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蝉鸣

2022-08-23 00:40棉花羊羊子
花火彩版A 2022年6期

“我知道,你这几个月一直跟着我,生怕我跑了……别担心,我就算是先走,也只是去终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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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寒露时节,不少地方早已开始吃蟹、饮秋茶。

鄄城的气温却居高不下,日光似水粉将城市涂了一层明亮的色调,时间仿佛还停留在夏天。

有轨电车穿梭在街道上,不知名的落花飘到路边,整个鄄城,给人一种身处镰仓的错觉。

风是热的。少女站在操场的树荫下,低头执笔在写着什么。她身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远远瞧去,像被微风吹皱的浅浅海浪,她自然卷的短发蓬松柔软,隐约露出一只雪白的耳朵。

放学归家的学生忍不住看那少女,不仅仅是她模样好,还有一个原因——那少女是个常年佩戴助听器的小哑巴。

小哑巴叫庄蝉,品学兼优的乖学生。

但,就是这么一个乖学生,跟年级里成绩“吊车尾”的付时走得极近。

“嘿,庄蝉,你跟付时关系那么好,怎么没去体育楼那边帮他?”

庄蝉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捏着笔,在纸上认真地写下:我与他只是普通同学关系。

写完,她又犹豫了,认为自己还是要去看一眼的好,隔远些,看了就走。

于是她收好东西,疾步向体育楼走去,刚到楼下,就听见“嘭”的一声巨响,器材室的门被人强行踢开。

庄蝉一眼就看见了从器材室里走出的付时。

器材室是体育楼旁边一间单独的小屋,许久不打理,墙脚苔藓横生,连屋旁的树都长得比别处的肆意,碧绿的树叶在水泥墙上投落下浅浅的影。付时站在斑驳光影中,皮肤白得有些透明。他姿容昳丽,一双狐狸眼,里面藏着淡淡的戾气,校服敞开,露出脖子上戴着的黑绳。

不久前,有人将他反锁在了器材室,甚至将他放在窗台上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

周围的同学猜测,可能是某个同学以为器材室没人,顺手锁了,书包是不小心碰倒的,但是,这种猜测显然没有说服力,毕竟包里的物件散了一地,所以更多人认为是有人乘机报复……

付时个子高,瞧人时总给人居高临下的感觉。他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目光倏地射向不远处的梧桐树,嘴角带笑。

付时的长相有几分女气,唇色殷红,笑起来艳冶勾人,倦懒的眼底却是星星点点的寒凉。他校服内是宽松的白衬衣,领口敞开,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好看的锁骨。不少女生不眨眼地望着他,双颊泛红,却不敢与之搭话。

没有飞蛾敢来扑他这团火。

梧桐树那边的墙边露出了一截鞋尖儿,那边明显藏着人。

付时准备将人抓出来,却蓦地瞧见了混在人群中的庄蝉。庄蝉在确定付时安然无恙后正准备离开,此时与付时四目相对,惊得像只僵直的小动物,支起耳朵,就想溜。

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与付时关系“极好”,她往后退的动作让人误以为是被挤着了,纷纷给她让路,同时喊着:“付时家的那位来了,让让啊,快让让!”

想要离开的庄蝉被人群推到了付时跟前,局促地站着。

也是这一打岔,梧桐树后的人已经不在那儿了。付时看向庄蝉:“不是让你在操场等我吗?”

庄蝉抿着嘴。众目睽睽之下,她怕“庄蝉与付时关系好”这个误会越来越深,半晌没搭话。

付时一眼就瞧出她的心思,他双手插兜,薄薄的眼皮挡住了刺入眼瞳的光,语调缓慢:“怎的,离我近了会污了你好学生的名声?”

庄蝉想了想,如实地写道:他们说你出了事,我有点儿担心,就过来了。

众人窃窃私语:付时真傲娇,故意说反话让庄蝉着急,说出担心他的话……传闻诚不欺我,两人关系匪浅。

付时没信她:“小撒谎精。”

庄蝉也不知该如何说,只得拙劣地转移话题:出去吃午饭?

