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年听雨

2022-09-17 04:30茉莉遥
短篇小说 2022年3期

◎茉莉遥

01

郑召南点燃一根香烟,眼睛空空地盯着后视镜,镜面能看见一群飞鸟落在电线杆上。车子停在翠山公园旁边。作为一个城市的移民二代,他应该很满足现在所拥有的:周边有三座公园的房子、沃尔沃车、经营一家茶具店、儿女双全。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一个空抛,烟头准确地扔进了车边上的垃圾桶里。他把车子开到春江路,等了一个红灯,又转入秋时街,一个左转弯,一个长长的下坡,车子就开到了东亭小区的地下车库。他慢慢嚼完一片薄荷味口香糖,又往身上喷了点汽车香水,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吸烟的蛛丝马迹后,就上楼了。

夏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穿着卡通图案的旧睡衣爆发出慵懒又肆意的大笑。屋里整洁干净,无论是鞋子还是杯子,都放在它们自己的位置上。这个家里,每个物品都有它的位置,除了那些无视规则的灰尘。夏兰总是说,打扫屋子就像是一场整理与破坏之间的比赛,一场令人灰心的比赛。

郑召南刚进门,夏兰便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郑召南不愿说是因为店里没人,转而问道:“小宝睡多久了?”夏兰说:“刚哄睡,累死我了,我一会儿四点半的时候还要去接大宝。”这时她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很像她上个星期在便利店买的汽车香水的气味。

她一把拽过郑召南卷起的衬衫袖子,那里果然有烟灰。她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吼道:“你他妈的又抽烟,你不是说戒了吗?”

郑召南不想辩解,说:“抽了又怎样,我又不在家里抽,用得着发这么大火吗?”夏兰把遥控器摔到地上,说:“你怎么说话像放屁一样,你答应过我,不再抽烟的。”郑召南自知理亏,说:“最近生意冷清,心烦就抽了根,你别生气了。”

夏兰说:“我怎么能不生气?气得头疼,不行,你必须再陪我看十部恐怖电影,十部哟,不允许抱怨,我才能气消。”

郑召南说:“你这是让我死的节奏……好好好,死就死,你赶紧收拾一下去接大宝吧,要不然那家伙又生气了。”

夏兰进屋换了一件蓝色上衣,一条已经起毛明显的灰色运动裤,郑召南看了很诧异,忍不住说:“你就穿成这样去接孩子?”夏兰说:“怎么?有问题吗?”郑召南说:“没问题,完全没问题,夏大妈。”

夏兰不理他,挎着一个帆布包就出门了。郑召南松了一口气,走到卧室,蹲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睡得香甜的小女儿。

他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安静地退回客厅,心情莫名地低落,他颓然想到:明明一切都在轨道上,为何心里会发慌呢?

02

无数个星期六中的某一个,好像每一个都很相似,反正又是一个阴天的星期六,邢露又跑步到了翠山公园,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

逆着风,和那些遛狗的人擦肩而过,又和那些推着婴儿车的老年人错开,奋力跑上一条狭窄的开满玛格丽特紫红色花朵的无人小道,大口呼吸,欢畅淋漓。

跑了一公里后,她放慢脚步,坐在公园长椅上休息,柳絮纷飞,天空灰白。她摘下耳机,给老公张耀打电话。电话通了,她说:“你和儿子打完羽毛球了吗?”

张耀说:“没有,大概要到五点半。”挂了电话,她又继续跑。

她喜欢跑步,每周末下午三四点都要出门跑步,雨天就穿着透明雨衣跑步。老公和儿子不喜欢跑步,他们喜欢打羽毛球,于是一家人分成两块,各得其乐。

一路上没遇见什么年轻人,这时她注意到一个男人站在芦苇丛边抽烟,他大概是这个公园里最年轻的男人了,像夏日里的一声蝉鸣,或是一片中年的阔叶。那个男人回头,她惊呼了一声,那个男人也惊呼了一声。

“邢露?”那个男人掐灭烟头,把剩下的烟扔到了芦苇丛旁边的垃圾桶里。邢露摘下耳机,两个人之间隔着几棵柳树。

“郑召南?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都很惊奇,相互靠近后就站在那片芦苇丛边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郑召南抬头看了看天色,黄昏已降临,他说:“你有时间吗?咱们难得遇见,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请你吃饭。”

