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净土

□顾一灯

2021年头一回出差，竟是去西藏。

如果不是工作上的安排，我恐怕永远都不会主动踏上这方土地。四千米起步的海拔足以让我望而生畏，传闻中的高原反应更使我止步不前。

可缘分还是牵引着我与她相遇。从北京到西藏，望着舷窗外先是越来越低又渐渐升高的云层，心中的忐忑越发强烈。直到走下飞机，看到从未见过的那样蓝的天，以及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云，生长茂盛的忐忑忽然覆上了一层新奇的光影。到宾馆后，听说不少老师头晕难受，甚至需要吸氧、喝葡萄糖，而我却平安无事，忐忑的心绪终于被一丛丛连根拔起。

嘉宾M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出去玩。他神通广大，从会务组租来一辆车，打算趁开工前难得的闲暇，把附近的景点逛个遍。他说，山路九曲十八弯，之前没开过，你敢不敢坐。我说，你敢开，我就敢坐。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带了件羽绒服便上路了。

对一向谨慎的我而言，M这类人无疑是很棒的出游玩伴：阅历丰富，体力充沛，兼具胆识，敢想敢干。同样对新事物充满好奇心，我会选择站在一旁默默观察，M则会走过去张开手臂与它们拥抱。第一次下车，我本来只想随便走一走，在无人的地方摘下口罩呼吸新鲜空气。途经某条河流，一位年迈的奶奶提着一只装得满满的桶步履蹒跚。我刚想问M她在做什么，M就已经跑上前去帮她，留下我愣在原地，对他满溢的热情猝不及防。

桶里是鲜活的鱼，估计来自不远处镇上的集市。M问奶奶要把鱼拿去哪里，奶奶说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话，应该是藏语，我们都无法听懂。他只好拎着桶随她走。我跟在他们后面，看见奶奶脸上纵横如刀刻的皱纹。到了河岸某个地方，奶奶拿过桶，吃力地倾倒，将所有鱼倒入长河。我们这才知道，她是为了放生。

吃鱼吃肉，早就习以为常到对生命的存在本身毫无知觉的时候，忽然见到这样的举动，心里难免生出细小的波澜。后来车开到前面草场，我看着慵懒的牦牛，听M与懂普通话的牧民聊天，才知道有许许多多类似的老人。他们从不多的生活费里省下钱，买来大堆活物，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将它们放归自然。这是最朴素的救赎，也是最纯挚的信仰。

牦牛应该值不少钱吧？在我们住的宾馆旁边，风干牦牛肉要卖到两百多元一斤呢。M说道。

牧民说，他们的收入主要来自牦牛，但他们只卖小牛犊，牛长大了便不再出售，也不会留着自己吃，而是当家人一样养着，等它离开了，便把它埋在某个地方。

在袭面的寒风中听到这样的故事，心里突然被浓郁的温情包裹。

M与我在漫长的山路上盘旋。我们去了大峡谷，去了海拔接近五千米的山峰，也去了山间被牧场包围的小镇。陌生的地方，处处都是风景。对高原反应多少有些忌惮，我们不敢肆无忌惮地奔跑、大叫，只是慢慢地走，慢慢地说。难免想起在海城读书的时候、在北京的时候，挤公交车和地铁，大步流星地走路，明明没什么事也慢不下来，好像身后永远有什么在不知疲惫地追赶。急性子一经养成就难改，很久都没有空闲停下来，看看身边的一草一木了。

小镇的北边有一面大湖。我们抵达时天阴了，下起小雨，远处一片模糊。当地人说，天朗气清时，能见到圣女峰。不知道下次再进藏是什么时候，没赶上好天，我们不免有些失望。但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努力安慰彼此，说一些高情商的话，比如这次没见到是欢迎我们下次再来，比如这一路已经见证了足够有趣的人和事，早就不虚此行，就别提那么高的要求了。

没想到的是，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劝慰对方时，阴暗的天竟渐渐明亮起来了。远方迷蒙的白色雾气，被映照得那样轻薄，从原先大团的、厚重的棉絮，变成了轻盈的白纱。看到这一切，我们瞬时屏气凝神。白纱愈发清透，山峰的轮廓愈发清晰。一阵风自东而西吹过，推着那朦胧的雾气缓缓挪移。我们竟真的见到了最远处的圣女峰——一座常年积雪的山峰，有刀劈斧削一般锐利的形状，又有白雪皑皑的高贵与圣洁。澄澈的湖面上多了她的倒影。

我们俩怔怔地看了很久，才想起举手机拍照。可无论怎样取景、构图，纵然照片是美丽的，却还原不出景色的万一。天色渐暗，云层将圣女峰掩映，这短暂而震撼人心的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M问，你觉得西藏怎么样？我想了想，对他说，这是一个很纯净的地方。M的眼睛亮了，他说，这也是我觉得最恰切的词。看天看山看水，听风识人遇事，万千归一，只有纯净。

我们的西藏之旅，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完全出自本能，没有过多的准备和规划，仅在地图上标记了几个有名的景点，然后走到哪里算哪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了。平日里工作繁忙，安排旅行时总会思前想后，生怕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真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旅行，也往往把时间安排得很满，一路快走，节奏和上班也没什么区别。由此，更凸显出这次漫步西藏的宝贵来。

放下周密的盘算，抛掉焦躁的心绪，走到山野里去。

心中充盈着美的感受，当然来自西藏本身的新奇之美，却也来自一颗无所求的心。正如一只空荡荡的杯子，随便装些许水便会感到满足。当没有过多的期待和欲求，也没有被诸多杂事烦扰时，便能体会到身边无数细小的美好。在北京，穿越晒着被子的胡同，路过捧一碗炸酱面蹲路口吃的大爷，又何尝没有乐趣可言。

这一刻忽然想把钻营的目标全部踢开，试着过一段随遇而安的生活，感受在世界的流水中，我这艘小船漂流和激荡的苦与乐。

那晚回去时，山间骤起大雾，浓稠的黑暗将我们包裹。M打开雾灯，摸索着在山路上行进。起初车外一点光都瞧不见，两人心里都有些发毛。之后好不容易见到更多车，却赶上前方滑坡，一众车流都被堵在了半山腰。M叹口气，说万事万物都是有代价的，窥见了圣女峰的真容，下山便不似上山那么顺利。我打趣说要是被困一晚上，明早就可以不去开会了，又从包里翻出瓜子分享，两个饥肠辘辘的人熬起了时间。

不过，我仍然觉得这一切很值得。我们带不走纯净之地，却能带走一颗纯净的心。如果能就此对每个鲜活的生命、每个生动的细节有更多体察，无论身在何方，生活的画板上都会是全然不同的色调。