付时收回视线,抬脚向校门口走:“行。”

庄蝉怕他气没消,小跑着追上去,问他:吃什么?

付时:“吃你喜欢吃的就好。”

庄蝉:每次都吃我喜欢吃的,这次吃你喜欢吃的。

付时面色好了些,似乎说了什么话,但距离太远,听不清。

两人穿着同色校服,庄蝉脚踩在明亮的日光中,而付时则走在梧桐树厚重的阴影下,一明一暗两个世界,拼接在一起,像一幅夏日午后的清新油画。

被他们留在身后的围观同学们一时鸦默雀静,觉得自己多余得厉害。

当晚,学校论坛上,一则标题为《学渣与乖乖女的二三事》的帖子更新——

今日份茶点:庄蝉听说付时出事后十分紧张,平日收拾得规整的书籍都被随意地塞入书包里,疾步朝着事发地赶……

总结:又是撒糖的一天。

2

两人吃完饭已是下午两点,艳阳依旧,整个电车车厢被照得亮堂堂的。

付时站得比庄蝉靠前,高大的身躯挡住发烫的日光。庄蝉稍微挪了挪,正好躲在他身后。

付时将她的动作收入眼中,纵容地没说话。倒是一旁的大婶笑起来:“小伙子你又帮她挡太阳呀,我都遇到你们好多次啦,你们的感情真好呢。”

庄蝉有些羞窘,从付时身后走到烈日下,却又被付时按了回去:“动什么动,好好待着。”

庄蝉不敢再动,她将写在笔记本上的话递给付时看:我哥哥今天过生日。我一会儿就下车了。

付时看了眼,没说话,但庄蝉猜测这是表示他已知晓。

有轨电车安静地行驶,明亮的日光笼在付时身上,勾勒出好看的轮廓线条。他整个人仿若沉在了蓄着光的池子里,渐渐淡去,只有嘴唇是漂亮的鲜红,让人移不开眼。

直到电车开始报站,庄蝉的目光才从他身上收回,跟着人流下车。

庄蝉还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水泥地上,身后人的影子与自己的影子重合。她扭头,付时颀长的身影落入眼中。他走在她身侧,这人是天生的衣架子,蓝白相间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也格外好看,長颈上戴着黑绳,显得简单、冷酷。他侧头瞧她:“傻了?”

庄蝉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她此时才知,原来哥哥庄一然是邀请了付时的。

两人走到门口,悠扬的琴声入耳——是庄蝉的哥哥庄一然在弹钢琴。庄一然会的乐器多,且演奏起来颇有灵气,曲子都是原创的,拥有大量的粉丝。

庄蝉进门后开始忙着招呼客人,而付时则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落地窗外种着几棵竹子,尖尖的叶影投在付时身上,时不时地跟着微风一左一右地摇晃。付时背靠着椅子,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半合着,眸中戾气比往常淡,竟给人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生日宴上不少人瞧不上付时,他们虽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惹他,却能偷偷地议论。

付时父母离异,是典型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从奶奶去世后,他就一个人住在城南的那栋老楼里。

有人说:“瞧他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装得倒像那么回事,以付时家的条件,怕是什么乐器都不会吧。”

庄蝉闻言凑了过去,在笔记本上写道:我也什么乐器都不会。

“听说他已经开始自己挣钱了,也不知他一个学生去哪儿弄的钱。”

庄蝉混入其中:原来他这么厉害呀。

众人不满地瞪了庄蝉一眼,再次评头论足:“瞧他那衣服,穿得吊儿郎当,衬衣有三颗扣子没扣,像什么样……”

庄蝉眨了眨眼,觉得这些人有些过分,不想再听他们说人坏话。

她大步走到付时跟前,弯下腰。她突然的举动让不少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阳光将庄蝉白皙的面颊照得宛若细瓷,长睫毛落下淡淡的扇影。付时单手支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她要干什么。

