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 · 门罗《蓝花楹旅馆》女性想象空间的建构

2022-09-21 08:00钱东艳
今古文创 2022年35期
关键词:布里斯班盖尔蓝花

◎赵 越 钱东艳

(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 辽宁 沈阳 118019)

加拿大短篇小说大师艾丽丝·门罗之所以从众多小说家中脱颖而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门罗的很多作品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短篇小说,而具有了长篇小说的深度。很多评论家认为,门罗对于时间的精妙处理使其在有限的叙述空间中展现出复杂的生命体验与生命厚度。拜厄特尤其强调了门罗典型的叙事方式:“她的故事是片段性的,时空颠倒的,启示性的,但是他们通常能够在很短的篇幅中表达出一种整体性,一种完整的生命体验,并指明背后所蕴含的哲理。”尤为难得的是,门罗的创作题材多关注小镇普通人的生活,尤其擅长刻画女性所处的两难境地和命运选择。

曾倍受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盛赞的《蓝花楹旅馆》出自短篇小说集《公开的秘密》,是门罗为数不多的以加拿大境外为背景的小说之一。小说讲述了一个看似很平淡的爱情故事,甚至有些错乱的时空和片段式的情节,但精巧的构思和绝妙的叙事技巧却将读者带入一段似梦似幻的旅程,去体味爱情的真谛、感悟多彩的人生。虽然小说的主人公依然是加拿大女性,但主要场景从加拿大转向了澳大利亚昆士兰的布里斯班。为了追寻她移情别恋的丈夫威尔,盖尔从安大略省的威利小镇千里迢迢来到了布里斯班。门罗在这部小说里尝试着突破文体的局限,她也像旅行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在冒险:将现实和想象交织在结局无法预知的浪漫愿望之中。法国女性主义学者露西·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曾指出:“我正在尝试去(重新)发现一个女性想象的可能空间。”她认为“女性想象是一种心智结构或心理活动,与人类发展的基本阶段相一致。女性想象的特点是差异性(他者)以及流动性和灵活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门罗在《蓝花楹旅馆》中建构了一个女性从冒险到觉知再到顿悟的丰富想象空间。本文试图从旅行、书信、逃离等视角探析女性想象空间的建构及其对于女性成长的启示。

一、旅行与女性想象

《蓝花楹旅馆》以女性旅行叙事为开端,文中描述了盖尔离开加拿大的准备、前往澳大利亚的旅行以及到达布里斯班的具体细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盖尔的澳大利亚之旅并非只是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的地理意义上的旅行,更多的是从真实生活到异域想象空间的一次跨越。

更为有趣和嘲讽的是,小说开篇即是盖尔乘坐的飞机因故障被迫降落在火奴鲁鲁距海岸只有几码远的地方,驾驶舱传出的广播通知也是“滑稽而令人困惑的”,转机的乘客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走”。后来,“明亮的清晨终于乱哄哄地到来了……时差错乱,就连那些衣着最考究、打扮最漂亮的乘客现在都面容憔悴、神色倦怠、迟钝麻木”。如此不可预知的混乱场景或许打破了人们对于美好旅行的期待。毕竟对于盖尔来说,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旅行,本应该是一次浪漫的寻爱之旅。而小说的混乱开场似乎是盖尔所面临窘境的真实写照。

盖尔店里的女人们经常会聊起背叛爱情的男人,“除了赶紧放弃他们,你还能怎么做呢?为了荣誉,为了骄傲,也为了保护自己”。但是盖尔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随着威尔的离去,十八岁即离开家乡独自漂流的盖尔渐渐意识到,阳台后院所有令人安慰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失去了意义。“真正的风景早已不在她的眼前,而在澳大利亚。”

盖尔千里追爱的举动无疑是冒险的,因为澳大利亚对于盖尔来说是一个“别处”——因威尔移情别恋、弃她而去的决定造成的“别处”,而真实场景和幻想之间终将有所差距。布里斯班看起来很真实,“这些街道都是沿着山脊而建,在房屋集中的山脊之间是一些溪谷,里面到处是树木和小鸟”。但是对盖尔来说,这里也有着似乎不太真实的风景,无论被称作“粉红凤头鹦鹉”的鸟儿还是旅馆旁边被称作“蓝花楹”的树,于她而言都是异域的、陌生的。

不仅如此,盖尔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在伪装和换名之下:她剪短了浓密的灰红色的头发,抹上了深褐色的染发剂,裙子的样式也是以前从不会穿的。她先是谎称自己是来自美国俄克拉荷马州的马西太太,后来又说来自得克萨斯州。“会有人认出盖尔吗?戴着墨镜,头发大变样,盖尔觉得自己的形象迥异于从前,简直像隐身了一样。身处异国这一事实也让她有所改变。”也许正是因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盖尔才有勇气去改变,去尝试以前不会做的事。

