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圈“顽主”方励

2022-09-09 01:07李静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32期

李静

方励(左一)在《二次曝光》新疆拍摄现场。

《断·桥》上映8天时已经取得2亿票房,这对一部文艺片来说似乎还不错,但是根据目前的排片和单日票房,后续如何不好说,毕竟豆瓣开分后只有6.3,为同档期影片中的最低分。

这样的成绩,影片的编剧、监制、出品人方励能接受,他做电影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自从2000年开始,以地球物理仪器公司老板的身份一步跨进电影行业,开始做《安阳婴儿》,再到《苹果》《观音山》《二次曝光》《后会无期》《兔子暴力》《阳光劫匪》……整整22年,他制作的15部电影全部是文艺片。其中有赚钱的,赚了又马上投进去,他个人户头上的钱不能超过千万,超了就必须马上开新公司或者投新电影。他名下公司最多的时候有20多家,这些年停掉一些,还剩十几家,涉及装备、仪器、机器人、人工智能以及与这些科技公司风马牛不相及的电影。

电影公司最赔钱,他算了算,22年一共在电影上赔进去3亿元人民币。当然,钱在他这里已经是数字或者说资源,他不肯多说财务自由的事,可能因为时间太久了,已经没有新鲜感。

方励身上有种令人艳羡的安全感,他恐惧的东西是什么没人知道。在变幻的人世间,是人就有迷惑、纠结、自我怀疑和忧虑,哪怕是财务自由的人。但方励似乎没有,自洽得惊人。“我在人间没有任何困惑。”这个略显可疑且凡尔赛的自述,在方励笑眯眯的脸上,意外地找不出破绽。

作为犯罪片而非悬疑片的《断·桥》,从故事开头就暴露了凶手,这让一些奔着解谜而来的观众愤而给了差评。打低分的另一个原因是人物行为是否有合理性,例如,身背命案藏身工地的孟超凭什么无条件地帮助闻晓雨复仇。这种年轻男孩的侠义,在方励这里是合理的,他这代人,从小在英雄主义教育中长大,却在少年时,见到成人世界的混乱和失去对错的标准,于是,他觉得自己更加推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朋友两肋插刀”,以至于他从小就梦想着英雄救美,“为救一个漂亮姑娘,我死掉,多牛掰。孟超百分百是我。”方励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开头就暴露凶手也是方励想好了的,他没打算做悬疑类型,而是要展现人性里百转千回的复杂,凶手的恶中就有这种复杂,这复杂也是他少年时代见识过的,他所有的迷茫、恐惧与绝望都发生在那里,也结束在那里。

1953年方励出生于成都,妈妈刚生下他就去读大学,父亲是铁路工程师,姥姥帶着他长到两岁多,因为他总生病,干脆送进全托幼儿园,小学又住校到六年级毕业。方励在孩子堆儿里长起来,用他的话说,“自生自灭着长大”,所以他觉得自己很天然,成年后能在各个领域穿梭跳跃恐怕有这层原因——意识里没有条条框框,因为从小就没有人约束过他。

理工科基因大约遗传自父亲。小学时他成绩最好的科目是数学,没事就喜欢动手鼓捣“废铜烂铁”,三年级以后,父母每个月给他的几毛零用钱,都被他拿去买了烙铁、焊锡和破的表头,做无线电,做电机。小学五年级做了个土火箭,没起来,六年级做蒸汽船,拿电灯泡当锅炉,酒精是燃料,气喷起来了,船没动。

如果说童年的无人管束是一种自由,随之而来的少年所直面的,却是被整个世界抛弃、歧视、挤压和边缘化的无人问津。母亲下放,父亲被关牛棚,铁路大院里的孩子们每日里只是游荡。机缘巧合,邻居家几个大孩子搞到了一批经典世界文学名著,方励这个原本对文科不感兴趣的理工男生,被现实逼进了文学世界。