庄蝉伸手将他胸口敞开的衬衣领子拉上,然后开始认真地扣扣子,一颗,两颗……

她的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他感觉痒酥酥的。

最顶端那颗扣完,少年修长的脖颈遮了一截,连那条黑绳也瞧不见了。

自始至终,付时的姿势无半分变化,只是目光深了些。庄蝉抻了抻他衬衣上的褶子,在笔记本上写道:扣子要扣好,不少人在偷看你,社会险恶,觊觎你美色的大有人在,刚刚那几个人都快流口水了。

半晌,那双狐狸眼染了笑:“原来你这么在意、维护我。”

3

庄蝉闻言微窘,想反驳,她哥庄一然来了。

庄一然与付时有事要说,庄蝉就离得远了些。

她站在窗边,盯着玻璃外变幻无常的浮云,感觉世界忽然安静下来,怔了半晌,才惊觉是助听器出了问题,听不见声音了。

庄蝉不知晓庄一然和付时的谈话内容,但明显的是,他们交流得并不愉快,不多时,就不欢而散。

付时站起身走向门外,路过庄蝉时,如往常一般,在她蓬松的短发上揉了一把:“周一给我带早饭。”

庄蝉眨了眨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正要在纸上写字,却被庄一然一把拉过去,他皮笑肉不笑:“请你离我妹妹远点儿,她是要上好大学的人,跟你这种高中都可能会辍学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少跟她套近乎。”

说完似想到什么,又看向庄蝉:“你之前不是想跟他保持距离吗?现在就是契机,以后别跟他来往。”

付时抬了抬眼皮,看向庄蝉:“想跟我保持距离?”

庄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太阳穴突突直跳,付时的视线让她莫名发慌,总感觉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想拿笔在笔记本上写字,可怎么也无法将自己的手从庄一然的手中抽出。

舒缓的音乐还响着,周遭却没了声音,像是一场压抑的默剧,楼上、楼下的人全都瞧着正厅里的三人,所有的视线都黏在一处。

付时将庄蝉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淡下来,移开目光:“不想跟我走得太近就直接说出来,不必假意迎合……我在你眼中脸皮是有多厚……”

說完就离开了生日宴。

午后风大,天际云诡波谲。少年的背影渐渐远去,云影铺展在他脚边,又迅速滑开,如潮汐的起伏一般,最后消失不见。

庄蝉心里莫名地被刺了一下,空落落的。

事后,她从哥哥庄一然那里知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却不知如何向付时开口,两人在学校形同陌路。

周三,晚自习放学,庄蝉因为写卷子耽搁了,出校门时,路上学生寥寥无几,因此聚集在校门对面的男生就格外惹眼。庄蝉一眼就瞧见了付时。

路灯的光线昏黄,付时个子高,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蓝色毛衣,站在一群校外青年中间。他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远远地只能瞧见线条优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紧闭的薄唇。

庄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走在她前方的两个女生正低声交谈:“刚刚那群人你瞧见了吗?他们大多数都没上学了。”

“瞧着年龄跟我们差不多……”

“是差不多,但他们可凶了,先前跟谁起了冲突,对方直接进了医院。”

“付时这朵高岭之花不会毁在这里吧……”

庄蝉眉头紧锁,都快抵达车站了,却还是没忍住,转身往回跑。

深夜里脚步声格外清晰,付时和其他人都朝声源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皮肤特别白的少女正朝他们这边小跑过来。她脑袋上的鬈发一翘一翘的,瞧着有些呆。

庄蝉停在付时跟前,将笔记本上的字给他看:你不是说今天一起写试卷吗?

旁人见了笔记本上的字哄笑起来,对着庄蝉肆意打量,一是这姑娘居然是个哑巴,二是付时写试卷……这么好笑的谎话她是怎么编出来的?