邢露说好,额头上的汗液已经干了,大脑清凉。她给张耀发了条微信,说是遇见大学同学,要一起吃饭,让他们去外面吃。

此时遇见,两个人都很开心。

天空也奇妙地露出橙色微光,周边的云朵就像扎染般,向四周散去。

03

邢露提议到书遥咖啡馆吃个便餐,那是她常去看书的地方。郑召南无所谓去哪,她说去哪就去哪。进了咖啡馆,郑召南一眼扫过窗台上的蕨类植物,墙上的水彩画,笑着说:“真是个好地方,我竟然没来过。”

他们上了二楼,咖啡厅正播放着班得瑞的音乐。此时咖啡馆里人很少,他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微光穿过半开的玻璃窗,照亮桌子上的一盆绿萝。

邢露先开口问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郑召南说:“你猜,我像是干什么的?”邢露笑而不语。郑召南看着她,脑子里莫名浮起夏兰那奇怪的装束,赶紧掐灭意念,反问道:“你现在在干吗呢?”

邢露喝了口柠檬水,说:“你猜?”郑召南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变坏了。”邢露说:“是吗?”郑召南说:“开个玩笑,你别在意。我半年前才搬到城东,就住在东亭小区,你住哪?”邢露说:“你住在北区还是南区?”郑召南说:“你也住在东亭小区吗?”邢露说:“你猜对了,我住在南区。”

农业发展离不开金融服务的支持,从产业闭环的角度来看,农业保险是农村金融服务的重要一环,同时也是农业产业链条中不可或缺的环节。国家农业信贷担保联盟有限责任公司战略研究院高级研究员刘丰认为,农业保险不仅可以对农业产业的供应链提供保障,还可以为相关企业的融资保障提供服务。例如,有些地方性银行推出了银政担类的农业贷款产品,具备一定条件的规模种植户可以凭借农业保单或者贷款保证保险单,获得可观的农用专项贷款,用于购买化肥、种子、农药、农机等农资产品或生产相关的其他服务,有效缓解新型农业经营者的融资难、融资贵问题。

郑召南说:“我住在北区,南北就隔着一条秋时街呢。我相信我们以前一定见过很多次,只是没有认出彼此。”邢露说:“有可能,你现在生活怎么样?”郑召南看了看窗外,过了一会儿才说:“1+1等于4的生活,你呢?”邢露笑了,说:“你真幽默,那我就是1+1等于3的生活。”

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相谈甚欢。吃完饭,他们步行到东亭小区,郑召南说:“好羡慕你啊。”邢露说:“羡慕我什么呢?”郑召南说:“什么都羡慕,你的工作,你的家庭,还有你,比以前更美了。”邢露也客气地说:“我还羡慕你呢,儿女双全,现在又自己当老板,不像我,天天上班,一点自由都没有。”

两人慢慢走到东亭小区南区门口,面对面停下来,又聊了几句,彼此心照不宣,那句“下次有空再聚”的话,无人说出口。

04

邢露回到家,张耀和儿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眼就看见两个泡面的盒子脏兮兮地摆在茶几上。邢露换好拖鞋,到阳台拿浴巾,准备洗澡,这时张耀从沙发上起来,走到阳台问:“你今天碰见哪个大学同学了,我认识吗?”

邢露从衣架上扯下浴巾,说:“你不认识,问这个干吗?”张耀说:“没事就不能问问吗?”邢露说:“你是想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吧?”张耀悄悄地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别这样,让孩子听到多不好。”

邢露不理他,拿了浴巾去洗澡。晚上,张耀想要亲热,邢露一掌推开了,张耀很生气,说:“你什么意思?”

邢露说:“我累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拒绝?”

“我累了。你别太自私了。”

“是我自私,还是你冷漠?”

“你到底想怎样?”

“是你想怎么样?”

像无数次争吵后的结局一样,两人最终分开睡。

05

自从偶遇邢露后,郑召南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很想再次见到她。

他分析了一下两个人的生活方式,邢露是上班族,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他的工作比较自由,无所谓上班与下班时间。那么两个人遇见的概率自然就很低。他尝试每天六点起床,七点半假装跑步经过南区门口,这样坚持了半个月,却从未遇见过她。后来他想到可能邢露每天开车上班,想通了这一点,他决定去他们第一次偶遇的地方,第一次偶遇的时间点,等待再次偶遇。

他决定每个周末都去翠山公园跑步,烟也少抽了。夏兰很诧异,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不是最讨厌跑步的吗?跑起来像熊一样,丑死了。”

郑召南不想解释,跑了将近一个月,还是没有遇见过邢露。他开始怀疑上次的遇见是不是自己的臆想。想到这,他心里一惊,为什么非要遇见她?

