眼看分班考试临近，许荔风着急起来。她本以为凭借自己每天陪跑的情谊，再加上加慧，这两个筹码足以改变他，却不想他顽固不化。

分班考试前夕，谢至怕她过度紧张，影响发挥，便鼓励道：“当作普通测试就行了，平常心，考完我们一起去吃大餐。”

许荔风心中很乱，最后的期限即将来临，她还是一无所获，索性破罐破摔吧，她想。

她对谢至说：“你失眠的状况已经好转许多，说起来也有我一点小功劳……”

谢至神色凝重地打断她：“许荔风，我感谢你，但这不应当成为我们之间的交易。”

许荔风继续劝说：“可是，你比我有天赋得多，我加入政法系统，只会成为一粒平庸的沙，但是换作你，一定可以成为中流砥柱。”

这一刻，谢至终于明白许荔风这段时间以来带着莫名好意接近自己的真正原因，他久久无言。初遇时，许荔风曾经故意写错谢至的名字。獬豸，传说中能明辨是非曲直、善恶忠奸的神兽，是司法公正的象征，在著名的政法院校和诸多公检法机关中，它的图雕是不可或缺的景观。

伏笔早在故事的开头埋下。她接近他，带着有所企图的目的。而他，却傻傻地相信过她说过的谎话。

“漂亮的男孩子夜跑多危险，我得时刻保护他。”

他沉默太久，许荔风忐忑地等待谢至的答案。

谢至压下纷乱的心绪，狠心说出伤人的话：“我做不到，许荔风，我做不到像你一样，只会千方百计利用朋友。自己的梦就自己去实现，做不到的事情，不要妄想道德绑架别人去做。”

七

文理分班后，许荔风收获了宠辱不惊的平常心和稳居榜首的成绩，失去了一个朋友。

谢至那天不留情面的一番话语仿若当头棒喝，敲醒了许荔风。父亲早逝，弥留之际曾万分遗憾地对许荔风说：“政法系统缺人才，还没来得及培养你……”

这句话成了她近些年的心魔，每遇大考，她都数千遍地质问自己：“你确定准备得万无一失了吗？你对得起爸爸的期望吗？”

越是压抑，越是沉默。中考失利，差点让她情绪崩溃。即使进入目标中的高中读书，她心头的负担也从未减轻。

直到……她视为可以代替她完成父亲期许的人，看破她的诡计，将她丑陋的面目公之于众，她才醒悟，原来比成为优秀的政法人才更重要的是，做一个坦荡真诚的朋友。

和谢至争吵完，分班考试如期而至。答卷时许荔风出乎意料的冷静，兴许是谢至无情的话语撕碎了她的杂念，坐到考场上，她耳边回响的不再是对自己的质疑，无外物以汩其心。

平静地考完了全部科目，她才意识到，困扰自己许久的烦恼，竟然这么轻易地消失了。她也可以在考场上泰然处之，把自己的水平全然发挥出来。

进入文科班后，许荔风彻底和谢至绝交了，她心怀羞愧，想向他道歉，又怕他不愿接受，纠结许久，她干脆用冷漠伪装自己。即使谢至每天都提前在她们班门口等她下课，她出来时，他就轻声叫她的名字：“小风……”

许荔风装得铁石心肠，每次都把谢至当成空气一样无视，无论同学多么好奇两人之间的故事，她都用沉默回应。久而久之，谢至也放弃了和解的想法。

自从两人闹掰，夜跑计划就不了了之。加慧为了保持身材，还是会经常约许荔风跳绳或是打羽毛球。有时候加慧会跟她讲述自己和谢至以前的经历，加慧说：“阿至小时候是个特别骄傲的孩子，还去电视台录节目，但是导演邀请他来参加第二期节目的录制时，他拒绝了，后来，他也变得内、敛沉默很多。和他在高中校园重逢，我很开心，但也担心他没有走出过往的困境。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他从未告诉过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你不同呀，小风，刚开始夜跑时，我过多地关注阿至的状态，后来和你熟悉，我才发现，你们两个一定拥有同一个秘密。”

那天晚上，加慧临时有事先走了。许荔风吹着风，靠坐在操场旁的围栏边休息，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发现有人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

她第一反应是推开那个人，手碰到那人时，她又顿住了。

是谢至。不知道最近的他每夜是否能够酣然入梦，此时就着别扭的姿势，竟睡得如此香甜。而且，在许荔风的身旁，有人放了一瓶未开封的七喜饮料。

因为姿势的变化，谢至逐渐清醒，看见许荔风，他带着歉意说：“小风，对不起，我看到你在操场睡着了，本来只是想悄悄守着你，没想到竟……”

八

夏天的夜晚，抬头就能看到漫天星辰。许荔风和谢至并排靠坐在围栏边，尴尬地听着晚风的轻响。

许荔风鼓起勇气打破僵局：“谢至，对不起，我——”想说的话太多，突然给了她剖白的机会，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谢至打断她：“许荔风，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失眠吗？”

许荔风愣了一下，她回忆起谢至曾和她说过的不愿提及的过往。谢至道：“这是我不愿记住的回忆，那次以后，我每次入睡都会做噩梦。”

很多年前，谢至邻居家的小儿子走丢了，那对夫妇整日以泪洗面，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后来，有任何可能是儿子的消息，夫妻俩就算跨越大半个中国也要亲自到当地确认，苦苦寻觅几年，可惜还是无功而返。

谢至读初中时去外地旅游，在路上和一个男孩擦肩而过，那男孩衣着光鲜，身边围着很多年龄相似的玩伴，隐隐都以他为中心。

那个瞬间，谢至想起了小时候在楼下看过的寻人启事，虽然已过多年，但他确信，那男孩就是记忆中的孩子。

他通过父母联系到了邻居，夫妻俩多年的期望屡次落空，此时甚至不敢抱有期待。谢至保证道：“一定是的，不会有错的！”