他至今还记得那几年看过的书,泰戈尔、雨果、托尔斯泰以及大、小仲马。“当一个人被现实世界踢出来,只有躲进这些过去的经典文学作品里,才能再看到真实的人的情感,才能再获得共鸣和想象力。”幸亏有了这些文学,方励才得以重新建构一个世界。

少年时看到的世界,影响了他的审美。他喜欢悲剧,因为无论撕裂的人性,还是世界的苍茫凄凉,都很符合他看到的真实。后来做电影,他偏好能触动情感的人物和他们独特的命运,所以他要做文艺片,将目光对准天下受苦之人、被挤压之人、弱势之人,这似乎是本能。他也把自己的亲身经历放进角色:13岁在炸药厂待过3个月,17岁下乡修大桥,有一次出事故,他差点被混凝土活埋成雕塑,这让《断·桥》中大桥坍塌、活埋事故以及轰炸冷却塔的剧情,有了逼真可信的细节。

19岁进入工厂当钳工,20岁时又被铁道部工程机械厂借调到北京。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工厂图书馆发现了一大批书籍。这些书从来没有人借过,方励是第一个借它们的人。如今,他仍然能像顺口溜一样背出这几十本书:《政治经济历史》《世界历史》《近代史》《芬兰史》《挪威史》《瑞典史》《美国简史》《加拿大简史》……还有一堆人物自传:《戴高乐传》《杜鲁门传》、尼克松的《六次危机》……当一个人跨进数千年历史的辽阔,现世里的那些荒谬开始显得微不足道。

再后来恢复高考,已经在人文社科领域有了深厚基础的方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遵从自己儿时天然的兴趣。1978年,25岁的方励考上了华东地质学院应用地球物理专业。如果说文学与历史曾帮助他打开生命的宽度,进入大学后,自然科学理论让他看到了宇宙与生命的纵深。文科与理工科知识仿佛在方励体内产生了化学反应,“时间、空间在我心中完全能够辩证地换位,人在所谓唯心与唯物中间来回自由穿梭,(做事时)感性和理性切换清晰。”

苦闷到一度想过自杀的少年消失了,方励走向了后来那个“没有任何困惑”的男人。

方励第一次破圈走到公众面前是在2014年。那年,他做了一个观看过亿的演讲——《感谢你给我机会上场》,方励这个名字成为热门搜索词,到后来被无数公号疯狂转载时,标题一度变成“99%的人看完都辞职了”。前辈给后辈的人生建议常常被嗤为爹味鸡汤,意外的是方励的演讲并没有,大概率原因是他不像“爹”,尽管明年就要70岁了,好奇好玩的性格,倒让他像个老青年。

被方励极具感染力的话语说服一点不需要惊讶。大学毕业又赴美深造后,他曾在美国上市公司做到顶级销售,后来做到中国区负责人,到亚洲各个国家去发展代理商。这大约是他安全感的起源之处,他和别人“吹牛”,“到哪里都饿不死”,因为他能卖东西,是个非常棒的“salesman”,说服人,那“就不是个事儿”。

自从大学期间打通文理科的“任督二脉”,他清楚意识到了自己的聪明,以他的能力,在这个世间过好日子并不难。于是他对卖东西腻了,1991年,从美国公司辞职创业,在硅谷创建高科技仪器系统技术公司——劳雷工业,在地球科学和海洋科学技术领域都获得极大商业成功。

方励说之所以离开不是因为想当老板,而是没有任何一个公司能满足他的所有兴趣爱好,他想搞应用研发,对好多科技感兴趣,踏进电影行业也是这么来的——感兴趣,好奇。

2000年,导演王超拿着个本子来找他,以朋友的身份请方励帮忙投资,方励一看,“这故事好啊”,在完全不明白电影行业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就拿出了30多万,直到影片《安阳婴儿》拍到一半,一个业内好友问他:“方哥你电影立项了吗?”方励都还蒙着:“立什么项?拍摄还要有许可吗?也没人告诉我啊,我以为跟拍照一样买了胶卷就拍呢。”没有经过立项审查,没有拍摄许可证,《安阳婴儿》自动变成“地下”。那已经拍一半了怎么办?继续拍呗。反正那时候中国电影体量还很小,就算是“地上”,观众也没多少。