06

连续的阴天后,下了一场雨,天地清明,空气新鲜,邢露站在窗台听雨。张耀闷在书房批改学生论文,儿子张辽在另一个房间打游戏,一家人互不干扰。

晚上九点后,张耀会叫上儿子一起看会儿电视,一个大冬瓜旁边挨着一个小冬瓜的模样,在屋里制造大笑和亲密,在这个家里,邢露始终无法融入这亲密气氛里。

张耀又抱怨说:“你为什么就不愿意陪我和儿子打羽毛球呢?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邢露反问:“那你们为什么不愿陪我一起跑步呢?”

张耀说:“你看我和儿子这么胖,不适合跑步。”邢露说:“所以我们各干各的,不是很好吗?”张耀生气了,说:“你就不能陪陪我和儿子吗?好不容易有个周末。”她决定做出妥协,每个周末陪他们去体育馆打羽毛球。然而她也只是看着他们俩打,几乎很少参与,远远地坐在冰凉的铁质椅子上发呆。

最终她还是放弃了妥协,又恢复了每周末跑步的习惯,尽管儿子和张耀都不高兴,可是谁又真正在意她高不高兴?

又可以跑步了,邢露欢快地跳起来,一口气跑了三公里,心率爆升的瞬间,兴奋又悲伤,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离婚。此时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至于她想要的她得衡量一下为此需要付出的代价。

代价,这个词还真是一个不能凝视的深渊。

07

“邢露!”

身后突然有人喊她,她从胶着的情绪里拔出来,回头,果然又是他。

她笑着说:“又遇见了?你在这干吗呢?”郑召南说:“减肥呢!”邢露看着他并不臃肿的身材说:“你又不胖。”

夕阳像是燃烧的炭火,两人并肩一起跑,跑了一小段,邢露忍不住想要纠正郑召南奇怪的跑姿,又提起几本关于跑步的书籍。

郑召南调整着跑姿,腰挺直,打开胸腔,身体前倾,前脚掌先着地,步幅要小,小到后脚跟不能超过膝盖,如此跑了一段,感觉自己不会跑步了,跑得更糟糕和慌乱。邢露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好为人师了,于是又聊起大学往事。很快天黑了,邢露说:“上次是你请我吃饭,这次我请你啊。”

两人又去了上次那家咖啡馆,吃完饭,又点了咖啡,大学往事已聊到无话可聊,不知不觉又聊起彼此的生活状态。

邢露说:“生活怎么会越过越无聊呢?工作无聊,生活无聊,什么都无聊,无聊到连一个蹩脚的笑话都没有。”

郑召南说:“我既无聊又无力。”

邢露说:“对对,就像没有了脊椎一样软绵绵的无处可依的感觉。有一天站在窗台听雨,突然就想起一首词,真的就突然想起来,里面有句‘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真是独孤的悲壮啊。”

郑召南说:“你说得太深奥了,我是个粗人,但也能体会其中的滋味。对了,还记得大三时,你在元旦晚会上跳的那支舞吗?”邢露说:“那是多久远的事了,不过我倒是记得我跳到一半的时候,脚扭了。”

郑召南说:“你不知道你跳得有多好。”邢露说:“谢谢,我已经很久没跳了。”

郑召南说:“改天我们一起去唱歌吧,到时候你可以把当年没有跳完的舞继续跳完。”邢露笑了笑,说:“但愿有这样的机会。”

两个人一直聊到晚上九点,分开的时候,郑召南说:“不如下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唱歌,怎么样?”邢露说:“我没法确定,如果我有时间,我给你电话,好吗?”邢露心里想的是:如果她和郑召南去了KTV,她无法预料两个人之间会发生什么。如果有机会去,她必须是一个自由的人。

08

后来两家人总是能偶遇。小区超市,菜市场,饭馆。两人总是很默契,每次遇见,只微微一笑,从不打招呼。只有在他们两个人相遇的时候,他们才停下来,聊聊天,然后分开。邢露曾认真打量过夏兰,那是一个穿着糟糕,却有种独特气质的女人。两个孩子也可爱,远远看去,多么美好的一家人。

对比自己,她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有婚前个人资产,她是可以不依赖家这种东西来寻找安全感的人,她离开家也能过得很好。她的好友桃夭也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桃夭是个不婚主义者,喜欢穿高跟鞋和裙子,收集各种色号的口红,永远都在失恋中。

她们每个月会见一次,有时一周见一次。某次,邢露不经意间把遇见郑召南的事情告诉了桃夭。桃夭一脸坏笑,说:“上大学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人家?”