如果说迥异的地貌景观是盖尔异国幻梦的自然背景,那么她在布里斯班的行为举止似乎遵循了带有某种巧合和必然性的童话设定。她变成了一个私有财产的侵犯者,也是一个冒充者:她先是从威尔房子外面的邮筒中偷偷拿了一封因收信人已去世而退回的信,得知信是威尔写给住在霍特里街的凯瑟琳·索纳比,后来她则干脆住到那里,冒充已去世的索纳比女士与威尔通信。

盖尔的澳大利亚之旅显示出她摆脱了女性只能被动等待,接受命运安排的角色设定。在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后,她有勇气走出失恋的阴霾,给自己一个主动去尝试多种可能性和改变命运的机会。她的变装和隐藏身份无疑是“女性想象”的大胆尝试,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游走,在身份的流动中展示最真实的自我。

二、书信与女性想象

书信在小说中占据了一定的比重,虽然篇幅不大,但对故事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很多情节的发生都是由书信推动的。门罗的叙事手段变化很微妙,无意中叙事的主体已经从旅行切换到盖尔和威尔之间的书信交流,新的叙事形式也成了“(重新)发现一个女性想象的可能空间”。

冒用索纳比女士的名字可以让盖尔借此挪用威尔的姓氏,在这里她也成功地找到了一个身份的掩护,可以通过把自己想象成“他者”与威尔说话。令人意外的是,两人通信的内容完全与情爱无关,大部分内容是探讨索纳比姓氏的起源以及他们是否属于同一家族。相反,这些信件往来有着探寻权力主导的意味。盖尔在生命中第一次以索纳比女士有些颐指气使的口吻流畅地写信,在与威尔的交流中她明显占据了上风:“严格意义上讲,很多人根本无权使用那个姓氏。只有那些能将家族血脉追溯到12世纪的才是真正的索纳比家族一员, 也只有他们才有资格佩戴和展示家族的徽章。我是其中的一员。”盖尔在书信中展示了一个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并带有一种隐含优越感的女性形象。在这里,盖尔摆脱了往日与威尔相处时小心翼翼,甚至充满绝望的窘境,开始通过“他者”的声音充分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后来她甚至在信中流露出自己因威尔的另寻新欢而产生的嫉妒和愤怒之情,也是这样的潜台词让威尔起了疑心,感觉到她可能就是身边熟悉的人。

书信是女性写作的重要形式。在这个意义上,另一位法国女性学者西苏与露西·伊利格瑞的观点不谋而合:“有一些东西开始被写出来,那些构成女性想象的东西。在这里,自我的形象不再由男性来定义,女性转而大步前进去寻找她们自己。”以书信为载体的交流无疑拓展了女性想象的空间,盖尔在这里可以肆意想象自己与威尔建立亲近感,也获得了一种偷窥般的满足感。也许更令人惊讶的是,书信中展现的不知哪儿来的“这种牙尖嘴利的文风”令她感到愉快和称心。由此可见,除了谈情说爱之外,“女性想象”还涵盖了其他一些可以带来乐趣的事,如报复的快乐,或者在一段关系中占据上风。盖尔曾经自问“她是不是那种觉得总要有人占上风的人”?书信交流也使盖尔有机会从旁观者的角度去觉知威尔现在的感受和生活状态。她从威尔来信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他因不受年轻女友和她朋友们的赏识而产生的落寞与惆怅。从中盖尔感受到对方脆弱的一面和真实的面貌,这让盖尔对威尔的心理依赖逐渐减弱,同时也对两人的关系有了崭新的认识。

三、逃离与女性想象

盖尔与威尔的通信幻想没能持续多久就被真实生活发生的事件所打断。像黛尔·乔丹一样,盖尔认识到写作不能真正地改变任何事情:“当你觉得已经很巧妙地、有力地应对现实时,回来后你却震惊地发现它还在那儿。”盖尔每天给威尔写信和等待他回信的间歇在做什么呢?虽然她像幻想家一样隐藏在别人的身份里,就如同她将自己隐藏在有花朵图案的二手裙子里,她却是实实在在居住在一个离威尔的房子不远的公寓里。因此盖尔在布里斯班的日常生活里,其他人物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她的想象场景中,比如楼下的男同性恋伴侣,年老的男人曾经是蓝花楹旅馆的主人。盖尔不仅从他们那里学会了一些陌生的澳大利亚词汇 ——粉红凤头鹦鹉,蓝花楹,她自己的生活也与他们的故事牵连在一起。