2000年前后,电影还没有被政策明确定义为一个产业,国产电影正处在冯小刚的贺岁片时代,2001年拿下华语票房冠军的《大腕》不过4300万票房,前一年的《没完没了》为3300万票房。

方励前前后后为《安阳婴儿》投入120万,没收回来多少,但是去戛纳走了一圈,那氛围和电影本身的魅力摄住了他,在他眼里,如果把文化艺术比作一个金字塔,电影在塔尖。从此,他正式登上了电影这条船,而且他选择的,是到现在也没有太多受众的文艺片。

原因说得通——他做电影出于兴趣和好奇,没有商业目的。在投资《安阳婴儿》时,他的科技公司就已经让他不必再为生计和糊口而做事。他反复说,自己并非投资人,投资人的目的为投资,那是要赚钱的,而他是电影制作人、编剧、监制……头衔经常有好几个,他就是要参与创作的全过程,否则“做电影干什么呢?”而他要拍的是那些“解读人性和灵魂”的电影,很有可能没钱赚,就不好意思拉别人投资,“只能自己出钱喽”,那么只有中小体量的片子,他能够掌控得了。后来出现的大片,他一点不想参与,因为自己的钱做不起那么大的电影,“在我的力所能及范围内,做喜欢的电影就好了。”

但是大片开拓了市场。自2002年《英雄》获得2.5亿票房开始,接下来几年的《十面埋伏》《無极》《满城尽带黄金甲》票房都在1.5亿以上。2005年,内地电影市场正在日趋走上轨道,顾长卫的《孔雀》、王小帅的《青红》,包括方励和李玉第一次合作的《红颜》等艺术影片都得到了院线的支持,在大片的间隙赢得了一定生存空间。

方励也开始反思,《红颜》虽然上了院线,但是宣发很难,因为全是素人演员,没有宣传点,媒体不感兴趣。他一直重视观众,电影本来就是拍给观众的,它不是一个自娱自乐的艺术,太沉闷、看了要睡着的艺术片他自己也不喜欢,因此他不做作者电影,不做纯艺术片、实验片。

在反思后,方励给自己的电影定了个位——大众文艺片。这大约是后来很多人说他电影拧巴的原因,介于艺术片和商业片之间,有作者风格,属于文艺类型,但是在可看性上下功夫,尽量把节奏调得不沉闷,且邀请具有票房号召力的明星出演。2007年,方励和导演李玉合作的第二部电影《苹果》请来了范冰冰、梁家辉、佟大为,之后又与范冰冰合作了《观音山》《二次曝光》。2014年,他为韩寒的第一部导演作品《后会无期》担任制作人,方励的劳雷影业在出品公司中排在第一。

按照这个思路,方励一路走到现在。一些片子口碑不错,但仍然基本都赔钱,最赚钱的是票房破6亿的《后会无期》,分给方励三千万。“三千万全在这了。”方励指着劳雷影业的二层小楼说,“当时花了三千万装修,全给用了,结果后来缴税又补了800万,完了又赔了。”

方励(左一)携Flying-cam无人直升机三维激光扫描系统,在舟山海域为《阳光劫匪》做海上VR实景空中摄取。

《断·桥》剧照。本文图/受访者提供

方励第二次出圈是因为下跪。

2016年5月,导演吴天明的遗作《百鸟朝凤》上映,这部小众文艺片因为“方励直播下跪求院线增加排片”上了热搜。“炒作”这两个字自此跟了他好久。其实这片子本来和他一点关系没有,他完全是因为敬仰吴天明,本来通过中间人约了要和吴天明见面,结果没等见着,老导演就去世了。方励被其遗作触动,叫了几个懂宣发的朋友,一起给片子当志愿者,还自掏腰包100万当宣传费,商定所有利润都捐给吴天明基金。