邢露说:“别想多,普通同学关系,这次遇见,只是感到很意外。”

桃夭说:“意外?那惊不惊喜呢?”

邢露说:“惊喜啊,但和爱情无关。”

桃夭说:“你还相信爱情啊?难道不是因为你跑步时心跳加快,让你误认为你对他有感觉?而这种感觉不过是错觉罢了。”

邢露没法确定复杂的感觉,精神随时间流浪,心动却很难。女人除了情爱这个保健品,追求的东西应该更多,比如友谊,毕竟总得有人把婚姻中的女人拉出婚姻之外透透气,要不然就得憋死。桃夭就是那个偶尔把她拉出婚姻生活之外的人了。三年前桃夭辞掉公务员的工作,开了一家宠物小店,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桃夭的勇敢是她永远都无法模仿的。她心中还有怨气,又渴望波澜。

09

郑召南觉得心灵上的事就像暗物质,女人的直觉也是。某个店里无人问津早早回家的下午,夏兰穿着一件宽大的衬衫,躺在沙发上嗑瓜子追剧,突然就问:“你是不是认识那个穿风衣的女人?”郑召南吃了一惊,说:“哪个? ”

夏兰说:“就是那个每次我们遇见,你都会傻笑的那个。有时穿着草绿色风衣,有时穿着灰色风衣,还挺漂亮的那个。”

郑召南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夏兰笑了笑,说:“不认识就不认识,那么严肃干啥?”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继续嗑着瓜子追剧,竟不再追问。

又是一个周末,郑召南处理完店里的事情,就换上跑鞋去了翠山公园。和他预想的一样,邢露也在跑步。两个人一起跑了一会儿后,坐在公园长椅上休息,邢露在听歌。郑召南说:“你听什么呢?”

邢露没有说话,递了一只耳塞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两只耳塞的距离,两人都看着前方的电线杆,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天黑了,两人才慢慢往回走。邢露说:“可能以后,我不来跑步了。”郑召南说:“为什么?”邢露说:“不为什么。”

郑召南愣了半天,好像还没有亲密到可以继续追问,于是说:“你住在几栋几楼?”邢露不解地看着他,说:“为什么要问?”

郑召南说:“就是想问问,也没有为什么。”邢露说:“8栋 1201。”说完,她一转身,看见张耀一脸阴沉地看着他们俩。

10

邢露礼貌地告别了郑召南,一直沿着春江路走到斑马线的地方等绿灯,张耀就一直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不说。

两人转过秋时街,走进停车场,邢露开口说:“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你信吗?”张耀说:“你觉得我可以相信你吗?”邢露说:“你爱信不信。”说完,准备上楼。张耀一把拽着邢露的胳膊,让她把话说清楚。他俩几乎很少当着儿子的面吵架,每次吵架都跑到地下停车场。

邢露愤怒地甩开张耀的胳膊说:“你弄疼我了。”张耀说:“那你弄疼我的心,我又该怎么办?”邢露说:“我不是解释过了吗?我和他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张耀说:“那你还和他聊了一个下午?”

邢露说:“你跟踪我?”

张耀说:“我只是恰巧碰见而已,倒让我重新认识了你,在家你总是板着一张脸,却和那个男人聊得那么开心!”

邢露说:“如果你还是不信,那我们离婚吧。”

张耀突然安静下来,两个人僵持在那里。过了很久,张耀说:“如果你心里早已没有这个家,我同意离婚。”说完,拖着松垮的身体上楼去了。

邢露蹲下身子,哭起来。

11

郑召南回到家,呆坐在沙发。他知道那个男人一直跟着他们,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觉得那个男人根本配不上邢露。

夏兰哄女儿儿子睡着后,来到客厅,说:“你不要老是坐在那啊,我快累死了,你帮我把碗刷了。”郑召南立刻起身去刷碗,比平时的速度快了几倍。

夏兰说:“莫名其妙,你怎么啦?失恋啦?”

郑召南说:“你在说什么呢?”

夏兰笑着说:“开玩笑的,你紧张什么?”