庄蝉的手抖了下,她朝付时眨了眨眼睛,可那双冷淡的狐狸眼视若无睹。

周遭人的目光越发嚣张,路过的学生都停下脚步,等着看她笑话。庄蝉很不自在,微微地低了头,耳红,脸红,脖子红。就在她心生怯意时,脑袋一重,一顶鸭舌帽盖在了她头上,帽檐遮挡了所有人投射过来的目光,让庄蝉心里松了些。

“别看了,她脸皮薄。”

付时的声音懒懒散散的,却让周围噤了声。他将她的笔记本合上,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却也没拆穿她:“今天不写了,改天再写。你早些回去。”

话落,他便跟着那群男生离开了。

庄蝉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少年的背影看起来冷漠、疏远,夜风仿佛在心里开了道口子,吹得她心口又干又涩。

4

庄蝉不甘心,追了过去。

她偷偷地跟着付时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跟着他拐过弯……然后一头撞在一具温热的身躯上。

帽子被撞歪了,茸茸的毛线触到鼻尖,痒得庄蝉想打喷嚏。她从对方的毛衣里抬起头来,一眼就瞧见了一双清冷的狐狸眼。

白天下了雨,地上还有水洼,倒映着城市的霓虹。

付时眼中映着淡淡月色,整张脸都沐浴在月光下,似光滑无瑕的美玉,唯有唇色鲜艳,像男狐狸成了精,勾人心魂,眸心却是冷的。

他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之前还想跟我保持距离,今儿又跟踪我,打的什么主意?”

庄蝉被问住,心口堵得慌,可不管如何解释,曾想跟付时保持距离是事实。

最开始是付时先招惹她的,他强势地进入她的生活,他让她陪他一起吃饭,让她给他讲题,让她给他贴创可贴……

庄蝉哪里见过这阵势,她本能地想跟他保持距离……可这么久的相处,她早就不将他当作普通同学,只是她自己迟钝得没发现而已。

庄蝉半晌没吭声,最后只在笔记本上写:对不起。

付时瞥了眼笔记本上的字,凉凉地开口:“不用道歉,你的做法是对的,确实该跟我保持距离。”

写字的速度跟不上对方说话的速度,庄蝉刚写下几个字,就听见付时接着道:“你哥说得对,我们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后不来往的好。”

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跟头顶的月光一般,直直地泼在心上,冷得让人想打寒战。庄蝉握着笔,死死地盯着纸页,一股莫名的无法抑制的难过袭上心头,喉咙干涩。

付时走了,将庄蝉送上出租车后。

但庄蝉瞧着软弱可欺,实则是个倔脾气,车子没走几十米,她就让师傅停车,再次跟上付时。

跟了十来分钟,付时在街角岔口处走下了台阶,庄蝉等了一小会儿,才跟着走下去。

……

庄蝉猜想这里应是付时工作的地方,本以为是什么藏得深的夜宵店,结果推开门后,入眼的是一场地下演唱会。

尖叫声和呼喊声扑面而来,似要将耳膜震碎。

庄蝉整个人都是蒙的。她身处一个几百平方米的地下室里,入目的是密密麻麻的年轻男女,他们目光热切,盯着舞台的方向。

庄蝉呆呆地混在人群中,想离舞台方向近些,看清楚些,这时室内的灯光忽地灭了。

骤然降临的黑暗让庄蝉的心脏猛地一跳,而周围的声音因灯光的熄灭突然降低了许多,逐渐变弱,最后周围静得像一片无波无澜的湖。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舞台上,庄蝉能听见众人急促的呼吸。

黑暗中,舞台亮起一束雾蓝色的光,庄蝉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少年坐在高脚凳上,麦克风架在他唇边。他穿着低领的灰蓝色毛衣,长颈上的黑色绳子完全露出来,上面有一个瞧不清全貌的黑色金属坠子。

台下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付时的眼睫被灯光照得朦胧,阴影遮住了眼瞳里的光。他狭长的眼尾上挑,整个人有种野性的冷漠,像高高在上的王。

他嘴唇绷着,面上的慵懒神色尽褪,张嘴时低沉好听的嗓音让庄蝉听得睁大了眼睛。

脑子里短暂的轰鸣声后,她仿佛看见一缕线白烟升到夜空,须臾的沉寂后,随即绚烂地盛放。

安静孤寂的城市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烟火。

5

付时一连唱了好几首。庄蝉直接从后排走到了前面,直勾勾地盯着付时看,从小哑巴变成了小傻子。

这场演唱会有好几个乐队参与演出,每个乐队离开前會有一个合唱小互动,而庄蝉因戴着付时的帽子,特别惹眼,被主持人选中了。

付时双手搭在麦克风上,修长的手指上戴着宽窄不一的金属戒指,细细的戒链反射着灯光。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瞧不清情绪,让庄蝉有些心慌。