“那天就是话赶话,情绪到那了。”方励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直播发生在周四,方励看到《百鸟朝凤》的周五预排片是千分之四,这个数字意味着,影片在周六就有可能告别大银幕了。“就急了,也想不出招了。”

他这一跪,让票房不到400万、濒临被下片的《百鸟朝凤》,从不足千分之四的排片率,一度涨到百分之十一,一周多以后,票房超过6500万元。“最后发展成这样,我肯定没想到啊,要是想得到,我早就跪了!”方励一点不在乎面子不面子的事,这在他眼中就是一个男人的仗义,和《断·桥》里的孟超一样的“两肋插刀”,他感觉他实现了小时候的“英雄救美”梦,只不过这个“美”是《百鸟朝凤》。

方励的仗义和热心在圈里出了名,不少人拿着各种项目找来。方励和人打交道不设防,这不意味着他不精明,恰恰因为太精明,所以才不怕骗子,就算一时看走眼,他也不觉得吃亏。以方励的头脑是不会被“骗一大块”的,如果只是“撒撒胡椒面”就识得一个人真面目,不失为节省时间的方式。

方励特别喜欢和人打交道,“人多有意思啊!”千类百种,除非一看就是垃圾,否则方励都乐意来往,他对每个人都好奇。有关人性中的幽暗,他又拿出科学理论中的辩证观——那些黑暗面总是在某一个特定的时空、特定的场景里面,甚至是因为个体情绪而带来的某一个特定时刻,是可以理解的。这在越来越多人声称自己社恐的年代,至少对社交愈发谨慎的年代,实在非主流。

只有在说到中国电影的走向时,是他唯一稍显沉重的片刻。他认为2008年后电影市场变化很大,大量资本流入使得很多电影不再是作品而是攒局套现,找几个明星做个对赌协议,拿套来的钱反投回去,“套8个亿,花2个亿,再炒作甚至造假票房,然后圈钱走人,那时候的资本运作模式把中国电影害得很深。”以致于如今干电影的年轻人虽然众多,路却走窄了,不少人张嘴就是这个项目能赚多少钱,方励想问了:“你懂发行吗?懂营销吗?你干过吗?不要上来先讲这些。说真话,诚实一点,还是能触动很多投资人的,还是有明白人的。”

但话锋一转,他又天马行空地有了点子。中国电影院的运营成本太高了,未来应该走进社区,成为便利店一样的存在,步行半小时就有一家,24小时营业,不用那么多厅,三四个到头了。影厅里的电影好几百部,20年前的也能看,不用人工,自动下载,影院变成文化中心、社交中心,给小朋友过生日提供场地也可以。运营成本下降,电影票一张顶多10来块钱,电影成为全民消费,中国电影自然起來了。

出创意、做研发对方励都不是难事,因为有兴趣。他把一半以上的时间分给电影,科技公司也照样好好地开着。2002年,他带着人以志愿者身份成功打捞大连5·7空难黑匣子,这和他原本的专业有关。他的科技公司有时候也和电影发生关系,例如2016年,方励收购了比利时FLYING-CAM无人机公司,并将其生产线引进上海。这款曾拿下2014年奥斯卡科学技术奖的无人机,曾经完成《阿凡达》《地心引力》《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好莱坞顶尖特效大片的航拍任务。方励将其收购之后,研发出Flying-Cam在近距离航拍基础上应用VR实时合成的拍摄技术,并在《权力的游戏》第七季、《007之黑日危机》、李玉执导的《阳光劫匪》等影视剧中成功应用。

他总结自己是三好男人:好奇、好动、好客。无论干什么都有个“好”字。他对人类的长远宏观结局持悲观态度,但对自己有限的生命时光充满乐观,方励用理科思维做过数学运算,成为一个人类的概率在数学里小到几乎不存在,于是再用文科的感性去感慨:“既然有幸为人,那就好好玩耍吧,看热闹,来看看人间,我就是来观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