然而似乎一切都在动摇着盖尔的幻想。当威尔在信中说他知道了母亲去世的消息,盖尔才从幻想中渐渐觉醒,她“知道克莉塔有一天会死,但总觉得当她待在这里的时候,那里的一切会保持静止,不会真正发生什么”。而楼下那位被恋人抛弃的老人的死亡成为令人崩溃的关键时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盖尔发现自己与濒死的老人困在一辆疾驰的救护车中时,她在布里斯班第一次见到了威尔,而他正朝着她的公寓走过来。正当她想挣脱老人的手从座位上跳起来呼唤他的时候,她发现无法将自己紧紧握着老人的手松开。

这个死亡的瞬间同时也是盖尔生命转折的关键点,因为她顿悟到她努力想要抓住的人或事已经逝去,留恋没有任何意义。幻想已经崩塌,威尔也即将发现她的秘密,她别无选择,只能回到加拿大,回到她真实的生活之中。她需要逃离“她曾经真切期待的事。忽然之间却真的想逃脱的事”。威尔仿佛在呼唤她的名字,急切盼望她的回答。可“最想听到的话是会变的。你在等待的时候,它们会发生某些变化。爱——需要——原谅。爱——需要——永恒。这些话听起来能变成街上的喧闹声、敲击声、捶打声”。经历了两个人的去世,也经历了爱的消亡,盖尔已经开始试着与澳大利亚这场恶作剧拉开距离,“就好像她在这里的所有时间不过是一场梦,她必须将其抛弃,回到某一点,一个起点”。

促使盖尔追踪威尔的真正动机究竟是什么?这一切又如何体现了女性想象空间?或许答案在小说开头就有了预示:“真正的风景早已不在她的眼前,而在澳大利亚。”盖尔无意中看到威尔写给母亲的信上的地址,他的字迹似乎代表着一个待盖尔去解开的谜团。盖尔也正是在与威尔交换信件的过程中展开她的幻想场景。她的幻想欲望来自她对威尔和他现在的生活一无所知。在她到达布里斯班后,发现“真正的风景”却不在眼前:“威尔和桑迪的房子掩藏在一排木栅栏后面,漆成了淡绿色。看到栅栏,看到淡绿色,她的心疼得缩了起来。”而“真正的风景”在她于澳大利亚停留期间依然发生着,发生在她的视线之外。正如门罗提醒我们的那样“我们很少活在我们所定义或选择的现实之外。而世间的事情是会同时发生的”。盖尔没有看到克莉塔的死,也没有看到那对同性伴侣的分手,乃至老人的死亡她都没有注意到,因为她的关注点全部集中在前来寻她的威尔身上,但这一切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在看到那张写有“盖尔,我知道是你”的便条后,她的直觉反应就是“快点儿,快点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想要避免与威尔之间“真正的风景”。浪漫幻想中的一丝裂痕无疑是门罗对女性想象的最深刻洞察:“它是一个奇迹,它是一个错误。它是她曾经梦想的事,它不是她想要的。”

盖尔勇敢的寻爱之旅开启了女性想象的可能空间,从变装到改名换姓再到冒用他人身份写信,这一系列冒险而大胆的尝试体现了女性想象的流动性和灵活性,也映射了女性跳出男性主导的象征秩序而建立自我独立人格的重要性。盖尔对于前夫的客观认识是她自我意识走向独立的基础。透过立体的观察与反思,盖尔冲破了情感的束缚而获得新生。在小说的结尾,盖尔在送给威尔的礼物盒子里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现在,要不要追随我,由你来决定。”这一开放式的结尾留给人无限遐想。但可以肯定的是,盖尔已掌握了两人关系走向的主动权。

四、结语

小说中多次出现的蓝花楹树寓意颇深。盖尔将喧闹的旅馆外静静盛开的蓝花楹看作一种优雅的象征:“花朵的颜色她曾经见过,但以前根本无法想象这种颜色会出现在树上——那是一种泛着银光的蓝色或者紫色,那么雅致那么美丽,你简直觉得它能让一切归于宁静、归于沉思,但显然它没有做到。”这样一种对比又何尝不是真实生活的象征:爱情、背叛、尊严、原谅,生活中会有很多无法预料的事,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我们能做的只有去勇敢地面对。门罗似乎借此传达了她所秉持的信念:“感受事情永恒的变化,是我在写作中以及在日常对人们的观察中极为着迷的事情之一。曾经珍视的信仰会变。对待生活的方式会变。生命中所认为重要的事也会变。”或许变化才是人生永恒的主题,而女性从中不断汲取成长的力量,成为更具自主性和独立性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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