主持人发现庄蝉无法出声后,合唱福利改成了可以得到一样礼物——付时身上的小饰品。

台下尖叫声不断,口哨声此起彼伏,叫嚷着让付时送礼物。

付时瞥了庄蝉一眼,右手捏住左手无名指上的金属圈,微微转动,戒指脱落,指尖一抛,戒指落入庄蝉怀中。

戒指上残留着付时指上的温度,庄蝉拿在手里,莫名烫手。

“希望大家有一个愉快的夜晚,下次见。”

……

回去的路上付时沉默不言,庄蝉亦是安安静静地跟着。直到庄蝉经过自家房子都没察觉,付时停下脚步:“你是要跟着我回家吗?”

庄蝉瞅了他一眼,写:也不是不可以。

付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短暂的愣神后,庄蝉接着写:我可以给你带饭,帮你做课堂笔记……你能消气吗?

付时盯着纸上的字看了半晌,心口有些许轻微的刺痛感,他微微皱眉:“不单是消气的问题。”

付时打小就学声乐,奔走于各个音乐培训班,甚至经常在培训班楼下瞧见等自家哥哥的庄蝉。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个下雨天,付时将伞留给了野猫,而那个路过的姑娘将自己的伞塞进了他怀里。

“那之后,就想认识你,与你亲近些,却完全忘了我们的世界很不一样。”

付时的声音凉得让人心里发紧:“我们乐队的人,虽然辍了学,但并不是坏人。他们不偷不抢,也在很努力地生活着。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上大学的。”

他侧头看她:“可即便如此,偏见依然存在。我也会走这条路,吃了上顿没下顿,在旁人眼中,就是‘不学无术。而你,会上大学,会找一份好的工作,跟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庄蝉想让他考个好点儿的音乐院校,想告诉他,学习上她可以帮他的,可现在付时的生活费全是自己挣的,更别说大学学费……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静静地注视她许久,最后轻声道:“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庄蝉摇头。她极其认真地在纸上写:是你先闯入我的生活的,现在想要离开,就需要经过我同意,我没有点头盖戳,你是不允许“离境”的。

庄蝉第一次说出这样大胆又无赖的言论,付时心里一软,有些想揉她脑袋,最后却只是平静地说出事实:“我们要认清现实,趁接触未深,早些分开的好。”

庄蝉还想说什么,付时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片刻后,庄蝉知晓了通话内容——有个不错的公司想签付时。

明月昭昭,银辉落在沉睡的城市,付时抬头就瞧见了庄蝉眼中的光亮。她在纸上写:你看,现在不是好起来了吗?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感叹号被描粗,像是被主人的情绪填满,胖墩墩的。

付时伸手,庄蝉以为他要像往常那样揉自己的脑袋,但付时只是取下她头上的鸭舌帽,戴在了自己头上。

帽檐留下的阴影遮住了他鼻梁往上的部分,侧脸的轮廓更加清晰,殷红的薄唇张合:“上楼去吧,不早了。”

6

题为《学渣与乖乖女的二三事》的帖子再次更新——

号外,号外!庄蝉出息了,整个人开了窍,跟块牛皮糖一样黏着付时,而且行为举止十分大胆,糖分超标!

