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书中超越有限的今生

2022-08-24 08:47罗翔
北方人 2022年15期
关键词:白化病塔利赎罪

文/罗翔

在书籍中逃避世界

这个世界并不美好,我们经常看到令人伤心、愤怒的新闻。每天的工作和生活也不尽愉快,甚至十分厌倦,职场不如意,情感也没有着落。很多人用读书来逃避现实,当我们沉浸在书籍中时,现实似乎已经不存在。我也经常用读书来逃避现实,暂时忘记现实世界的蝇营狗苟,“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书’海寄馀生。”

我很喜欢《纳尼亚传奇》的作者C.S.路易斯,他小时候就沉迷阅读,自认为书中的世界比外面的世界更真实。路易斯自称家里的书都从书房溢了出来,他把书籍当作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避难所,能够保护自己的心智,远离生活的种种凄苦。但是,路易斯在书中搭建的美好世界,随着母亲的病逝轰然倒塌。书籍并没有为他提供真正的庇护,当他从想象的世界中走出来,他依然要面对这个满目创伤、令人痛苦、令人心碎的世界。

如果书籍只是我们逃避世界的工具,那么,当你在书房的时候,似乎就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力量。但是当你走出书房,会发现自己还是那个无能为力的懦弱之辈,这难道不是一种自我欺骗吗?如果读书只是逃避,那又与吸毒和放纵有何区别呢?不都是为了逃避庸碌、空虚的生活吗?

一个在购物节通宵购物的人,和一个读一夜书的人,难道不都是带着暂时的兴奋,和事后的疲倦,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逃避可能有用,但现实世界的困境并不会因为逃避而消失。

在书籍中营造世界

这个世界不完美,但是人类喜欢追求完美。我们会用想象去描绘完美,让我们暂时可以忽略世界的不完美。当我们看到一个半圆,脑海中一定会补出完整的圆。人类对于完美的追求,也许根植于灵魂的深处。落日余晖、云卷云舒,只有人类会因此思考和感动。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武侠小说,因为这迎合了我行侠仗义的想象。在现实生活中,我经常被欺负,因为长得又高又瘦,就被同学看成是异类,还被说患有“巨人症”。虽然长得高,但不会打篮球,于是更加被瞧不起。我初一摔断腿,被起绰号叫“瘸子”,这个绰号一直跟到高三。我就会在武侠小说中,把自己想象成快意恩仇的大侠。

很多时候,我们对现实不满,转而在书籍中追求圆满。但这种圆满不可能是完全虚构的,头脑中任何的假设都是以现实世界的存在作为基础。也许对完美的追求就是我们作为人类的出厂设置,每当我们遇到不完美,就会激活这种本能,在书籍中想象和营造一种完美。可是,想象毕竟只是想象,我们在书籍中获得的完美,在现实世界中依然不完美。当你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书籍的沙土之中,这个世界并不真正变得完美。这种营造的美并不真实,而且带有强烈的虚伪和自我欺骗。

伊恩·麦克尤恩的《赎罪》,让我对于这种文字所营造的自我欺骗有了更深的体会。

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阶级观念还很严重。主人公布里奥妮·塔利斯出生于富有家庭,是一个想象力丰富、擅长写作的女孩。13岁的塔利斯不自觉地爱上了管家的儿子罗比,但她也知道罗比跟自己的姐姐相爱。有一天,当她看到罗比和姐姐塞西莉娅有逾矩行为的时候,她内心暗流涌动,嫉妒、愤怒、羞耻、偏见,自此认定罗比是一个流氓。当表姐罗拉遭人强暴的时候,她在黑暗中只看到了罪犯的模糊身影,就确信无疑地认定是罗比。作为唯一的目击证人,她非常肯定地指认罗比。就这一句话,罗比被判入狱。她把罗比和姐姐一生的幸福彻底断送,自己也开始了漫长的赎罪之路。

这本书让我反思的是,她的赎罪是通过文字来完成的。塔利斯后来成为一名非常成功的小说家,她在书中虚构了姐姐和罗比的团圆结局,来让自己获得解脱。最后她以谎言弥补了谎言,这个虚构的故事是她真实的想法,却是她无法实现的愿望。文字成为道德上的泡泡浴,但是这真的能够赎罪吗?

类似的作品还有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这本书将人性的自我欺骗描写得淋漓尽致。瑞典学院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的创作母题归纳为“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颁奖词说道:“石黑一雄在对人类记忆和历史的深刻挖掘中,细腻地展示了人类对于美好回忆的执着,会使人无法走出幻想,这也许存在积极的一面,却更有走向自欺欺人这样的可能。”

我时常在反省自己,我读很多反映战乱、饥荒、贫困的书籍时会流泪,进而获得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我为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为他人苦难的故事流泪,为他人苦难的故事伤心欲绝,就自我感觉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但是我真的身临其境吗?我付出实实在在的帮助了吗?

唐·麦卡林是一位杰出的战地摄影记者,他拍摄的一张非洲白化病儿童的照片,给了我极大的震撼。照片中身患白化病的黑人儿童,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而且在非洲某些地区,患有白化病的儿童被认为是恶魔的化身。他们因为迷信而饱受迫害,甚至会被肢解用于巫术。但说实话,我的感动只是瞬间的,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留下了几滴眼泪。

罗素称自己活着有三个动力:一是对爱情的渴望,二是对知识的追求,三是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但罗素只爱概念上的人类,不爱具体的人。他热爱民众,并为他们的苦难而痛苦,但他依旧远离他们;他主张人人平等,却从未放弃自己的伯爵头衔;他主张男女平等,却是为了有更大的性自由去拈花惹草。

远藤周作在《沉默》一书中有一句话很扎心:“罪,并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如盗窃、说谎。所谓罪,是指一个人通过另一个人的人生,却忘了留在那里的雪泥鸿爪。”

如果我们只是通过阅读营造一个假想的世界,却不愿意走入真实的世界,并关心真实世界中他人真实的苦楚,那么,这种自我欺骗式的阅读,其实毫无意义。

(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法治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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