说完就去打水泡脚敷面膜,仰躺在沙发上继续追剧。

郑召南心不在焉地刷着碗,身后传来夏兰的狂笑声。他回头,看着妻子大咧咧地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竟然有些恍惚。他心想,妻子怎么会活得如此没心没肺呢?如果她知道,他竟然对另外一个女人动过心,她又会怎么样?

他刷好碗,脑子一片混沌。他站在阳台,看着对面小区的灯火,遥望着邢露家的方向,心想,也许他们遇见的不是时候,也许他就不该遇见她吧。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邢露。

12

转眼入秋了,是桂花盛开的季节。

有一天他在秋时街路口遇见了张耀,那个男人像是特地站在那等他的样子。

张耀说:“有空喝一杯吗?”郑召南迟疑了一会儿,张耀又说道:“怎么?不敢?”郑召南说:“既然你这么说,那走啊。”

秋时街有很多小菜馆,他们随便进了一家,两人要了一箱啤酒,两盘龙虾。张耀说:“知道为什么要找你喝酒吗?”

郑召南说:“是呀,为什么要找我喝酒?”

张耀笑着说:“你别傻了,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郑召南说:“她去了哪里?”

张耀红着脸说:“我们离婚了。”

郑召南很惊讶,他曾想象过邢露离婚,可是真听见她离婚了,心里却很难过。张耀看着他,说:“不是因为你。”

郑召南这才回到现实,问:“那是因为什么?”

张耀又喝了一瓶啤酒,眼睛已经红得像挨了打似的。

他低着头,抱着啤酒瓶,说:“因为婚姻让她很失望,她想飞出去。就算没有遇见你,我们迟早也会离婚。”

郑召南狠狠闷了一口酒,突然烟瘾犯了,他跑到隔壁的小卖部,买了包万宝路香烟。他递了一根烟给张耀,他迟疑了一会儿,接过烟,苦笑着说:“老子忍了十几年没抽了,抽一下又如何?”两个人很快把气氛弄得烟雾缭绕,彼此亲近了很多,郑召南说:“说句实话,我一直觉得你配不上人家。”

张耀说:“那是现在。我以前瘦的时候,还是挺帅的。”郑召南问:“你们怎么认识的?”张耀说:“学校老师介绍的,第一眼就看上了,又追了一年才结婚。”

“可能是这几年,我对她关心太少,她慢慢对婚姻生活感到绝望,性格越来越抑郁,我慢慢不懂她每天都在想什么。你和我老婆聊了这么久,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召南说:“她啊,漂亮,多才多艺,上大学的时候,有很多男生追她,她都看不上呢。你能娶到她,真是好福气。”

张耀说:“哈哈,我还真是太有福气了!”

郑召南又问了一遍:“她去了哪里?”

张耀嘴里还在念叨着那句 “我太有福气了,我他妈的太有福气了”,像是着了魔一样,过了半天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资格知道了。”

13

喝到最后,两人都醉了。

郑召南迷糊中打电话给夏兰来接他。二十分钟后,夏兰穿着一件红色连衣裙,脚上踩着高跟鞋,到了店里,郑召南已经喝趴下了。

张耀还有几分清醒,看见夏兰,红了一圈的眼睛亮了,醉醺醺地说:“你好啊,来领老公啊,我真是太嫉妒你老公了。”

夏兰笑嘻嘻地扶起郑召南,张耀帮忙从另一边架起。回家的路上,张耀醉话连篇,他说:“你知道吗?你老公和我老婆是大学同学,你老公还对我老婆有意思呢。”夏兰笑着说:“谁叫你老婆长得漂亮呢,我看着都心动。”张耀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也很漂亮啊,说话也很有意思。”

夏兰说:“你们男人不都是喜欢你老婆那样的吗?”张耀说:“年轻的时候,喜欢那样的,可是结了婚,就喜欢你这样的了。”夏兰说:“我是哪样的?”张耀说:“我知道你很厉害,但你懂得示弱,给男人安全感。”

夏兰说:“什么他妈的安全感。你喝多了,回去好好想想,安全感真的能给吗?”张耀帮忙把郑召南送到家门口。临走,张耀说:“他有你这样的老婆真好。”夏兰说了声谢谢,这话听多了,像手挠玻璃般逆耳。

回到家,一屋子桂花香。所有人都睡了,男人,孩子。夏兰去阳台收衣服,回想那些过去不久的日子和此时的秋夜,突然觉得清醒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阳台之外,已无万家灯火,内心深处,其实早已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