据热心同学A说,有一次付时在吃雪糕,庄蝉直接踮脚凑过去,一口咬了三分之一,直接把高岭之花付时给惊着了,一双狐狸眼直勾勾地盯着顶部裸露出的雪糕棍子发怔……

热心同学B说,之前有人说付时的坏话,把庄蝉急坏了,一边跳一边比画,对付时极其维护。

热心同学C说,付时也是关心庄蝉的,早些時候庄蝉下楼梯时摔伤了腿,付时就天天炖猪脚汤送到学校,说吃什么补什么。

……

诸多事例,不胜枚举。

正月,鄄城越来越冷了,高大的梧桐树上堆叠起了萧瑟的枯黄树叶,日光浅淡,如一杯恰到好处的温开水。

庄蝉又去了付时乐队的排练室。这几个月,每周放假,她都跟付时在一起。

排练室在地下一层,开了天窗,仰头就能瞧见靛青色的天空、波浪状的云朵。

今天是艳阳天,日光照进室内,落在付时身上。付时靠着墙,屈腿坐在地上,周遭全是画着五线谱的散乱的白纸。他抱着吉他,修长的手指拨着琴弦,时不时地在纸上记几笔……

有时候,付时会清唱两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很悦耳,像浅色的朗姆酒,一听她的心尖就酥酥地痒。

庄蝉趴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写试卷,偶尔抬头瞧付时几眼,并不打扰他。

直到付时忙完,庄蝉才将笔记本递给付时:你昨天跟我说离开鄄城的时间定了,是什么时候?

付时的目光在庄蝉身上停了一瞬:“三天后。”

庄蝉握笔的手微颤:这么快?

浮尘在空中翻飞,架子鼓反射着晃眼的光,付时应道:“嗯。”

庄蝉想写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写出来。

付时斜斜地倚着墙,唇角上扬:“舍不得?”

庄蝉老实地点头。

“我不走,我们怎么会有未来?”

付时的大衣搭在椅背上,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衣和针织背心,许是上次庄蝉说他不扣扣子,这次的衬衣扣子扣得很严实,微微凌乱的黑发贴着白皙的侧脸,将那艳冶的五官衬出几分柔和来。他平静地说着话,却让庄蝉心跳加速,那躁动的声音刺激着耳膜,在整个脑子里回响。

那双狐狸眼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想法:“我知道,你这几个月一直跟着我,生怕我跑了……别担心,我就算是先走,也只是去终点等你。”

他说,她是一个神奇的姑娘,只要被她黏上,就不忍心再甩开。

他说,只要她伸手,再小的力道,也能抓住他。

他说,他走了之后,要一直保持联系。

他说,我们终将站在同一个世界。

7

付时一个人住,这次出远门,无人管他。

庄蝉查了他要去的城市的气候变化、吃食口味等,就开始东奔西跑,四处为付时买东西,像只囤粮的仓鼠,不停地往家里搬,一不留神买的东西都堆了小半个卧室。

只是这些东西最后并未送出去。

天空蔚蓝无云,客运站大楼的顶部是弯曲的白色弧线,似与天幕相连。风很大,付时站了很久,久到巴士师傅催了好几次,他才上车离开。

那个说要送他的姑娘没有来。

甚至一条短信也无。

……

一天前。

排练室的门被人猛地推开,是庄一然。

他二话不说,拉着庄蝉就往外走。庄蝉挣扎,庄一然发了火:“跟你说了多少次,别跟他来往,你听不懂吗?”

庄蝉知道自己哥哥跟付时有矛盾,但上次生日宴庄一然请了付时,庄蝉认为两人的矛盾是可以调和的。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字,却被庄一然夺走了笔。

付时神色如常:“我要是想揭穿你,不会等到现在。”

庄一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情绪极差。庄蝉见状只得先安抚住庄一然,跟他回了家。

后来,庄蝉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庄一然曾出钱让付时作曲,事后却抹掉了付时的名字,改成了自己的名字,没想到,事情败露。庄一然认为消息是付时放出去的,付时就是想毁了他。

她知道了缘由,却再也出不了家门。

因庄一然的缘故,庄父、庄母也对付时极其不喜。为了断绝女儿跟这种“手段下作、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他们没收了庄蝉的手机。