等邻居来到这座城市找到男孩时，夫妇俩第一眼就认定他是他们丢失的孩子。只是男孩不相信，把他们当疯子。男孩的父亲是当地一位富商，他向夫妇俩出具了亲子鉴定证书，证明了自己和男孩的父子关系。

即使如此，夫妇俩还是不死心，他们在这座城市租了房子，每天都在学校门口等男孩。有一天，男孩为了甩开他们横穿马路，高速行进的汽车猛然掉转方向，撞倒了后面的邻居叔叔。

过了很多天，邻居阿姨终于了结了一切纠纷，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家。见到谢至，憔悴又疲惫的阿姨好半天开口道：“阿至，要是你没有这么好的记性，那该多好啊。”

“飞时遮尽云和月，落时不见湖边草。这是形容鄱阳湖候鸟湿地的民谣。我在想，我因为对自己超人的记忆力骄傲自大的态度，是否给别人的生活造成巨大的阴影。”在故事的结尾，谢至这样对许荔风说道。

谢至转头去看许荔风，她的表情无措。许荔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故事。

谢至说：“小风，如果没有你，至今我还会被困在往昔的梦魇中。那天在体育馆，我犹豫了很久不敢站出来说出真相，直到我想起了你。你说过要成为一个匡扶正义的政法工作者，那时候我想，如果我是这样一个懦弱胆怯、害怕犯错的人，那你一定会对我失望。”

他用手轻轻摸了摸许荔风的头顶，声音比晚风还温柔：“不要向我道歉，你是暗夜中永恒高悬的满月。”

九

许荔风高考时，母亲如临大敌，她倒显得放松，顺利考完试，母亲试探道：“看你的样子，这次发挥得还可以？”

许荔风拉着母亲的手说：“马马虎虎吧，我感觉跟平时的模拟考试差不多。”

母亲长舒一口气，抱住她道：“那就好，成绩好坏不重要，我们小风健康快乐才是第一位。”

最自由的假期转瞬即逝，许荔风如愿以偿地来到梦想的高校报到，加慧抽空给她发来视频通话，许荔风举着镜头给她展示学校的一草一木，偶尔能看到加慧身后谢至的影子。

其实，离开故乡前，许荔风私下去找过谢至。她怕登门冒昧，先站在谢至家所在的小区外给他发信息，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聊一聊。

消息发送前，许荔风看到了谢至和加慧相携而行的身影，两人谈笑风生，许荔风跟着他们，直至他们在医院门口分别。谢至走进了医院。

许荔风删掉了之前准备发送的消息，重新输入：你生病了吗？想了想，她再次删掉文字，并将手机关机。这个假期，她再也没有联系过谢至。

挂掉视频后，她强迫自己笑了笑，直到现在，她才敢向自己承认，她喜欢过謝至，在他绕路到校外为她买乳酪面包的时候，她就喜欢他了。

幸好和谢至截然相反，她的强项是善于遗忘。走在路上经过便利店，许荔风下意识地走进去拿了一瓶七喜，准备结账时才反应过来。收银员有些不耐烦地催促：“你好，现在结账吗？”

许荔风看着手中包装熟悉的汽水，想到，即使高二、高三谢至都没有再为她买过七喜，可是七喜仍是她买饮料的第一选择。她笑意未达眼底：“不用了，以后不喝七喜啦。”收银员像看怪人一样目送她放下饮料走出去。

许荔风相信，很快她就会忘掉那些青涩的情愫。

这年冬天，学校组织外出实习，结束后，许荔风单独去了鄱阳湖，在国家自然保护区看到了数万只大雁落满滩涂和草地，甚为壮观。

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加慧，很快，加慧的电话拨了过来。

“你们可太心有灵犀了！”

“啊？什么我们？”

“阿至呀，他也去观鸟了。”

挂掉电话后，许荔风久违地有些紧张，这种感觉，比当初她坐在中考考场上还强烈。

手机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她解锁屏幕，看到谢至给她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的内容和她刚才发给加慧的非常相似，唯一的不同在于，她举着手机拍照的背影定格在了画面的中心。

她转过身，看到了谢至捧着一束花缓缓向她走来。

直到他站在她面前，许荔风才恍然清醒。

谢至说：“我接受了半年心理咨询的治疗，确保摆脱了经年沉疴。终于，我可以抛开顾虑，奋不顾身地来到你身边了。”

他把花递给许荔风：“初遇那天，我口不择言伤害了你，后来想向你道歉，可惜笨拙又忸怩，竟用一块面包代替言语。如今，那个笨蛋终于长大了，可以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情意。小风，我好喜欢你。”

谢至和许荔风在一起后，耳濡目染之下，他开始关注法律频道。有一次他看到新闻——某地富商参与儿童拐卖，亲子鉴定造假，孩子的亲生父母想要找回孩子，富商竟策划车祸酿成命案。更令人气愤的是，被拐卖来的孩子贪慕虚荣，对车祸丧生的父亲和哀痛的母亲心生怨恨。

这则新闻播放结束后，两人久久无言，过了很久，许荔风轻轻捂住谢至的双眼，说道：“都过去了，没事了。”。

后来，谢至和许荔风牵着手走在政法大学的校园中，随处可见骑着自行车，车筐中放着书本的学生。

谢至问她：“看到了吗？”

许荔风懵懵懂懂：“看到什么？”

“看到学生，看到政法界未来的脊梁。”

许荔风停下来，笑得甜蜜又可爱：“那我就當你夸我喽。”

谢至拉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当然，你也是我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