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赤脚泥泞路
——与萧红对话

2022-09-20 05:24魏沁妍
翠苑 2022年4期
关键词:萧红祖父作家

○ 魏沁妍

童年:冷热

1921年,此时你已经失去母亲两年,但祖父仍陪伴在你身边。极致的暖和极度的冷交织在你的童年里,这是你生命经验的开端。

我路过了你祖父的园子,你正在里边坐着。扎着两个不大不小的辫子,仰着头,草帽盖在脸上,边晒太阳边打盹,乐趣和暖意萦绕在你心间。尽管父亲冷淡、母亲总是恶言恶语,祖母还曾拿针扎过你,但只要有祖父在,你就觉得一切都没有关系。祖父教你学诗、给你做烤鸭吃,你在祖父的帽子上戴满玫瑰。一个院子,几间屋子,几个家长,一位亲人,构成了这些点点滴滴细碎而朴实的时光。童年于你而言是珍贵的精神家园,与自然和祖父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让你后来的创作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率真简朴和生机盎然的魅力。虽然温情之外,冷漠与隔膜也如影随形,但你很少直接从那个年幼的自己口中表达出憎恶。即便是对祖母的幼稚“报复”,你也直言自己从未有多恨她。父亲对你的暴力,在你的笔下也只是一种被伤害而不自知的懵懂。可正因为这种专属于孩童视角的陌生感,那些直白的文字反而更显残忍和坚硬。我常常疑惑,为什么当你有能力书写过去的时候,可以丝毫不带成人的视角和眼光来重新审视从前的一切?

我看着摇头晃脑跟着爷爷学诗的你,难得的乖巧安静。或许正是这样简单的时光,铸就了你对文字最初的感受。成年以后,你的笔尖下自然地流淌出这些本真的语言,它们将你重新安放于自然之中,而那些冷暖交织的往日时光,仿佛也以这种方式回到了你的身边。

青年:挣扎

1931年,此时你失去祖父两年了,你的人生不可逆转地踏入了另一个阶段:永远地告别了原生家庭,走进了截然不同的社会生活,陷入了自由与真情不断斗争的漩涡。在一次次的选择之间,你展现了自己身为“勇者”的意志。

即便是当下看来,你似乎也出奇地叛逆,恋爱、离家出走、回家、再逃,无论来去都果决自在,没有值不值得,来不及作过多功利和现实的考量,你用尽全力地迈过泥泞的道路,向着自由奔去。虽然外人看来这一切的反抗和挣扎都如此不计后果,可沉默和顺从又何尝不是一条没有尽头的下坡路?在从不留情的命运面前,一旦犹豫片刻、被怯懦占据,是否就会如同子君一样伤逝?是否就会跌入恶鬼遍布的深渊?

有时候我觉得,祖父的爱与温暖对你而言或许是一把双刃剑。它抚慰了你内心的苦楚,又似乎给予了你太多虚幻的希望。在这份爱的呵护下,你成长出了勇敢而具有探索精神的自我,但也在未来的人生里下意识地在男性身上再次寻求那种既具有包容性又充分尊重你的爱。可现实如此残酷,你所渴望的那种新女性的人生,在一个混乱而动荡的时代里,似乎没有人能顾及得上。你不想再一次陷入“娜拉走后”的怪圈里去,于是你试着走了别人都不曾走过的道路。你的选择无论对错,至少是一种质疑的态度。但在许多描写你的传记中,你都被塑造成一个可怜而悲惨的受害者,在男女关系上太草率而自食苦果。不过,也有很多人不再这么看,有中国学者将你的一生描绘为“大智勇者的探寻”,日本有学者认为你是“一位精神独立的、具有主见的作家”,那些分分合合“都是萧红自己做出的”,而不是由男性主导的选择。不知道你看到如今这些变化,会不会感到一丝慰藉?