付时离开的那天,她无数次“出逃”,都被抓了回来。

寒假结束后,庄蝉借到同学的手机给付时发消息、打电话,却发现他早已换了手机号码……

庄蝉多次问母亲,有没有人联系她,母亲说没有。

有人说,付时与庄一然形同水火,肯定会因此对庄蝉心生芥蒂……

庄蝉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她依然是那个安静的小哑巴,学习成绩好,认真上进。

她知道,付时一定会联系她。

她会等。

8

付时巡回演唱会的第一站选在米城。

米城是国内一线城市,随处可见鳞次栉比的高楼,玻璃幕墙的反光晃眼,像一座由金属组建的城市,给人强烈的冰冷感。

舞台很华丽,付时穿着宽松的红色休闲西装站在聚光灯下,皮肤被这鲜艳的衣服颜色衬得更白。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眼镜,长睫毛遮住了瞳孔里的光。他坐在黑色台阶上,慵懒而雅痞。

庄蝉站在后排的人群中,挥动着手里的荧光棒,跟着粉丝一起欢呼。

他脖子上依旧戴着那条黑绳,庄蝉也买了一条同款的,绳子上挂着那年他从手指上取下的戒指。他站在聚光灯下,她站在暗黑处,位置对调。

明与暗,中间永远有一条清晰的分割线。

这两年,她联系不上他,他却也没再联系她。

那日,她没有为他送行,也没收到她的任何解释……也许就如旁人所说,他与她渐行渐远了吧。

毕业后,庄蝉用她所有的零用钱,买了他的一场又一场演唱会的门票,抢不到票的时候就高价收。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他。

后来,庄蝉看了对付时的访谈,主持人问他,脖子上不曾取下的黑绳是有特别的意义吗?

付时勾了一下绳子,露出绳子下面的金属吊坠,是一个黑色音符,狐狸眼眯了一下:“跟这个吊坠配套的还有一枚戒指。戒指送人了。”

主持人感到惊讶,笑着问他:“送给很重要的人了吗?”

付时眸光微动:“我曾联系了她两年,杳无音讯,现在想来,她应是因为她哥哥的事情疏远了我,戒指……怕是也丢了吧。”

主持人惋惜,还想再聊,付时却避而不谈。

访谈节目结束后,庄蝉给庄母发消息,问这两年有人找她,为何不告诉她。

回信是庄一然发来的,是一段语音,他说,付时那种差生你跟他走那么近干吗?他现在是光鲜了,可当年发给你的消息,卑微得让我想笑。

说什么,买了只猫,等你一起养。

说训练很苦,有些想你。

说参加了商演,终于挣了些钱……

他说到底不过是个未读完高中就辍学的差生,运气好罢了。

庄蝉握着手机,久久未动。她张了张嘴,发出细小、低哑的“啊”声,再无其他字音。

电视还在播放着,有人跪坐在凉席上哭得歇斯底里,无人听见。

窗外青空高远,热风拂面。

春去秋来,蝉声依旧,人间热闹。可那年的秋夏不复有,有一只蝉,耗光了所有热情,死在了那个枯涩的季节。

9

八月末,庄蝉开始收拾东西去大学报到。

晚上吃了饭,她在家附近的小街逛了逛,再看看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夏末秋初,路边住户家的窗户打开,藤蔓如瀑,绿叶间繁花锦簇,与天际晚霞相得益彰。

庄蝉忽然停下脚步。

一个身材高挑的人站在未亮的路灯下,他的帽子压得极低,戴着黑色面罩,颈间有一条黑绳。

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以为眼前产生了幻觉,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身旁一位提着菜路过的阿姨嘟囔了一句:“那人好像我孙女喜欢的一个明星……”

庄蝉这才猛地回神,而那人也正朝她走来。

帽檐下,是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熟悉的,仿佛一直没变过。

她捏紧了手里的笔,鼻腔泛酸,想告诉他自己的手机被收走了,不知道他新换的手机号码,没有故意不联系……

千言万语无法说出,无数情绪在胸腔中冲撞,她红了眼眶,最后只能虚虚地抓住他的衣角,直勾勾地盯着他。

付时低头看了眼她露在裙子外的戴在脖子上的戒指,伸手将她拉进无人的小巷。

……

后来两人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只瞧见晚霞如錦的天幕下,有人在巷子里紧紧拥抱。

而时隔两年,校园帖《学渣与乖乖女的二三事》再次更新——

那个学渣回来了。

来接他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