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雨

2022-08-30 09:03陈维刚
剑南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院坝雨帘青砖

□陈维刚

盛夏的天气说变就变,一抹乌云正悄无声息地从远方压过来,当空烈日泛起了惨淡的白光,风在耳边轻轻刮过,鸟儿在炙热的风中仓皇地扑腾。看来,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我腋下夹着一本书,在乡间机耕道上急促地前行着。

没过多久,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四面八方向我奔涌过来。太阳没进了云端,天地变得灰暗如夜,道道闪电从乌云间划过,隆隆雷声在云层里炸开。一阵狂风扑面,尘埃和树叶漫天飞舞,地上的热气灌进了我的裤管。

远近的人们都在奔跑着,很快便隐入了附近的院落。举目四顾,天地间除我以外,似乎已再无人迹。

完了!我暗暗叫苦。黑云压顶,家还太远,就像大海里漂泊的孤舟,我注定躲不开一场暴雨的摧残。

我不假思索地冲进路边的竹林,正自彷徨无计,突然听见一声呼喊:“快进来避避雨吧。”

我寻声望去,原来林子近旁就是一户人家,声音便是从这户人家半开半掩的院门里传来的。

是在叫我吗?我四顾并无他人,再往木板门里一瞅,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院坝中央,正殷切地注视着我。“快进来吧。”那人热忱地向我招手。我还犹豫着,雨点已拍在我的额上。我无暇多想,赶紧推门而入,刚刚穿过院坝走到屋檐下,豆大的雨滴密密实实地砸落下来,雨点瞬间连成了线,线又织成了透亮的雨帘,雨帘一泻到地,很快就在院坝里汇成咕咕水流。

“好险!”那人打量着我,递过一根矮凳让我坐下说道,“眼看就要淋雨了,咋不晓得找个地方避避雨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拘谨地冲他笑了笑。看样子这人大概四五十岁,瘦高个,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灰白汗衫,头发有些花白,脸颊瘦削平淡,目光亲切柔和。

跟普通的农家小户一样,这家人住的也是麦草盖顶的土坯房子,土墙未经粉刷,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裸露在并不光洁的暗黄墙壁上,几只野蜂在墙上的蜂眼口徘徊起舞。阶沿和院坝也是泥土夯就,雨水一冲,裹挟着麦秸和腐叶的浊流便汹涌地冲向门外。雨帘卷到阶沿上,来不及浸入泥土,很快拧成一个脸盆大的水洼。

“你家在哪儿呀?” 大概是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那人问我。

我告诉他我是个中学生,喜欢边走边看书,每到周末,我都会抱一本书四处瞎溜达。我的家就在前面,走得快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就到了。今天运气不好,出门就遇暴雨。

“嗨,你可真用功!我们家那混球,这会儿还不知疯到哪儿去了呢。” 那男子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笑眯眯地补充道:“我儿子跟你大小差不多。”

我有些汗颜,不露声色地把厚厚的《水浒传》塞进了衣衫里。

不知过了多久,风住了,雨也渐渐小了些,我起身告辞,男主人伸手一拦说道:“走啥呢,没见天上还黑沉沉的么?大雨马上又要来了。”又扭头冲里屋喊道:“娃他妈,晚饭弄熟没有?”一个腰上扎着围裙的中年妇女闻声走了出来,身上散发着一股面粉的味道。女人一边在围裙上擦拭着双手,一边笑吟吟地对我说道:“馒头就快蒸好了,吃了晚饭再走不迟。”看来女主人早就注意到我这个不速之客了。

我正扭捏着,大雨果然又哗哗地倾泻下来。我只得再次坐下,焦躁地看着雨滴在院坝里砸起一朵朵晶莹的水花。好在这下半场的暴雨来势汹汹,但去也匆匆,没下多久就偃旗息鼓了。

我确定我该走了,于是我再次起身告辞。男主人见我归心似箭,抬头看了看天色,笑而不语,女主人用一根筷子串起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硬塞到我的手上。

日近黄昏,天空却一片湛蓝,空气像滤过似的,格外清新。走在被暴雨洗刷过的、略为滑溜的乡间小路上,一阵阵稻禾的清香迎面扑来。啃一口馒头,再回头望望,我把香甜和温馨咽进心里。

我天性喜静,每当闲来无事,就会怀揣一本书,或徜徉山间,或徘徊滩涂。累了,树荫下坐坐;渴了,掬一捧溪水。

在后来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我无数次穿过那片田野,经过那熟悉的村落,每一次走过我曾经避过雨的这家人门前,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往里看看。即便什么也看不见,我心里依然会感到如沐朝阳。

不知过了多少个寒来暑往,这家人门前的碎石路变成了光洁的水泥路。也不知是多少回花开花落,这家人门前的竹林消失了,院门也拆了,平顺宽阔的院坝与水泥路不着痕迹地连成一片。不久,土坯房也消失了,青砖绿瓦敞亮地展示在路人面前。新房子的四周还栽上了银杏树。炎夏,翠绿掩映明窗;秋凉,杏叶染黄院落。渐渐地,银杏树高过了房顶,青砖绿瓦便隐没于幽静之中。

那些年我外出做营生,近年方归,急切切再走老路径,我惊讶地发现,这家人的青砖绿瓦又给掀掉了,一栋玲珑别致的小洋楼在老屋基上拔地而起。要不是熟悉的路径和看惯了的银杏树,我简直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每一回看到这家人的变化,我都由衷地为他们高兴。我常想,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仅凭他们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发乎天性的寻常款待,就足以印证他们深入骨髓的朴实和善良。活该他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又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当我还是像往常一样路过这家人的时候,曾经的尴尬际遇再一次光顾了我。电闪雷鸣间,狂风掀起了我的衣衫,容不得半点犹豫,我赶紧就往这家人走去。刚刚走到银杏树下,雨点已随风灌进颈脖。

“快进屋来避雨吧。” 又是那声熟悉的召唤。我抬头一看,是男主人站在客厅门口向我招手。我乐了,大踏步跨进客厅。

“又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对男主人拱手说道。时光不老,面貌依旧,男主人瘦削的脸颊和亲切的鱼尾纹依然让人感到暖心。

“又来?你来过我们家吗?”男主人一脸茫然,一边递烟一边笑着问我。我摆手谢过,答道:“上次在你们家避雨,我还吃过你们家的馒头呢。”见男主人一头雾水,我又补充道:“你们家还是茅草房的时候,你忘了?”

“嗨,住茅草房的时候我还小呢。四十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我一拍脑门,暗笑自己糊涂。光阴荏苒,岁月蹉跎,连我都早已浮生过半,眼前这人自非往昔之人。再仔细瞅瞅,我差点笑出声来。这人不仅语气神态像极了当年的男主人,就连身段举止也如同当年的男主人。当年男主人口中那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儿子,当属此人也!

我赶紧问道:“你父母双亲呢?”

“喏,墙上呢。二老已去世好几年了。”

我心里一沉,忙往墙上看去,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镶嵌在两个黑色的宽边相框里。女主人抿嘴含笑,男主人仁厚慈祥,都似喜似嗔地注视着我。

我顿觉胸口堵塞,欲语无言,赶紧趋步上前,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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