近百年的岁月流逝里,物质上的变迁千千万万,可时代激流冲刷之后留下的沙砾仍然如此相似。你曾经说过,“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现在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不错,只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这些话语此刻看来也如此令人痛心。一种不自觉的文化结构的暗面,至今都仍然是女性自由行走难以逃脱的悖论。仿佛千千万万个《人·鬼·情》里“秋云”的故事仍然在不断上演,那个需要被帮助的自我和那个强大的保护者永远也无法共存于一个个体之中。

母亲早逝、祖母冷漠,你生命中的女性似乎都没能给予你足够的爱和温暖,这或许使你倍感孤独。但放于文学的历史长河之中,你非是孤独的,那些与你相似的生命,也和你一样在她们的时空内书写着自己的艺术世界。在文字不循常理,游走于思绪的间隙这方面,你和伍尔夫如此契合,阅读你们,仿佛是打开了一扇扇别致的窗户,透过窗户看到的是被主流文化所忽视的、独属于女性的看世界的另一种视野;艾米莉·勃朗特同你一样只度过了三十年的人生,也同你一样在短暂的生命里燃出了绚烂的火花。不同的是,艾米莉的“自我”是那么强烈和鲜活,几乎快从她的小说和诗歌里溢出来了;而你的作品里却寻不见你的“自我”,你好像习惯从更庞大的角度去观察世界和生命,更乐意成为呼兰河上无处不在的风。

身为青年萧红,你好像最坚持自我;但身为作家萧红,你又似乎最“没有自我”。你独特的创作角度也使得你文学史上独树一帜,正如夏志清所言:“所以我后来一直要提萧红,她是不朽的作家,几百年都不朽。”

临终:不甘

1941年,你已经接近生命的尾声了。

我站在离你的病床前不远的位置,你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窗外的月季花快开了。作为一个生命体验短暂而复杂的女性,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的呢?当我看到你在纸上写下自己的“不甘”,我既震撼也悲痛,我多希望能阻止那场不必要的手术,看着你健康地回家,再去你家中做客,聊聊你接下来还想创作什么、诉说什么?人人说你死得寂寞而凄惨,但我认为,既然一个人临终之前仍然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和书写诉求,那么她就不会作为一个凄凉的病者逝去,而是将作为一个勇敢的抗争者永存。正如后来的学者所言,你的创作是“作为作家的责任感、道义感和良知、诉求的真切表露,哪里是什么浪迹天涯海角、游走感情漩涡的寂寞哀鸣?”

如果你也可以时空旅行,你希望去到哪里,和谁对话呢?或许是再和爷爷一起插一次麦苗,又或许是再到鲁迅先生家里喝杯热茶?如果你的时间可以延长,你或许会再写写自己吗?因为你成年女性的自我似乎“留在一片沉默之中……成了女性生活记载上的一页缺憾。”或许你会交到更多和你志同道合的女性朋友,她们不会再把你当作爱人的附属品,不会因你对自由的渴求而疏离你,而是和你一起探索更光明的未来,期待着真正意义上有世界影响力的女性作家、思想家的诞生,并为此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像伍尔夫说的那样,她会“从她那些无人知晓的前辈们的生命中汲取出她的生命,从而得以诞生……如果我们为她而努力,她就会到来,而且这样的努力,即使是在贫穷和默默无闻之中,也是值得的。”

尾声:自由

1942年的6月1日,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快半年了。你曾经对小说创作表达过这样的态度,“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你在文学艺术世界里寻找着自由,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追寻着自由。或许你的自由观来源于童年那片富有生机的后花园,那是一种未经人定义的、真正的自由。“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虽然生前难以实现这一份愿望,但你此刻已经与自然融为了一体,正探寻着世界的各个角落吧?

我来到你的墓前,六月又到来了。你静静地躺在这里,跟许多花一起睡去。六月是合欢花开的日子,或许此刻世上正有那么一棵合欢树,专门为你盛开着;两年后的冬天,会有另一位诗人来到你的墓前,留下一朵红色的山茶花,写下一首诗篇。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以后的日子,一半的你在广州遥望繁星点点,另一半的你在香港随海浪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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